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迪迪鄙夷地瞪著下面那兩個人,而他們則忙不迭地拿著貝殼左瞧右看,希望能反駁迪迪有條有理的攻擊。迪迪對自己的兩位對手已經心中有數。牧師和販子都身高體胖,所以尤其喜歡小玩意兒。郵票、貝殼、小玩偶、鑰匙扣、火柴盒、微型雜誌、錄音機、小汽車、小寵物狗、小油畫以及小優點。迪迪喜歡大優點;還喜歡大而有力的東西。精巧易脆的東西不符合他的口味。他寧可每天來一份杜松子酒,而不願喝一碗源自北京的茉莉花茶。不過,對於纖弱、易受傷害的人和物,他還是有保護心理。比如(現在),迪迪就擔心胖牧師佔據了太多的座位,超出了自己的三分之一;擔心他擠著了內勃恩太太和海絲特。需要迪迪的打抱不平才能改變牧師的無禮行為。內勃恩太太和海絲特也許太顧及面子而覺得不便抗議。
「危害?」迪迪重複著,一臉詫然。
「有幾分道理,」海絲特似乎有了一絲笑意。
如果有光亮的話,迪迪就可以使用顯微鏡了。目的:觀看看不見之物。方法:將微小的對象放大。但如果沒有適當的外部光源,光學顯微鏡就毫無用處。迪迪不能低估自己所要乾的事情的難度。在黑暗中,不藉助任何儀器,要找到一個約五英寸長的錐形小貝殼那樣的小東西,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迪迪的任務十分艱巨,其難度幾乎無異於童話中誠實的小王子所承擔的使命——這類使命在於考驗王子的勇氣和天真。不過,早在小王子心灰意冷之前,就總是會有一位好心的丑老太婆前來搭話,老太婆灰白的頭髮亂蓬蓬的,一雙小眼睛很銳利,她會交給王子一件法力無邊的魔物,助他完成任務。有時候,前來搭話的是一隻會說話的熱心快腸的小動物,它會教給王子某種暗號,或者給王子必要的指點。但是沒有人幫助迪迪。
迪迪用力睜開眼睛。感到羞愧。缺少同情、自我中心的迪迪。「我真希望自己能住口,」他說,神情有些悵然。
馬上行動。不要等到良心開始哭哭啼啼地抗議;等到那些抗議形成生鏽的、熟悉的鐐銬。迪迪心一橫,打斷了他們。只是要發表一番演講,一番由滿腔的憤怒和失望凝聚而成的演講,那憤怒和失望壓得他喘不過氣來。為了發表演講,他從座位上優雅地縱身一跳,坐到了行李架上。上身前傾,因為空間太小,他直不起腰來;兩腳懸在空中晃蕩著。他俯視著那兩個人,開始慷慨激昂地講了起來。
迪迪不禁訝然。這一點她也知道嗎?但是對海絲特的打斷,他不能僅僅是暗暗慶幸,不予置評就轉向別的話題。他不得不做些解釋:「天知道,我並不想問你一連串毫無意義的問題。但是我感到很難堪。不知道在這兒該說什麼,或做什麼。」
迪迪希望自己(現在)掩住了破綻。倒不是說他剛才這番話能起多大作用。無論他費多少口舌,想讓海絲特相信昨天的凶殺案,她還是不會信的——只要迪迪不出示他從早上就已掌握的白紙黑字無可辯駁的證據。她憑什麼要相信呢?
身體下墜並不難,只要你不去想它。落地的時候,迪迪的膝蓋和手掌擦破了一點皮;像小孩子——像迪迪小時候——滑向第一壘時那樣。開始有點痛,很快就好了。他站起身,拍掉身上的灰塵,發現自己正在一條黑暗的隧道里。儘管火車還在飛速地馳騁,而且已經駛出了迪迪的視線,(現在)開到了鐵路前方很遠的地方,迪迪卻相信自己到頭來能趕上火車,並重新爬上去。在找到貝殼之後。
「現在,讓我們來看看你們手中的這隻……」迪迪重重地打了一個響指。穿粗花呢西服的男人費力地站起身,恭恭敬敬地把貝殼遞給坐在行李架上的迪迪。不必使用聽診器和反射錘。他說:這隻貝殼的問題很明顯,不需要儀器都能看出來。他用右手的食指隨意地一點,讓他們注意,這隻貝殼上的螺紋與真品「海洋之光」在傾斜方向上剛好相反,螺紋的網狀線也與真品背道而馳。他向下面那兩位神情難堪的鑒賞家指出,這隻貝殼的唇緣還嚴重破損,還有一處原本很薄的邊緣現在卻很厚。對方聽著迪迪對他們的寶物的貶抑,果然顯得很沮喪。迪迪沒有心軟,繼續說道:「你們受騙了。這東西分文不值!」同時把貝殼漫不經心地朝他們一扔,也不管他們能否接住。「總而言之,先生們,」迪迪得意洋洋地總結道,「你們手裡捧著的是一隻被謀殺的、有損傷的貝殼。」
兩人站在大堂里。吉姆不自然地拍了拍迪迪的肩膀。「晚安,道爾頓,」他說,「好好地睡上一覺,聽我的。我是說,別幹什麼出格的事兒,好嗎?」走到旋轉門前,他揮了揮手。迪迪在電梯口也朝他揮了揮手,然後轉身上樓。
「我想,你還沒有完全戰勝上個月感染的病毒,」吉姆說,因為不用再陪迪迪而難掩喜悅之情。
在此之前,對自己不吃飯的原因他有兩種猜測。要麼是他的身體為一個月前自殺未遂而施加的無意識的自我懲罰;要麼是在醫院時不光彩的養生法所留下的可悲的後遺症。也許兩者都很有道理。但是他忽略了一個關鍵的細節。他是在出院以後才開始一個人用餐的。拒絕所有的吃飯邀請。為了逃避吃工作餐,他編造借口,說約好了每天中午到醫生那裡打針,以防疾病複發。
迪迪虔誠地點了龍蝦,還有其他的食物,發現自己的胃口吊了起來。可靈魂也能胖起來嗎?能讓肌肉長進沒有分量的純粹的意志里嗎?能讓感情那鬆鬆垮垮的框架周圍長出皮膚,以免輕輕一碰就傷痕纍纍嗎?哦,這才是更為艱難的任務。吸氣,呼氣——並非那麼容易。今天吃早飯的時候,吉姆的玩笑猶如一個空洞、古怪卻不無善意的庇護所,而今天晚上,它們卻讓迪迪心煩意亂。幾乎無法凝神聽吉姆講話,而他自己的話也既乏味又勉強。連吉姆也注意到了,幾次問他是否不舒服。迪迪不停地說沒事兒,他感覺很好。但是接著,吉姆就又來了。「你知道,道爾頓,你最https://read.99csw.com近真的看起來精神很不好。」於是建議他今年冬天去滑雪,或者開始打網球,或者每周去幾次健身房。
「我在想,你知道,我們不該談論這件事。至少不該現在談。關於隧道里發生的事……在這件事情上我幫不了你任何忙,道爾頓。反而可能給你帶來危害。」
迪迪久久地盯著海絲特,沒有回答。當然,她說得對。比他更清醒,更勇敢。但是有個問題他不能不問,儘管可能會很愚蠢。「如果我離開……我是說,當我離開的時候,你會聽得見,對吧?這一次你不會認為我還跟你一起在房間里吧?」
「很難過。」
迪迪是不是看得太細緻了?使用了錯誤倍數的顯微鏡。退開一步,不藉助任何儀器來觀察。也許海絲特只是很安靜,等他先開口。她臉上稍稍動了一下。在嘴角旁邊,他就該看那兒。如果對常人來說主宰面孔的是眼睛,那麼對盲人來說就一定是嘴巴了。那裡有迪迪所尋求的會意。不是通過眼神和表情。而是通過嘴巴和觸覺。
此時此刻,迪迪在貝殼內布有螺紋的光滑內壁上半走半爬,這多少減輕了他剛才在隧道里徒勞找尋時所感到的惶恐。之所以惶恐,是因為發現鐵軌(現在)的彎度比此前見到的要急得多。迪迪對「此前」沒有深究,覺得自己這樣做情有可原,依據是一條眾所周知的規律:在夢裡沒有時間,只有空間。然而,思想的規律是有待徹底思考,終而超越的。如果迪迪沒有想到這個問題,那是因為他懶惰呢,還是想逃避?或者僅僅是因為他不夠聰明?難道他不知道不但有時間,而且有不只一樣的時間,有許多種時間?有的連續不斷,有的時斷時續,它們或者同時推進,或者互不相干?他依稀像是知道,真的。可迪迪根本就不想去思考他在隧道里的另一種時間。
他要跟吉姆一起在酒店裡用餐。他要給他的決心提供營養,要讓自己填飽肚子。好好地填飽肚子顯然需要另一個人的陪伴。迪迪對自己在過去四周以來的習慣有了某種發現。特別是對他幾乎停止進食的原因和方式。
迪迪打量著海絲特的病房,彷彿它可能成為某種輔助記憶的裝置。成為一個記憶庫,也許將來的什麼時候,迪迪可以在想象中再度尋訪其中的許多地方;他可以在記憶庫里踱來踱去,從各處提取他所儲存的印象。但這個毫無特徵的房間似乎不肯提供這種功能。
衝過淋浴之後,迪迪立即上了床。雖然並不指望在經受一貫的長時間煎熬之前就能入睡,但是,在這間陳設簡陋的小房間里,除了床,沒有別的地方可以舒舒服服地呆上一會兒。不過迪迪並不像他所以為的那樣了解自己。甚至沒來得及將注意力集中到窗外閃爍的黃色廣告牌上。「精疲力竭的迪迪」真是累壞了,不知不覺就睡著了,連一盞燈都沒有關。
電話鈴響之前迪迪在想什麼?嗯,他(現在)也記不清了。而且他還忽略了那沒有爭議的會議安排。暫且先對付這個吧。到樓下去,與吉姆和其他人一起吃早餐,再去工廠,參加上午的會議。一步一步地來。可以在午飯前再做決定。迪迪穿上外套,檢查了一下公文包,看看是否帶上了需要的一切。然後開始下樓。

里格爾和迪迪同時走到會議室門口。里格爾淡淡地說了聲「早上好,哈倫」,就先行進了會議室。這次出差我得抽個晚上見見那家人,迪迪心裏想著;也許還要逛一逛夜店,在那兒吃頓飯。里格爾的冷淡對迪迪來說猶如一杯奎寧水,使他糊裡糊塗的頭腦頓時清晰起來。
迪迪不想起身。兩人之間的沉默變得非常厚重——充滿神奇而令人痛苦、興奮、無助的感情。迪迪覺得無法動彈,接著是一陣眩暈。一種嗡嗡作響的眩暈。眩暈的外圍是一層薄薄的恐慌。護士和探視者在走廊上的腳步聲似乎特別響亮。也許迪迪會一直迷糊著坐在這裏。儘管感到暈眩,他的一部分感覺卻很平靜。出奇的平靜。
晚上迪迪做了個夢。不是他可能想象的那種令人不快的場面。沒有被殺死的工人的猙獰面孔,也沒有與海絲特做|愛的模糊情景。是一個漫長的夢,一個精疲力竭的人所做的夢。星期天那趟火車上的兩個人——穿粗花呢西服的郵票販子和牧師——正在探討他們的共同愛好。但並不是集郵。兩人面對面地坐在包廂里,幾乎頭碰著頭,正十分專心地傳看一隻漂亮的貝殼。那是一隻精美的玫瑰色貝殼,迪迪認出它是Conus gloriamaris,即「海洋之光」。那兩人對貝殼讚不絕口,相互讓對方注意貝殼上精緻的螺紋和花紋。迪迪看不出誰是貝殼的主人。如果說它只屬於其中的一人,另一個人卻沒有顯出絲毫的嫉妒或貪念。如果說這珍貴的物品是他們兩人所共有,似乎又沒有引起兩人的任何爭議或摩擦。
「我知道那一定很不方便,別誤會。而且是對正常的自由的無情剝奪。不過我想,其中也不乏益處。它能使那種難得的、令人羡慕的經歷變得容易——而且必要。也就是始終全神貫注的經歷,注意力從不放鬆,這樣,所有的事情就會既十分清楚,又十分複雜。」
裝巧克力的栗金兩色的紙盒,搭在海絲特床尾的黃色浴袍,床邊地上的棕色皮拖鞋,迪迪送的鮮花——房間里只有這些東西不是白色。
「在哪兒?」凱茨問。
不過此時此刻,迪迪並不想吻海絲特。她似乎太被動,而他則太固執。病房裡死氣沉沉。跟昨天的火車包廂是多麼不同啊,那裡讓人輕飄飄的,成了適於長途旅行的獨立的運載工具。也不同於那封閉的、嗡嗡響的洗手間,他們當時緊緊相擁站在那裡。
已經漫步走進一個冷冰冰、燈光刺眼、由石頭砌成的大地方的迪迪被拉了回來。很高興被拉了回來,回到包圍著姑娘的溫馨的小房間。心中充溢著似水的柔情。一種感官上的、倦怠的幸福感猛然襲來。他從自己的座位上一躍而起,換到她嬸嬸剛騰出九-九-藏-書來的離海絲特更近的椅子上;並把它拖到床邊。把自己的臉貼在姑娘的胳膊上。但接觸的不是裸|露的肌膚或薄如蟬翼的衣服。她穿著一件長袖法蘭絨睡衣,粗糙的布料使他感受不到記憶中昨天所感受過的肌膚。迪迪的左臉無法讓他進一步了解海絲特光滑結實的胳膊的形狀。海絲特肯定也不喜歡這種布料貼在皮膚上的感覺。如果這件睡衣不是醫院所發,而是內勃恩太太從廉價商店裡掏來硬塞給海絲特的,那該多讓人難受啊!他嘆了口氣。「嗯……說真的,你怎麼樣?」
迪迪懊惱地盯著衛生間鏡子里自己那張陰沉的臉。試圖用純粹的意志力讓自己的情緒緩和下來。「憤憤不平的迪迪」真是一種負擔,不管是對別人還是對自己。
海絲特已經沉默好一會兒了。
吃得怎麼樣?
迪迪坐在床尾旁的椅子里,這時稍稍彎下腰,隱約又感覺到從下午四點在會議室里就已開始的背痛。「開始做檢查了嗎?」他不自然地問道。
海絲特在床上坐起身,靠在枕頭上;雙手交叉放在腿上;轉向迪迪。她點了點頭,但沒有說話。
迪迪坐在行李架上,一方面對下面那兩個人連蒙帶唬,另一方面又擔心自己做過了頭。一個距真相十萬八千里的論點到頭來既無法令人信服,也欺騙不了任何人。為了不讓自己的毀滅性意圖過於明顯,聰明的迪迪覺得現在該關注一下這隻貝殼的優點了。外殼上的細膩顆粒,螺紋一圈圈直到邊緣的精妙變化。但是迪迪剛剛開始讚美之詞,就發現這些優點已經不復存在。這隻貝殼(現在)正如他惡毒詆毀的那樣,變得醜陋不堪。兩位收藏家對此也像迪迪一樣看得清清楚楚。他們失望地扔掉了貝殼。把它扔到了窗外。「不要將雜物扔到窗外。」
可他不具備擁有這隻貝殼的資格。那兩個人不可能考慮把自己的寶貝讓給以集郵為愛好的迪迪。
「對,說得沒錯。」
「還沒有。」
「我還想到了別的事情,很難形容。」迪迪閉上眼睛。「盲人的世界……我是說你所看到的世界,還有我有時候沉浸在自己想象中的世界……非常不穩定。在你的腳前總是有一個坑。你知道有個坑,但是你不得不繼續往前走。但是你一直都感到眩暈……同時還很自由。即使你……即使你摔倒,也沒有多大關係,我是說就傳統意義而言沒有多大關係。」
迪迪心裏七上八下,最後卻很失望。他像看昨天那兩份報紙一樣,認認真真地讀了今天的報紙,但上面對工人之死隻字未提。連訃告欄上都沒有任何信息。也沒有一句話涉及對鐵路方面的調查。難道人們的興趣會這麼短暫,那份熱度真的過去了嗎?一樁突然發生的暴死事件居然可以輕飄飄地一帶而過,用半個欄目的篇幅就打發掉了嗎?
她撫摸著他的頭髮。「你該做的就是站起來,離開這兒。什麼也不用說。」她把手拿開了。

迪迪在潮濕的隧道里往前走了一段,再折轉回來。然後又走同樣的一個來回。由於看不清楚,他時刻擔心會不小心把貝殼踩碎。那輕飄飄、瘦精精、沒有生命的小傢伙會流血嗎?裏面會不會還藏著一隻細小的、嚇壞了的軟體動物?似乎好幾個小時都過去了,迪迪一無所獲。「垂頭喪氣的迪迪」。但就在這時,他搜尋之處的地形有了變化,將他的挫敗感一掃而光;原來玄機在這裏。迪迪那踏踏實實、條理清晰的頭腦取得了又一次勝利。不錯的頭腦。儘管還有些模糊,迪迪卻恍然明白為什麼自己在黑暗的隧道里來來回回仔仔細細地尋找之後,卻仍然沒有找到紅白相間的「海洋之光」。因為他(現在)已經身在其中了。那隻被扔掉的貝殼不再細小,而是變得像隧道一樣寬展空曠。隧道和貝殼可以相互替代,所以迪迪可以在兩者之內隨意漫步。
迪迪聽糊塗了,一時說不出話來。海絲特怎麼能這麼快就對關於他們兩人的重要事情做出決定呢?他(現在)難道不該要求她解釋嗎?接著他又覺得沮喪,因為他不能這樣要求。追問下去似乎有威逼的意味。同時也鬆了口氣。不過,如果他們約定不再談論那個說不完的話題,不再談論隧道里的世界,那就沒有多少可談的了。跟海絲特交談並不容易。但是他很想交談。「張口結舌的迪迪」,儘管一貫討厭說廢話,卻再一次不得不說些無關痛癢的話。問一堆空洞的問題,了解一些無用的信息。嗯,那就開始好了。
「我喜歡你送的花,」海絲特說。彷彿能讀懂他的思想。「我剛才說謝謝你的時候,你不相信我,對吧?我知道你為什麼不相信。因為我嬸嬸在這兒。不過你該相信的,你也知道。我不是客套。當我說什麼的時候,我都是真心的。」她嫣然一笑。迪迪終於看到了他暗暗渴望看到的東西。一張嶄新的面孔,秀美而有生氣。
第一點:貝殼學的偉大時代早已過去。試圖返回過去的行為毫無意義,對吧?他望著下面,看自己的話對那兩個人有什麼影響。他們似乎已經不那麼興高采烈了。迪迪繼續說道:這種愛好在十九世紀大為流行,那時還可以有真正意義上的新發現。而(現在)一切都已被探明和分類,對真正嚴謹的人來說,這些東西再也不足以引起他們的興趣。正如人們可能預料的那樣,收集貝殼的愛好已經落到那些多愁善感的業餘人士之手了,他們滿足於任意地取樣和分類。而業餘人士都出奇的輕信,很容易被假冒偽劣和張冠李戴的東西騙得團團轉。由於沒有人來維護貝殼學的傳統標準,市場上充斥著經過磨砂、拋光和上彩的所謂貝殼。實際上只是經過美容的貝殼屍體。這樣的貝殼滿處都是,其後果之一就是,貝殼不再被當作一種純天然之物而受到應有的尊重,人們對貝殼的鑒賞力也不可挽回地遭到敗壞。迪迪提高嗓門,迫切地想闡明自己的觀點:事實上,人們在所有領域的品位都變得低下了。告訴你們一個只有內行才了解的事實吧:改造自然的破壞性|欲望正是https://read•99csw•com始於第一個將貝殼變為藝術品的人。「任性的迪迪」唾沫橫飛地對牧師說:這才是原罪的真正故事。
但是,就算海絲特不相信他的坦白,不肯共享他的秘密,她可能仍然會有所反應,並因此而覺得痛心或煩惱。相信「清白的迪迪」,她可能就會害怕「自欺欺人的迪迪」。這是一種自然的自我保護反應:精神相對正常的人會害怕精神已經失常的人。但是迪迪不願意這樣。或者說,如果她不害怕的話,她也會擔心。而當擔心變得難以忍受時,她可能會把他的故事說給別的人聽;也許是她的哪位醫生。不是要出賣迪迪,因為海絲特相信他什麼也沒有干,而只是想得到專業人士的建議,了解一旦自己的某位神經病朋友又開始強調他的幻覺全是事實,那她該如何回答。而那第三位知情者也許會把迪迪的所謂錯覺與今天《信使公報》上的報道聯繫起來。然後就會報警。
自從內勃恩太太離開之後,她的表情沒有明顯的變化。
既然這樣決定了,迪迪還該這麼解釋嗎?別忘了,犯糊塗的是海絲特,而不是他;是她的大腦出了問題,起碼是短暫地出了問題。向她證明她的錯誤(現在)雖然輕而易舉,但將是一種危險的勝利。還是謹慎一點,讓這姑娘繼續以為是迪迪產生了幻覺吧。「見鬼,我知道你根本就不相信這些話,對吧?」他接著說,「你不相信我出過包廂,更不用說下過火車了。」
你舒服嗎?
還有一件事有待迪迪決定:今天要不要去看望海絲特。他早晨醒來的時候覺得自己不想去。昨天海絲特差不多是把他趕了出來。了解不夠,舉止彆扭。他得等到對兩人之間的隔膜有進一步了解之後再去。另外,他也不想以這樣一連兩次的拜訪而讓兩位女士產生誤會,以為他呆在這兒的一周里,每天晚上都會去看海絲特。
迪迪不明白是出了什麼問題。仍然想盡量通過這頓飯來調整自己。所以才細嚼慢咽地吃著那一大堆食物;不是因為無法吃完那一整盤東西。所以才又要了兩杯咖啡,以及自己並不想喝的白蘭地。迪迪磨磨蹭蹭,想看看效果如何。
「我想,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嘗到了失明的滋味,」他說。
「洋洋自得的迪迪」引用那篇權威的、無可辯駁的文章,回答了牧師的問題。很顯然,他還補充說,他總是把那份剪報放在錢包里隨身攜帶。就是為了對付這類突如其來的質疑。那兩個人要求迪迪允許他們看一看剪報。這未免可疑吧?「聰明的迪迪」從他們合理的要求中嗅到了危險。也許他們想沒收剪報——要麼把它撕毀,要麼裝進自己的口袋。如果失去這份無可替代的剪報,迪迪就失去了他所掌握的關於這起貝殼詐騙案的唯一鐵證。於是,迪迪對他們說,他會另外找個時間拿出剪報;而(現在)他們只能相信他的話。接著又把剛才那番高談闊論重複了一遍。
「想吃巧克力嗎?傑茜嬸嬸給我買了一盒,但是我不喜歡。」
「是嗎?」
「距離『拉屎難』大約十五個街區,」吉姆對自己的玩笑總是忍俊不禁。
迪迪極力控制著自己,沒有從海絲特的臂彎里猛地掙脫出來坐直身子。「聽著,海絲特!我再說一遍,那不是昨天在火車上發生的事情。而是我一個月前所乾的傻事。」他竭力保持不動,蜷縮在那兒任她愛撫。繼續接受她平靜但不容抗拒的撫摸。「請相信我!你能原諒我起初對你說謊了嗎?因為昨天真正發生的是另一件事情,一件完全不同的事情。就是我後來……告訴過你的。跟那工人打架……」
迪迪已經承認自己不是一位貝殼學家,所以,說話柔聲細氣的牧師便問迪迪,他這番話依據何在。迪迪知道自己說的完全是一派胡言。而且說的時候,良心沒有絲毫的不安。是「無畏的迪迪」還是「邪惡的迪迪」?但是且慢,也許他說的真有其事。只是他自己並不知道而已。算他運氣,也許他曾經保留過報紙上的一篇關於「海洋之光」的文章,上面有人們可能想了解的所有信息。
醫院的所有設施都差不多是同一種顏色。牆壁是黃白色,棉布窗帘也一樣。木衣櫃和鐵床被漆成亞白色,床上罩著一張白毯子,底下是常見的白床單。床邊白色的鐵床頭柜上,有一層白色福米卡塑料貼面;檯燈的白瓷底座閃閃發亮,與白色塑料桌面的淡光形成微弱的反差。兩把椅子——是表明按規定最多只能有兩位探視者嗎?——上包著白色的木紋狀人造革。如果不是早就了解的話,迪迪還會以為在眼科醫生看來,白色比其他顏色對治療眼疾更為有利。
電話鈴響了。杜瓦發來了電報,說他不來參加會議了。特快專遞信件隨後就到。
說是噁心也好,說是節食也行。也許兩者兼而有之。迪迪拿定了主意,不管是哪一種情況,都必須到此為止。迪迪今天已經吃了兩頓。還要吃第三頓。吉姆吃晚餐了嗎?沒有。太好了。吉姆受到邀請似乎鬆了口氣。迪迪為自己的好意而微微臉紅。他要順著吉姆的興趣跟他聊天;他還要呼吸。呼氣,吸氣。他不能一個人獨處。
迪迪不知道下面該說什麼了。兩人似乎遙遙相隔。他往窗外望去,欣賞著海絲特無法欣賞的東西——景色。不同的色彩。移動的身形。各種東西來來去去,時「近」時「遠」。
「早上抽了血。做了心電圖。取了尿樣。就這些。」
海絲特沒有接話。也許是要幫他住口。一陣微風吹來,窗帘在輕輕飄動。儘管早已是晚上,但夜色似乎更濃了。迪迪又坐了一會兒,時而打量著姑娘,時而比較著深淺不同的白色,時而獃獃地出神。然後,他站起身,把外套搭在胳膊上,一言不發地走出門去。
迪迪乘計程車直接回到拉什蘭酒店,發現吉姆正悶悶不樂地在大堂里走來走去,裝著在九*九*藏*書等人的樣子。快到八點半了。如果可以選擇的話,迪迪(現在)可不想撞見吉姆。他更願意獨自一人打發晚上剩下的時光。擔心平常的人際交往會使自己覺得在割斷或淡化與海絲特的微妙聯繫。
巧克力放在哪兒?在床頭柜上。「不,謝謝。」
星期二早晨六點五十分,前台職員按照預先吩咐給414房間打了電話。迪迪這時已經醒來,要求立刻給他的房間送一份《信使公報》。對這起玄奧的事件,他今天將能有更好的了解。首先,要看看昨天第16版上的報道是否有了下文。因為他估計會有,所以其次,要看看新報道的篇幅和所在版面:比昨天的四小段文章更長還是更短?在版面上是前移了還是後置了?這第二篇報道的重心是什麼?有關尹卡多納的更多情況嗎?還是警方對鐵路方面是否瀆職的調查進展?

「我對手術不抱什麼希望。而且一想到你昨天想對自己做的事,就很為你擔心。害怕你今天會後悔自己打了退堂鼓。」
什麼時候做手術?
不過他也不是太遺憾。遇見吉姆也許是一件好事,因為迪迪對自己獨自一人信心不足。覺得自己還不具備享用那種崇高條件的資格。一旦上樓進入無人打擾的414房間,他會不會陷入新一輪的胡思亂想,陷入病態的猶豫不決之中呢?不向警方自首——至少不是(現在)——的決心還不是很堅定。那決心剛下不久,還不具有真正的約束力。雖然不是一時之念,卻跟一時之念一樣軟綿綿,輕飄飄,隨時可變。它缺乏真正的決心所應該有——並隨著時間的推移而一定會有——的分量。就像一名早產兒,必須放在育嬰箱里,直到長成正常大小。迪迪對生命剛剛產生的渴望還需要滋養。用特殊的食品。只有適者才能生存,而適者都是胖子。
沒有表情的面孔會怎樣變老呢?會緩慢一些,我們肯定會想。在正常的同齡人的面孔因為表情之累而平添皺紋的若干年之後,一張沒有視力的面孔,沒有通過觀察別人而學會不斷地表情達意的面孔,可能仍會光滑如舊。也許海絲特並不像看上去那麼年輕。表情的使用頻率不同,老化的速度也不一樣。
「你在想什麼?」迪迪問。(現在)可以移動腦袋了。不是因為生氣,也不是想逃開。坐直身子,探過頭去,用自己的嘴唇摩挲著海絲特溫暖的面頰。對他的吻她沒有明顯的歡迎。「怎麼了?海絲特?」
迪迪要給出的答案很簡單:去,還是不去。他今天下午應該去嗎?沒有回答。迪迪將問題重複了一遍。該去嗎?還是沒有回答。一切都顯得那麼複雜。而且的確很複雜。這個計劃里有些病態的色彩。「偷窺狂迪迪」。出於自己說不清道不明的動機而窺探他人的悲傷。更不要說那低級的趣味:一名兇手虔誠地——而不是幸災樂禍地——出席自己受害人的葬禮。還有點僅僅是為了自取滅亡的意味。也許迪迪只是想讓自己置身於一種情形,以便能突然跪倒在孤兒寡母的腳邊,痛哭流涕地坦白真相。由於想到警察和法官的複雜介入,迪迪一直猶豫不決,也許正是急於坦白真相的慾望才使他想在兩點鐘趕到花園殯儀館。不過……
迪迪不知道是否該進一步說清楚。他不想掏出那份剪報大聲讀給海絲特聽。同時還把這層樓的護士叫一位過來,讓她站在一旁看著他讀,好向海絲特證明他所讀的確實是印在報紙上的消息。
海絲特的面孔昨天也是這樣毫無表情嗎?迪迪當時迫不及待地想跟那面孔下面的身體結合在一起,所以沒怎麼注意。但是,說到「身體」之上的「面孔」,不是只有看得見的人才會這樣形容自己或別人嗎?對於盲人而言,面孔只是身體的一部分而已。
兩位收藏家你一言,我一語,顯得興奮不已,而迪迪卻始終被排斥在外,這使他越來越沮喪。必須有所行動。他沒有從他們手中一把搶過貝殼。出於某種說不清的原因,他知道自己不可能佔有貝殼本身,至少(現在)不可能。但是他可以減少他們從中得到的樂趣。換句話說,就是在精神上佔有它。
但是,金髮姑娘和她嬸嬸已經不在包廂里了。也許厭煩了這兒的爭爭吵吵。這隻是男人之間的事情。既然已經勇敢地採取了不討人喜歡的立場,在隨後的辯論中,迪迪只能堅持下去。
迪迪突然感到懊悔不迭。暗暗責備自己剛才太卑鄙,太不誠實。他誹謗了一件美麗的東西。並且由於不知道自己有這種力量,而把它變成了醜陋之物。在夢中的這個時刻,迪迪想起了被燒黑的安迪在火葬的柴堆上抽搐,而左鄰右舍的夥伴們則站在一旁鬨笑的情景。他想把貝殼找回來,希望自己能讓它恢複原貌,讓它再現原來的美,並重新喚醒那兩位失望的、容易上當的前任主人的敬意。「等一等,」他朝那兩個人喊道,「我馬上回來。」話音剛落,迪迪就緊閉雙眼,從高高的行李架上縱身一躍,跳出了飛馳的火車。不要將自己扔到窗外?
迪迪一方面是夢中的旁觀者,挨著穿粗花呢西服的男人坐在包廂里,另一方面又是局外人,置身於某個地方,或者不在任何地方。他妒火中燒。很想將貝殼據為己有,儘管他知道自己是被一種醜陋的心情所左右。因為迪迪既不喜歡這隻貝殼,也不覺得它很美。如果他獨自在一片空曠的海灘上漫步,看到「海洋之光」躺在潮濕的、浮著泡沫的黃沙上,他肯定會不屑一顧。除非是貝殼硌痛了他的腳趾;果真那樣的話,他會一腳把它踢開,或者用更好的辦法,用腳跟把它碾碎。「壞人迪迪」(現在)之所以貪圖這隻貝殼,僅僅是因為他注意到了穿粗花呢西服的男人和牧師給它所定的價值。
在電梯里,吉姆小聲對凱茨說:「喂,這座城市真是開放。在過去的幾個月里,這兒的變化太大了。我簡直不敢相信。有許多夜間營業的店鋪。還有帕克街上的那些地方。」
「沒錯。相信我,並不是說我想九_九_藏_書傷害你。但是我有一種感覺,很難說得清楚,我覺得自己可能會給你帶來某種不好的後果。別問我是怎麼回事。我只是有一種模糊的感覺。但是你一定得相信我的判斷。對此我可能知道得很少,而你則是毫不了解。」
海絲特似乎也在凝視他。
盲人的面孔是置於他們身體之上的被調暗或熄滅了的燈。一張空有兩隻眼睛的面孔,因為失去視力而無從了解其他面孔的生動表情,所以永遠無法獨自創造那一整套相關的詞彙。由於渴望遵從自己想象出來的一致的理想,盲人偶爾也會試著做出類似於常人的表情。然而,就算處理得當,沒有視力的面孔仍然像手、腳或者胸脯一樣,既沒有理由也沒有辦法成為表情達意的工具。
牧師一聲不響地擦掉衣服前襟上的唾沫,而迪迪則繼續大發宏論。如果內勃恩太太也在場的話,不等牧師自己掏出手帕,她就會把自己的手帕塞給他。
起碼這件事情確定了。決定起來不是太難。只是往後推遲而已,因為他這一周隨時都可以去看海絲特;如果願意的話,明天晚上就行。而尹卡多納的葬禮卻只舉行一次。
後來迪迪還是放棄了。吉姆是個好人,迪迪對他既說不上喜歡也說不上討厭,這樣利用他連迪迪自己都感到慚愧。時鐘在沉悶的氣氛中一秒秒地往前走,吉姆一直硬撐著在陪他,而他實在不是吉姆的好同伴。迪迪知道,吉姆(現在)又來了精神,感覺精力充沛,很想出去——用他自己的話說——好好地樂它一樂;僅僅是為迪迪著想他才呆在這裏,他知道面色蒼白、無精打採的迪迪享受不了任何夜生活,可又不願把迪迪一個人撇在這幾乎空蕩蕩的酒店餐廳里。「松樹廳」。迪迪顯然該採取主動:解除禮節上的束縛,為吉姆敞開大門。他的確這麼做了,先打了一個哈欠,然後對精力旺盛的吉姆謊稱自己很累,準備上床睡覺了。
第二點:與曾經棲身其中的軟體動物一樣,可憐的貝殼本身毫無招架之力,無法阻止這每況愈下的變化。大多數很快就認輸,少數做些徒勞的掙扎。由於沒有眼睛,它們能怎麼抵抗?更談不上有獲勝的希望了。因此,不僅貝殼的數量,就連其質量也發生了變化。它們變得粗糙,沒有靈氣。迪迪說:仔細看看你們愛不釋手的那隻貝殼吧。的確,「海洋之光」一度是最稀有、最昂貴的貝殼,真的是一貝難求。在十九世紀初,全世界已知的「海洋之光」只有兩隻,都是在新幾內亞以東的海域發現的。可是到十九世紀末,這種貝殼的數量就已經多如牛毛。價格也一落千丈。(現在)任何人都能郵購一隻貶值的現代版「海洋之光」。更不要說日本的幾家工廠所生產的精工製作的仿製品。
「別這樣,」她搖著頭毫不客氣地說,「你自己明白,你並不想這樣跟我講話。我也不希望你這樣。拜託!」
面孔的獨立生命有賴於視覺。一旦沒有了視覺,面孔在很大程度上就已死亡。或者說成為一種試驗性、臨時性的東西。成為面孔的畫像——也許技藝很高;但不是真正的面孔。而是被物化的面孔。
喜歡你的醫生嗎?
「那只是手術前的例行檢查。醫生來看過你的眼睛了嗎?」
護士們對你好嗎?
迪迪之所以考慮去殯儀館參加葬禮——去墓地就太顯眼了——主要是想去看看尹卡多納留下的一對孤兒寡母。他們的真實存在必須牢牢地刻進他的經歷。儘管《信使公報》的文章提供了無可爭辯的證據,但是對於自己與那位皮膚黝黑的工人是否確實發生過那場衝突,他一直將信將疑,也許親眼看到他們就能徹底消除這種疑慮。他尤其想見見十一歲的托馬斯·弗朗西斯。如果那真是迪迪所殺的人的孩子,那麼從他身上,迪迪至少可以看到他父親的一點影子。這樣,迪迪就能肯定,當「私掠船」號停在隧道里時,他確實下過車。襲擊過一個人。而那個人就是已經死去的安傑羅·尹卡多納。
昨天在圓桌旁一直都是如坐針氈。但今天不同。迪迪今天能集中思想開會了。在關於折扣政策的激烈討論中,迪迪代表不受歡迎的一方慷慨陳詞,最終居然讓自己的觀點贏得了大多數人的支持。然後,由於一心放在會議上,也沒有看一下手錶,就來到二樓的餐廳吃午飯。直到快吃完第二份奶油雞茸湯時,他才注意到時間。已經兩點差十分了。
像昨天一樣,她能朝他轉過頭來,顯出一種明察秋毫般的神色。但決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凝視,即通過視覺傳達思想,用眼神交流,用目光會意。盲人的面孔不會與作為面孔的其他面孔對話。只會與作為血肉意義上的其他面孔對話。觸摸是會意的唯一方式。
當然,迪迪沒有忘記尹卡多納的葬禮,據昨天報紙的「末版」稱,葬禮將在今天下午兩點鐘舉行。如果他去參加的話,不是為了去看尹卡多納面目全非的屍體。還沒想到要當「盜屍者迪迪」。那具屍體即使迪迪想看也不可能看到;通常情況下,如果屍體殘缺不全,就會馬上將棺材蓋好密封。如果參加葬禮,他也不是為了去悼念尹卡多納。坦率地說,對那工人之死他並不感到悲痛。仍然有點恐懼,但感覺遙遠了一些。基本上僅此而已。
內勃恩太太拿起一個包裹,還有一個昨天那樣的鼓鼓囊囊的購物袋,然後離開了病房。幾乎是頃刻之間,空氣變輕了。呼吸也不再那麼艱難。迪迪開始覺得輕鬆和自在了。他的血液開始流動,神經開始搏動,視力變清晰了。(現在)真的能凝視那姑娘了。
她一層又一層地裹在睡袍、被單和毯子里;沒有形狀的身體直直地躺在床上,絲毫看不出迪迪所知道的那柔和的曲線。不變的只是海絲特那張為墨鏡遮去四分之一的面孔。
迪迪吃了一驚似的抬起頭。海絲特開始撫摸他理得很短的頭髮,他又垂下頭來。「為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