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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說什麼?等一等,我聽到了。是個好聽的名字。」她的聲音(現在)離得更遠了,不過迪迪還能勉強聽清她的話。「我以前認識一位叫保羅的。全名叫保羅·福里特。是個大塊頭,非常強壯。當時住在這附近。你認識他嗎?」
「我不是也在回答你這些問題嗎?我很配合,對吧?你自己剛才也說過。你知道,我可以起訴你們這些人。因為喬的死,我也許可以得到一百萬美元的賠償。我在報紙上看到過這樣的官司。我和托米下半輩子可就享福了。法律會支持我的,而你們那狡猾的鐵路公司非賠不可,趾高氣揚的先生——」
「尹卡多納太太,我很感激您的熱情和坦誠,可我還有工作要做。」
女人望著他。「你真的不想來點兒草莓冰淇淋嗎?還在那邊的冰箱里放著呢。」迪迪搖了搖頭。「要不我給你調點兒威士忌加蘇打水。也有杜松子酒。壁櫃里還藏著兩瓶紅酒。喬喜歡那玩意兒,但我知道我是絕對不會喝那東西的。」
迪迪點了點頭。
「不用,謝謝。您太客氣了,這樣就很好。我過幾分鐘就要走了。」
「尹卡多納太太,沒有人批評您丈夫,我只是想——」
「你真的不想來點兒啤酒嗎?」
「不安的迪迪」。被各種互不相關的感覺所困擾。彷彿他的眼睛和皮膚出了什麼問題。他需要一個緩衝物——一塊堅硬、普通、冷漠的石板——隔在自己和這個喋喋不休的女人之間。當然,他說話的時候沒有必要望著她。只是迪迪又失去了頭緒。必須費力地回想他們(現在)談到了哪兒。彌拉·尹卡多納可以失去頭緒,而且毫不在乎。但是迪迪在乎。必須緊扣事實。事實之一就是:安傑羅——喬——尹卡多納不介意有過不幸的童年。「但是您丈夫的弟弟態度就不一樣,對吧?」迪迪大聲問道。
「哦,彌拉可了解了。」她的話語開始模糊不清,腦袋似乎在肩膀上放置不穩。「我敢打賭,很多姑娘一準對你這麼說過。所以,當一個快四十歲的丑老太婆這麼跟你說的時候,你根本就無所謂。對吧?」
「喂,這是怎麼了?」
「三十三?」她拍了拍自己的大腿。「不會是騙我吧!天啊,你可看不出年齡。你倒是有些白頭髮,這我看得到。但是分佈很均勻。我總是說,男人有白髮會顯得很性感。可你臉上沒有一絲皺紋。你看起來,嗯,差不多二十八吧。」她飛快地瞥了他一眼。「沒錯,我覺得就是二十八。」她放下啤酒罐,緩緩地打量著迪迪。「喂,」她咧嘴一笑,「我想到你應該幹什麼樣的工作了。從你的衣服、你說話的方式還有你的臉來看,你不該是在鐵路上工作。那幫傢伙都是些粗人。你應該在保險公司或銀行工作。在銀行最好。當然,如果想多掙點錢,你可以去上夜校,拿個註冊會計師證書。」
「哦,當然。我正要接著說呢。」她把剩下的半罐啤酒倒進杯子里。「嗯,他們發現喬之後,就把他送到了火車站附近的一個地方,但他們告訴我說,我得到星期一早上才能去。我還是去了,可他們不讓我看遺體,而我也不想看,你明白嗎?」她停了下來。迪迪點點頭。「你瞧,是我的神經。我的神經有時很脆弱。」
「喂,我能再抽支煙嗎?我自己抽的那種牌子糟透了。謝謝……好了,你剛才說什麼來著?……哦,關於喬……嗯,你知道,他也有很多不滿。跟查理一樣。情緒上來的時候,他簡直讓人受不了。他總是說教會的壞話,還嘲笑我和托米每個禮拜天雷打不動地去教堂望彌撒,而他自己則穿著內衣窩在家裡,不停地灌啤酒或杜松子酒,一邊吼呀,罵呀,鬧個不停。」
「他真是這麼說的?」迪迪不無欽佩地問。
迪迪笑了起來。在尹卡多納家裡終於第一次覺得開心。他編的那一大堆謊話已經變得太荒唐,太滑稽,似乎快要真假難辨了。如果他不是這麼困得要命就好了。
女人站起身,幾步走到電視機旁,打開電視。她眼裡閃出仇恨的怒火。「現在幾點了?」
「謝謝。我不介意來一支。」她探過身來,讓迪迪幫她點煙;迪迪自己也拿出了一支。幸虧他沒有喝啤酒,他已經覺得很累了。「我剛才說到哪兒了?」
「對,」迪迪機械地應道。感覺一陣暈眩,九_九_藏_書難以自制。就像被麻醉了一般。他暗暗想著,如果請求尹卡多納太太允許他躺一會兒,會不會是個錯誤?
「不認識。」
「沒什麼,」迪迪說,「那一陣過去了,僅此而已。我跟您說過沒事兒的。我現在需要的是新鮮空氣。」迪迪缺乏鋼鐵般的意志,不敢在此刻直視彌拉·尹卡多納的面孔;他知道她把這一刻當成了拒絕。他也沒有一副硬心腸,能夠(現在)徑直走出前門揚長而去。
「真抱歉,」迪迪說。這是真心話。
這麼說還有下文。「說到您丈夫兄弟倆的童年很不幸。」
「哦,聽著,我根本就不相信查理說的話。他喜歡吹牛,而且愛記仇。再比如說喬,喬就不一樣。他不像查理那樣對教會懷恨在心,也沒有為自己的悲慘童年耿耿於懷。我敢打賭,他挨的打一點兒也不比查理少。可喬總是喜歡看事物光明的一面。」她朝迪迪展顏一笑;一時間,她顯得優雅迷人,幾乎是寬宏大量。她捻弄著戴在黃色襯衫之上的一長串紫色珠子,時不時地直視著迪迪的眼睛。
「哦,還不止這些呢。托米也有脾氣。我想是像他爸爸。他有時候會對喬破口大罵。我聽了都覺得好笑,但是喬可不喜歡。」她笑了起來,把啤酒湊向唇邊。「哎呀……」
「真遺憾。」彌拉又拿著兩罐啤酒出現在客廳門口。「他是個很好的人。你也許會喜歡他的。」她坐了下來。「不,仔細想來,你不會喜歡他。」這一次,「紳士迪迪」沒有主動幫忙。彌拉自己用開瓶器開了啤酒;拿著罐子就喝了起來。「你多大了,保羅?」
「查理嗎?那還用說!狄龍先生,你要是聽到他的話就好了。他說話可刻薄了。跟他打交道之前可一定得三思!」
「托米!」那孩子立刻出現在門口。他會不會一直就躲在外面?「什麼事兒,媽媽?」
迪迪知道她(現在)滿腹怨氣,但是想不出該說什麼才不至於使事情更糟。他的計劃是:讓保羅·道爾頓先生儘快離開這所難聞、破舊的房子,這裏瀰漫著污濁、殘忍和自欺欺人的氣息。但是,他只要還在這裏,就必須把偵探和演員的角色扮演到底,為律師建立好檔案,方便他在庭審時為道爾頓先生辯護。
這才是迪迪遇到過的那個尹卡多納。真相開始浮出水面。
迪迪幾次想打斷她連珠炮似的責難,但沒有成功。女人(現在)住了口,帶著一臉的怒氣。
「你要走嗎?」
「那麼,能不能這樣理解,尹卡多納太太:您把葬禮的事兒就交給您丈夫的弟弟來安排了?他到這兒之後,就由他全權處理了?」
「我覺得我又不想躺了,」迪迪語氣堅決地說,並開始重新系鞋帶。
「我想我該問的只有一個問題了。之所以把它放到最後,是因為我覺得您可能會產生誤會。您丈夫喝酒嗎?」
「不是你說的那種粗暴。而是有點兒壞脾氣,一旦情緒不好的話。我倒不是說他對我怎麼樣。必要的時候,我能保護好自己。可托米就不同了。我跟你說過,喬一向都不怎麼喜歡孩子,不過你也許會認為他會喜歡自己的孩子,對吧?但是他跟托米一直都合不來。」
真的還有問題要問嗎?彌拉·尹卡多納不是把可能有用的東西都告訴迪迪了嗎?當然,她沒有解決迪迪對自己的相互矛盾的看法——既有罪也無罪,既是加害者也是受害者。但她提供的情況至少維持了有不同選擇的可能性;沒有因為另一方證據不足而結案,或對迪迪做出明確的有罪判決。根據尹卡多納的遺孀的描述,她丈夫一貫性格殘暴,因此,迪迪將來也不必因為想到那傢伙當時對他可能並無惡意而負疚終生。
「嗯,既然查理星期天晚上趕了過來,主動提出承擔所有的費用,我就不能跟他爭了,對吧?我是說火化的問題。錢是他出的,你瞧。當然我得承認,我根本就沒有想到他會主動掏錢。他和喬感情不是很深。我是說就親兄弟而言。當他最先說要出錢的時候,我還挖苦了他一頓,說他是喝醉了。我想我自己也喝了不少。那是個很漫長的夜晚。」
她站了起來。「當然,你儘管躺好了。也許是什麼東西沒吃好。」迪迪搖搖頭,自己還是沒有起身。「要我給你拿一瓶礦泉水嗎?」
「你是想證明喬read.99csw.com上班的時候喝醉了嗎?想證明他就是那樣才死的嗎?簡直是太卑鄙——」
迪迪對生活在這個烏煙瘴氣的臟窩裡的一家人看得比之前更清楚了。就像一張各擺姿勢所照的合影:粗壯兇狠的父親,性感懶散的母親,莽撞大胆的孩子。這一切都變了,就因為他。但他(現在)正在陷入情感之中,陷入主觀的負罪感之中。這可不是他此行的目的。他來到這裏,是要儘可能地確定自己在客觀上是有罪還是無罪;順便也了解一下尹卡多納火化的原因。別管這個了。對這家人來說,安傑羅·尹卡多納化成灰燼的事情顯然無關緊要。儘管迪迪覺得這無異於一項可怕的、令人沮喪的判決。其作用之一就是讓人忘卻。迪迪可不能讓真實的尹卡多納變得模糊,變得可疑。那工人是確有其人,而且已經死去;儘管作為證據的屍體已經化作灰塵不復存在。
迪迪這一次連忙打斷了。「那麼如果依您的話,尹卡多納太太,您就會讓您的丈夫入殮,埋進教堂墓地,並舉行所有的宗教儀式,對吧?」迪迪不得不打斷她的話,因為他感覺自己有些發暈。提問並不是為了了解什麼。對這個問題——(現在)還有許多其他的問題——迪迪不用問就已經知道那女人會怎麼回答。他心中的謎團在這裏不會找到答案。每一個含有希望的話頭總是很快又被推翻。
「抽煙嗎?」迪迪說著,把煙盒從桌子上遞過去。
「然後我就回了家,那時已經是星期天的深夜了,家裡來了許多人,都是我和喬的親戚朋友。我們一邊喝酒,一邊哭,當然主要是喝酒。然後我們打開遺囑。我只看了一眼,就知道他媽的出問題了,所以我馬上拿著它跑到樓上的電話機旁,給麥奎爾神父打電話。我就是這麼乾的,雖然當時已經是下半夜了,而且我自己也有點兒喝多了,你知道,因為一直那麼哭呀,難過呀等等。不管怎麼說吧,我把事情告訴麥奎爾神父后,他說我應該別管什麼遺囑,而把喬弄到一家體面的天主教殯儀館,比如教堂對面的多諾休殯儀館,剩下的就交給他處理好了。可就在這時,喬的弟弟查理來了。他也有個義大利名字,可我們都叫他查理。他在凌晨三點左右趕了過來。他們家剛買了一輛龐蒂亞克新車。他住在馬薩諸塞州的沃爾塞姆,他是從那兒一路開車過來的。我是九點左右給他打的電話,告訴他喬出事了。我是說,我不得不這麼做,可他根本就沒告訴我會馬上過來。不過他有那麼大一輛新車,你知道吧?不管怎麼說,他來了,看了遺囑,而他對教會可是恨透了,小時候上學時,修女們老是拿尺子打他,因為他是左撇子,而且牧師也總是跟著他,讓他不得安寧,晚上總做噩夢。他和喬的童年真是慘極了。」
迪迪等著她往下說。難道只有這些了嗎?
「哦,」女人說。又重重地坐回椅子里。「幸虧我沒有心臟病。你剛才可把我嚇壞了……保羅?你是叫保羅吧?我還以為你是冒名闖進我家裡的壞蛋呢。比如盜賊,或那個什麼來著……波士頓殺人狂。」
彌拉似乎根本就沒有聽到他的話,只顧著自己滔滔不絕。「我跟他說,麥奎爾神父,我說,請原諒,神父,可是你沒有權利這樣對我說話。我管不了葬禮的事兒,我跟他說。做主的是查理。如果你想訓什麼人一頓,想讓他不好受的話,你去找查理好了。天啊,」她笑了起來,「我真想看到那一幕!查理一準會駁得他啞口無言。可是查理已經回了馬薩諸塞州。所以我只能一個人對付他了。我還幹得不賴。你瞧,麥奎爾神父很年輕。剛從神學院畢業不久的牧師都有滿腦子的想法。他有點兒嚴肅,什麼事情都很較真,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吧?還是太嫩了點兒。但是我讓他開了竅,他現在明白了。」
女人可能是在廚房裡,大聲喊道:「喂,你叫什麼?我是說你的名字。我總是把你的姓弄混。」
「我不是指偶爾喝點兒啤酒。他經常喝醉嗎?」
還有可能獲得更有力的無罪證明嗎?在今天晚上之前,迪迪沒有敢去設想這種可能性。但也許是他太急於自責了。根據有關尹卡多納性格的有利而可靠的證言,迪迪的行為可以被解釋為正當防衛。儘管現場沒有九*九*藏*書證人。
「您說您丈夫的弟弟住在馬薩諸塞州。他是幹什麼工作的?」迪迪突然意識到自己說話的腔調跟火車上那位愛打探的、自以為是的內勃恩太太很相像;但是他沒有辦法。事情緊急,沒有時間講究什麼腔調了。只要迪迪不斷地提問,彌拉·尹卡多納就不至於像個龐然大物。空洞的話語畢竟還是有點用處。
「喂,喂,」迪迪說,「冷靜點兒,尹卡多納太太,您讓我把話說完好嗎?我正要跟您解釋,其實我在一家保險公司工作,我們公司負責調查紐約波士頓標準公司的事故索賠。我正想告訴您這些,」他淡淡地一笑,說,「因為您說我不像鐵路上的人。就是這麼回事。我的確不是。」
迪迪坐在那裡;抬頭望著她那張大臉。就像是用了放大鏡一般,能看見她鼻子上的粗大毛孔,臉上塗得很難看的腮紅,下巴上的幾層肥肉,以及脖子上的褶皺。還有她臉上那可怕的死人般的表情——絲毫也不像想做|愛的樣子。
「尹卡多納太太,請別這樣!」
儘管他(現在)正準備躺下,可也許他並不想這樣。暈眩的感覺在漸漸消退;迪迪(現在)開始覺得噁心。擔心自己會吐出來。她會明白是什麼原因,那樣的話可就太難堪了。的確,這女人很恐怖。可她也是一個人;也許像大多數人一樣,沒有愛撫她的人,也沒有人可以讓她愛撫,因而失去了生氣。迪迪但願自己沒有覺得她這麼醜陋、這麼不堪忍受就好了。
「喂!」彌拉·尹卡多納在迪迪的眼前揮著手,「天啊,你這會兒真是在魂游九天吧。我還以為你真的趕時間呢。還記得嗎?剛才你還迫不及待地問我問題。」
「三十三。」
「是嗎?」女人叫了一聲,猛地站起身來,其動作之快,迪迪都沒看清是怎麼回事。他不禁吃了一驚,並感到不解。「那你到底來我家幹什麼?這是一場玩笑還是怎麼的?如果是這樣的話,先生,我會馬上把你轟出去。」
「對嗎?」她再一次問道。
「您瞧,」迪迪又打斷了她,「我只是需要了解您丈夫葬禮的情形。」
難道這女人開始懷疑他的身份了嗎?「我是要趕時間,」迪迪說,「是工作上的事情。我今晚還得去見一個人,然後才能回家,上床之前還得把報告趕出來。」
女人從椅子里站起身,離開了房間。轉眼就回來了,手裡拿著兩罐萊茵戈爾德啤酒,兩隻印有裸體美人魚的玻璃杯,還有一隻開瓶器。把它們放在上過油漆的矮桌上。「紳士迪迪」動起手來;打開一罐啤酒。「我剛才說,」女人一邊慢吞吞地說話,一邊看著迪迪將半罐啤酒倒進一隻杯子里,「不是天主教徒就要下地獄。這麼說好像不大好,對吧?不過,我想我真的相信這個。我也沒有辦法。教義上是這麼說的。我在學校里從修女們那兒學到的,然後就永遠忘不了。」她喝了一大口啤酒。「你知道,她們教的我全都記得。她們很嚴格,沒錯!可不管她們教了什麼東西,你都會學得很好。如果你耍滑頭不好好做作業,或者發現你在課堂上傳紙條,那就會讓你好好領教一下了。叫你一輩子都忘不了。嗯,有幾次我放學回家的時候,屁股已經通紅,火燒火燎的。」她笑了起來。「原諒我這麼說話,狄龍先生——」她咯咯笑著,一時說不下去。「真的,我的小屁股蛋兒又紅又燙,她們簡直可以用我來暖被窩了。」又是一陣大笑。接著沉下臉來。「不過你也知道,現在可就不一樣了。孩子們如今可輕鬆了。對吧?我們家托米上的是一所修女辦的學校,可她們從來不打他,布置的作業也不到我當時的一半。上個星期他——」
迪迪突然感到累極了。似乎有一陣巨大的疲憊之浪朝他當頭打來;正在將他淹沒。
迪迪不由自主地低頭看了看自己的領帶。有什麼不尋常的地方嗎?在迪迪看來,這條領帶很普通,很保守。
迪迪覺得房間正變得越來越小,而彌拉·尹卡多納卻變得越來越大。儘管兩人之間隔著約四英尺的距離,中間放有一張橢圓形的矮桌,兩邊才是兩把一模一樣的高靠背休閑椅,但是迪迪仍然能感覺到她的肉體,彷彿她就坐在他的腿上一般。鬆弛、肥胖、氣味刺鼻的肉體。她身體的某些部位對他幾乎產生了一種催眠般的https://read.99csw.com誘惑力,(現在)至少有好幾分鐘了:她的乳|房、她的胖手、一笑就露出來的金牙、銅色頭髮的深褐色髮根。
「哦,你以為我在跟你說什麼?」她沒好氣地說,「別那麼急慌慌的。又用不著去救火。」
此時此刻,彌拉·尹卡多納正在說她當時一眼就看出來了,就憑他那身衣服。「主要是你那條古怪的領帶,」她說。
「他是泥瓦匠。泥瓦匠可掙大錢,你知道吧,狄龍先生?你瞧,是他們的工會爭取的,這樣他們在冷天——」
「等一等,尹卡多納太太。」平息女人的怒火非常關鍵。如果她生氣了,等迪迪想起別的什麼問題時,想再來拜訪就不可能了。迪迪伸出一隻手。「我沒想證明任何事情。只是在問您一些普通的問題。」
「嗯,我想也不能讓它浪費了。」她咧嘴一笑。
「您瞧,」迪迪說,「我突然覺得不舒服。如果我脫掉鞋子,在那張沙發上躺一會兒,您不會介意吧?」
「尹卡多納太太,您完全沒必要這麼生氣。我能理解您對那篇報道上的說法的感受,可我的問題跟它毫無關係。真的。我想了解的只是您丈夫為什麼會火化。所以才問了您一個簡單、直接的問題。我的問題是,如果依您的話,您是否寧願讓您丈夫按天主教徒通常遵循的方式下葬。」
迪迪嘆了口氣。跟這女人談話簡直像掉進水裡快要淹死一般。再問幾句吧,然後他就離開,也許去看場電影。但是關於尹卡多納及其家人他還有些情況不是很清楚。比如說,兄弟之間的關係。迪迪試探性地問道:「在您看來,您丈夫對教會是什麼樣的態度?」
「喂,你是想暗示什麼?」女人說。那令人不快的語氣讓迪迪吃了一驚;他習慣了她喋喋不休有氣無力的溫和聲音。「你是想說即使喬自己願意,他也不可能體面地下葬嗎?我知道你想幹什麼。想借我的口說話。就是因為報紙上那該死的報道,說你們那混蛋鐵路公司有人說喬可能是自殺。真是厚顏無恥!這麼胡說八道可是犯法的,你知道嗎?那家報紙居然這樣誣衊我可憐的死去的喬,我敢打賭我可以起訴他們,要他們賠上個十萬。還有鐵路公司。我的喬是個虔誠的天主教徒,怎麼可能幹出那種事呢?」
「那小傢伙?沒有的事兒。完全是跟他對著干,什麼都不怕。我已經見過好多次了,喬動不動就抽出皮帶把托米打得半死——那孩子非常淘氣,可沒什麼惡意。但是托米特別有膽兒,口裡說著,打吧,爸爸,只要你打得下去,我就受得了。」
「保羅。」
可她仍然不喜歡這個問題。「聽著,狄龍先生!」她把雙臂交叉在胸前,一副氣咻咻的樣子。「我覺得有件事情你沒有弄明白。我是修女們教出來的,上帝保佑她們,我一輩子都是天主教徒,到死還是天主教徒。如果我的托米回來跟我說,他要娶一個不是天主教徒的姑娘,我一定會揍他個半死。我會揍得他不知道——」
迪迪又說不用。「我只是躺一會兒就行。不想給您添任何麻煩。請別為這個擔心,因為我知道沒事兒的。」
「過幾分鐘吧。我想再抽一支煙。我們還是坐到那兒去吧。」
迪迪開了另一罐啤酒,幫她倒進杯子。「他們不讓您看遺體,然後呢?」
「尹卡多納太太,您剛才談到您丈夫的遺囑,還有火化的事情。」
「托米怕他嗎?」
迪迪聳了聳肩膀。突然意識到是怎麼回事了:她喝進去的那些啤酒開始產生作用了。在這女人動手脫衣服之前,他最好趕緊離開。
「回這兒來看你的電視。我知道時間很晚了。但是狄龍先生說的話你沒有什麼不能聽的。你爸爸是個好人。我要你知道這一點。我才不管誰知道呢,我要站出來對全世界都這麼說。」
迪迪突然生起自己的氣來。在剛才的半個小時里,他幾乎忘了自己來這兒的原因。什麼原因呢?因為迪迪殺了這個女人的丈夫。還因為迪迪必須了解自己在何種程度、何種意義上是有罪的。
迪迪決定不置可否。集中精神喚起全部的力量,以便從椅子里站起身,再邁步走到前門。離開這所房子。可就在這時,彌拉·尹卡多納飄忽不定的性|欲又平息下來,她的舉止重新變得友好,不再具有明顯的挑逗性。但是誰知道這種狀態能維持多久呢?幾秒鐘?還九*九*藏*書是幾個月?她比迪迪更有力量。迪迪只是在想著站起身,而她已經又一次衝出了房間。又去拿酒喝嗎?
「他……尹卡多納先生……是不是很粗暴?」
「不過,我要告訴你一件事。你看起來可絲毫不像我所見過的鐵路公司那邊的任何人。你穿的衣服太講究了。你的褲子不像在鐵路上做事的人的那麼肥。我也從沒見過鐵路上的人系這麼漂亮的領帶。好好打量你一番之後,我覺得你看上去就像是廣告里的人。還有你的臉。看得出來你小時候從沒長過粉刺。哦,只要看看一個男人怎麼刮臉,我就可以了解他很多。」她頓了頓。「你真是個英俊的男人。為你乾杯。」女人舉起啤酒罐向迪迪致意。「英俊。你自己知道嗎?」
迪迪困惑了。這女人是開始懷疑他了呢,還是用這種手法來勾引他?儘管他的本能告訴他很可能是前者,他還是無法確定。為什麼無法確定呢?為什麼他只能空洞地、友好地微笑,彷彿什麼也沒有發生一般?且慢,有事情正在發生。彌拉燃著的香煙從煙灰缸邊沿掉到了咖啡桌上,迪迪撿了起來。「嗯,實不相瞞,尹卡多納太太,我的確不是鐵路公司的——」
「我知道,我知道,」她嘆了口氣。「你為鐵路工作。請稍等片刻,我得再拿點兒啤酒。你真的不想陪我喝一杯嗎?那好吧。」她走出房間,迪迪靠回到椅背上,閉上眼睛。彌拉·尹卡多納回來的腳步聲。「聽著,」她重新坐在椅子里說,「有一點我得說清楚。你來到我家裡,問了我一連串的問題,我沒有跟你正經八百地假應付。反正也沒什麼事兒可干,我就陪你說話。但是有一點我想讓你明白,從我嘴裏說出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都是百分之百的大實話,上帝可以作證。你明白了嗎?」迪迪睡意模糊地點點頭。「就拿火化那攤該死的事兒來說吧,你好像對它特別感興趣,雖然我怎麼也想不通,鐵路公司怎麼會關心可憐的喬的後事是怎麼處理的。你想知道我是贊成還是反對。也許想知道我為什麼沒有制止。儘管你跟我素不相識,可我告訴你的一切跟我今天在『完美心靈』教堂對麥奎爾神父所說的完全相同。你知道那傢伙可凶了,就在今天下午,我一去他就劈頭蓋臉地訓了我一通。知道為什麼嗎?告訴你吧,就因為讓喬火化的事兒。他對我說,喬的靈魂將永遠在煉獄里腐爛,在最後審判日不會從墳墓中復活,還有諸如此類的可怕的話。想讓我不好受。就像是我對喬犯下大錯似的。」
女人靠回到椅背上。一口喝光了啤酒,有幾滴從一邊嘴角流了下來。她要說的只有這些了嗎?迪迪覺得越來越難以確定。
「哦,這可難辦了,」她打趣地說,一邊靠在椅子上蹺起腿來。「我還從沒見過不喜歡好東西的男人。而這裏的好東西可不少。」她探究地望著迪迪。「不過我看得出來,你是個很挑剔的人,對自動到手的東西你是沒興趣的。我說得對吧?」
女人陪著迪迪走到沙發旁。「我沒擔心。你也沒給我添麻煩。聽著,我有個主意。這張沙發的彈簧壞了,不是很舒服。你幹嗎不上樓到我房間的床上去躺會兒呢?」她把手放在迪迪的衣袖上,而迪迪這時正坐在沙發邊;在低頭解鞋帶。「上面安靜得多,你可以休息一陣子,多長時間都行。我去讓托米上床睡覺。然後就來看看你怎麼樣,看能為你做些什麼。」
突然,迪迪意識到他一直在盯著自己的膝頭,卻什麼也沒有看見;既沒有聽到一個字,也沒有說出一句話。他抬起頭,發現那女人正望著他,那是一種令他費解的眼神。「喂,你到底是不是還想問我問題?時間晚了,我可不能浪費一整個晚上。」
迪迪搖了搖頭。
女人的臉色變了,變得更陰沉了。「你這是什麼意思?」
彌拉·尹卡多納對迪迪的話似乎也沒怎麼聽。也許聽進去了三分之一,其他的都是靠自己的想象。對迪迪冠冕堂皇的謊言,她似乎只聽進去了一個詞:工作。「我知道你有工作,」她開口道,臉上泛出一絲慵懶的笑意,「你在鐵路公司工作。」
兩人重新坐在那兩把一模一樣的高背休閑椅上。「我猜你還想了解一些情況,」女人陰沉著臉說,「但是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還願意回答任何問題。也許你最好換個時間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