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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駛上景色優美的長長的車道。在工廠的正門前停了下來。無法再往裡開了。「謝謝你,老張,」吉姆說,仍然像先前那樣想拿那人的名字開玩笑,不過也可能只是在套近乎。迪迪沒有開玩笑。開靈車的東方人並不多,對吧?而這人開靈車的話肯定也會很不錯。是一位謹慎而機靈的司機。無法想象他會撞上什麼人;也不會發生任何事故,就算完全是別人的責任也不會。
也許迪迪會發現他並非獨自一人。也許會碰到一位工人在維修穹頂內部;換掉破損和朽爛的木板,釘上新的支柱。也許迪迪起初並沒有看到那位工人。所以會以為整個穹頂都屬於自己。直到他注意到一個很小的出口,個子大的人可能很難鑽過去;他朝穹頂外面望去,看到那工人十分危險地站在一個晃晃悠悠的腳手架上,腳邊放著桶和刷子,他正在給穹頂外部重新刷上必要的天藍和金黃兩色。迪迪只想去看他幹活,看他怎麼干。不會打擾他或問他問題,也不會有突然的動作,以免嚇著那工人,使他一失足摔下去。那可摔得不輕,相當於從六樓一直摔到地上。必死無疑。工人的屍體趴在下面的草地上。軟綿綿的,血肉模糊。
飄逸的金色長發,被遮擋起來的眼睛,小巧的彎鉤鼻子,寬寬的嘴巴,纖細的脖子,圓潤的肩膀,豐|滿的胸脯,微胖而柔軟的腰身……海絲特很美,對吧?迪迪想盡量公正,想看到這姑娘(現在)的不同尋常、引人注目之處,就像他昨天所看到的一樣。但她嬸嬸一直東扯西拉地滔滔不絕,而他又不得不機械地給予回答,這破壞了他的感覺力,壓制了他的感情,凝固了主導他身體的神經。「麻木的迪迪」。打算站起來,向她們兩人道晚安。就在這時,內勃恩太太也許意識到,自己呆在這裏並不能對她所以為的侄女的利益有所促進,於是先站起身。「親愛的,我剛剛想起來得去買點兒東西。」接著又對他說:「你在這裏陪海絲特一會兒,好嗎……道爾頓?我可以叫你道爾頓嗎?」
「沒錯,我是很幸運。這個我知道。但是有時候,我還但願不是這樣!真的!看看你的情況吧,道爾頓。假如公司不徹底倒閉的話,你可能會挺過裁員關。也許我誇大其辭了,也許還不到那一步。但如果他們要我們勒緊褲帶,你也不至於太窘迫。如果事情僅限於不馬上提拔你,你也等得起。除非你得到機會另謀高就。」
另一方是年輕一派的管理人員,他們採納了部分科研人員的意見而指出,面對南斯拉夫——也許還有日本——以更低的價格所提供的同類產品,要想在競爭中居於優勢,就必須對21號顯微儀的基本設計進行全面的改革。
不過眼前的這些房屋也許不會被推倒。在今天的迪迪看來,這些小城市中產階級家庭的堡壘幾乎堅不可摧。汽車從寬闊的、人車稀少的柏油路上駛過,馬路兩邊就是那些房屋。它們(現在)很寧靜,掙錢的父親和上學的孩子都不在家中。只有身為母親和妻子的主婦及其傭人在操持家務。已經十點差五分了。再過兩個小時,孩子們就會放學回家,他們或者一路奔跑,或者大步流星,或者緩緩而行。會有像瑪麗一樣的什麼人做好午飯,擺好餐具。有些做父親的也可能會趕回家中。
幸虧他有這樣的思想準備。因為這次探視既寓意豐富,又空虛無聊,讓他不堪其累。一開局就很糟糕。海絲特感謝迪迪送來的花,她的語氣乾巴巴的,猶如例行公事。他們又一次共處於一個封閉的空間。(現在)是在華倫醫院主樓七樓的一個中型病房裡。作為一間單人病房,已經夠寬敞了。而且可以看到門羅公園的美景。迪迪真希望她能看得見窗外。他對盲姑娘極度的自我封閉感到一籌莫展。昨天他可不是這樣。但是在這個房間里,海絲特似乎變小了,不那麼確定了,而不像在火車包廂或走廊或洗手間或計程車里的時候那樣。甚至不像昨天晚上迪迪輾轉反側時偶爾出現在他腦海中的樣子。
我們站在電梯門口,在迪迪看來,這部電梯猶如從大樓中央垂直穿過的鑽孔。一個也許可以直達穹頂的鑽孔。(現在)能上那兒去嗎?這些年來,迪迪從來沒有問過這個問題。現在是時候了。他有了一個小小的主意,一個借口。工廠每周三的十一點接受公眾的參觀,迪迪準備建議增加參觀穹頂這一項。完全合情合理。因為穹頂已經成為一種公共關係資產。瓦特金斯的第三代掌門人早就注意到,穹頂(現在)只是一顆失去了身軀的腦袋,一種立於繁忙而世俗的大樓之上的毫無用處、裝模作樣的宗教飾物,他不願聽之任之。腦袋與身體很不相稱。休伯特的兒子本想為大樓斬首,後來又決定緩期執行。讓無用的穹頂發揮新的作用,一種絕對世俗的作用。穹頂四十年來第一次重新鍍金,被確定為公司的象徵。從那以後,瓦特金斯公司生產的所有顯微鏡上,公司所有的辦公用品和業務報表上,公司所有車輛的車身上,零售品的包裝盒以及運往經銷商的裝有儀器的集裝箱上,全都印有一個彩色的穹頂圖案,而在廣告中則尤為突出。瞧!開電梯的女值班員的襯衣口袋上就綉著穹頂的圖案。那位東方司機的制服上呢?迪迪沒有注意。
到本世紀之初,他的兒子休伯特(死於1931年)拆除了教堂。將長凳和祭壇清除一空,但留下了繪有工業革命勝利故事的彩色玻璃窗,然後,艾莫斯的兒子讓人添置了辦公桌和文件櫃,將公司不斷擴大的財會部門的人員(多為女職員)安置在這裏。1928年,有人告訴休伯特,那巨大的拱形空間可以得到更巧妙的利用。於是財務部遷出,公司的研究與技術開發部的主要實驗室遷入。而穹頂還在,永遠暗示著一個恰巧缺少了的十字架。立於那座(現在)已不復存在的小教堂之上。
不過,賦予穹頂這種用途,也許是一種不敬呢?讓死者安息,讓被取代的東西安息吧。把穹頂改為公司的標誌是四十年代中期的事情,當時的戰時政府合同給公司帶來了三倍的利潤。在確定標誌不久,公司才從大幅度增長的利潤中撥出一部分用於修建(現在)位於https://read.99csw.com老樓兩翼的大型附樓。附樓很大,很難看,相形之下,穹頂似乎比過去小了許多,而且氣勢大減。(現在)成了一座微型穹頂,成了昔日榮光的小型遺迹。成了一種小擺設。
在三樓走出電梯,與其他人見面寒暄。心裏想著什麼能治好心病。誰能治好心病。但迪迪此前就已經想過她了。
「老張,」那人回答。吉姆朝其他人眨了眨眼睛,然後在座位上坐好。
沒有競爭嗎?儘管這姑娘美麗動人?
這是十月下旬的一個星期一的上午,風和日麗。我們(現在)正沿著耗資不菲的平坦柏油路在寧靜的住宅區行駛;放眼望去,既沒有不規則的建築,也沒有不合理的空地。街道兩旁是寬闊的坡狀草坪,一幢幢房屋彼此間隔較遠,它們已經有六十到八十年的歷史,全都得到精心的維護,風格也大體相同,看上去賞心悅目,但最初的對稱性遭到了破壞,因為每一幢房屋都加蓋了一間可以停放兩部車的車庫。
迪迪蹙了蹙眉。最早的主樓加上了兩個難看的大括弧。把大樓給毀了。但也許並沒有全毀。取決於你怎麼去看了。大多數情況下,只有認真細緻地觀察才能發掘美。難道不總是這樣嗎?縮小觀察範圍,只看局部。更容易辨別美與丑、生與死。
二十世紀四十年代後期,又加蓋了兩座長形的廂房或附樓,在它們的基本建築材料鋼筋混凝土之上,刷了一層薄薄的灰泥;在灰泥上面,又刻了一些難看的月牙形圖案。灰泥原本是白色,(現在)變成了臟乎乎的黃白色,猶如被泥漿和小便弄髒的香草冰淇淋的顏色。附樓共有三層,每層都有一串低矮的玻璃窗。上面是平頂。
「快看!」吉姆一邊揮手,一邊喊了起來:「在這邊,夥計們!」凱茨和那位不知道叫什麼的同事——也就是來自紐約辦事處的另外兩位代表——剛剛走進酒店的餐廳。他們來到迪迪和吉姆的餐桌,一道喝起了咖啡。迪迪說要告辭片刻。匆匆上樓拿起公文包。十點差一刻時,四個人一同來到酒店門前,有輛黑色豪華轎車正在這裏等著我們,開車的是一位中年人模樣的東方人,穿著一套深藍色制服。司機座一側的前門上有個小小的穹頂形標誌,上面是天藍和金黃兩色;除此之外,車身全是黑色。像是靈車,迪迪心裏想著。不過他並不介意。
隨後的討論迪迪都沒怎麼細聽。話語又開始變得模糊起來,聽上去有一種奇怪的嗡嗡聲,有點像是迴音,這使得它們幾乎成了某種物質,而其意義則容易被忽略。迪迪想忽略所有能夠忽略的東西。到四點鐘的時候,沒有察覺到自己由於伏案太久,背部已經開始酸痛。身體坐在一把主要是木頭的大椅子上,只有坐的位置有一層象徵性的皮革。不管是好是壞,迪迪今天下午的觀察力不很敏銳。迪迪進入了自我之中。對迪迪而言,這並不是說他在自己的身體之內。那麼,是在他的思想裏面嗎?
儘管因為不斷粉刷而總是金碧輝煌。很遠都能看見。
「是呀,如果你想知道的話。也在拿我自己開心。」
那光彩奪目的、有趣的穹頂很不和諧地矗立於樸素的磚混建築之上,它是老艾莫斯的精神的體現。不是典型的老式新教徒那種不由自主的信仰。在迪迪的想象中,瓦特金斯是一位真正的虔信者。他的虔誠並不在於他一直是教會的中堅,從不拖欠宗教什一稅,為在中國的傳教活動慷慨捐贈,要求他的所有僱員既工作也禱告。甚至不是那種毫不費力的空洞虔誠:讓貪婪的人相信致富是一項義務,會令神愉悅;為此必須向上帝感恩,就在他們勞作的場所感恩。而是一種更廣泛意義上的虔誠。老艾莫斯一定是對自己也很虔誠,一定感到自己很幸運,有福氣。這才是穹頂所表達的含義。生產有用的機器,牟取大量的利潤,並固執地、光明正大地以此為樂。以身為自己而快樂:不僅是一位精明的美國商人、狂熱的衛理公會教徒和共和黨人,還是個功成名就的怪人。一個我行我素的人。
在老磚樓之上,有個天藍和金黃兩色的穹頂,那是工廠創始人引以自豪的創意。當年從波士頓請來的建築師畫好圖紙之後,艾莫斯·瓦特金斯(1834—1909)卻堅持要他重來,以便加進一座小教堂。每天中午和下午晚些時候,工廠的全體人員,從職位最低的門衛到公司的所有負責人,都要集中起來開禱告會。
除了稍稍有些噁心地注意到坐在右邊的生產部的布坎南在一個勁地啃著手指尖的硬皮之外。
「再說了,」吉姆咧嘴一笑,「也可能到頭來你會娶里格爾的女兒或他們家族別的哪個娘們兒。到時候你就苦盡甘來,用不著流臭汗了。」
迪迪知道自己是中了什麼邪。知道工作時間不應該這樣胡思亂想。因為他正與另外四位與會代表共同置身於這個小空間里,置身於(現在)正停在三樓的電梯里。迪迪已經向自己保證,不再想那位鐵路工人滿身血污的情景。在這兒不要想。
迪迪可以縮小自己的觀察範圍,只看大樓的中部。中部是非常典型而漂亮的維多利亞式工廠風格,公司的所有辦公室、實驗室和展示室(現在)都在這裏。車間已經轉移到了附樓。而最難看的建築則是一棟自五十年代以來就被用作倉庫和貨運部的樓房,它位於工廠的後部,謝天謝地,此刻不在迪迪的視野之內。
只要不存在風險,迪迪也願意爭論。會議室這麼乾淨,空間布局這麼寬敞,一切都這麼井然有序,會有什麼風險呢?
除了注意到透過會議室高大的窗戶照進來的下午的陽光在一點一點地變暗之外。
完全在意料之中的高潮到了,她有些扭捏地開口詢問迪迪是否已經結婚。迪迪心裏很生氣,但盡量用平常的口氣說出了「離婚」二字。這該死的八卦婆!她肯定是從今天早上那一大把名貴的鮮花送到海絲特病房的那一刻起,就把他確定為她殘疾侄女的未來丈夫了。也許她對即將實施的手術沒有什麼信心。內勃恩太太對迪迪的過分關注和熱情表明,海絲特沒有其他的追求九_九_藏_書者;至少沒有她嬸嬸所贊成——或所知道——的追求者。
除了對坐在左邊的公司財務部長安培戈特總是坐立不安、一支接一支地抽煙感到心煩之外。
她每次都會來。但總是晚了一步。工人先到。迪迪被糾纏著,掙扎著。
「我不知道,夥計,」吉姆說,「我想我真的陷在這兒了,你知道,被稱為什麼優秀員工。等到我為公司服務三十周年的時候,里格爾會送我一塊手錶,而做手錶用的金子此時此刻正在玻利維亞的丘陵里由哪個可憐的笨蛋開採著呢。哦,我才不會為了那玩意兒而死熬下去。生命太短暫了。這話我只跟你說,可別傳出去:如果在一年半的時間內形勢還沒有好轉,沒有根本好轉的話,我就要跳槽了。我有碩士學位,應該不會太難。最好不是太難!我還有老婆和三個孩子呢。」
電梯里擠著六個人,(現在)正經過二樓。因為芝加哥辦事處有個人與哈倫、艾倫、凱茨以及那位不知姓什麼的同伴一起上了電梯。我們在大聲聊天,但迪迪一言不發。困在這個狹小的空間里,讓迪迪心中感到既踏實,又有些麻木。別無選擇。將注意力主要集中於保持身體的筆直,不要碰到別人,也不要讓別人碰到自己。
沒關係。迪迪打算今天給海絲特打電話,告訴她,他將在晚上的探視時間去看她。
迪迪有些納悶,如果公司官員都像吉姆所說的那麼平庸無能,不知道他們是怎麼得到了這台儀器。也許是通過正常的渠道。也許不是。也許是從長崎的工廠里偷出來的,經由某位變節的員工或心懷不滿的中層管理人員。就像吉姆,只不過是黃皮膚,斜眼睛,以及黑色的直發。也許那人就是「老張」,當時得到的報酬就是美國國籍、漂亮的制服和一份閑職,只要求他偶爾為公司充當一下司機,他的真名可能是山本什麼的。
里格爾可能根本就不想召開這次會議。他的想法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生意一向都很順利。誰能想象事情會跟今天不一樣呢?
一方堅持認為只要採取以下措施,就能在新的競爭中取勝:一、進一步加強廣告宣傳;二、徹底改進市場布局和銷售程序。效率低的人員必須清除出去;經銷商必須更加努力才能繼續得到授權;針對人口的流動和購買力的變化,為銷售人員重新劃定區域,比如說,加利福尼亞的銷售人員就應該翻一番。迪迪覺得這是高層所支持的路線。
有輛轎車在我們後面停了下來,吉姆正在跟從那兒下來的幾個人打招呼。迪迪站在一旁。一邊等著吉姆,一邊抬頭看去。不只是看萬里無雲的藍天。
迪迪坐的是摺疊式座位。不是很舒服。由於脊骨發痛,他花了好一會兒才找到合適的坐姿。側著身子,面朝轎車的後門。他的兩條長腿彎不過來。但是因為這個座位不一樣,幾乎像是後來加裝的,迪迪覺得自己得到了某種特許。另外三個人並排坐在他的左邊,正說著一大堆毫無意義的廢話,而他不需要用更多的廢話來應答;他的話肯定會像黏乎乎的太妃糖一樣令人難受,或者像咀嚼過頭的泡泡糖一樣寡然無味。艾倫、凱茨和那位不知叫什麼的同事並肩坐在柔軟的灰色皮座椅上。三人之中,吉姆並沒有什麼明顯的不同,也不比其他兩人更有同情心;迪迪不喜歡另外兩個人,也不喜歡吉姆。此前的好感都消失了。坐在摺疊椅上的道爾頓·哈倫先生一如既往地保持著人際關係的嚴格標準,雖然生活不曾給他任何承諾。他知道,一對三的閑聊不可能完全是關於生意、文件和會議方面的話題,那個話題固然乏味,至少有其必要性或者合理性。但對方人數太多,已經算不上是真正意義上的談話。一對三的交談不會於任何人有益。這種談話不可能帶來真正的啟發,只有一對一才存在著可能,在可能的情況下。只有一對一才行。
想想他們三個人唯一的另外一次共處於同一空間里的情景:昨天晚上他們坐計程車來到醫院。當時也像(現在)這樣難受嗎?迪迪努力回想著。一片空白,起碼關於這一點是一片空白。他能記得的就是在候診室的時候,他想離開她們一會兒。去買一份報紙。說不準由於印刷術的某種奇迹,下午晚些時候發生的一起暴死事件能夠迅速地被處理成文字,然後排版,於是晚報上出現了報道。接著他意識到這很荒唐……除了偶爾仍然希望自己在上計程車之前,在繼續體會那忍受了幾個小時的難以消除的焦慮和麻木感之前,就去買了報紙之外,關於坐計程車時的情形他什麼也想不起來。
忽略那無用的話語,忽略它們的高度物質化。迪迪所了解的理解這個世界的其他方式也在失效。感覺力本身在喪失。
回到會議室時,桌上開會用的東西都已經被收走,上面鋪了一張巨大的白色塑料桌布,擺好了十九份午餐。迪迪現在才發現屋子裡滿是煙味。找到長桿,將一扇高大的窗戶的上半截拉了下來,然後才坐下來吃飯。讓他鬱悶的也許不僅僅是煙味,還因為會議的拖拖拉拉。早上無所顧忌地飽餐一頓之後,不相信自己還能吃得進東西。更不用說那烤得很老的牛排和一大團玉米煮青豆了。不過迪迪還是吃了。吃得比自己預想的要多。
該出電梯了。「我們到了。」
「當然,」道爾頓回答。
比如想想看,如果會議代表只分成兩方,對我們大家來說一定會容易得多。只分成兩方。
不過在迪迪看來,印在信箋抬頭、顯微鏡以及整版廣告上的小圖案是一回事,而這個具有奇特歷史的大型實物則完全是另一回事。迪迪一直信奉精神獨立,雖然這種信仰也有搖擺的時候;在效力于公司的十年裡,他對穹頂逐漸形成了自己的觀點。
「我們來教他們怎麼競爭吧,吉姆,」迪迪說著,笑了起來。「來自曼哈頓的年輕的商業天才身穿乙烯基宇航服,打入死氣沉沉的北部城市,揪著那些老頑固的鼻子讓他們退位,再坐上他們的搖椅。在接管自己選中的困難重重的老牌企業后,他們自上而下地進行整頓,提出一套新的——」
迪迪(現在)的確覺得幸運。就連吉姆善意的無聊話也沒有像以往那樣令他反感。
「不想談https://read.99csw•com論她,對吧?那好,我也就不打探了。」
誰是對的呢?每個人都對。迪迪覺得雙方的觀點都有道理。那麼,到底該採納哪一方的策略呢?兩者都採納。但沒有這種可能,對吧?絕對不可能在為期僅僅一周的會議之後,公司就開始實施兩套重大而彼此對立的發展計劃。我們將只能選擇其一。迪迪會怎麼選擇呢?他自己的建議是開展新的廣告戰,他將在下午宣讀自己的設想,這是他前兩周幾乎每天晚上熬夜才完成的。這是明智之舉。迪迪只談自己負責的工作。但願別人也能這樣。他也知道,在大型的辯論中,他該站在里格爾和保守派一方。他們很容易形成多數——儘管瓦特金斯一直坐在橢圓形桌子的頂端吧嗒吧嗒地抽著煙斗,還沒有開口發話。迪迪估計,其他的十八個人中,有五位會支持研發部的康明斯基和戈爾伯格。這樣,如果算上迪迪自己的話,支持里格爾的就還有十個人。
曾經是一座磚混建築,刺眼的深紅色。共有四層樓,窗戶又高又窄,深嵌在厚實的木窗框里。青灰色的坡狀屋頂。
等一等。也許並非海絲特本人有了什麼變化。不是她的錯,也不是他的錯。是她嬸嬸的錯嗎?因為並非只有海絲特和迪迪兩個人。迪迪進來的時候,內勃恩太太也在病房裡;而且她就呆在這裏,一直都呆在這裏。從一開始就把注意力集中在他身上,全然無視她侄女的存在。那女人對他大加奉承,始終自以為是地喋喋不休,而海絲特則越來越深地陷入一種木然、被動的狀態,就像昨天火車剛開動不久迪迪就注意到併為之感到沮喪的狀態。
居然會想到將兩種截然不同的裝置同時融於一件小巧、高性能、易操作的工具之中。那是1900年前後,艾莫斯的這個主意真是大胆的構想。當時的照相機又大又笨,還是一種相對較新的裝置:讓人提心弔膽地置於高高的三角架上。而十六世紀晚期就已存在的顯微鏡則是——而且始終都是——小巧精緻:穩穩地安裝在馬蹄形底座上,放在任何桌子甚至窗台上都可使用。瓦特金斯堅持認為,把這老貴族與暴發戶聯合起來有其可行性。一大一小。於是策劃了一場古怪的聯姻。
「也許吧。」
迪迪因為心情矛盾而幾乎無精打采,所以沒有介意吉姆令人不快的無禮之語。而且發現自己(現在)也可以容忍凱茨了,此前他還決定回紐約辦事處后盡量少跟他來往。凱茨的挖苦暴露了他的性格,讓人對他了解了幾分。既然坐在舒適的第三個座位上,凱茨為什麼還要不安地動來動去?是因為看到這些平常的小康住宅才坐立不安嗎?凱茨可能是在布朗克斯貧民區的公寓樓里長大,除了圍著高高的防風牆並標有「XX號」的水泥場地之外,沒有地方可以玩耍。也可能是在又臟又亂的街區的人行道上玩耍,得時刻擔心球會砸破別人的窗戶,招來主婦們——也包括他自己的母親——的破口大罵。對嫉妒者不要苛求。慶幸你自己擁有——或曾經擁有——值得別人羡慕的東西。迪迪會很大度。他小時候很幸運,什麼都不愁。有足夠的空間——綠色的空間——可以玩耍。因為迪迪是在爬滿常青藤的大宅里長大,就像他們(現在)路過的房屋一樣,而且老家的街道也是這樣的林蔭路,城市也是這樣不大不小。那都是戰前的事了。後來,那些生活優裕的老街坊雖然看上去志得意滿,卻難掩他們忐忑不安的神情,因為他們知道,自己的老家終將躲不開被夷為平地的命運。取而代之的是清一色的公寓樓、經濟住房和供人們打發生命的簡易房。
迪迪聽膩了吹牛與謊言。受夠了對自己信心的考驗。如果里格爾把公司地位所面臨的現實挑戰轉變成員工的信心危機,那可就太蠢了。誰也不願相信無法置信的事情。儘管誰都希望相信點兒什麼。
可時代在變化。老先生話音剛落,年輕一派的人馬上就開始反駁。
很準時。我們坐在一間天花板很高、鑲有木裝飾板的寬敞會議室里。高高的窗戶上掛著栗色窗帘。牆上有公司歷任總裁的畫像。十九個人圍坐在一張橢圓形的長桌旁;每個人的面前都有一隻煙灰缸、一摞文件和兩支削好的鉛筆。有位速記員坐在遠處的牆邊做會議記錄。
他不排斥那些房屋。怎麼能排斥呢?那不等於排斥他自己嗎?迪迪也不覺得住在裏面的人有什麼可笑。商人與商人的妻子。律師與律師的妻子。牧師與牧師的妻子。像他父親一樣的醫生與像他母親一樣的醫生的妻子。像約翰叔叔一樣的當地中學校長與像艾麗絲嬸嬸一樣的中學校長的妻子。即使在想象中,他也沒有瞧不起他們那些嬌生慣養、衣食無憂的孩子:騎著車輪又窄又堅實的閃光發亮的英國自行車,在嘮嘮叨叨忠心耿耿的愛爾蘭保姆的照看下,去上每周一次的鋼琴課。迪迪總不會瞧不起他自己吧?
迪迪急不可耐。他往車窗外望去;堅持要把車窗搖下來。很想開口問一問。不過,等那位老張駕車離開拉什蘭酒店幾分鐘之後,迪迪就明白不會有這種可能了。迪迪從小就有極強的方向感。夏天到俄亥俄州的愛德華·道爾頓爺爺家的農場小住時,他和弟弟只要是夜間在樹林里行走,保羅就總是會迷路,而迪迪的方位感總是能把他們安全帶回家。爸爸也承認迪迪這方面的天賦。早在上小學之前,有時爸爸下午到病人家出診也讓他一起去。爸爸發動別克汽車,一邊在車道上倒車,一邊說出病人的地址,然後讓孩子給他指路。迪迪對各種地方都記得很准,即使是只去過一次。這種天賦使「領航員迪迪」很快意識到,工廠與醫院大致在同一方向。但是要去工廠,我們就得從市中心走一條稍稍不同的路線。
除了看到瓦特金斯的侄子、出口部經理皮特·拉·賽勒避開眾人的視線在巧妙地打盹之外。
正是堅實的穹頂所紀念的那種自我欣賞的精神,才一直讓迪迪感到著迷。在迪迪看來,愛自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此,對那些能愛自己的人,那些能肯定自己生命的人,他總是羡慕不已。迪迪對自九-九-藏-書己並不虔誠,但他敬仰單純的幸福所留下的遺迹和線索。敬仰一個不是棲身於生命之中而恰恰是生命本身的人的遠見。「虔誠的艾莫斯·瓦特金斯」有了自己的追隨者。在這種經過調和的意義上,迪迪也成了「虔誠的迪迪」。
「你有意中人了?」
對於不太努力就得到自己想要或可能想要的東西,由別人拱手相送的東西,迪迪還不習慣。雖然能討女人們的喜歡,但迪迪從來不會完全相信她們的讚許。他對自己的男性魅力不太自信。自從保羅在精力和成就上趕上他,然後又超越他的時候起,自卑感便開始影響他的意志。對於尹卡多納那類人的盲目而粗野的精力,他懷有一種羞於啟齒的羡慕;雖然迪迪向來反感和討厭那類人,而且為那類人所討厭,他也害怕那類人。因此,迪迪如果想要海絲特,就必須克服各種幾乎無法逾越的障礙。而她嬸嬸似乎表明,這種正常的事態(現在)並不存在;彷彿海絲特有待她的全權處理。內勃恩太太在無聲地向他許諾,他不費吹灰之力就可以得到那姑娘。
電梯門關了。緩緩上行。會議室在三樓。
迪迪定下心來,很想證明自己在生命的表層能應付自如,而不會滑進黑洞。里格爾發表了慷慨激昂的歡迎辭。接著是瓦特金斯的長篇講話,讚揚公司的民主決策體制,還不太含蓄地向與會者提及管理層的所有人員都很滿意的分紅方案。用過了咖啡和三明治;大家開始工作。備忘錄和圖表在長桌上傳來傳去,黑板上寫滿了數字。有人在竊竊私語,有人在交換筆記。然後分成小組,劃定戰線。我們都很開心。但是有一種彼此心照不宣的開始爭論的信號。不滿的情緒從口裡發泄出來,像膩乎乎的冷咖啡。
除了能注意到天花板很高的房間里的溫度和煙霧污染度的變化之外。
「這就是本地四百首富的城堡了,」凱茨挖苦道。
但是,如果迪迪無法牢牢管住自己的思緒怎麼辦?雖然已經發誓不讓尹卡多納在自己的腦海中復活,但如果他不由自主怎麼辦?迪迪知道一種補救方法。可以去想別的事情,準確地說是別的人。當那個幽靈出現在迪迪的回想中時,她會走上前來撫摸他的面頰,親吻他的眼睛。趕走那個工人,治好迪迪的心病。
這番言論很可能讓雙方都不滿意。但此時此刻,迪迪根本就不在乎。迪迪對自己滿意嗎?這才更重要。他一貫把工作當作鎮靜劑,這種鎮靜劑現在還能讓他消除痛苦,忘卻自我嗎?還能把他僅僅變成因情勢而產生的工具嗎?也許過去的二十四小時里發生了太多的事情。不可能再像自己希望的那樣高深莫測。再也不可能了。迪迪變透明了,就像浸透了油的紙張一樣。
迪迪但願電梯能一直上升,直達穹頂。並停在那裡。他可以最先出去,然後粗暴地把其他人關在裏面。如果不那麼粗暴的話,他也可以讓電梯不等自己就直接下到三樓。還有一種可能:電梯也許會卡在樓層之間。燈光熄滅了,原因不明。同行者中肯定會有人驚恐萬狀,但迪迪會保持鎮靜。他會主動要求去找人幫忙,於是讓吉姆把他托起來,奮力推開電梯頂上的天窗。雙手抓住纜繩往上爬是一件臟活;因為電梯的吊纜上滿是厚厚的油污。但是,只要有必要,「愛乾淨的迪迪」就會在所不惜。直到他爬上穹頂。把電梯里那黑暗的方形小空間留在豎井的下方,電梯無法動彈,裏面擠滿緊張的乘客……不管哪一種情況都行,只要他能獨自去穹頂。
現任的瓦特金斯掌門人是休伯特的兒子(1914—),他只知道實驗室。他祖父的教堂是老輩稀奇古怪的荒唐之舉。根本就不是真的。在方形大機器和技術員的長形工作台之間的狹小過道里,還能看出原先的地面,已經磨得很光滑了;固定長凳用的螺釘所留下的坑洞早已填平。彩色玻璃窗從裏面拴住了,然後掛上一道厚重的茶色窗帘,以便使用那可靠的、始終如一的人造光源。
但暫時還不該把自己算進去。今天他很想製造一點意外。少數派帶來了用墨水精心繪製的各種圖表,以及比經過改進的顯微記錄儀大一倍的模型,他們口裡不斷地冒出一些長長的、晦澀的詞語,這讓他刮目相看。還沒有決定該支持哪一方。但(現在)覺得會是科研人員這一方。讓里格爾大發雷霆好了。我懶得再討好他。
到休會吃午飯的時候,已經是一點半了。今天我們在這裏吃飯;身穿制服的女服務生已經把餐車推了進來。迪迪出了會議室,來到大廳的電話亭旁,給華倫醫院打電話。得知海絲特的房間里還沒有電話,便給負責該樓層的護士留了個口信。
「不知道這兒的中國城在哪裡,」吉姆像在舞台上耳語般地說。
「你真幸運,」迪迪說,「但願我也有老婆和三個孩子。」

一旦可以獨自探索穹頂,誰知道迪迪會發現什麼呢?一個由厚實的木板所遮蔽的寬敞涼爽的地方?或者它外面的一層薄板已經被陽光曬透,從而使裏面密不透風,又悶又熱?
艾莫斯·瓦特金斯給建築師最初的圖紙所添加的創意表達了一種奇思妙想,迪迪所欣賞的就是這一點。就像當年,正是某種奇思妙想才有了獨具創意的草圖,才有了顯微記錄儀的誕生。
與迪迪隔著三個座位的代表開口道,我們可別欺騙自己,以為日本的新產品一定比我們的強。
一堆亂糟糟的令人不快的印象。除此之外,迪迪幾乎不在這裏。藏在自己內心深處的某個地方,想象晚上的情景。「浪漫的迪迪」再三提醒自己,要理性地看待海絲特。如今跟某個姑娘做一次愛往往說明不了什麼,對你對她都一樣。就算兩人當時的幽會的確是很大胆、很刺|激,也不要指望那種特別的感覺在今晚的見面中重現。換了一個房間,換了一個鬼地方。什麼都不要指望。昨天是獨特的一天。迪迪沉浸在迷惑、愧疚、恐懼和對於那能幫他治療心病的撫摸的渴望之中。海絲特處於自己無盡的黑暗中,因為火車不明原因地停在隧道里而驚惶不安。他們在火車上的幽會過於緊張,過於迫切。如果是在平常的環境下,那種急切之感一定會被稀鬆平常的read.99csw.com氛圍所沖淡。
迪迪與三位來自紐約的同事一道,從老樓鋪有地毯的大廳走過。時而跟自己認識的洛杉磯辦事處的幾位同行揮揮手,時而朝樓里的員工點點頭。四人向接待員報了到,受到對方的笑臉相迎,然後朝電梯走去。電梯左側有兩扇寬大的木門,當年全體員工就是從那裡進入過去的教堂。(現在)只有一部分人可以進入。也就是「研發部」。迪迪會像往常一樣找個時間進去看看。
日本人果真推出了能與本公司的儀器相抗衡的產品嗎?迪迪只有親眼看到才會完全相信。但是等一等,就在那兒。日本人的產品。擺在橢圓形桌子的中央。負責此事的是一位開始禿頂的年輕科研人員,他解釋說,我們所看到的也許只是他們的顯微照相設備的暫定樣品。這種儀器尚在試驗階段,還沒有正式出廠,即使在日本也沒有上市。但它已經很領先了。過不了多久,一定會進入美國市場。
「我倒是希望再婚,」迪迪若有所思地說,「不過艾薇·里格爾不是我心目中的類型。」
在病房裡。嬸嬸正對迪迪問個沒完,問他的家庭背景,上的什麼大學,幹什麼工作等等。還有他住在哪裡,公寓有多大。「哦,真是太好了!我在報紙上看到過,如今在紐約一定要特別謹慎,要住到一個好街區。白人現在好像在哪兒都不安全……」由於迪迪的公寓並不在一個「好街區」,他無法斷定內勃恩太太除了不由自主的心地醜陋之外,對紐約到底是不了解才信口開河,還是完全有口無心。接著是更多的問題。當迪迪說她可能聽說過他弟弟,他是位鋼琴家時,她的聲音頓時高了八度,尖叫起來:「天哪!別跟我說你弟弟就是保羅·哈倫吧?真的嗎?太令人激動了!」她不只是聽說過保羅,還保存有他演奏的柴可夫斯基鋼琴協奏曲的唱片呢。她會要求迪迪幫她索要簽名嗎?迪迪這不是第一次後悔向新朋友或剛結識的人提起他弟弟。保羅的名字不是輕飄飄地從迪迪的嘴裏平飛出來,而是「砰」的一聲墜落在地。一提到弟弟就會讓他的話顯得有分量,有炫耀之嫌。迪迪擔心那姑娘可能就是這麼認為;她的沉默使他感到不安。但是他清楚,她嬸嬸不會也認為他是在炫耀。內勃恩太太的詞彙中沒有謙虛和緘默這兩個詞。對付這種女人,唯一的含蓄方式就是:乾脆免開尊口。因為他說的每一句話似乎都讓她感到高興。
吉姆沒有接話。
下了車。眼前是一幢三十年來一直都不諧調的樓房。
迪迪聳了聳肩。
這可不是頭兒們想聽的話。「戈爾伯格,把窗帘拉上好嗎?光線太刺眼了,」里格爾煩躁地說。(現在)里格爾發言了。他說這個問題能夠而且也應該由華盛頓來解決。政府不是有義務利用關稅來保護國內的企業嗎?我們在價格上怎麼可能爭得過外國的生產商呢?他們有用不完的廉價勞動力。尤其是那些南斯拉夫人和日本人!至於改進產品,諸位都知道,我們在這方面從來都是不惜代價。本公司有八十年的開拓性研究的歷史。正是不遺餘力的研究工作,才使得我們的顯微記錄儀在今天的世界同類產品中居於領先地位。
漸漸耐下心來。就算黑色轎車載著我們從那兒經過,迪迪也可以放棄原本會朝醫院大樓投去的飛快一瞥。可以放棄能短暫地看上一眼、讓目光落在牆上的滿足感;那飛快而不由自主的一瞥,無異於一位在心愛的姑娘家那沒有燈光的房屋前徘徊了幾個小時的靦腆的追求者的凝望。
下午剩餘的時間過得很慢,一分一秒都很難捱。迪迪站起來陳述了自己關於新的廣告戰的設想,但最後卻表示了懷疑,認為這種戰略在競爭中不一定能為公司扭轉局面。到底是撥出資金加強廣告宣傳,還是增加投入進行科研開發,如果一定要選擇的話——「如果那樣的話,我建議將所有的經費都投入到研發之中。」迪迪坐下時,吉姆隔著桌子朝他半開玩笑地敬了個禮。
很準時。我們從西北方向駛離市區。幾分鐘之後,汽車就穿過了亂糟糟的鬧市區——街上到處都是電車軌道,車輛擁堵不堪;不諧調的房屋和穿插其中的建築工地構成一幅雜亂無章的景象。
「你是在拿我開心吧,頭兒?」吉姆好脾氣地說。
「哦,他們其實一直都是壟斷。而現在將不得不放棄了。」
「不管怎麼說,道爾頓,你知道,我之所以發牢騷,不是因為公司待我刻薄。看到公司的經營狀況,我恨不得要發瘋。」
我們在一個鐵道口停了片刻,然後,隨著一陣猛烈的顛簸,我們穿過鐵路,駛入一片不太繁華的街區。映入眼帘的都是兩三層樓的木屋,門前只有一個小院;還有些小雜貨店和二手車停車場,以及位於城市周邊的倉庫。街面變得坑窪不平,路邊能停車的地方都被佔滿了。迪迪瞥見一個天藍和金黃兩色的東西,但一轉眼就消失了。這裏的視野不開闊。除了小汽車之外,街上到處都是慢騰騰的大卡車;有的卡車為了卸貨而與路邊的車輛並排停靠,幾乎擋住了我們的去路。黑色豪華轎車(現在)開慢了,但迪迪可看的東西也更少了。前方就是狹長而低矮的廠房。吉姆鼻子一哼。「我們到了!不管你是否做好了準備。」汽車進了大門,無須——反正也沒有——停車等門衛放行;門衛一動不動地站在小崗亭里,就像假人一樣。我們一溜煙地進去了,迪迪沒來得及看清他的面孔。不過還是注意到,他身上的制服與我們司機穿的不一樣。皺巴巴的,不怎麼精神。迪迪上次來的時候,開車到拉什蘭酒店接他的公司司機穿的不是和門衛一樣的棕色制服嗎?而今天的司機卻穿著海軍藍制服。關於這一點,迪迪可以說也許是自己記錯了。但是,他很肯定上次那位司機不是東方人。
「該怎麼稱呼你,小夥子?」吉姆問,同時將一隻手搭在司機的肩膀上。
與同事們剛剛鑽進黑色轎車的時候,迪迪就馬上想到,在去工廠的途中,我們可能得路過華倫醫院。
在工廠開會的第一天。
「不介意我打開窗戶吧?」迪迪問。天氣不錯,很暖和。迪迪漸漸覺得坐車走上這一趟也不錯,可以透過車窗,看看那些自視清高的房屋和秋天裡深紅或黃褐色的樹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