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迪迪不敢肯定。要消除某種疑問,斷然下結論說某種危險的東西是真是假,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可這有什麼關係呢?往最壞處想不是更好嗎?
「那就一起吃吧!我也沒吃呢。我們十點鐘要趕到工廠。十點差一刻時,酒店會派車送我們和另外兩個人……你知道,比爾·凱茨和弗雷德什麼的。」
「哦,不會忘的,先生。」
走到電梯口,他又回頭喊道:「別忘了六點五十分叫醒我。」
「昨天快傍晚的時候,」迪迪一邊回答,一邊不安地轉過身來,卻發現吉姆就在他身後,不禁暗吃一驚。兩人相隔很近,對方已經伸出手來準備握手。迪迪握了握他的手。「我乘坐的是『私掠船』號,」他慢吞吞地接著說,心裏不確定這麼說是否太大意。於是,不容吉姆想起可能在早晨的報紙上看到的消息,他又連忙加上一句:「你是什麼時候到的,吉姆?」
尹卡多納先生出生於尤蒂卡,但在十四歲那年遷居本市。他畢業於威廉·麥金利中學,高年級時是優秀的橄欖球四分衛。畢業后應徵入伍,朝鮮戰爭期間上過戰場。他是美國軍團701分會、鐵路工會以及美國勞聯產聯的會員。他身後留下了妻子彌拉和一個十一歲的兒子托馬斯·弗朗西斯。葬禮定於明天下午兩點在舒爾勒大街303號的花園殯儀館舉行。
這位不署名的作者似乎隱約感覺到,本案的背後還有更大的新聞,相關調查可能會引出一樁瀆職訴訟,把本州第二富有的鐵路公司送上法庭,他不會是為此而得意忘形了吧?忘記了他原本的主題——那位微不足道的安傑羅·尹卡多納。不過最後,這位熱情的記者還是不得不回過頭來交待了訃告中常見的內容;根據公共檔案上的信息極為粗略地總結了死者的生平。也許編輯不得不刪掉作者對鐵路方面長篇大論的假設,讓讀者重新回到尹卡多納身上來,了解他從這個世界突然消失之前的情況。起碼是有所了解。可以交待的內容很有限,出現在第四段,也是最後一段:
一位不願透露姓名的鐵路官員說,從尹卡多納先生死亡的情況來看,不排除自殺的可能。本地警方對自殺之說不以為然,但宣稱他們無意馬上結案。由亞瑟·G.馬洛里警長負責的新成立的事故調查組已對此案展開調查,以查明鐵路方面是否負有責任。馬洛里警長昨晚在家中接受《信使公報》採訪時說:「我並不是說肯定如此,但是,鐵路部門為施工的鐵路工人所制定的安全規程中也許存在著某些漏洞。」警長稱,他計劃對隧道里現有的照明設施、凹槽和儲存間系統,以及電子警報系統的效果進行檢查。紐約波士頓標準公司的代表已經指出,他們的安全規程比聯邦法律和州法律的最低標準還要嚴格得多。但他們向警方明確表示,將繼續全力配合各方面的調查。
四年前,市場上出現了一種瑞典生產的顯微照相機,在各方面都能與顯微記錄儀媲美。這有什麼好奇怪的呢?兩者的製造原理幾乎完全相同。瑞典儀器平分了「21號顯微儀」在歐洲的銷售市場。但是,由於該儀器的價格高於「21號顯微儀」,瑞典人沒有打算進入美國市場。
迪迪說還沒有。
另外,那位住進醫院的漂亮姑娘怎麼樣了?迪迪不是給自己制定了兩項任務,要在星期一早上完成嗎?其一是弄清自己是否是兇手,其二是給海絲特送花。他已經完成了一項任務。在自首之前,他得完成另一項任務。迪迪撕下《信使公報》第16版上的那篇報道,塞進錢包里。然後離開酒店,朝街上走去。他呼吸著早晨潮濕而清新的空氣,心情出乎意料的輕鬆,只是正在形成的交通高峰——猶如對曼哈頓的微型模仿——讓他有一絲不快。公共汽車裡擠滿了睡眼惺忪的上班族和購物狂。他穿過街道。花店老闆右邊胳膊下夾著一隻褐色的小紙袋,正在拉起鐵皮卷閘門、打開店鋪門時,他的第一位顧客迪迪到了。迪迪在花店裡轉了兩圈,這裏又暗又潮,香氣撲鼻。所有陰暗的地方都應該是這種氣息。花店老闆耐心而寬容地看著他,一邊喝著紙杯里的咖啡。
他必須創造一個「頑皮的迪迪」。為了讓大家相信扔進篝火的犧牲品是從自己家裡拿出來的,迪迪告訴他們說,這是住在他家裡的一位表妹最喜歡的布娃娃。表妹當然是虛構的——迪迪既沒有姐妹也沒有表姐妹——但是有完整的名字、具體的長相,以及所有女孩子那種愛哭鼻子、不可救藥的性格。夥伴們似乎很欣賞這種殘忍的惡作劇,並且興奮地設想著迪迪虛構的表妹在發現自己心愛的布娃娃被燒毀之後傷心不已的情景。他們談論著安會怎麼說,還編出一套她淚流成河的故事。淚流不止。夜深了,安表妹還躺在床上傷心得難以入睡。她淚如泉湧,浸濕了棉睡衣的前襟,然後流向床單,將床單浸得透濕——你知道大人們早晨發現後會怎麼想。她的眼淚繼續流著,越積越多,然後淌下床去;一大攤淚水從她所住的客房的地板上漫過。接著,它流出門外,經過走廊,然後「嘩」的一聲衝下樓梯,形成一道勢不可擋的瀑布。這股淚水之流將沖開前門,淹過小路,涌到街上,填滿德拉奇曼街,並將溝里的垃圾席捲而過,使下水道形成堵塞;在德拉奇曼街與中心大街的交匯處,它咆哮著湧上中心大街,再右轉進入第六大街,淹沒了中學、教堂、圖書館、雜貨店。然後通過高速公路衝出小鎮,淹沒了農民秋天的莊稼,推倒了整整齊齊地碼在地里的乾草堆,泡濕了等待收穫的乾草而使它們毀於一旦。這尼亞加拉瀑布般的淚水繼續往前奔涌,衝垮了青貯塔,淹死了母牛,掀翻了在鄉間公路上疾馳的大客車和小汽車,沖跑了高速公路旁的汽車旅館,衝倒了電話線桿和發電站,衝垮了鐵路橋,使火車墜入深谷。最後,這大雪崩般的淚水終於奔進波浪洶湧的無邊大海。
兩隻粉紅色的棉布手從藍紅相間的印花襯衣里伸出來;
但是想那麼遠沒有用。報紙上一定會有消息。肯定會有。事已至此,迪迪寧願發現自己是個精神正常的罪犯,而不是個沒有犯罪的瘋子。
今年有了大麻煩。貝爾格萊德的一家據說是法國人投資的公司生產出了一種性能很高的儀器,其製造原理與「21號顯微儀」有別,但它同樣小巧、靈敏和高效。而且更便宜,即使算上關稅。自從南斯拉夫人在紐約設立辦事處之後,他們的顯微照相設備已被本公司幾家最好的客戶所採用。比如,費城的一家大醫院,芝加哥的生物研究所,還有東北部一所知名醫學院的所有實驗室。九*九*藏*書
迪迪該怎麼接話呢?
迪迪脫掉衣服,疲憊地重新躺到皺巴巴的床上,踢掉毯子,將被單拉到下巴低下。床頭柜上的燈仍然亮著。他又是同樣不停地翻來覆去,全身冒汗,唉聲嘆氣。另一處亮光漸漸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並終於使他煩躁起來。是窗外的一塊黃色霓虹燈招牌在閃爍。迪迪的心跳不知不覺地與它實現了同步,他不由得產生了一種瘋狂的念頭——他知道這很瘋狂——覺得到天亮的時候,隨著霓虹燈招牌的熄滅,他的心跳也會停止。
那就趕快。行動起來。要麼採取行動,要麼乾脆不動。「猶豫不決的迪迪」沒有從酒店大堂的軟沙發上起身。他不由自主地想,幹嗎要這樣?既然沒有人懷疑他是罪魁禍首,既然只要他願意就完全可以逃脫受罰,他幹嗎一定要去自首呢?迪迪剛才還覺得行動的理由十分清楚,可片刻之後它就變了,變成了含糊不清的內心獨白,聲音小得聽不見。但這並不是說,一旦做出決定之後,就不允許迪迪繼續思考了。不是這樣。那就想想吧。再想想。也許迪迪所期待的並不是審判或懲罰,而是澄清事實,消除疑慮。他一直滿心盼望的就是如此,可付諸實現的希望卻很渺茫,所以,他可能輕而易舉地把這種期待誤解成了對審判和懲罰的盼望。
他(現在)的懷疑不可能成立。會讓一切都亂套。但是他心裏有個念頭揮之不去,也就是說,他發現安迪根本就不是他的布娃娃,從來都不是。他嫉妒小表妹的寶貝,只是在假扮安迪的合法主人。所以,可憐的安真的會傷心一段時間了。等到發現「狡猾的迪迪」謀害了她心愛的、無助的安迪,她一定會痛哭流涕。不是淹沒世界的尼亞加拉瀑布或紅海。但仍然會有大量咸澀的淚水;她的雙眼容納不下。一旦發現迪迪偷走並燒毀了安迪,她會把眼睛哭瞎的。
六點五十分時,電話把他從某個很深的地方拉了回來。不完全是醒來。迪迪起了床,一邊快速地沐浴、刮臉和穿衣,一邊聽著電視。幾分鐘的米老鼠;然後開始播送七點鐘的新聞,仍然沒有關於昨天下午鐵路工人死亡的消息。還是戰爭,義大利的洪災,印度的飢荒,中學生吸毒團伙東窗事發,本地新聞等等。迪迪打算再給傳媒一次機會。他來到大堂,從服務台報架的最上面拿起一份新出的《信使公報》。那位值夜班的彬彬有禮的大學生下班了,接班的是一位四十多歲的胖女人,她戴著眼鏡,身穿一件麻花圖案的橘黃色羊毛衫,手裡織著綠色的毛線活。迪迪拿著報紙,掃了一眼看上去空蕩蕩的大堂,希望不要看到公司里的什麼人從哪根柱子背後閃出來,或看到哪位同事坐在盆栽植物另一邊的高背椅里打盹。不過現在才七點一刻,時間太早,大家還沒有下樓。除了他自己以及推著吸塵器在地毯上走來走去的門童和那位前台職員之外,大堂里空空如也。在右邊靠牆處有一張軟沙發,沙發上方掛著一幅裝幀華麗的關於大海的油畫。迪迪在沙發上坐下來,點了一支煙。把報紙放在腿上,迫不及待地從第一版開始仔細讀了起來。迪迪全面細緻的閱讀是多此一舉嗎?「最新消息」似乎與他半夜在樓上仔細讀過的「城市版」相同。兩版的內容一模一樣嗎?是惡作劇還是故弄玄虛?一份地方小報學著大城市報紙的樣子,以表明自己時效性強,信息量大,其實卻沒有或無法提供那麼多的新聞。迪迪有些忿然。不屑地翻過一面又一面。且慢!迪迪錯了。在第16版的第二欄出現了如下標題:
公司所取得的成就有可能會付之東流。長期以來,他們習慣了安守現狀,而沒有真正的外來競爭,所以毫無準備。一直生產顯微記錄儀,也就是備忘錄和報表上常說的「21號顯微儀」。它是公司的招牌產品和穩定的收入來源,創造的利潤占公司總利潤的一半。這種儀器約8英寸高,將高性能放大鏡的特點與優質照相機的功能合二為一。是一種無與倫比的儀器。
有很長一段時間,迪迪沒有布娃娃就睡不著覺。剛開始時,一定要帶上安迪才肯去幼兒園。吃晚飯的時候,安迪坐在迪迪的腿上,迪迪還拿自己盤子里的食物象徵性地喂它。安迪陪著他上廁所。瑪麗給迪迪洗澡時,安迪就坐在浴缸邊沿。每逢父母帶他們兄弟去郊遊這樣的隆重場合,安迪也一同前往,而他們非常聽話,因為瑪麗提醒過他們「別像傻孩子一樣胡鬧,總是讓大人不高興,大人們想開開心」。在迪迪得到的所有禮物中,他最喜歡那個布娃娃;而且任何人都不如安迪跟他這樣親。比迪迪的父母還要親。但是這很容易理解,因為他害怕父母。比保羅還要親。比瑪麗還要親。然而到頭來,布娃娃還是被糟蹋得幾乎面目全非,基本上是肢體不全了。有一次,迪迪從瑪麗的錢包里偷了五美元給父親買生日禮物,受罰后不出幾分鐘,他就把安迪鮮亮的頭髮扯下了一大把。接著是安迪的青豆眼:迪迪放學回家后,發現因為出麻疹而卧病在家的保羅正在床上拿安迪玩,讓它從他曲起的膝蓋翻到他的胸口,於是迪迪挖掉了安迪的眼睛。其實,迪迪這樣做不外乎兩種原因。要麼是迪迪受到欺負,於是把怒火轉移或發泄到他溫順的好友身上;要麼是安迪自己受到欺負,這包括侵犯迪迪對布娃娃的獨家所有權在內的一切行為,它們同樣會以暴力的方式得到無情的證明。迪迪每生一次氣,安迪的衣服或身體上就會多一道傷痕或破損。但是迪迪從沒想到過他是在「毀掉」布娃娃,雖然瑪麗——偶爾還有他媽媽——曾經生氣地這麼批評過他。迪迪知道自己是在做什麼。安迪每添一道新傷,就會成為愈發珍貴的歷史圖騰,成為記載迪迪無望的憂傷的史冊。安迪漸漸地瞎了眼,禿了頭,四肢不全,渾身是灰,衣身破爛,但卻因此而更加光榮。正是因為不斷地慘遭損毀,這隻布娃娃才變成了迪迪的寶貝。
鐵路方面正在調查
(現在)迪迪可悲地贏了海絲特。那亂麻般的、令人心緒不寧的不確定性已經告一段落,被報上這篇冗長但是準確的報道畫了個句號。知道自己沒有發瘋,他無疑感到如釋重負。如果說有誰頭腦不正常的話,那就是海絲特。這時,他又想起《信使公報》上的標題,不禁對那位記者感到惱火。難道別人讀不出來嗎?那條標題非但不準確,還與報道的內容自相矛盾。對隧道里的事故進行或建議調查的是警方,而不是鐵路部門。
吉姆「唔」了一聲。心不在焉地看了看大堂,然後又望著迪迪。「吃早飯了嗎?」
在對會議能否取得成效冷嘲熱諷一番之後,吉姆轉而又抱怨起公司老掉牙的經營方式,抱怨公司高層的read.99csw.com位置上坐的全是公司創始人那幫無能的親戚或平庸的後輩。
粉紅色的棉布身子——迪迪馬上解開它的衣服檢查了一遍——兩腿之間沒有接縫,沒有性別;
所有疑問都消除了:昨天有人死了。真是無巧不成書,死者的家居然就在這裏,在這座迪迪將不得不呆上一個星期的城市。
但(現在)這一切都變了。
「你說的我很贊成,道爾頓,」吉姆說,「特別是當你以為事情已經糟得不能再糟時,沒想到接著就是更糟的情形,這是常有的事。所以,讓災難到來吧,」他樂呵呵地說,「我們仍然會佔領先機。」
總而言之,這隻布娃娃在迪迪十一歲那年被扔進了萬聖節的篝火,而多少年之後的此刻,作為成年人的迪迪所夢見的正是它,如果他真的睡著了的話。在夢中,他又找回了安迪,模樣不像他印象中安迪在最後一段時期那麼破爛。當然,那雙青豆眼還是不在。不過沒關係,因為安迪(現在)能說話了。那張像印上去的刀口般的嘴巴幾乎不用動就能說話。說的那個詞開頭是for-,要麼是forgive,要麼是forget。不管迪迪聽到的是哪個詞,他都正處於似夢似醒之中,因而感覺自己同時還在看一部電影,也許是在電影院里,也可能是在電視上,所以畫面更小,圖像也不太清晰。這是一部關於安迪的電影,是一部紀錄片;它十分珍貴,因為安迪已經不復存在,因為多年以前,迪迪出於一種難以啟齒的想討好其他孩子、想融入街區里一起打壘球卻從來不曾彼此搭過腔的淘氣鬼之中的願望,而將安迪扔進了萬聖節的火堆。他們很難想到,這位板著面孔但水平高超的游擊手竟然會私下裡玩布娃娃。
之所以說這是夢,證據之一就在於他的回憶很像一部電影。迪迪獨自一人坐在放映室里,懲罰自己一遍又一遍地觀看兒時的他如何容易上當,于懵懂無知中做出了可怕的、毫無必要的事情。通過觀看而盡量從這巨大的錯誤中吸取一些教訓,好在將來引以為戒。
不過等一等。迪迪想得太遠了。已經在跟馬洛里警長、火車站巡警以及地方檢察官討價還價了。未免為時太早,因為他還沒有最終決定是否去自首呢。
這種怪異的念頭使他又想起了下午的情景,當時他體內的慾望節奏與火車車輪毫不費力的前進節奏合二為一。兩者的區別只是在於,火車的節奏不僅像鍾錶一樣精確,它還支持著迪迪,助了他一臂之力,使他更加高漲。令迪迪感到迷惑的是,正是這同一列火車可能用它沉重粗蠻的車身從那工人身上碾過,從而終結了迪迪的偷襲。當這同一列火車剛剛重新開動然後衝出隧道進入外面的時候,迪迪曾真切而痛苦地感受到了它的重量和笨拙的速度,幾乎可以感覺到它正在碾磨那工人的皮肉,蹂躪他的內臟,搗碎他的骨頭。然而,當他和海絲特在洗手間里摟在一起的時候,這同一列火車似乎失去了重力,達到一種令人無比快意的速度,彷彿在飛翔,而不是在地面的鐵軌上賓士。他的身體,還有那姑娘的身體,也隨之飛了起來。這是火車創造的奇迹。
真是個不錯的早晨。

迪迪無法把視線從電視屏幕上移開。他為什麼會看呢?是什麼吸引了這位資深無神論者呢?他現在早已不像小時候那樣,秘密地、斷斷續續地信仰禁欲主義了。十二歲的時候,他悄悄皈依了天主教,可到十五歲時,他就精疲力竭,被這類冠冕堂皇、自欺欺人的說辭耗盡了熱情。(現在)又熱情複發了嗎?難道說這一天的打擊讓他太過心力交瘁,以至於可以從空洞的信仰中獲得慰藉,或多少得到鼓勵?不可能。
「我餓了,」迪迪微笑著說,「昨天晚上我都沒有吃飯。」
這是迪迪的指令嗎?與吉姆·艾倫一起穿過大堂時,迪迪將它視為生命的指令。向警方自首並不能讓尹卡多納復活。只是迪迪自殺的一種方式而已,這次會一舉成功。而他(現在)不想死了。迪迪對自己變平和了。開始愛惜自己,甚至愛惜自己瘦削的身體,這身體自上個月的可悲決定之後已經變得蒼白。隨著這種意識的增強,所產生的熱情給他的身體注入了一種少有的活力。迪迪(現在)甚至願意呼吸城裡有毒的空氣了;能想象自己輕快地步行,還有跑步和游泳;迫切地希望工作。冉身上纏結的毛需要梳理。他想繼續給瓊寄錢,好讓她完成法律學院的學業。他想讓吉姆·艾倫覺得他容易相處,他想跟海絲特關係更近。
不是。
迪迪關掉了電視。拜託,再也不想看邪惡的鐵路了。(現在)所有的一切都串通起來對他講話。如果隧道里的世界也這麼能說會道就好了。如果鐵路上那個皮膚黝黑的工人當時馬上回答迪迪的問題就好了,不管用什麼語氣都行。但是他沒有。而車上那位牧師也沒怎麼跟迪迪搭話。
幾個月以來,紐約辦事處出現了各種傳聞。有人說這根本就是無稽之談。迪迪猜想,這也許正是公司高層散布的謠言,意在促使中層管理人員更加賣力,或讓部分人為減薪和裁員做好心理準備。
迪迪說,杜瓦如果要來的話,將在星期三到。他無法相信這些話是出於自己之口。聽起來這麼若無其事。
接著,迪迪恍然大悟。他把這位牧師與「私掠船」號列車上那位大腹便便的牧師聯繫了起來,那位牧師是迪迪第一次離開包廂的另一位證人。從隧道里回來后,他為什麼沒有向牧師坦白,而是找到那位姑娘?牧師慣於傾聽各種駭人的懺悔,併發誓守口如瓶。而且牧師還會引導罪人如何重獲清白之身,會對罪人說,去吧,你的罪被赦免了。倒不是說迪迪會真的相信牧師所說的「赦免」二字。但是,比起通過與那姑娘的雲雨之歡來尋求的模糊而非正式的赦免或解脫,這樣起碼會更體面,更明確。他真是一個大傻瓜。重新爬回女人的懷抱,尋求那熟悉而溫情的放縱。
迪迪的律師能讓這種說法成立嗎?如果能的話,他最多只會因為過失殺人或二級謀殺罪而受審。
由此看來,前面發生的一切(現在)都清楚了。但是迪迪該怎麼辦,在此時此刻?在今天上午?去向馬洛里警長自首,告訴那位盡職盡責的警察,他所懷疑的瀆職案其實是一樁謀殺嗎?哦,從技術上說,也許不算是真正的謀殺。迪迪想,如果他馬上坦白,也許會從輕判決。他是不是過分誇大自己的罪責了?就法律的角度而言,這不是一樁嚴格意義上的謀殺案。在「門外漢迪迪」看來,他對尹卡多納的所作所為更像是過失殺人,因為攻擊者與受害人素不相識,所以並不是有預謀https://read.99csw.com的犯罪。而在謀殺案中,兇手了解受害者,因而能夠事先進行策劃。
跟吉姆一起,迪迪胃口大開。兩人各吃了一大份早餐。他們談論著即將召開的會議,不知道會不會收到成效。
「幾分鐘之前。我搭的是早班飛機。我實在是沒有耐心坐火車了。」
迪迪盡量把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這個毫無生氣的房間里。現在所能做的只是等待。除非……他重新打開電視。有個頻道正在播放午夜節目。另一個頻道是全天節目結束后的簡短佈道。一位戴眼鏡的牧師坐在扶手椅上,從屏幕里直視著「負罪的迪迪」。他是坐在演播間里,還是坐在真正的教堂的圖書室里?牧師虔誠地祈求上帝護佑這片廣闊的自由國土,護佑那些為了將自由傳到全世界而在海外作戰的孩子。接著,牧師漸漸隱去,終於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波濤拍岸的大海,背景依稀響起了風琴演奏的樂曲。不過,牧師雖然人不見了,聲音卻還在繼續,並且與剛才一樣自信樂觀。「護佑強者,願他們英明地發揮自己的力量。」這是指總統,還是指美國?「護佑弱者,願他們從更幸運的弟兄那裡得到幫助和關愛。」海水繼續拍打著沙灘,隱身的牧師在緩緩吟誦:「你會問,什麼是人生?人生是我們所有人必須踏上的一次旅程……」旅程!「如果在一天的旅程中,你與鄰居產生了分歧,就要記住,鄰居是你的弟兄。」分歧!接著是最後的結束句:「願你得到安寧。」隨後是贊助公司的鼎鼎大名,那是個家族公司,由嚴厲的父親、富有愛心的兒子和不可預測的原則所組成。單純的天性不可能裝飾出如此偉大的簽名。大海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輪廓鮮明的十字架——這個圖像持續了大約一分鐘,同時響起了教堂的鐘聲。
迪迪坐在那裡,雙手發顫,粗劣的報紙控制不住地抖動著。
鐵路官員稱,「私掠船」號于下午三點十分準時從紐約市中心火車站出發。行程中未有異常,九點十五分到達這裏,然後於十點零五分準時抵達布法羅市。接受調查時,「私掠船」號列車長——來自奧爾巴尼的馬丁·培爾蒂——說,在穿越哈德遜山隧道時,他和其他的工作人員都沒有看到尹卡多納先生,而且鑒於「私掠船」號的速度,即使撞了人,他們也不會有任何感覺。鐵路官員強調,在鐵路上施工的工人均掌握有列車時刻表。官員們無法解釋尹卡多納先生為何沒能避開「私掠船」號。與該線路上的所有其他隧道一樣,哈德遜山隧道也裝有電子警報系統。火車駛近時,會觸發隧道里的響亮警報,從而讓鐵路上的任何人都有足夠的時間離開,躲到一個七英尺高、五英尺深、七英尺寬的凹槽里。隧道兩邊的牆壁上有許多這樣的凹槽。根據鐵路安全規定,火車路過時,工人必須完全站進凹槽。
迪迪不能出這種愚蠢的、老一套的洋相。那就干點別的吧。他從電梯口退開一步,猶豫著。就在為人隨和的、大果凍般的吉姆·艾倫身旁,迪迪的生命軌道在向前延伸。他只需繼續前行,不要回頭。就算這軌道有急轉彎。但轉彎是自然的。誰也不會知道。只有海絲特了解迪迪的底細,而她並不相信。她憑什麼(現在)會相信呢?今天早晨在醫院里,會有人從頭到尾給她讀本地的報紙嗎?可能性微乎其微。只要沒有哪個瘋子跳出來,編出一個故事來增強它的趣味性的話,報紙對這件事遲早會不了了之。馬洛里警長的熱情也許會淡去,或者鐵路部門會買通他,讓他放棄調查。一旦《信使公報》不再報道,那姑娘就永遠不會有機會聽說此事了。不會有任何人把迪迪與一位名叫尹卡多納的鐵路工人的偶然死亡聯繫在一起。
「得了吧,道爾頓!你真以為這樣就能力挽狂瀾嗎?」
紅色條紋的雙腿在海軍藍褲子下晃蕩著。
生活平靜的牧場主們正在被殘酷的鐵路開發商趕出自己的土地。是善與惡的衝突嗎?既對也不對。鐵路的到來意味著進步,歷史最終會表明這些殘酷的人所做的是正確的事情。此時此刻,被開發商雇來嚇唬牧場主的歹徒正朝著酒館猛烈開火。鏡頭切換。與此同時,兩名歹徒正在縱火焚燒最強硬的牧場主的房屋。有個孩子騎著小馬沿著塵土飛揚的街道奔來,翻身下馬,衝進酒館大聲報告了這個消息。「爸爸,他們在燒牧場!」打成一團的人們連忙住手;壞蛋們捧腹大笑,而牧場主和他們忠實的僱工們則像湧向排水管的水一樣衝出酒館,躍上馬背……
到達自己那層樓后,迪迪走出自助電梯。穿過寧靜的走廊。進了自己的房間,反身鎖好房門;重重地坐在自己那張(現在)已經一團糟的床上。他能睡著嗎?好像不太可能。但房間太小,傢具也很簡陋,除了這張床,沒有什麼地方可以讓他比較舒服地熬過後半夜。雖然沒指望入睡,他還是再一次脫掉衣服,鑽進(現在)已經熟悉了的被單之間。還是翻來覆去。伸展四肢趴在床上,頭埋進枕頭裡。側著身子,曲起雙膝,抓過枕頭抱在胸前。快天亮的時候,他可能睡著了。睡夢中,他可能夢見了小時候保姆送給他的一隻布娃娃。
(現在)迪迪不想讓自己的心跳被那毫無感覺的黃色招牌的閃爍所控制。就算是胡思亂想吧,怎麼說都行。「愚蠢的迪迪」可不想冒險。他掀開皺巴巴的汗濕了的被單,起身下床,重新穿好衣服,下了樓。也許可以找點吃的。他想起上一次來拉什蘭酒店——那是幾個月前,當時他已經患上失眠症了——的時候,曾發現沿這條街幾個街區之外有個通宵營業的地方,叫邁阿密咖啡廳,貨車司機和大學生們經常光顧。不過,等迪迪到了那裡,坐進一個隔間之後,飢腸轆轆的他卻發現菜單上提供的一切都讓他倒胃口。哪怕是讓自己想象出一份真正的雞蛋沙拉三明治,或者一個真正的漢堡包,或者一份真正的熏肉加雞蛋,他的胃裡也會翻湧起來。但是他很渴,這個問題倒是不難解決。迪迪要了滿滿一壺咖啡。反正他顯然無法入睡,不如乾脆更清醒一些,好熬過明天而不至於倒下。喝了兩杯熱乎乎的淡咖啡之後,迪迪漸漸平靜下來,也不再那麼焦慮了。而且不可思議的是,還開始真正有了疲勞感。很累,想睡覺。使他感覺好一些的不只是咖啡。他還想起了那姑娘,懷著難以抑制的柔情在腦海中移動著她。如果全神貫注地去想的話,他依然能聞到她身體的芳香,口中依然能嘗到她肌膚上的一絲鹹味,手指依然能感受到她下體的氣息。此時此刻,她一定是穿著寬鬆的全棉病號服,平躺在鋪得很整齊的病床上,穩穩地蓋著沒有一絲皺紋的粗布被單,暖暖和和地睡著了;她乳白色的眼睛被薄薄的眼皮遮住,嘴唇微張,幾縷金色的頭髮耷拉在臉上。迪九_九_藏_書迪可以肯定她(現在)正是這樣躺在幾英里之外那座凄涼的、救死扶傷的新型城堡里。他能看到她的床頭櫃,她疊放在一隻皮眼鏡盒裡的墨鏡就在上面,旁邊也許還有一塑料壺水和幾隻紙杯。還有一盞為了方便護士而留下的檯燈,護士可能在早晨六點就開始一天的護理工作。
他想讓自己免受一種考驗。被人嘲笑挖苦的考驗。警察可能會不相信他。每年都有成百上千因為內心有愧而渴望受罰的人走進警察局,高聲坦白自己犯下了在報上讀過——也許希望自己犯過——的罪行;但這顯然是無中生有;「精神錯亂的迪迪」成了其中的一員。不行,他的坦白必須有證據支持。要有證人。與他同行的旅客會證明他離開過包廂,有足夠的時間作案。其他人不會像海絲特那樣不可思議地失憶。老天,他為什麼沒有記下他們的姓名和地址!肯定可以找到他們。而且別忘了,他用來擊倒尹卡多納的撬杠上肯定布滿了他的指紋——除非哪位白痴工頭已經把死者的工具又分給了別的工人,而這位工人(現在)正揮舞著那些工具,用新的汗水和灰塵清除了迪迪的指紋。最後還有屍檢;它可能會證明,火車也許碾碎了尹卡多納的身軀,但不可能還壓破他的頭骨。沒時間耽擱了。不要等到牧師和郵票販子像糖人一樣融化,消失得無影無蹤;不要等到尹卡多納的屍體被殯儀館的化妝師用騙人的技術重新整容,然後埋進泥土,開始腐爛。
迪迪知道,而他的堅定目標也動搖了。他決定要做而且不得不做的事,還沒有完成。「拖拖拉拉的迪迪」。可他該怎麼回答吉姆呢?「對不起,我得上樓去給警察打個電話。」「是嗎?為什麼?」「去自首,因為我昨天下午殺了人。」「什麼!別胡說了!」迪迪神情嚴肅地搖搖頭。「得了,道爾頓,別想糊弄我了。」直到最後,用另一種語氣說:「天啊,是在哪兒?」迪迪回答:「在火車上。不,是在火車外面。」然後自嘲地說:「很遺憾,我倒是有耐心坐火車。」「滑稽的迪迪」。
為看不見花的人挑選鮮花不是一件容易之事。對他們而言,除了常人所重視的好看之外,花兒必須在所有其他方面都美麗怡人。迪迪挑選了清香誘人的紫丁香和手感柔和的褪色柳。還有六支形狀非常奇特的安祖花。「我得提醒你,它們可都很貴。是從夏威夷直接空運來的。」迪迪說他知道,這沒關係。
是呀,很不錯。
該拿這筆糊塗賬怎麼辦?面對自己的夢——如果真是夢的話——迪迪束手無策。他已經對夥伴們撒了謊——可能是一個謊,他但願到頭來還是一個謊,肯定是一個謊。關於布娃娃屬於誰的謊言。所以他(現在)不能要求他們告訴他,他所說的是不是真話。對吧?他也不能向在他身旁熱乎乎的空氣中飄來飄去的巫婆發問:請問安迪到底是誰的,是他自己的還是他表妹的。巫婆面目醜陋,他很怕她。只有傻瓜才會指望這種令人討厭的人會有一副熱心腸。巫婆憑什麼要大發善心,解開謎團,讓他了解真相呢?迪迪必須自己去弄清誰是安迪的主人。讓迪迪大喜過望的是,安迪幫了他,給了他建議,它奇迹般地復活了,(現在)正依偎在迪迪的懷抱里,而且會用印上去的嘴巴說話,發音還比較清晰。寬恕。忘卻。迪迪不覺得各種事件之間有任何矛盾之處。他讓安迪的預言性建議全盤佔據自己的腦海,儘管這建議含糊、重疊、突兀而不確定。
總而言之,在這個星期天的晚上,在酒店的客房裡,迪迪(現在)夢見的就是這個安迪——被他無謂地犧牲的好友,只是身體被小化了。如果他真是在做夢的話。很顯然,對於布娃娃及其被獻祭的回憶這麼準確清晰,根本就不可能是夢。而只是常見於似睡非睡狀態的被放大的、栩栩如生的記憶。
但是等一等。不,不行。情況有些不對。報上說「私掠船」號在行程中未見異常,火車穿越隧道時根本就沒有停留。迪迪知道世界是建立在謊言之上的。但他們幹嗎要編造這麼弱智、這麼容易露餡的謊言呢?鐵路部門肯定是想拚命掩蓋自己的錯誤,否認發生過故障或未曾預見的事故。不能讓那些逃避責任的王八蛋官僚矇混過關。「私掠船」號上的所有乘客都能證明,火車停了四十分鐘左右。連海絲特也記得這一點。
萊格迪·安迪有一張粉紅色的大臉,頭上有一頭胡蘿蔔色的長發;
「嚴峻!他們死定了,卻還蒙在鼓裡,」吉姆說,「你知道公司的問題出在哪兒嗎?在那該死的經營理念。他們死要面子的那一套讓我噁心。知道嗎?口口聲聲都是科學和公眾服務。其實他們是一群又肥又懶的鴕鳥。軟銷售,品牌推廣,這都說得過去。但生意終歸是生意。現在可要完蛋了。」
接著是一篇包含四個段落的報道。迪迪驚訝地發現,自己開始讀時居然非常平靜:
不過,也許迪迪並不是夢見了那隻布娃娃。也許只是想起了它。因為事情確實發生過:十一歲的時候,迪迪把安迪扔進了萬聖節的篝火里。毫無意義的逞強之舉,近來迪迪開始將它視為自己第一次的自殺企圖。
迪迪說,他覺得瓦特金斯公司的形勢不至於這麼嚴峻。
但是他(現在)既澄清了事實,也消除了疑慮,兩者都得到了,緊緊地攥在他的手心裏。就像碎玻璃片一樣,可奇怪的是並沒有劃破他的手掌。幹嗎還要追根究底呢?他不想活了嗎?「心灰意冷的迪迪」。不,他想活下去。然而這算得上是在沙發上坐著不動的充分理由嗎?
迪迪渴望能擁抱那個姑娘。他喝完咖啡,回到了酒店。向那位態度熱情的夜班職員又問了一個問題。職員正在看一本《社會學簡介》,迪迪靠到服務台上時,他抬起頭來。附近有通宵營業的花店嗎?「這個時候?哎呀,我想沒有,先生。現在是凌晨四點。不過沿這條街過去三個街區有一家。我想那兒開門很早,因為它的側街上有一家大殯儀館。大概七點半鍾開門。」
牧師除了那虛胖的身體、古怪的聲音以及毫無生氣的面孔讓迪迪敬而遠之之外,還有別的地方不對勁。是什麼呢?迪迪冥思苦想,終於想了起來。是集郵。他(現在)才意識到,他當時對此很厭煩。但至於為什麼會厭煩他也說不清。穿粗花呢西服的男人也有這種愛好,可似乎並不令人反感。不過話說回來,那人是郵票販子。那些被人為地賦予價值的彩色方形小紙片是他的生意,做這種生意是他的謀生手段。而一旦到了溫文爾雅的牧師手裡,那些紙片就有了古怪、輕浮和自我放縱的意味。牧師該擔負起牧師的職責;他的全部精力都應該放在撫平創傷、安慰心靈、抵制不義和寬恕罪過之上。
迪迪談起自己關於新的廣告宣傳的想法。相關九_九_藏_書內容已經列印、分類,繪製在標準規格的黃色紙張上,然後裝訂起來放在迪迪的公文包里。
隨著這個令人煩惱的念頭漸漸淡去,迪迪突然吃驚地發現,他的注意力早已離開了電視屏幕。有多久了?十字架已經被一個圓盤所取代,圓盤被頻道的號碼和聯播網圖標遮住了一半;教堂的鐘聲變成了惱人的嗡嗡聲。圖像和聲音都固定不變。迪迪將頻道調到午夜節目。雖然沒有看到開頭,故事卻並不生疏:
另外的證據還有:常常有不屬於他記憶中的別的人或事出現。在安迪被燒事件不斷重複的過程中。在由於作為電影觀看而拉開距離的安迪被燒事件再三重現的過程中。經過剪輯的電影在放映多次之後,漸漸出現了一個新人物,彷彿浸在攝影師暗房的感光液中的另一卷膠捲被慢慢沖洗出來,然後牽強地拼接了上去。最初的演員表裡只有迪迪和他的小夥伴們。與真實情況相符。後來,迪迪看到另一個隱隱約約的身影,是個陌生人,不過——迪迪猜想——卻是那場景的真正主持者。是一位成年人,確切地說是一位上了年紀的女人,花白的頭髮亂蓬蓬的,五官輪廓分明,穿著粗麻布束腰外套,戴著頭巾,正在用尖利的牙齒啃著一個褐色的梨子。一位可怕的老太太。萬聖節的巫婆。在夢中,迪迪盡量不去看她。發現這樣並不難。她雖然總是在熊熊燃燒的大火附近以及與迪迪齊眼的高度晃悠,但雙腳一直沒有完全落地。可每當迪迪盡量對她視而不見,而將視線越過她,去關注噼啪作響的火焰或是盯著自己的腳時,圖像就變得模糊起來。整個畫面在他的腦海中搖晃、變形;就像透過火焰周圍炙熱的空氣所看到的比利、艾拉、克里斯和馬克那樣。
(現在)又有了更糟的情況。日本貨來了。
問題在於是否還有補救措施。「坦白地說,」吉姆繼續說道,「我覺得瓦特金斯和里格爾根本就不知道公司面臨的是什麼局面。一看到銷售額下降,他們就總是以為你我這種人會有辦法,比如更加賣力地推銷,然後就能使銷售額回升。」
「很難說,」吉姆說,「我倒不是認為他們太誠實,不至於耍弄這種伎倆。我懷疑他們是否有這麼聰明。不,我相信日本佬造得出這種玩意兒。」
工人葬身快車之下
隨花束還附了一張卡片。「希望今天能見到你,道爾頓。」做完這一切后,迪迪開始返回酒店。他(現在)走得更慢了。離開生命,返回死亡。的確,他幾乎已經說服自己,到警察局自首並無益處。但最後一步還沒有想明白。所以還不是確信無疑。所有的推理也都是徒勞無效。迪迪準備去坦白、受辱和蹲監獄。他將走進拉什蘭酒店,回到自己的房間,給警察打電話。只要一步一步朝前走就行了。然而,當迪迪還沒有完全穿過大堂,在距離電梯口還有二十步的時候,突然聽見有人喊道:「喂,喂,道爾頓!」是銷售部的吉姆·艾倫在喊他。迪迪知道吉姆是紐約選派來參加會議的人員之一。可吉姆在這裡有多久了?可不可能早先就在大堂里,看著迪迪迫不及待地翻閱報紙,找到想要的東西,並把它撕下來藏進錢包,而迪迪卻沒有發現?「你是什麼時候住進來的,道爾頓?」
昨天下午,一名受雇於紐約波士頓標準鐵路公司十三年的鐵路工人不幸遇難。安傑羅·尹卡多納現年三十七歲,家住楓木大街1863號,出事時正在距此以南430英里處的哈德遜山隧道鐵路進行檢修工作,很顯然,他是被新型超現代化快車「私掠船」號撞倒身亡,該車每日一趟從紐約開往布法羅。死者的遺體被隨後穿過隧道的下一列火車——「薩默頓號」區間車——的司機發現。
夥伴們所想象的這種難以抑制的悲傷讓迪迪得意洋洋。他在其中看到的是熱情之美,而絲毫沒有殘忍的成分。他也不認為自己是一樁哪怕只是想象的殘忍之舉的同謀。他像鳥兒一般飛到那咸澀的浪濤之上,坐視那浪濤侵蝕和吞噬著小鎮、土地及人們。猶如在夢中一樣,他往前走去,離火越來越近。火焰開始炙烤著他的面孔,可他並不在乎。夥伴們遠遠地看著他。迪迪把布娃娃扔進火中,火焰並沒有因為這新添的燃料而燒得更旺。於是夥伴們又笑又跳,高聲叫著:「迪迪燒了安迪!迪迪燒了安迪!」迪迪覺得自己那顆嚇壞了的心變成了一隻金屬保險箱。(現在)明白了。他們其實一直都知道他還偷偷地保留著兒時的一隻布娃娃;肯定是保羅出賣了他。等一等!快停下!安迪燒黑了的屍體清晰可見,四肢笨拙地伸展著,斜躺在一塊熊熊燃燒的木板上。可是為時已晚。布娃娃已經無可挽回。「寬恕,」迪迪喃喃道,他雙眼刺痛,僅僅是煙熏所致。雖然他恨不得能痛哭一場。跌跌撞撞地走回家的時候,他肯定還對自己輕輕地說出了「忘卻」這個詞,而不是大聲責罵他的朋友們。他們的殘忍和保羅的背叛對他傷害太大,他無從還擊。迪迪想不出報復或補救的辦法。
迪迪笑了笑,道了晚安。他很欣賞這小夥子的彬彬有禮,跟紐約人形成很好的反差。迪迪不願意認為這種行為在值夜班的職員中很少見,雖然要這麼想很容易,因為這年輕人——其實是個孩子——顯然是一位大學生,目前在這家酒店做兼職。
電視早已關掉,已經悄無聲息。迪迪猜想,那部西部片的情節(現在)差不多該以令人欣慰的方式接近尾聲了,好人會大獲全勝。沒必要再打開電視,因為其他頻道的節目也都結束了。嗯,迪迪已經儘力了。除了自盡——那樣的話,他就會連一個減輕痛苦、挽回錯誤或錯覺的機會都沒有了——之外,他做了一個頗有頭腦的人所能想到的一切。(現在)只能耐下心來。他決定等待早晨那一期《信使公報》。如果報上隻字未提的話,迪迪就不得不承認他自己那迫切而明確的記憶出了大問題。當然,到上午晚些時候,他可以去一趟火車站,去打聽打聽情況。他一定得去。如果仍然不能確定那工人死亡之事,他還可以……
扁平的三角形紅鼻子,黑紅兩色的彎嘴巴;
紐扣做的眼睛,厚實而光滑,像兩顆生青豆;
「我說,杜瓦會不會來開會?我從那傢伙嘴裏掏不出一句實話。簡直是個老滑頭。我真是不明白你怎麼能跟他共事。」
脖子又粗又硬,但是沒有肩膀;
公司有這麼糟糕嗎?迪迪以前沒有注意到,也沒有想到吉姆會這樣牢騷滿腹。
一個多愁善感的傻瓜,沒有絲毫的堅韌或起碼的自尊。是牧師平板的聲音和毫無生氣的胖臉讓迪迪對他敬而遠之。然而,正是這些特點才使他具備了資格,才會讓罪人相信他所做出的任何判決都會絕對公平公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