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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十一

「根本就沒有。」
「我無所謂,」迪迪小聲回答,「反正我本來也打算周末就呆在這兒。我有位朋友剛剛住進了這兒的華倫醫院,準備做一個手術。」
「沒關係的。我可以乘計程車。」
格特魯德護士手裡拿著體溫表走了進來,她把體溫表塞進海絲特口裡,然後帶著幾分挑剔的樣子在房間里收拾起來,一邊等著量體溫所需的時間過去,好取出體溫表。接著,她讓海絲特服下一顆白色的大藥丸,便離開了病房。
在二樓的自助餐廳用餐。但不是自助餐。由於有一位嘉賓在場,午餐比前兩天更正式。本地電視台的一位負責人簡要介紹了他們計劃製作的一期半小時的討論與訪談節目,瓦特金斯公司將成為這期節目中的「本月企業」。
「很好,」里格爾說,「不會佔用你們太多時間。需要你們今晚九點一刻到10頻道演播室開個短會。瓦特金斯先生和我當然也會出席。」
「也不是,」她苦笑了一下,「我知道手術是不會成功的。」
「怎麼回事兒?睡過頭了?」
「的確可惡。」
「你要去哪兒,帥哥?」女人睡意矇矓地問。
穿過大門,上了車道。穹頂光彩奪目,生氣盎然。我們的車停了下來。迪迪心裏想著那天藍和金黃兩色的穹頂。再一次想到了它原初的創意,而忽略其近來的用途。迪迪很欣賞穹頂所體現的奇思妙想;有時候,一想到當年堅持要在自己的事業之上添加這頂華麗之冠的創始者不可思議的精力,迪迪會覺得自己又有了力量。
迪迪走進大樓。上了電梯。穿過三樓擁擠的走廊。進了長方形會議室。我們多數人都已經坐在圓桌旁。迪迪打開公文包,拿出記錄本。
「一言為定,」迪迪說,「不過我真正希望的是讓你成為我的同謀。從現在起,每次殺人我都會聽你的意見。」
「哦,是玫瑰。謝謝你。」
這件事可以留待以後。(現在)必須集中思想,關注手頭的事情,關注瓦特金斯公司的事情,關注眼下的事情。迪迪要儘力顯出他這次來到州北、在這座城市停留一周的唯一原因就是公事:他被挑選來參加公司的會議,這是一項榮幸的差事。迪迪一邊在暗暗說服自己,一邊讓那位能幹的中層管理人員用爛熟於心的觀點來說服大家。

迪迪聽著腦海里重放的自己的最後兩句話,再一次感受到兩人生活中的奇特相關。海絲特雖然擁有上天賜予的水靈靈的肉眼,卻看不見。而他自己卻致力於推銷一種機器眼,這種機器眼可以承擔肉眼的普通功能,並努力超越它們。對使用顯微鏡的人來說,他自己那雙能看見的眼睛就成了擺設。
「是擔心明天的事兒嗎?很緊張?」
迪迪坐在椅子邊上,小口喝著咖啡。等待自己脫口說出那一連串不由自主的話。吉姆正轉身跟他左邊的研發部的丹頓說著什麼。一切都可能發生。迪迪腦袋裡的血奔湧進他的胸腔。似乎有個堅硬的方塊堵住了他的喉嚨。他向吉姆探過頭去。可就在這時,懷爾德博回來了,準備坐他自己的位置,一邊示意服務員給他換一杯咖啡。這杯涼了。我不能喝了。於是吉姆返回了自己的席位。
「你怎麼想,海絲特?」
迪迪光著身子,跟體壯如牛的彌拉一起在床上翻來滾去,一邊擔心有人在恨恨地看著他們。儘管如此,他還是不能停下。「勇敢的迪迪」,自己都沒有料到會如此強壯。女人快活地叫著,指甲挖進了迪迪瘦削的肩膀。迪迪(現在)平躺著。女人側躺在他的右邊,她的頭、右臂和右腿都搭在他的身上。她真是太重了。迪迪推開她,然後轉身向左側卧著,全身大汗淋漓。是誰在看呢?
已經是第四天上午,只剩下一天了。
保羅六歲那年,在一年級快讀完的時候,他勇敢地找母親談話,要求從瑪麗令人窒息的照料和一成不變的安排中獲得一點獨立。快讀完二年級的迪迪找到了欽佩保羅並希望仿效他的又一個理由。「勇敢的迪迪」即將誕生了嗎?還沒有。不會這麼容易。通常情況下,只要是保羅先干成的事情對迪迪來說就會更艱難。「唉,我失去了一個寶貝,」瑪麗一邊說,一邊不無誇張地繞過保羅的床,來到迪迪床邊,幫他掖好被單。「可我還有一個寶貝,對吧?」她彎下身去,把讓被單裹得幾乎動彈不了的迪迪擁進她碩大的懷裡。七歲的迪迪一方面覺得自己被困住了,無法脫身,另一方面又很難過,他知道瑪麗非常傷心。不由自主地對她產生了同情,就像對一個聲音不可能充耳不聞一樣。那聲音意味著他不能馬上與保羅九-九-藏-書一樣獲得獨立。迪迪成了瑪麗的一切,成了她原本已經大受制約的關懷欲的唯一對象。成為別人「最後的快樂」,這是多大的責任啊!瑪麗就像一個貪心不足的大孩子,必須很有策略、很有耐心地讓她改變這種心理。(現在)與彌拉·尹卡多納的關係也面臨同樣的任務。在夢中,迪迪知道自己沒打算與她永遠保持婚姻關係。只是一種權宜之計。等到她從丈夫去世的噩耗中恢復過來。然後迪迪就會自由了。
「哦,那等你把一切籌劃好,毒藥也準備好之後,就通知我。我也許會跟著你干。行嗎?」
那些話呀!重複得簡直不可思議。每天晚上,瑪麗都會給他們念一些報紙上的文章,包括各種可怕的事故、強|奸、謀殺等,通常是什麼都有。她一邊吸塵、擦灰、做飯、用罐子裝食品,或者釘扣子,一邊反覆講述她們姐妹和弟弟的故事:她們家有姐妹八人,全部健在,有的是修女,有的是保姆,還有的是家庭主婦,而唯一的弟弟則是個單身漢,以開計程車為生,愛喝酒,早年從廚房的樓梯上掉下來摔死了。順著這一串往事,就會接著講到她過世的父母,他們曾是賓夕法尼亞一座大莊園里的馬車夫和廚娘。而且最終會講到一個最精彩的故事,一個由於一遍又一遍地重複而被聖化的故事:男主人和女主人真是太好了,在瑪麗八歲的時候,還曾經叫她到大宅去跟他們的女兒一起玩了整整一個下午。永生難忘的下午。「她穿得太漂亮了。他們還讓我在那兒吃飯。那天晚上我回家的時候,我姐妹們的臉色呀,可惜你沒有看到!她們不明白為什麼會挑選我而沒有叫她們。我猜我長得最好看。哦,她們簡直氣瘋了!」
「什麼都別問他,」吉姆說,「他還在睡覺呢。」
有位專家正在陳述關於改造顯微記錄儀的研究計劃的預算。
「醫生那兒有消息嗎?」迪迪機械地問。
因此,他一直都沒有自己所熱愛的職業。而且經過一段漫長而艱難的時光——整整八年——之後,他還失去了瓊。這項赤字也必須記在他的賬上。她離開時曾說他不愛她。雖然他的感情說這是誹謗,但也許她沒有說錯。他對瓊除了心理需要和性的依戀之外還有別的感情嗎?愛在哪兒?沒有任何東西能激發他的力量,讓他產生愛。真正的工作一定能夠點燃他的激|情。從最深奧的解疑克難到簡單的粗活,什麼樣的工作都行。愛自己的工作也是愛自己的一種方式,能使人更加自由地去愛他人。

但是在夢裡,迪迪覺得娶自己的保姆顯然不對。瑪麗肯定比他大很多。保羅應該幫幫他,而不是輕輕鬆鬆地要求自由,然後跑到一邊去獨自享受,留下迪迪來療救大人們破碎的心靈,重建他們受傷的自我。如果讓保羅來娶尹卡多納的遺孀,恢復的過程可能要快得多。保羅既不像迪迪這麼耐心,也不像迪迪這樣敏感。與保羅在一起,彌拉·尹卡多納就不得不擔起自己那份義務了。
「我覺得你高估我了。」
「只是很快地排練一下,」電視製片人說,想為里格爾幫個腔。
但是要注意,愛自己的工作與僅僅是專註于自己的工作之間存在著差別。就在這個星期天的下午,全神貫注于自己的工作之中的安傑羅·尹卡多納絲毫也不友好。那傢伙因為迪迪闖進他的工作場所、分散了他的注意力而大發雷霆。他火冒三丈,氣勢洶洶。還想動手幹掉迪迪。反過來想,如果尹卡多納(現在)闖進這間會議室,迪迪就決不會因為完全專註于自己的工作而不去歡迎他。迪迪會迎上前去,抓住他的胳膊,然後對大家說對不起打斷一下,再把他介紹給里格爾、瓦特金斯和在座的其他人。當大家發現「我們中的一員」哈倫居然認識一個來自下層的渾身髒兮兮的大老粗時,肯定會大吃一驚,但是管它的呢。如果迪迪屈尊跟這些自命不凡的人解釋的話,他會說這工人是他失散多年的兄弟。或者是類似兄弟的什麼人,比如老保姆的兒子等。尹卡多納也許會因為受到這種禮遇而消除怒氣。他會發現迪迪對他很友好,不可能懷有什麼惡意。
沒錯,眼睛很特別。但是,除了主要成分是水的肉體意義上的眼睛之外,還存在秘密的眼睛。這種秘密的眼睛有的能看見,有的不能。迪迪只敢這樣安慰海絲特,因為他必須認真對待海絲特關於手術會失敗的預感。他說,難道你不知道自己其實能看見嗎?你所看到的東西,多數有視力的人都看不到。而人們用眼睛看到的大多只是零星殘片而已。
https://read.99csw•com坐在迪迪左邊的是一位名叫恩斯特·懷爾德博的專家,這時他站了起來;吉姆連忙坐到他的椅子上。笑眯眯的。「會議開得熱火朝天的時候,你居然想了解這種事情,這可有點兒古怪。」吉姆頗有意味地揮揮胳膊。「除非是有某種關聯。比如你因為兼并的事而氣得發瘋,想幹掉里格爾。你想問的是:屍檢能否查出奶油雞茸青豆湯里的砒霜?」
迪迪又坐在摺疊椅上;他沒有接話。我們正在駛離市中心。這是個陽光燦爛的上午。由於睡眠嚴重不足,他的眼睛隱隱發痛。
「你怎麼看,道爾頓?」弗雷德問。
「隨你便吧,情哥哥,」女人說。迪迪沒有開燈,從地上找到自己的衣服穿好。
「你瞧,海絲特,許多角膜移植的確都沒有成功。但是也有許多成功了。別把它想象成是從別人身上移植皮膚或移植腎臟。就相當多的病例而言,角膜移植都很有效。眼睛很特別,不像身體的其他器官那麼容易排異。你知道,角膜里沒有任何血管。而且總體來說,眼睛里的抗體比其他器官要少……不過,我敢肯定醫生已經給你講過這些了。」
「差不多吧,」迪迪說。
姑娘似乎在琢磨迪迪的話。然後搖了搖頭。臉上又顯出痛苦的神色。她不至於那麼天真,想象著只要能恢復視力,她就會快樂,會永遠快樂吧?如果她真是這樣的話,那麼想一想海絲特該有多麼痛苦,因為她確信自己是不會看見的。要麼從來沒有,要麼永遠不會?……想象力不僅僅是在愚弄我們,讓我們總是在追求自己所沒有的東西,尤其是那些已經失去的東西;似乎擁有或重新擁有這些東西,我們就有救了。迪迪還想到想象力怎樣使痛苦具體化。一遍又一遍地創造想象的解剖構造:奇異的腔,神奇的軟骨,秘密生命的器官。
「里格爾會儘力假稱這是一件好事,」吉姆說,「是一種兼并。可你們明白那意味著什麼,對吧?就是完蛋。」
吉姆可能是對的。不過,星期一或星期二早上,尹卡多納所接受的卻不是迪迪所希望的屍檢。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迪迪要記住,那就是,如果他想核實的話,查清情況並不難。既然迪迪覺得任何一條可靠的信息都令人寬慰,這個問題為什麼沒有儘早解決呢?他幾天前就可以給《信使公報》或市政廳打電話,詢問是否有這種規定。
他寫的是:「吉姆,你知道州法律有相關規定,說屍體在火化之前必須進行屍檢嗎?」下面是吉姆潦草的回答:「是的。我想有這種規定。幾乎可以肯定。怎麼了?」
迪迪抬起頭,裝出狡猾而友好的樣子點點頭。
迪迪凝視著海絲特的面孔,他從來沒見過這張面孔流露出這麼大的痛苦。他以前怎麼會覺得這張天真、脆弱的面孔毫無表情呢?她的床上很凌亂,被單揉成了一團。昨天晚上她肯定沒有睡好。
「我當然知道。凌晨兩點左右的時候,我去過你的房間,想借那份巴特勒備忘錄,可你還沒有回來。」
迪迪覺得他可以不去參觀而不會有人介意。他先是想給海絲特打個電話,說他馬上過去;而不是晚上去。轉念一想,又決定不提前通知就直接去,心裏希望她嬸嬸可能已經外出或必須早些離開。可是,當迪迪沿著海絲特所在樓層的走廊上走過來時,卻看見內勃恩太太正在她侄女的病房外踱來踱去。似乎正在等他。一見面她就迫不及待地討好起來。海絲特的皮條客。他看見那女人正得意地盯著他手裡的鮮花。
迪迪一進房間,就驚訝地發現海絲特戴著墨鏡的臉十分蒼白。海絲特抬起頭來。「是我,」迪迪說。
咖啡送了上來。里格爾和瓦特金斯所在的貴賓桌不再是大家關注的對象。交頭接耳的聲音漸漸變大。迪迪已喝完一杯咖啡,正在喝第二杯時,感覺到有一隻手搭到他的肩上。吉姆彎下腰來悄聲說道:「你幹嗎要答應里格爾,你這個傻瓜?你本來可以星期五晚上回紐約的。現在倒好,星期六一整天你都得陷在這兒了。」
最後是投票。迪迪所支持的一方的頭頭們——也就是那幫專家——取得了勝利。就改進21號顯微儀做最後一次努力,讓它再一次榮登榜首,再一次領先於所有的同類產品。他們的口號是:不放棄!迪迪很贊成。星期一上午的時候,他覺得雙方的觀點都有道理。(現在)到了星期四,這種政策性問題居然成了全體討論的議題,迪迪不禁感到奇怪。這裏的人難道不明白,有些人就是比其他的人懂得要多嗎?專家們對21號顯微儀的了解難道不比里九-九-藏-書格爾和瓦特金斯要多得多嗎?管理層必須相信他們才行。至於兼并之事,也許是個好主意。
該發生的都已經發生了嗎?迪迪望著彌拉·尹卡多納,她把蓋在身上的被單踢到了雙人床的腳下,自己四仰八叉地睡著了,睡衣掀到了乳|房之上。她(現在)好像開心些了。迪迪挨著床沿躺著。如果他要離開的話,最好是趁她還在睡覺的時候。不要等她醒來,又開始沒完沒了地嘮嘮叨叨,她肯定也知道他不會聽,也不會當真。語言是神聖的。跟身體一樣神聖。彌拉·尹卡多納是語言的褻瀆者。是瑪麗的忠實信徒。跟瑪麗在一起,迪迪居然沒有變成聾子,可真是個奇迹。得提防彌拉。迪迪雖然不像以前那樣強壯,卻再也不想那樣縱容別人。
「我不能在這兒過夜。不過我剛才睡著了,現在,」他看了看手錶,「已經四點了。」
「我現在進去了。」
「很難過。」
「那女人真可惡,」迪迪說。護士在房間里時他們沒有說話。
「醫生是怎麼說的?」迪迪依稀覺得他聽到的肯定是壞消息。
可是尹卡多納不會來了。既不會心平氣和地輕聲敲門後進來,也不會怒氣沖沖,破口大罵,一腳踹開會議室的門。迪迪想努力聽聽大家在說些什麼。該就建立實驗室的新預算投票了吧?還是已經投過票了?也許幾分鐘之前,迪迪就不知不覺地自動舉過手了。
只是勉強趕到。迪迪險些就錯過了。十點過一分才匆匆忙忙走出拉什蘭酒店的前門。吉姆和另外兩人已經坐在我們的車裡了,開車的東方人正在輕輕地發動汽車。
「昨天比以往睡得晚。」
他羡慕那些熱愛自己的勞動的人。任由這種熱愛帶著自己走向奢華,比如艾莫斯·瓦特金斯的穹頂。迪迪的不幸就在於缺乏一份職業,缺乏一種他可以滿腔熱情地去從事的活動。他沒有什麼專長,未能進入法律、醫療、教育或藝術等行業。相反,迪迪只有一個職位,到目前為止,他一直勇敢地想讓自己更喜歡這個職位,而事實上他只是勉強而為。可悲的災難性選擇。迪迪為此付出了巨大的代價。讀完無聊透頂的小學和中學之後,迪迪在達特茅斯念醫學預科時很開心。後來被兩所知名的醫學院錄取。為什麼沒有去呢?畢業一個月後,也就是七月份,遇見了瓊;八月份結婚;九月份耐不住瓊的堅持而遷居紐約。是因為這些嗎?僅僅是這些嗎?僅僅是這麼簡單的一個錯誤嗎?不。他不願意把所有的責任都推到瓊的身上。當初如果真的想上醫學院的話,他一定能找到充分的理由說服瓊,讓她陪著他去伊薩卡或巴爾的摩。而不是被她說服。讓他去干他真正願意乾的事情。而不干他真正不願意乾的事情。「意志不堅的迪迪」。人人都過著自己真正想過的生活。
「你怎麼知道得那麼多?」
迪迪意識到自己(現在)已經醒來。不是在做夢。空間又變了。眼前的女人是金髮,乳|房小巧,左肩上有一顆很大的黑痣。
但是夢從來不會滿足於僅僅解釋某一個念頭。正因如此,夢才會與有意識的幻想以及確切的記憶糾纏在一起。也正因如此,夢才具有解釋甚至教導功能。迪迪的夢(現在)開始解釋他今晚與尹卡多納太太會面時始終沒有想通的一個問題。因為夢裡的女人不僅僅是尹卡多納的妻子——她如今成了迪迪所繼承的遺產和法律上的負擔。這個女人還是瑪麗,即他和保羅的保姆。像牛一樣強壯、有些糊塗、也有幾分虔誠的可靠的瑪麗,自從他們兄弟倆出生以來,她就給他們喂飯、洗澡、穿衣服,打他們的屁股,安頓他們到共用的卧室睡覺,並替他們關燈。彌拉·尹卡多納的頭髮(現在)變成了瑪麗那樣的短直發,是一種自然的淡褐色,而不是她原來的發亮的銅色捲髮。這位寡婦的話語(現在)也跟從保姆嘴裏說出來的絮絮叨叨的連篇廢話沒有兩樣。這些話總是翻來倒去,毫無意義,就像瑪麗星期四晚上餵給他們吃的土豆泥以及星期一、三、五早晨的麥片粥。這些話就像她水桶般的腰身或她腋下的怪味那樣一成不變。
他們真該死!哦對了,我們剛才說到了什麼。「海絲特,對我剛才說的話,你怎麼想?」
「好人迪迪」正出差在外。撇開所有的個人計劃。特別是其中的兩項。繼續調查工人之死以及了解自己對這件事的感受。去https://read.99csw.com醫院看望海絲特並弄清自己對她的感情……兩項計劃都進展不順,這種狀態與其說使他心神不寧,還不如說讓他頭腦發暈。這兩項計劃因為不成功而顯得更單純了嗎?
那些話呀!她跟送奶的、賣肉的,還有食品店的店員之間總是會發生令人費解的爭吵,主題顯然是他們是否有權欺騙瑪麗。每次她都說是自己吵贏了。「我跟他們說不能太過分了,真的。」還有她的信仰,保羅和迪迪已經聽過無數遍了。教堂——至少是教堂的概念——對保姆來說是一種安慰。某某神父說她前三個禮拜天沒去望彌撒沒關係,因為知道她得獨自帶著兩個孩子。每天起床的時候,她會不厭其煩地告訴他們早餐吃什麼,中餐吃什麼,晚餐吃什麼。迪迪和保羅總是跟瑪麗一起用餐,所以對飯菜的安排早就一清二楚。其實瑪麗用不著每天報菜單,他們只需要知道當天是星期幾就行了,因為很久以前瑪麗就說過,有不多不少二十一種飯菜可供選擇,除此之外就沒有了。一周的七天中,每日三餐都是固定不變的安排。瑪麗偶爾還會講講她星期三休息時的約會,他們聽得似懂非懂。迪迪記得,她那些不知道名字的男朋友中,有一位是海員。但每一次都很短暫,所以迪迪和保羅一直沒能背著父母在哪個街角見到瑪麗的追求者。每當一位新的追求者出現時,瑪麗的希望總是來得很快,但接著就去得更快。希望破滅之後,她就會解釋說,這一位在送她回家的路上對她動手動腳,或者那一位在電影院的包廂里想跟她做醜事,那些事情跟他們禮拜天早晨在墨爾斯公園看到的那個老頭在樹后所做的動作有關,當時瑪麗讓他們趕緊走開。「當然,我知道我的孩子們長大后是不會那樣的。」在好多年的時間里,保羅和迪迪對這些都一竅不通。不過似乎也沒關係,因為瑪麗說話的時候,從來就沒有等著他們回答,似乎也不曾指望他們回答。只要他們人在場就夠了。在保羅和迪迪的印象中,瑪麗說的話對他們其實都是耳邊風。
「你怎麼這麼肯定?是醫生這麼說的嗎?」
迪迪發現吉姆的目光正往這邊瞟來。那顆友好的小腦袋是否可能已經掌握某些很隱蔽的線索,知道迪迪在想什麼了?不可能。波長不一樣。吉姆還在往這邊看。迪迪從本子上撕下一張紙,在上面寫了一句話,把紙折起來;然後讓坐在右邊的公關部經理艾爾斯把紙條傳給艾倫。吉姆看出紙條是傳給他的,伸手接過去,咳嗽了一聲。打開看了看。不解地望了迪迪一眼。然後,吉姆低下頭去,在紙條上寫了點什麼,再重新折好,又讓人傳給迪迪。迪迪偷偷地打開紙條。
「只是說我們不要抱太大希望。我可憐的孩子。她真是太勇敢了。」
「去吧,快進去,親愛的。見到你她一定會非常開心。我想我就不打擾你們了。」一份意外的禮物。
內勃恩太太說所有的檢查都做完了。只要眼庫能提供角膜,海絲特明天就可以手術。
「哦,我很抱歉,」吉姆說,「對了,我差點兒忘了,你那張愚蠢的紙條到底是怎麼回事?」
嘉賓——他的名字以H開頭——坐下之後,里格爾說:「我們需要三名自願者組成討論小組。如果大家不介意的話,我想建議幾個人選。我點到的人當然完全可以拒絕。而其他人沒有選上也不要妒忌。我不是」——他聲音沙啞地一笑——「在給同事們划等級。」他頓了頓。「康明斯基。」坐在貴賓桌一端的一位黑頭髮的年輕生化專家,只見他把一勺水果沙拉從嘴裏拿出來,面無表情地點了點頭。「邁克爾森。」西海岸的銷售部經理。又是一個面無表情的點頭。「哈倫。」雖然迪迪顯然知道自己的姓氏,可他還是愣了幾秒鐘,然後才尷尬地意識到自己又走神了。等別人替他表示同意嗎?他也點了點頭。
迪迪瞥見了那天藍和金黃兩色的穹頂——第一處令他心動的景色,但轉眼又消失了;他此刻沒有考慮公司的事情。他但願能考慮公司的事情。工作會是一服解藥,能消除他難言的焦慮。但是迪迪沒有工作。只有些神神秘秘的項目。公司的未來以及他自己苦心經營的職位都在慢慢遠去。變得看不見,摸不著了。
「我知道。」
「好吧。也許我們還會見面的,」她好像又要睡著了。
從寧靜的住宅區大街上駛過。另外三人在談論一個傳了很久的小道消息,說公司可能終於還是會讓一家大公司收購,近幾年來,那家公司已經多次提出收購要求。
他有膽量去試圖填補尹卡多納作為丈夫和父親的位置嗎?不僅除掉尹卡多納其人,還盜用他的身份?托米似乎並不反對。迪迪會確保那個瘦巴巴的孩子在大多數晚餐時都能吃到一盤草莓冰淇淋,而且還會儘力扮演好繼父的角色,對幼童軍活動表現出適度的興趣。但是那位被殺害的工人呢?通過輕率的火化儀式,尹卡多納失去了自己壯實的身軀,屍骨無存的他連做鬼都難了。不過,那傢伙畢竟是剛死不久,不可能變得像鬼一樣模糊、縹緲和無力。即使被化成了一小堆灰燼,尹卡多納還是一個實實在在的人。仍然強大有力。而且可憐。就像一位傳說已葬身大海的海員丈夫,若干年後悄悄地回到家鄉,由於留了鬍子,頭髮也白了,鄉親們已經無法認出他來;在漫天大雪中,他瑟瑟發抖地站在自己簡陋的老屋前。然後躡手躡腳地靠近冰冷的窗戶朝里望去,好看看自己心愛的妻子,看看那個依然年輕、臉上沒有皺紋的女人心滿意足地擁著自己的新丈夫和他們的小寶寶。不過,就算尹卡多納像傷心痛苦的伊諾克·阿登那樣在這所房子里陰魂不散,他一定也明白迪迪從這種新生活中一無所獲。真的是一無所獲。迪迪只是想補償而已。九_九_藏_書
「不是。他們盡量鼓勵我,可是我知道。」
迪迪高興起來,握住她的手,親吻她的掌心。「今天還好嗎?」
「多麗絲,我現在得走了,」他柔聲說道。
迪迪覺得自己傻乎乎的,便忙著給一隻空花瓶裝滿水,把花插|進去。他把這瓶花放在海絲特的床頭柜上,然後挨近她坐了下來。
「你正好趕上,道爾頓,」吉姆說,「我們正準備不等你就走呢。」
星期四下午的日程安排:專程參觀工廠,主要內容是讓瓦特金斯極為自豪的新安裝的生產設備。這一安排主要是為與會的公司銷售部門的代表們考慮。來參加本周的會議之前,迪迪在紐約的任務之一就是準備並負責印製這種新型自動化設備的說明書,供銷售人員離會時帶走。這些小冊子還將郵寄給全國各地的其他銷售人員。
「哦,我只是想了解一下。我在考慮一件事情。」
迪迪的腦袋輕飄飄的,彷彿充滿了空氣一般,他心裏想,不知道這樣談下去會是什麼結果。下一句說什麼?再下一句呢?他會不會把自己犯下的目前仍然不為人知的罪行告訴吉姆?而告訴吉姆之後,又多了一個不肯相信他的人?
「沒錯,」電視台的人又不等邀請自動插話。里格爾皺起了眉頭。
「有的。你認為我因為失明而具有某種特別的智慧。」
多麗絲?
四點半。在拉什蘭酒店的大堂里,迪迪買了一份《信使公報》的《城市版》,然後走進電梯;但進房間后,卻只是掃了幾眼報紙就關了燈。上樓之前,迪迪已經囑咐夜班職員九點鐘叫醒他。本周以來,他每隔一天都是七點起床,今天不在這個時間起來等候報紙的晚間最後版,似乎也算不上什麼勝利。既然星期二和星期三的報上都沒有他所關心的內容,憑什麼星期四就應該有呢?再說迪迪已經累壞了。就算再睡四個小時也不夠。早餐就免了吧,好好地洗個熱水澡。然後按時下樓去上車。
瓦特金斯正在含糊其辭地談論兼并問題。安撫大家說,這個問題僅僅是在執行委員會的考慮之中。還沒有形成最後的決定。
「我剛剛想出了一個不留蛛絲馬跡的辦法,」吉姆說,「你可以把我算進去。當然,除非我先下了手,明天就把哪個可惡的傢伙從窗戶推了出去。我這個人愛衝動,你知道。」
里格爾裝著不予理睬。「然後我們在節目開始之前再碰頭,按照計劃,節目將在星期六上午十一點直播。」
姑娘在床上動了動,調整了一下枕頭。迪迪連忙去幫她。
「我父親是醫生。而且我上過醫學預科。」
因為她失明嗎?迪迪沒有想到自己把這兩者聯繫了起來。只是重新發現了一個悖論:一個有智慧的人碰巧卻看不見。迪迪正想為自己不當的說法道歉,姑娘卻接著說了下去,語氣有些膽怯。「也許你說得對。從某種意義上說,失明反而能讓一個人看得更清楚。不存在非丑即美的東西。一旦明白了這一點,就等於吹掉了蒙在思想和感情上面的許多浮渣。」
床墊很軟。迪迪悄悄地從床邊下來,跪在地上,但願嘎吱作響的彈簧不會吵醒彌拉。如果能找到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