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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季度的財務報表嗎?
這時,他突然想起可以打另外一個電話。為什麼沒有儘早想到呢?雖然沒有去參加葬禮,他仍然可以了解一些情況。如果以什麼《鐵路工會》雜誌記者的名義給花園殯儀館打電話,他就可以詢問尹卡多納葬禮的情況,而不至於引起任何懷疑。如果他仍然想去看看那對孤兒寡母的話,用類似的借口去也不是難事。
六點了。海絲特一定能感覺到迪迪在白色人造革椅子里如坐針氈,一定能領會他汗津津的手心所傳達出的無奈——他的手握在海絲特的手裡。不過,海絲特能清楚地了解他有多麼焦慮、多麼煩惱嗎?在各個方面都能了解嗎?他不知道今天晚上晚些時候該如何行事,而這種惶惑的心理在他搭配混亂的穿戴上反映了出來;因為她看不見他,所以無法觀察到這一切。迪迪的領帶與襯衣不相配,襯衣與外套不相配,鞋子與褲子也不相配。除了襪子沒有穿成一樣一隻之外,幾乎所有可以想象的不當裝束都集中到了他的身上。今天感覺什麼都不對勁。
「哦,是的……是的,」迪迪回答,「我是說,不,我想沒什麼了。沒什麼了……對了,我只是想知道……骨灰是不是已經送走了?」
迪迪覺得自己再也無法說下去或聽下去,於是感謝了對方,掛了電話。
迪迪的心思被發現了。他的心不在焉似乎總是瞞不過海絲特。「是的,」他回答道。
「您是彌拉·尹卡多納嗎?」
「尹卡多納太太,我知道您丈夫的工作時間沒有規律,而且經常離家在外做工。您經常見到他嗎?我是說,當他不上班的時候。」迪迪幹嗎要這麼問呢?想看看尹卡多納是否真有其人嗎?最後一線荒唐的希望。也許這位紅髮女人只是想象自己嫁給了一位名叫尹卡多納的鐵路工人;而實際上已經多年沒見到他了。
「您自便吧,」迪迪說,「不過我不用。」
「道爾頓先生,」迪迪說。
「哎呀,媽媽……」
不過,眼前的情景看起來很難受。
有經驗的驗屍官據說是憑本能工作。他能嗅出一樁凶殺案。另外也是一個推理的問題,正確的推理。一位驗屍官應該是出色的病理學家,有六層樓的實驗室作後盾,分別涉及生物組織學、化學、血清學、X光學、粒子物理學和毒物學。但證據實在太多,讓人無法對付。通過屍檢,可以找出幾種可能的死因。除了迪迪那慌張的一擊所造成的損傷外,除了被「私掠船」號軋過之外,尹卡多納還可能有心臟病、肝硬化、沒有檢查出來的潰瘍、梅毒等。哪一種才是真正的死因呢?也許他的死看上去像是謀殺,但其實不然。還可能看上去不像謀殺,但其實是的。如果有人被火車撞死,算是誰的過錯呢?人們一致認為不能起訴那鋼鐵身軀的龐然大物,它只是履行了職責,完全按人類所設計的那樣行動,依靠自己致命的車輪在鐵軌上疾速行駛。可話說回來,人們也常常用類似的方式來談論自己,彷彿他們也是由人按要求設計和製作而成;他們也有同樣的無需擔責的理由。列車長是否多少有幾分責任呢?或者說哪一位工作人員?如果死亡的確是謀殺所致,就應該查出並逮捕兇手——除了這個依稀可以確定的問題之外,還有其他方面也受到影響。死者的遺孀和兒子所獲得的保險金和撫恤金會因尹卡多納死因的不同而不同。暫且不說另外一種涉及面更廣的情形:查出鐵路方面為保護工人而制訂的安全規定中存在著疏漏。
那份由行業發言人起草並於今天上午在會議上散發的關於工藝標準的頗有爭議的備忘錄嗎?
「嗯,喬不完全是那種居家男人——」
「當然……沒關係。」迪迪有些慌亂地說。這孩子長得不像他父親,起碼不像迪迪記憶中的那個人。他矮小瘦弱,皮膚白凈,V字形的長臉上長有雀斑,淡褐色的眼睛明亮有神。而尹卡多納則體型粗壯,皮膚很黑,厚厚的方下巴,眼睛和頭髮都是黑色。孩子的母親看起來是典型的蘇格蘭和愛爾蘭人的後裔,眼睛的顏色很淺,不過她的頭髮是很搶眼的銅紅色,肯定是染出來的;無法判斷它原來的顏色。迪迪四下打量著這臟乎乎的房間,希望在什麼地方能找到一張已故丈夫和父親的照片。也許在牆上,遮住了一片花牆紙?沒有。也許在壁爐架上,與從世博會上買來的紀念品擺在一起?沒有。甚至也不在電視機頂上,與那座名為「布拉格之子」的小石膏像九_九_藏_書並排放置。
「不,是私事。要見一位我以前從沒見過的人。」
尹卡多納躺在那裡,腦袋後仰。他已經被開膛破肚,所有的臟器都被小心地掏了出來。他身上的肉掉在金屬解剖台的兩邊,形成兩大塊棕紅色的垂懸物;他的脊骨露了出來,從脖子一直到骨盆。驗屍官揮動著亮閃閃的解剖刀……
「哦,我幹嗎該不配合呢?你倒是說說看,狄龍先生。不配合對我有什麼好處?喬已經走了,這是沒辦法的事兒。哦,我跟你說,我哭過的。你如果昨天來參加葬禮就會看到了。可接著我就擦乾了眼淚,我對自己說,彌拉,你得振作起來。喬已經回不來了,我對自己說。事情就是這樣。」
公司律師加斯·賴克的滑稽動作嗎?
「你問我他不上班的時候是不是總回家。我想你知道他不是的。當然,我清楚是怎麼回事。以前也總跟他大吵大鬧。可是有什麼辦法呢?男人跟女人不一樣。明白我的意思嗎?沒有別的辦法。」
迪迪開始不安起來。病房裡到處都是白色,讓人很受拘束;這裏籠罩著靜寂和停滯的氣氛,雖然迪迪明白自己是自由的。他可以離開這兒,對吧?衣冠楚楚的身體走在大街上,眼睛注視著前進的方向。而這個房間卻是靜止的,是一間隱秘的牢房,是死亡的軍械庫。星期一送來的鮮花知道這一點:它們開始凋謝了。海絲特能感覺到他的花兒在枯萎、在緩緩地走向死亡嗎?死亡到了什麼時候才能讓人有所察覺?在香味消失、花朵變干發黑之前,這些花兒得走多遠的路程才能到達死亡?它的界限在哪兒呢?
「疲憊的迪迪」意識到這女人的話他一個字也沒有聽進去。他的大腦一片空白,就像全天節目結束后的電視屏幕:只有一堵閃爍不定的灰白色玻璃牆,發出輕微的嗡嗡聲。他必須強迫自己在腦海中把這女人說的最後幾個字回放一遍,然後用自己的思想把前後串連起來。想一想她剛才說了什麼。她承認不喜歡自己的丈夫。也許是一種動機;能解釋那工人被火化的原因。誰也沒有掩蓋或隱瞞任何東西。只是一種簡單的報復行為。是這位怨婦的報復。僅僅是死了還不夠。要真正地、一勞永逸地除掉他。不過,迪迪儘管可能真的了解這女人當時的感受,卻不知道怎樣才能證實自己的最新推斷。
「哦,這裡有點兒熱吧,」女人說,「要不要喝點兒什麼?我可真想來點兒了。」
您好,這裡是花園殯儀館。
「誰知道他希望什麼。從喬的嘴裏,你從來掏不出半句實話。一會兒這麼說,一會兒又那麼說。僅僅是為了讓我生氣他也會這麼做的。然後他就哈哈大笑。」
這麼說,還沒有形成真正的決定。相反,迪迪把葬禮的事情完全拋到了腦後。不等迪迪從這裏趕到殯儀館,尹卡多納太太和她兒子就已經在去墓地的路上了;也許已經抵達墓地,正在往棺材上撒土。心慌意亂的迪迪暗罵自己心不在焉。他(現在)一口也吃不下去了。雞茸湯看起來就像煮過的鼻涕。聰明、堅強、友好、積極、稍微有點自負的道爾頓·哈倫今天上午在同事面前的表現(現在)顯得不可思議;就算是做做樣子,就算是一個心裏裝著正事的人的出色表演,也不可原諒。到此時此刻還能這樣若無其事,他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呢?他馬上想到了海絲特。迪迪不會改變今晚不去看她的決定。否則的話,連同他居然會忘記葬禮這碼事,就會將他薄弱的意志暴露無遺。不過,在咖啡上來之前,他要給醫院打個電話,問問她的情況。
「哦,他從不用那個義大利名字。只有他媽媽那樣叫他。他說他的同伴們總是拿這名字取笑他,因為他的記工卡和工資單上是這個名字。我們從來都只叫他喬。大概是安傑羅的簡稱吧,我想。」
「跟你有什麼相干?」
迪迪的回答既神秘又有所暗示,難道他是想讓海絲特繼續追問下去嗎?這是他的意圖嗎?沒錯。那麼,當海絲特非常堅定而明顯地不再發問時,他是不是感到失望?
迪迪等待著。一位白衣白褲、身上散發著嘔吐物氣味的黑人用一輛有輪子的擔架車將一具屍體推了進來,並掀開上面的毯子。四個人等在一旁,他們是主驗屍官和三位副手。主驗屍官戴上半透明的褐色彈性橡皮手套,拿起一隻亮閃閃的金屬工具,在尹卡多納的軀體上豎著切了一刀,從鎖骨一直拉到恥骨,然後又在他的肚子上橫切了一刀。(現在)他放下工具,站在那九-九-藏-書兒,雙手伸進屍體的內腔,禮貌地移開了自己的視線。其他人都凝神觀看著。
女人每次一說到「喬」,迪迪就禁不住哆嗦一下。他很清楚許多人用的名字都與出生證上的不同。但是,眼下的改名難道只是那種毫無用心、司空見慣的情形嗎?而且這女人的聲音和舉止讓他有一種奇怪的似曾相識之感,由此帶來的驚愕簡直不亞於聽說尹卡多納有個新名字,這又是怎麼回事呢?
「你如果能閉嘴的話,就可以呆在這兒,」女人說。她朝迪迪一笑。「請坐。」她用被尼古丁熏黑的食指指了指迪迪面前的矮桌。「喂,來點兒草莓冰淇淋怎麼樣?我的冰箱里還有一些。」迪迪搖了搖頭。「真的嗎?那行。好吧,我能幫你什麼忙?」
「嗯,」他開口了,「您也知道,我們的調查快結束了。恐怕我還得問您幾個私人問題。」他頓了頓,朝那孩子瞥了一眼。女人的臉上顯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問先生好,托米。」孩子抬頭望了一眼,又馬上低下頭去,沒有跟迪迪打招呼,也許在期待某種清晰的圖像奇迹般地重現在小小的電視屏幕上。「他現在應該上床或者是做作業了。你聽見了嗎?托米?」
迪迪走在一條破敗的小街上,手裡拿著一張紙條,上面有他從放在錢包里的剪報上抄下來的地址。走過一排排幾乎千篇一律的兩層樓的木屋。就像透過列車車窗所看到的房子,一看就令人生厭,即使沒有看到它們的內部,即使從來沒有在裏面居住過。迪迪在這樣的一所房子前停下腳步,門牌號是1836。就是這一家,(現在)找到了。門鈴響後,一個又矮又胖的女人前來開門。她穿著金黃色的拖鞋,色彩鮮亮的花喇叭褲,寬鬆的黃色錦緞襯衫,手裡夾著一支煙。
但就算海絲特只是為了迎合他才認真傾聽,才裝出感興趣的樣子,他也為她的善解人意,為她想讓他高興的願望而感到溫暖。迪迪多麼希望自己安排的今晚離開醫院后的計劃不要實施;因為它在從中作梗,使他今天下午無法全心全意地與海絲特在一起。向她敞開心扉,並得到她的撫慰。迪迪想讓自己全身心地呆在這個房間里,但是他做不到。在內心深處某個隱蔽的角落,他已經在設想怎樣進入下一個空間。
可以肯定的是:剛才聽到的消息確實讓迪迪大為受挫。儘管在向警方自首的問題上一直猶疑不決,但他始終認為,最終一定會對尹卡多納之死展開調查;而要進行調查,就需要有完整的——或者勉強還算完整的——屍體。因此以為尹卡多納的葬禮會是常見的土葬。肯定會是這樣。那工人的屍體被保存起來。留作將來之用,會有某種作用。
這個傍晚,他要給自己一點小小的懲罰。要一個人獃著。不跟吉姆或其他同事一起心神不寧地吃晚餐。他要改變方式,帶幾塊三明治回到房間,去好好地想一想。與自己的內心進行純粹的交流。他一直疏忽了這件事情;(現在)正為此付出代價。所有的一切都改變了原來的分量。他對嚴肅的事情掉以輕心,對無所謂的事情卻鄭重其事。「大傻瓜迪迪」。他得儘力想一想。不是擔心,不是焦慮,也不是自責。而是想一想。
迪迪讓一切亂套了。發生了一件神秘的事情。尹卡多納為什麼會要求火化呢?花園殯儀館的人提到遺囑里有說明,但也許是他弄錯了。一個名叫尹卡多納的人不是一位天主教徒嗎?而他的信仰不是禁止火化嗎?也許殯儀館的那個人——是殯儀員嗎?——在說謊。也可能他根本就不知情。還有可能是紐約波士頓標準鐵路公司希望將屍體不留痕迹地處理掉。甚至有可能是尹卡多納的妻子。他們或者她想隱瞞什麼,而保存下來的屍體也許會讓真相大白。
「別說話。我知道是你。」海絲特說著,微微一笑。迪迪(現在)心花怒放。快步上前擁抱她,然後將另一把椅子拉到床邊,挨近她坐了下來。左手握住海絲特的左手,右手伸向前去撫摸她的面頰。她把他的手移到唇邊,親吻他的手指。他彎下腰去吻著她的頭髮和嘴唇。
「我剛才說到哪兒了,狄龍先生?這幾天我的腦子不管用,總是記不住東西。」
快到六點鐘了。
「麥奎爾神父就是這麼跟我說的。他是『完美心靈』教堂的神父。彌拉,他跟我說,彌拉,你是個勇敢的女人。」
向利馬大學出售三十台21號顯微儀的生意所出的差錯嗎?
謀殺總會留下蛛絲馬跡。驗屍官移開了視線,是出於九九藏書怎樣一種本不該有的惻隱之心呢?對於職業上的恐怖場面,他不是早就煉成了鐵石心腸嗎?如果說有人什麼都敢看的話,那就非這種人莫屬。
任何沒有醫生在場或沒有醫療監護的突發性死亡,任何創傷性死亡,任何可疑的死亡,都應該由屍檢部門進行調查。法律上不是這樣規定的嗎?請繼續檢查。請大家看看。怎麼不看了呢?不要匆忙得出「正常死亡」的結論。迪迪知道,在紐約市,所有提出的火葬要求都還必須有屍檢部門出具的證明。他們對尹卡多納進行過屍檢嗎?不過,這座城市也許沒有這樣的規定。正如許多城市的驗屍官甚至不需要有醫學博士學位一樣。
就算電話里的人沒有說謊或弄錯吧。不過,一位只受過中學教育、年紀也不大的工人居然會寫遺囑,這仍然很奇怪。除非尹卡多納預感到自己活不長。而火葬似乎尤其不合情理。尹卡多納居然會這樣處理自己的後事,像他這樣的莽漢怎麼會有這種故作超然的念頭呢?
「是尹卡多納太太嗎?」
「我明白了,」迪迪說著,身子又靠回椅背上。這希望來得快去得也快,讓他很是疲憊。「抱歉打斷您了。請接著說。」
「哦,看在聖彼得和聖保羅的分上!」女人揚起雙手。「狄龍先生,別跟我提這個!喬的遺囑里寫著,所以才會這樣。這跟我毫不相干。你現在明白我是跟一個什麼樣的蠢貨生活在一起了吧?哎呀!簡直是白白地瞎燒錢!我是說,那麼折騰來折騰去又能怎麼樣呢?只不過是窮顯擺罷了。可完事兒之後,你還是活不回來。現在我可明白了,等到我死的時候,才不管人家怎麼處理我呢。把我扔到街上的垃圾堆里我也不在乎。我說得對吧?」
因為孤獨,也因為(現在)對他有了明顯的依戀,海絲特希望他多呆一會兒。迪迪不想讓自己今晚難以控制的魂不守舍引發她更多的親熱舉動。他不是那種通過裝「酷」來擺布自己想要的女人的男人。迪迪倒是很願意表達自己對海絲特的感情。但現在還不是時候。也許這種感情還只是潛在的,還沒有成熟,也許情勢要求他往後推延。最好還是離開醫院。去實施自己的計劃。
「不用了,謝謝。」迪迪用力吸了一大口煙。他得克服這種無精打採的狀態。「尹卡多納太太,」迪迪決定直截了當地問出來,「我想知道您丈夫為什麼會火化。這有點兒不尋常,對吧?」
「哦,這沒關係,」女人說,「在所有的民族中,都有好人和壞人。我認識的人當中,有許多人都認為只有天主教徒才是好人,而其他的人都要下地獄。我可不信那一套,我想讓你知道。」
迪迪報了一個假名字,自稱是那家工會雜誌的記者。「關於尹卡多納的文章差不多快寫完了,」迪迪小心翼翼地說道,「但我還需要了解一點情況。」電話另一端的人說會儘力幫忙。「讓我看看。哦,對了,我需要知道」——迪迪想先問一個無關緊要的問題——「他是埋在哪一處墓地。」
「今天下午晚些時候運走了,一等航空郵件,特快專遞,掛了號,保了險。我不介意告訴您,山姆大叔的郵局對這類郵件收費可不便宜。花園殯儀館沒賺到什麼,除了火化本身所收的錢之外。而火化又不是太貴。」
她在期待他的表揚。「疲憊的迪迪」願意滿足她的期望。「您真是有勇氣,」他說。
是一個錯誤。于迪迪有利的錯誤嗎?不是。
迪迪的頭腦雖然很亂,但有一點已經確定無疑:不能因為相信電話里的聲音或標題含混的報道而任事情發展下去。「輕信的迪迪」得自己去做些調查。得去見見死者的妻子、鐵路官員、火車上的工作人員,還要盡量多找一些同車的旅客。僅僅是弄清所發生的事情,就需要找一連串的人面談,而即使這樣,迪迪仍然無法準確判斷自己到底是有罪還是無罪。但好歹是個開頭。迪迪焦慮的心情(現在)漸漸平靜下來。似乎有了一點能控制事態的感覺。難道是受挫感才使他覺得少了幾分惰性,多了幾分活力嗎?
總有一天,如果不是(現在)或最近的話,一定會進行屍檢。迪迪始終都這麼認為;還清楚地想象過那一幕。解剖室里的難聞氣味。一張長長的鋼製解剖台。鐵櫃里的玻璃架上,擺滿一排排加了塞的瓶子,瓶子上貼著紫色墨水寫的標籤,裏面是泡在福爾馬林里的各種人體組織,有的是殘留物,有的是戰利品。死於幫派混戰的幾個臭名昭著的罪犯的布滿彈孔的器官。過去十年裡幾起大型飛機失事所留下https://read.99csw.com的殘肢碎片。幾排被切成截面的喉管展示出不同的死因:一隻蝦子,一枚圖釘,一塊牛排,一枚五角硬幣。幾排處於不同發育階段的胎兒。中毒的大腦,被麻醉致死的神經系統,服鎮定劑而停止跳動的心臟,煤氣熏過的肺,玻璃渣划爛的胃壁。
「鐵路公司會給我們錢嗎,媽媽?」
「你真的不想來點兒冰淇淋嗎?味道很好的。」她是想讓他別那麼局促嗎?想讓他覺得自在一些?
儘管獨自獃著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擔心海絲特會盼望著他,雖然兩點鐘的時候他跟她通過電話——他們已經給她的房間裝上了電話——並對她說他今晚不會過去。沒有編任何借口。但是,想到她躺在那裡,裹著家常的睡衣,既看不見,又動不了,不得不忍受她嬸嬸無休止的絮絮叨叨,他心裏就覺得難受。如果不是下午打電話時覺得交談很困難,他(現在)就會給她打電話。最好還是等到見面再說吧。
「這還用你說?豈止是奇怪。要我說簡直就是發瘋。唉,當我聽說喬在遺囑里的要求時,我大鬧了一場。我想讓他們改變這種安排,可他們不幹。說什麼我不能違背遺囑,弄得它很神聖似的。我想他這麼寫就是為了讓我難受。完全是惡毒。他知道我會難受,因為火化為教會所不容。」她望著迪迪,似乎期待他(現在)的回答。「不過,也許你並不了解我們的信仰。你不是天主教徒吧,道爾頓先生?」
女人的友善使迪迪勇氣頓失。他恨不得轉身就跑。但是還有些問題要問。迪迪必須問得很巧妙。「謹慎的迪迪」。
「是道爾頓,」迪迪說,「您剛才說,您已故的丈夫不是,您說,不大算得上是一個居家男人。」
「我很高興,」迪迪說。他鬆開領帶,解開領扣。
「您丈夫的名字!您稱他為喬。可是我……我們的檔案顯示他叫安傑羅。」
「我明白您的意思。」迪迪不想被迫就範。
「道爾頓,」迪迪陰沉著臉回答。的確,這女人真是糊塗透頂。能相信她說的任何話嗎?
迪迪嘆了口氣。尹卡多納是真有其人,即使用的是另一個名字。「感謝您的配合,」他說。
孩子拖著腳,懶洋洋地走出房間,還順手在旁邊的一把椅子上捶了一拳。
「送到他母親那兒去了,他母親住在——我想想——住在得克薩斯。沒錯,就是那兒。是死者的要求,都寫在遺囑里。」
他把外套搭在床尾旁的椅子上。
「嗯,我還能怎麼辦呢,狄龍先生?我是說道爾頓先生。不活了嗎?我才不會呢!我還有孩子得養……而且實不相瞞,說一句僅限於你知我知的話吧,喬就這樣離開了我們,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儘管我討厭這麼說。」她湊近迪迪,一副推心置腹的樣子。迪迪抽出一支煙塞進嘴裏,然後划著了火柴;他的手在發抖。但願那女人沒有看出火苗靠近他的下巴時在顫抖。「你知道我想說的意思吧?喬不是個好丈夫。如果我說的不是實話,就讓天打五雷劈好了。他似乎根本就不顧家。經常拿著一個木衣架把孩子揍得半死。我的心都碎了。可是我攔不住他。即使我儘力想攔。」
瓦特金斯與里格爾之間的新矛盾嗎?
「你今天來得早些,是因為晚上有約會嗎?」
「不是,」迪迪說,「我是新教徒。」
「是公事嗎?」
「火化!那……那他的骨灰存放在哪兒?」
「我很高興,」迪迪喃喃著,似乎陷入了沉思之中。在某個遙遠的地方或很久很久以前,有個像彌拉·尹卡多納的大塊頭女人。但(現在)變得很小了。
「哦……」女人鬆弛的面頰上頓時堆滿笑容,露出一口壞牙。「進來吧。」她似乎很高興。在迪迪之前有多少人來調查過呢?「托米!」她用另一種沙啞的聲音喊道,「關上那該死的電視。鐵路公司來人了。」然後又轉向迪迪說:「好了,你不想脫下外套嗎?」迪迪把外套和帽子遞給她,她接過去搭在樓梯的扶手上,樓梯通往二樓,沒有鋪地毯。迪迪跟著她來到擺滿傢具的客廳。這裏烏煙瘴氣。難聞的氣味似乎把空氣分成了三層,可以分辨出香煙味、魚腥味和食用油的氣味。在客廳的另一邊,在那最低一層的魚腥味下面,迪迪看見那孩子跪在圖像正在消失的電視機前。如果像《信使公報》上所說,那孩子真的有十一歲的話,那麼他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要小。鑒於他父母的體型,他顯然是太瘦小了。「這位是——」
「這孩子!」尹卡多納太太重重地坐了下來。「他會把我氣死的。https://read.99csw.com
里格爾昨天興高采烈地展示的那份關於軍方生物戰實驗室將使用專用儀器的新的政府合同嗎?——迪迪心裏現在還想著那件事。
她說的是實話嗎?如果是的,那迪迪的新理論又怎麼辦嗎?「可您丈夫確實有自己的意願,」迪迪說,想把彌拉·尹卡多納的思路重新引回正題,「他希望火化。」
「我是鐵路公司的,」迪迪取下搭配不當的帽子。「很抱歉打擾您,需要再問您幾個問題,關於您……已故的丈夫……」
尹卡多納太太還在追問:「我說得對吧?你說。」
迪迪有些懊惱。「可他的遺囑里確實提到火化了吧?」
「你有何貴幹?」女人顯然心存戒備。看得見她身後的門廳,從那兒傳來一股濃烈的煙霧和油煎食品的味道。
「您完全弄錯了。他根本就不是土葬。他是火化的。」

「什麼?」
星期三下午晚些時候,迪迪離開工廠后直接去看海絲特。與她短暫地見上一面,然後再開始晚上的調查。他來的時候兩手空空。因為迫不及待而沒有買任何東西,只是在醫院大廳的小花店裡匆匆地隨意買了一束花;除了花之外,他不知道該帶什麼才好。所幸內勃恩太太不在病房。他進門時,海絲特抬起頭來。她從墨鏡後面能看到什麼嗎?醫生讓她接受了哪些可惡的、沒有人性的檢查呢?她看上去心平氣和,但肯定只是表面現象。像他一樣,海絲特肯定也是因為希望而微微顫慄,或者因為絕望而懶得動彈。
尹卡多納被火化而不是土葬這件事為什麼讓迪迪如此驚慌失措呢?因為這樣一來,那工人又被扔回了虛幻的世界。一具已經入土並漸漸腐爛的屍體是真實的東西。與死者的生前仍然有相像之處:還是結實、粗壯的身體。在相當一段時間內它會保持原樣。即使尹卡多納的屍體可能已經面目全非,在幾個月甚至幾年之後,仍然有挖出來的價值;仍然可以進行屍檢以確認他殺這一事實。但火化就不同了!骨灰可什麼都不是。沒有身體,沒有重量。沒有任何東西可以挖掘。沒有任何東西可以與死者的生前發生聯繫,沒有任何東西可以檢查。
迪迪迫不及待地打斷了她的話。「等一等!您說您丈夫叫什麼?」頓時又生出了新的希望。是他弄錯了。找錯了地方。
「哦,沒錯。的確是這樣的。我想鐵路工人都是這樣。否則就不會當鐵路工人了。對吧?嗯,你貴姓……」
「您還想了解別的情況嗎,道格拉斯先生?」
兩個人一直這樣親親熱熱,即使在他們開始說話之後。海絲特似乎不那麼戒備和神秘了。她(現在)坐了起來;曲起膝蓋,兩腿靠攏,脊背彎得像一張弓。他們似乎在進行一次很平常的交談,迪迪通常會覺得這種交談難以忍受,而(現在)卻覺得很寬慰,很踏實。他簡單介紹了瓦特金斯公司的歷史;談了談公司目前的形勢,既引用吉姆的觀點也發表了自己的看法;描述了工廠的樣子;回顧了本周頭三天的會議,包括各種發言及其潛台詞,無聊的圓桌討論和幾乎聽不清的勾心鬥角的開小會。公司難以預測的命運以及迪迪所乾的這份體面的苦差中,有什麼能引起海絲特的興趣呢?
「托米,上床睡覺去。」
「我哭過的,」那女人重複道。
「當然!而你知道我是怎麼說的嗎?我對自己說,喬就是這副德性,我說。這傢伙一直都是個該死的傻瓜,還有他弟弟也是。唉,他本來可以埋在阿靈頓國家公墓,棺材上蓋個國旗什麼的,也花不了幾個錢。喬可以享受這個,你知道。他是退伍軍人。」
這消息讓迪迪大驚失色,他一個字也說不出來,更不用談再問什麼問題了。他無言以對,儘力讓遲鈍的頭腦吸收聽到的信息。
「我的孩子非常難過,道爾頓先生。因為昨天才剛剛舉行葬禮。你別在意。」
迪迪覺得難以繼續問下去。這女人的語氣、聲音以及用詞都令人不快又似曾相識。難道他以前見過她嗎?
她在目不轉睛地望著他。不會是看他的衣服,對吧?迪迪(現在)為什麼覺得開口說話有那麼難呢?
「你聽見我的話了。快去。」
這位弟弟又是怎麼回事?是另一位名叫尹卡多納的鐵路工人嗎?是死了還是活著?但是迪迪千萬不能被牽離主題。稍不留心的話,他就會像彌拉·尹卡多納一樣,腦袋裡一塌糊塗;被每一句隨口說出的話以及它們的相關意思所騙。她(現在)說什麼了?哦,對了。「那麼,您認為您丈夫為什麼選擇火化呢?」迪迪問,「似乎很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