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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十二

迪迪頓時猜出了里格爾的心思。他想好好為難一下製片人,看他如何反應。
製片人會如何反應呢?「當然可以,里格爾先生。」哦,不過如此。製片人輸了。里格爾喜歡心血來潮,而且瞧不起那些連起碼的反抗都沒有就遵從他的人。製片人正好犯了這樣的錯誤。甚至問都不問,他就依著里格爾而改變了計劃。里格爾肯定想干一仗。難道他不明白自己已經贏了嗎?
迪迪這是怎麼了?你也許會認為他剛才在醫院的時候中了圈套,就像星期天下午在黑洞洞的火車包廂里中了——或者他覺得中了——圈套一樣。(現在)並沒有人把他逼入絕境。一位漂亮的女人向他示愛,在他心中喚起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柔情和渴望。這與圈套不是相差十萬八千里嗎?不如說是一種解放。一種幸福。一種奇迹。
「再見,夥計。」播音員關上門走了。製片人轉向這五個人。「都到了嗎?」臉上堆滿了笑容。「太好了!我們去排練室吧,以便馬上可以開始……」
迪迪在用眼觀看。有這種必要嗎?
從八點鐘開始,他就一直在距離拉什蘭酒店約十五個街區的一條燈火通明的街道上閑逛。
迪迪透過玻璃,望著那位表情呆板的播音員,慶幸自己又想起了周圍的世界。他可以更清醒地看待自己星期天所犯下的罪行。同時也可以更清醒地看待自己良心所受的煎熬,這一點更為重要。
迪迪期望著她的撫摸能給他帶來安慰,能平息他溫暖的悲傷。但是沒有。
當然,他(現在)無處可去,因為要到九點一刻才去電視台。最佳方案:叫一輛計程車,返回拉什蘭酒店。回去之後,爭取睡上幾個小時。
迪迪拿出一支煙,坐了下來。「給我也來一支,行嗎?」康明斯基說,「我打算戒煙,所以沒有再買。」迪迪點點頭,將煙盒遞過去。「喂,哈倫,你有沒有看到我在《美國顯微鏡協會會刊》上新發表的文章?」迪迪說沒有。「哎呀,幸好我想到今晚帶了幾份複印件過來。」康明斯基左手夾著未點燃的香煙,右手拿著火柴。他把煙塞到嘴裏,開始將一隻手探進外套裏面的口袋。用錯了手。難道康明斯基忘了自己是右撇子嗎?他顯然是右撇子。最後,他不得不將火柴也放到一邊,這才從口袋裡掏出論文,塞進迪迪手裡。「謝謝,」迪迪說。
雜耍表演場和勝利電影院的門口都有大幅劇照,迪迪比較著兩處劇照上的乳|房的大小。然後在一家書店瀏覽幾本過期的《國家地理》和《銀幕》雜誌,又在另一家書店翻了翻最新的幾期《法律周刊》、《航海月刊》和《梯子》。「偷窺者迪迪」。感覺怎麼樣呢?有趣?厭惡?好奇?三者都有,但都不明顯。可迪迪還是儘力感覺著。在一家新奇玩具店看橡膠怪物面具時,感覺多了幾分。當時他試著戴上一張軟乎乎、涼津津的弗蘭肯斯坦怪物面具,在鏡子里看到自己那縫合起來的波利斯·卡洛夫的悲慘的方形面孔。「怪物迪迪」所開的殘忍而可悲的玩笑。「好人迪迪」夢見過的情景……用眼看到的一切使他依稀產生了性的衝動。離開玩具店的時候,迪迪在另一面鏡子前停下腳步。欣賞著自己去掉了弗蘭肯斯坦怪物面具的側影。接著轉過臉來,面對鏡子,繃緊二頭肌,然後滿意地用右手撫摸著左胳膊上隆起的肌肉。
接著來到我們的二號演播室。一個小得多的房間。「我們正在錄製十一點鐘新聞的一部分。大部分新聞都是直播,只是有時候要用一些紀錄片。他們正在為此計時。」是那同一位播音員嗎?
「別走,道爾頓。離探視結束還早呢。」
「我就知道你會這樣,一點兒都不痛。真好。」
關於那工人之死。迪迪覺得自己到底是有罪還是無罪呢?昨天晚上他去拜訪了彌拉·尹卡多納——只是昨天晚上的事嗎?彷彿已經過去了很久——從那之後,他感覺輕鬆了一些。負罪感減輕了。本來就該如此。那些人簡直跟動物沒有兩樣。不應該為他們的命運而浪費感情。正是尹卡多納那種人才使生活變成了噩夢。迪迪不會有負罪感。他不能那樣。他的生活中沒有負罪感的位置。因為一旦迪迪讓負罪感進入家中,不管是從前門還是從後門,那麼到頭來就算他的房子再大,那不斷膨脹、越來越大的怪物也會把他徹底擠出家門。
「說吧,」瓦特金斯和顏悅色地說。迪迪注意到,老頭子只要發現里格爾對什麼事情感到惱火,便刻意顯出和藹可親的樣子。
當然,海絲特對「謊言家迪迪」並不是太了解。不過也許她知道他在撒謊,但還是決定把謊言當成實話。她會滿足他出去呼吸新鮮空氣的要求。儘管不太友好,甚至很生氣,她還是同意他離開。
里格爾面不改色地轉向他。「是一個驚喜。」
接著,播音員針對出現在他左邊屏幕上的一張靜止的照片在說些什麼,照片上有位美國士兵在審訊一個十幾九九藏書歲的敵方俘虜,俘虜跪在地上,被蒙住了雙眼。但是迪迪已經沒有在聽了。
我們(現在)全都坐下了。在長沙發的對面,一左一右兩個角落裡各有一張舒適的單人沙發,分別為瓦特金斯和里格爾這兩位長者所佔據。長沙發上則坐著三位年輕人。邁克爾森接受了論文並裝進口袋。康明斯基又在看報紙。迪迪只是身在其中而已。儘力做到身在其中。
「我看不如就在這裏開始討論,」里格爾說,他幾乎是一字一頓,好讓自己在說話的間隙還抽上幾口雪茄。「我們一會兒還有人來。然後我們再進去。」他又吧嗒了幾口雪茄,似乎在強調他的座位很舒適,同時表明他的身體不願意挪動。
正是對於自身受傷部位的交感,才使他看不清與海絲特的關係。如果不小心的話,他就會毀了一切。正如他一直明白的那樣,海絲特與尹卡多納兩個人已經無法分離。他們的命運通過他而聯繫在一起。好眼睛與壞眼睛,美好的景象與反覆出現的噩夢。要想正確地看待其一,他就必須徹底地想清楚如何看待兩者。
或者說,用眼觀看真有必要嗎?是否與「眼睛的百分之九十都是水」是同樣道理?那用來支撐和保護微型器官的黏性媒介,用來漂浮珍貴而複雜的視覺組織的溫和海洋,真有必要嗎?
門「嘎吱」一聲被推開了,進來的人似乎輕手輕腳,但腳步聲仍然比較沉重地落在地毯上。休伯特那個身材魁梧的兒子詹姆斯·瓦特金斯走了過來。「你好,哈倫,看來你早到了。」迪迪機械地挪動雙腿,從正在大玻璃窗另一邊面帶微笑、漫不經心地播送種族滅絕消息的播音員那兒轉過身來。伸出手去。「你好,瓦特金斯先生。」離開走廊,來到接待室。康明斯基也到了,正舒展身子靠在長沙發上,翻看一本舊的《生活》雜誌。「我想其他的人隨時都會到的,」瓦特金斯一邊說,一邊搓著乾燥、發紅的雙手。一種習慣性動作。
如果真是這樣該多好!迪迪嘆了口氣。海絲特知道得那麼多,卻又什麼都不知道。
稍等片刻之後,《咱們的社區》製片人進了旋轉門來到接待室,一條胳膊搭在播音員的肩膀上。「所以,盡量把這一條也加進去,好嗎?」
果然,傳來了那個拿腔捏調的不自然的聲音。儘管是播音員本身的聲音,但在迪迪聽來,卻與他躺在拉什蘭酒店的床上看電視時聽到的沒有兩樣。也許不該歸咎於走廊的放聲效果。別忘了,這是一個原本沒有新聞、沒有消息卻偏要播報新聞的人的聲音。他今晚有新聞了嗎?還是沒有。只是接著談談那場不可告人的戰爭,其中不存在領土變更,每一場勝利的唯一標準就是小骨架的黃種人屍體的數量;在戰鬥之後,那些屍體要麼被凝固汽油彈燒焦,要麼被彈片打爛,它們蜷縮或平躺在地。有待清點。播音員報出那些慣常的毫無意義的數字,用無聊的同義反覆重複著老一套的自以為是。帶著滿臉嚴肅的神情。說出一連串的謊言,但都是冠冕堂皇的可怕謊言。
「我愛過我妻子。起碼我這樣認為。我想我也愛我弟弟,在一定程度上。但我們不常見面。可能我並不是真的愛他;只是想成為他那樣的人……我想除了你,我並不真的喜歡誰。」
這是一條燈火通明的街道,坐落著一處雜耍表演場,一家放映色|情|片的影院,兩座遊樂場——裏面擠滿了穿夾克衫的摩托車手和穿超短裙的姑娘——還有許多店鋪,銷售的商品包括舞會唱片、糞石煙灰缸、過期雜誌、小丑道具、黃色書刊等等。
迪迪在用眼觀看。
「嗯,一旦涉及科學,我們這些外行人全都不相上下。里格爾先生,我想要說的是,恐怕我們這不是教育電視。儘管天知道,我倒寧願是教育電視。」
製片人告辭了,留下迪迪獨自站在二號演播室的窗外。迪迪把臉貼在玻璃上,凝神細聽。如果有人請迪迪發表演講的話,他(現在)就可以侃侃而談。有一肚子的話想一吐為快。可是針對誰呢?令他厭惡的對象太多了,其中包括他自己。「自責的迪迪」。可這個世界上不對勁的不只是他。
迪迪坐在椅子上,聽到這些話后,如遭重擊。雖然這些話花了好一會兒時間才穿越某種說不清的距離。這是有益的一擊,就像骨科醫生突然出手而讓脫臼的肩胛骨複位。起初並不痛。這一擊的力量在漸漸擴散,一圈一圈地越來越大。迪迪(現在)覺得恰到好處——沒有其他的詞可以形容這種感受。恰好就在這裏;恰好在他希望的地方,恰好是他希望的樣子。幾句平靜的話語居然有這種效果嗎?排除了某種東西,而使他產生了這種從未有過的感受?有生以來從未有過。彷彿置身於某種黏稠、洶湧而有彈性的液體的中央。置身於中央,卻沒有四面受壓的感覺。反而是一種舒爽之感。一種令人放鬆的明朗之感。
但製片人有一位盟友。瓦特金斯不怕爭吵,而且喜歡跟里格爾唱對台戲。「得了,霍華德,幹嗎不告訴我們還有誰要來呢?」瓦特金斯手裡握著一支沒點燃的煙斗。
播音員已經站起身,正用一根長桿指點著播音台後的地圖。
「聽著,哈維,你有什麼話就明明白白地直說好嗎?」里格爾蹙著眉頭說。
當然。製片人https://read.99csw•com按下演播室門邊的一個紅色按鈕。

「好了。」他逐個打量著每一張面孔。「我想你們一定都明白,我們希望這檔節目的氣氛盡量輕鬆。《咱們的社區》是每月一期的公眾事務節目,由市區商人協會出資贊助,目的在於讓收看10頻道的本地觀眾更好地了解自由企業制度,了解美國商人所面臨的問題以及承擔的責任。貴公司是本地歷史最久、聲譽最高的企業之一,上本節目是理所當然的事情。事實上,我都不明白我們的節目為什麼沒有早些請到你們。」
哈維是這人的名,還是他的姓呢?迪迪(現在)忘了這位製片人到底是叫哈維還是姓哈維,只見他在金屬椅上動了動身體。「其實很簡單,沒什麼可擔心的。我的意思只是說,我們的節目是由別人出資贊助的。而你們知道,贊助者希望觀眾開心。」說到這裏,他自己臉上堆起了笑容,似乎在展示他設想中的觀眾具體開心到什麼程度。「人們收看節目時能有所教益也不是壞事。但是,他們在看我們的時候,還應當得到樂趣。」
「真希望現在能擁抱你。」話剛出口,就意識到她此刻近在咫尺,他完全可以如願;如果他真想的話。但是迪迪想要的並不是單純的擁抱,所以他根本就沒有伸出手去。「我想跟你做|愛。」
「也包括我,當然。」接著說了下去。海絲特顯然知道這些話對他的影響。她一定希望這樣。迪迪的眼淚(現在)幹了。枯萎變乾的悲傷。
「受過良好教育的迪迪」不是多年前就明白了所有這些道理嗎?像他這種一貫性情溫和的人奢侈地信奉自我懲戒的道德主義,從中受益的只會是那些強大的、從事民族大屠殺而被視為神聖的人。這會鞏固他們的權威。讓他們更安全無虞,更不可侵犯。今天,誰也沒有權利對這類事情保持天真無知,迪迪為自己的無知而慚愧。在尹卡多納的問題上,付出的真是無謂的痛苦。在海絲特的問題上,險些葬送了自己的愛情。
「我會遲到的。」
迪迪明白。公司管理層一貫認為,向普通民眾展開公關對銷售根本就毫無益處,這種情形直到不久前才有改觀。瓦特金斯和里格爾(現在)同意與《咱們的社區》做一期關於公司的節目,只是進一步表明,在過去的一年裡,管理層的平靜局面受到了多大的衝擊。
迪迪的電報必須在一小時之內送達華倫醫院。會由誰念給海絲特聽呢?但願內勃恩太太還沒有回去。那麼,就只有那位把電報帶進海絲特病房的可惡的格特魯德了。不過,就算是那位愛管閑事的蠢嬸嬸來朗讀他的宣言又怎麼樣?迪迪沒有什麼需要隱瞞。
「只需要幾分鐘,求求你了!」
邁克爾森對這份禮物沒有絲毫鼓勵的表示,只是一屁股坐在長沙發的左邊。迪迪(現在)坐在中間,儘力不讓康明斯基上下揮動的胳膊肘撞到他的右側。因為康明斯基不得不又一次暫時放下手裡各種有用的東西,這些東西似乎自然而然地又成了障礙。從大廳的飲水機那兒取來的一紙杯水必須穩穩地放在窄小的沙發扶手上;一份《信使公報》放在一邊膝頭;一支沒抽幾口的煙插在沙發旁的一個有支架的金屬煙灰缸里。康明斯基一隻手伸進外套裏面,使勁地掏著。幾乎就像在笨手笨腳地脫衣服。猶如一個等不及要小便的人卻發現自己褲子的前門襟是不熟悉的紐扣,而不是平常的拉鏈。
但是迪迪不會僅僅因為海絲特希望他留下而留下。為了不至於太狠心,他編了一個謊言。「我五點鐘還有個工作會議。你知道,今天找時間來看你已經很不容易了。」這不是他第一次對海絲特撒謊。
迪迪(現在)懷疑自己對這姑娘的感情了。有些眩暈,他想通過踱步來緩解。迪迪驚恐起來。他在陷入一種怎樣的情形呢?他對她懷有一種強烈的好感,沒錯。但也許主要是同情;就像對他曾經帶回家來照顧的一隻受傷的流浪貓一樣。不是愛情。
迪迪之所以折磨自己,並非因為一樁導致了他人死亡的暴力之舉;如果被警方發現的話,他會被處以死刑,或至少關進監獄。而是因為他沒有與一名英雄或職業殺手相關的職位或身份。是因為沒有一項事業。是因為缺乏一種神聖化的公共目標。是因為自己僅僅殺了一個人,而不是大肆屠殺。
「不管怎麼說,現在請到你們了,」製片人繼續說道,「我們真的很高興。但我們本周六要做的節目與我們在上一期的『本月企業』中介紹白宮百貨商場的節目不一樣。百貨商場無人不知。或者人人都自認為知道。而顯微鏡卻是很專業性的東西。我的話沒錯吧?」
由於兩個人並沒有接觸,迪迪只好抬起頭來。發現它又回來了,絕對不是記憶的捉弄:他昨天見過的那張毫無表情的面孔又回來了。像死去的動物的面孔,或者像某種從來不該讓人看到的內臟。微微顫動,不透明,跟他或任何人都不存在交流。處於隔絕狀態。迪迪突然覺得極度不安。不得不站起來在房間里走動。他走幾步,轉過身,又走幾步,不時地看一眼海絲特。她微低著頭。
「但是等一下。」當他站在床邊跟她吻別的時候,她拉住了他的胳膊。「再佔用你一點兒時間。請幫我梳梳頭。通常都是我嬸嬸梳的,可是她拉https://read•99csw.com得很痛。我想讓你來梳。」
但是不要。不要這麼快就把自己關進另一個人工合成的狹小空間。迪迪想呆在室外昏黃的暮色里。而且想走一走,儘管他很疲勞。沿著普通的街道,大體朝著市中心的方向走去。迪迪很可能會一路走回去,當然也沒有必要提前決定。
結果離那兒其實很近,所以迪迪發現自己到得最早。九點差一刻。今天中午出席過公司午宴的10頻道製片人接待了他,並問他是願意在接待室看電視等候,還是去裏面看看幾個演播室此刻正在幹什麼。「我進去看看吧,」迪迪說,「這東西該放哪兒?」指的是熊貓。他沒有做任何解釋。
「腿酸腳痛的迪迪」心跳比往常更快,這時已接近市中心了。(現在)可以承認他不需要計程車了。他看到一家銀行大門上的鍾已經指向六點差一刻,便走進一家雜貨店,向賣冷飲的店員打聽附近是否有郵局。有。六點差五分來到郵局,站在鋪著茶色吸水紙的斜面櫃檯前寫電報。
「嗯,里格爾先生,我顯然得把自己包括在內,因為我有幸在節目中擔任你們的主持人。說到這裏,我正好解釋一下我打算怎樣做。諸位也就可以明白你們將怎麼做。」
關於那姑娘。對那位纖弱、不幸的姑娘,他到底是什麼感情呢?也許在他存在不足的方面,她卻獨有長處,但在他自有長處的方面,她肯定也有不足。這樣一想,他的感情就清晰多了。他真是愚蠢至極,居然要逃走!迪迪(現在)相信自己真的愛她。而且他迫切希望讓海絲特知道他的愛,只要能給她帶來快樂。要讓她在明天上午被推進手術室之前知道這一點。
「好的,」播音員說,「一小時后見。」然後推開前門。
「你不想再呆一會兒嗎?」海絲特抓住他的雙手。
迪迪因為能讓海絲特高興而感到高興,馬上就變成了另外一個迪迪。他不禁彎下腰去,嗅著海絲特的頭髮,並用嘴唇摩挲著她的髮絲。
迪迪正朝市中心走去。他一邊走,套在粗花呢西服和切斯特菲爾德牌大衣里的兩條瘦削而神經質的胳膊一邊撞擊著腰部以下的空氣。他為自己逃離這樣的福分而懊惱。為讓自己的新愛人痛苦而懊惱。通常情況下,迪迪並不是一個猶疑不定的人。跟女人打交道也很少畏畏縮縮。他在海絲特面前表現得那麼古怪,那麼任性,一定是與其他一些已經變得模糊不清的事情有關。根據一條心理感染的古老規律,如果一個人在某個特別、具體的問題上認識不清或完全糊塗,到頭來就會影響他全部的判斷力。
他左邊的女人還在艱難地寫著。由一筆一劃組成字詞。再由字片語成消息;可能是壞消息,也可能是求助。迪迪上學時書法課成績一向是「優」,但寫電報的速度卻幾乎跟她一樣慢,他用一支磨鈍了的圓珠筆——寫字的櫃檯上用細繩拴著兩支這樣的筆——十分費力地寫著,這其中自有原因。迪迪用鈍筆頭使勁地在紙上寫出一筆一劃,彷彿覺得海絲特收到的就會是這張紙。他想寫成類似於盲文那樣,以便海絲特用指尖摸著凹痕自己閱讀。當然,他十分清楚情況並非如此。收到的電報是列印的。必須由別人讀給盲人聽。迪迪之所以寫得這麼用力,也許是因為他想把這些字刻進自己心裏。
像所有的動物一樣,迪迪有兩隻眼睛。讓我們假設他的一隻眼睛患了病,或者受了傷。它代表尹卡多納之死及其相關的謎團。另一隻眼睛是一個完全健康的器官。它代表他與海絲特的交往以及兩人不斷加深的聯繫。面臨這樣的情形,他怎麼還會如此愚蠢呢?居然指望那隻視力健全的眼睛不會受到那隻病眼的傳染。人是雙目視覺的生物,用兩隻眼睛來看東西;兩隻眼睛同時移動,可以產生立體感。但是眾所周知,如果一隻眼睛嚴重發炎或重度感染,或者是受到重創,比如僅僅是一隻眼睛因為外傷而導致視網膜脫落,那麼,另外那隻完全健康的眼睛最後也會出現同樣的情況。一種交感反應。
當然,製片人並不明白是怎麼回事。也不知道事情到了哪一步。他仍然很樂觀,也可能僅僅是遲鈍,一心忙著安排我們的臨時工作場地。試圖通過這種安排來顯示自己的權威。他出去了片刻,回來時帶了一把金屬摺疊椅,把它放在接待室的中間。接著,他騎坐在椅子上,雙臂環抱住椅背。
迪迪在用眼觀看。「科學已經證明,百分之九十的知識都是通過視覺而獲得。」那麼剩下的百分之十呢?那些不得不依靠這百分之十的人是否認為那百分之九十是一種干擾呢?由於用眼觀看而為真正的知識摻進了雜質?
道爾頓·哈倫不再是「好人迪迪」,就算他曾經如此的話。這一點不妨承認。不過,仍然可以想一想在世界範圍內不斷發生的那些更加慘無人道的大屠殺。那些殺人犯從來沒有經受良心的任何譴責。他們幹嗎要良心不安呢?如果殺人是為了自己的祖國,那麼,即使你每小時殺死一百個尹卡多納,人們也會為你歡呼吶喊;不僅砸爛那些有時能夠自衛的男人的腦袋,而且掏出女人的內臟,還把孩子扔出窗外。只有極少數殺人者才是例外,他們的內心會產生負罪之感——即使他們的行為得到讚揚,即使因為履行職責而受到祝賀。九九藏書而其他人,比如迪迪,則沒有得到授權,他們遠離那個殺人是時下受人尊敬的行當的舞台,不過也得扮演相應的、容易上當受騙的角色。迪迪就是這樣。儘管他原本知道不該是這麼回事。
(現在)驅動著他的是沉重的情感。所以,不斷地邁動雙腿會對他有所幫助。一走出醫院大樓,他的恐慌就被羞愧所取代。迪迪為自己感到羞愧。這是一種沉重的、玻璃水般的情感,有點像水,但是比水更濃,更黏。羞愧像濃痰一樣將他淹沒。在昏黃的暮色里,滿腹紫色的陰沉思緒。迪迪能夠支配的只是力量的影子,他藉助這些影子向上掙扎,一把一把地往上攀升,想進入一種明朗的亮光。但他畢竟是在努力,頗有大丈夫氣概。必要的時候手腳並用。擦破了手掌和膝蓋。不肯言敗,也不願承認面前有無法翻越的高牆。
迪迪倉皇而逃。
迪迪心裏想,來的會是誰呢?里格爾沒有告訴任何人就給節目增加了一個人嗎?難道是他所看重的某位新來的年輕人,公司里的一顆冉冉上升的星星?或者只不過是里格爾心愛的女兒艾薇,被四處兜售,永不放棄地期待有朝一日哪位年輕人會發現她獨具魅力?
「能聽到他在說些什麼嗎?」迪迪悄聲詢問身旁的製片人。
看了看自己的手錶。才四點半鍾。迪迪打破沉默,開始找借口離開。仍然在走來走去,心裏十分難受。雖然感覺到自己這麼早離去令海絲特非常失望,但要離去的願望無法抑制。
「沒關係。別說了。」
幾分鐘后,里格爾和邁克爾森走進門來。(現在)我們已經全部到齊,準備就緒。里格爾和邁克爾森兩人情緒很好,迪迪猜測他們是從里格爾家來的;邁克爾森被邀請去里格爾家吃飯,在那兒吃了一頓放有太多調味品的豐盛晚餐,而他自己則是里格爾那位一向缺乏魅力、仍然待字閨中的女兒的開胃菜。進門的時候他們似乎還在談論艾薇。「喂,亞歷克斯,」康明斯基朝邁克爾森喊道,「你有沒有看到我在《會刊》夏季號上發表的文章?」邁克爾森搖了搖頭。「等一等,我給你帶了一份。馬上就好。先別走,就放在我口袋裡。」
那一擊從他身上掠過,已經到了數光年之外,(現在)開始有了痛感。淚水奪眶而出。他趴在床上,頭頂抵著海絲特的左腿,失聲痛哭。他無法——也不敢——去抑制自己,一時哭得雙肩顫抖。但是海絲特並沒有彎下身來擁住他。她沒有坐起來,只是伸出一條胳膊,把手掌放在他不住抖動的肩胛骨之間。
「我愛你。明天上午我跟你在一起。道爾頓。」
姑娘沒有接話。
為了獲得與鄰居和睦相處的可疑回報,迪迪吞下了可惡的誘餌。將判定善惡標準的古老謊言當成了自己的真理。
「我們?」
「告訴我吧,」姑娘說。
迪迪心裏想,不知道對方是否會問他從哪兒弄來的熊貓,或者為什麼帶著它。他放下獎品。然後跟著製片人穿過兩道旋轉門。「安靜」。沿著走廊,來到迪迪的導遊所說的「我們的一號演播室」。這是一個很大的房間,天花板有兩層樓高,各種照明設備縱橫交錯,在房間的一頭,本地社區劇團正在為電視網錄製今年春天大獲成功的《長日入夜行》,製片人稱,該節目將於下月在地方台播放。迪迪透過寬大的窗戶往裡看去。很難看清演員甚至布景,因為攝影師為了拍特寫而將那些黑色的機器不停地推來推去。由於站在玻璃牆的這一邊,迪迪所看到的只是一部無聲的啞劇。不過,他在百老匯看過這部戲,也看過電影,所以很快就明白演員們現在表演的是哪一段。他不僅記得這一場的大意,還記得一部分台詞。這部戲——尤其是這一場——曾經讓迪迪深受感動。以劇作家自身為原型的有才華的弟弟終於責備起墮落的哥哥,讓他直面自己失敗的人生。懷著愛,同情,還有憎惡。不過,比起迪迪兄弟之間的僵局,這幾乎不算難事。是迪迪該責怪保羅呢,還是保羅該責怪迪迪?
「我不能。」但他其實能。話語使溫度下降,使他的悲傷冷卻下來,並漸漸不再流動。他擦掉眼淚。「我哭是因為很多原因。為你。為我。還為你剛才所說的話。我這種視力讓我多麼難受,但願你能明白就好了。看到一切……幾乎所有的一切都那麼醜陋,簡直令人太痛苦了。」
「好吧。」
迪迪逛進一座遊樂場。(現在)正在遊樂場後部花些小錢玩射擊遊戲。他此前已經稱過自己的體重:比標準體重要輕十八磅。還看過機器算命所提供的卡片。「你將踏上一次重要的旅程。」迪迪不禁笑了起來,把白色卡片塞進了錢包。他還測試過自己的握力。「中等偏上」,如果機器值得相信的話。對一個像他這樣面無血色——猶如被長期監禁、未見天日的囚犯——而且骨瘦如柴的人來說,已經算是不錯了。他還在一台彈球遊戲機上玩了六局。在另一台遊戲機上,他測試了自己的駕駛技術。「保險公司風險很大」。迪迪(現在)對這支槍身固定的步槍已經能夠運用自如,將在靶區探頭探腦的最後十隻鴨子全部擊中,贏得了獎品。九-九-藏-書「玩具熊貓,打火機,六隻一套的酒杯,您要哪一種,先生?」迪迪選擇了玩具熊貓,這是一隻毛茸茸的小傢伙,有一英尺高,兩隻耳朵又大又圓,脖子上系有紅緞帶;他拿著獎品上了街。鑽進計程車,告訴司機電視台的地址。
「對不起。我說過我們談那件事情沒什麼好處,但現在我卻打破了規矩。道爾頓,跟我說點別的吧。告訴我你喜歡誰或者愛誰。」
迪迪的恐慌再度襲來。他一貫的恐慌,因為不能理解而產生的恐慌。他的嘴唇乾了,頭上、頸后、腋下都汗津津的。他放下梳子,雖然頭還沒有梳完。
沒錯。在寬敞的隔音間里,那位表情呆板的播音員正坐在播音台後,他的左邊有一幅世界地圖,右邊是一個屏幕;就在四天前的晚上,迪迪曾經伸長耳朵,極力聽清他說的每一個字。那個星期天的晚上,那張面孔在電視機的玻璃屏幕上模糊不清,無數細小的線條構成了它的特徵。而迪迪(現在)看到的則是那人的真實面孔,是有血有肉的面孔。雖然中間也隔著玻璃。因為他們之間橫著一面長方形的大玻璃牆,迪迪在牆外,播音員在牆內;但是,玻璃本身起碼並沒有改變那張面孔。
「你是指你自己。」
迪迪既焦慮又心不在焉地從床頭櫃的抽屜里拿出梳子,在海絲特的床沿坐下。他的外套已經穿上並扣好。他右手拿著梳子,向下梳理著姑娘濃密柔順的金色長發,左手握住頭髮的上半截,這樣,碰到有纏結的頭髮需要梳順時,也不至於一下子拉到頭皮里的髮根。
在他的左邊,有位上了年紀的黑人婦女也站在櫃檯前,她的穿著表明她貧窮而不失自尊;她嘆了一口氣,將一張黃色電報單揉成一團,再拿一張重寫起來。也許是為了要錢。也許是告知某位親戚的死訊。
想到自己國家的所作所為,想到它對一個無力自衛的弱小民族正在進行的大張旗鼓、曠日持久的謀殺,而這隻是本世紀一系列的歷史性暴行、一系列難以想象的罪行中的最近一次,迪迪不禁覺得,自己在過去四天里因為僅僅一個人的死亡而承受的痛苦(現在)看來簡直是不足掛齒。作為發生在這個星球、這個年代里的一樁事件,迪迪的行為幾乎可以忽略不計。與現實的大環境相比,它會顯得無足輕重,遠遠不夠職業水準。而他痛心疾首的懺悔則無異於小題大做,自以為是;充其量也只是文明過頭的人所表現出來的愚蠢而可愛的弱點。「邪惡的迪迪」必須明白自己的過失微不足道。這樣做並不意味著迪迪在為自己失手打死尹卡多納尋找託詞或推卸責任。殺了人就是殺了人,它會成為情感上難以抹去的可惡污點。因為人死了不能復生。
迪迪對康明斯基這麼笨拙而熱情地推銷自己感到好笑。天生的收藏家的執著。康明斯基是迪迪最近遇到的又一位收藏家,不過他收藏的不是細小物件或戰利品,諸如郵票或貝殼之類。眼前這位只是收藏自己的觀點,然後迫不及待地將印有這些觀點的印刷品散發出去,哪怕別人毫無興趣。他提供的不是真品,不是有價值的原件,不像集郵愛好者進行真正的郵票交易。或者貝殼收藏家進行真正的貝殼交易……更像是紀念品。
迪迪沒有回拉什蘭酒店。出了郵局之後,他繼續朝市中心走去。電報發了出去,走起路來也輕鬆了許多。如果不是肚子餓了,他覺得自己可以永遠走下去。他進了一家很小的中國餐館,點了一碗餛飩湯和一盤烤排骨,但所謂的湯幾乎全是水,而排骨則烤得沒有肉了。迪迪撥弄了幾下這些難以下咽的東西,然後付賬離開。仍然飢腸轆轆。最好不要太挑剔。第二站:一家比薩店。他毫無怨言地吃了一塊半生不熟的比薩餅,上面的乳酪和番茄醬寡淡無味。接著又吃了第二塊,然後是第三塊,第四塊。
「接著說,」里格爾說。他看了迪迪一眼,迪迪移開了視線。「你的意思是說你對顯微鏡不大了解嗎?」
「所以你才說自己犯了罪。」
「放在接待員的桌上吧,」製片人有些猶疑地回答,「行嗎?她晚上回家了。」
「我得走了,」他固執地說,「很抱歉,因為這是你手術的前一天……」
里格爾的確很惱火,這毫無疑問。迪迪心裏想,人們生氣的理由未免有些古怪吧?這位不知道是姓哈維還是叫哈維的人並沒有怎麼冒犯里格爾。當然,他是個沒有城府的傻瓜。但是,里格爾平常接觸的人大多都是這樣。為什麼唯獨跟這一位過不去呢?人與人之間有時會沒來由地陡生反感,這是怎麼回事?當一個人僅僅是因為自己的存在或者因為人品、氣味、長相而不是因為具體做錯了什麼事情,而在無意中引起別人反感的時候,他是否總能心中有數?如果這個人的直覺正常的話,就應該知道。迪迪的直覺出了問題:當他在鐵路上闖進尹卡多納的工作場所時,就沒有意識到自己引起了對方的反感。而尹卡多納的直覺系統可能很正常。他可能知道自己同樣引起了迪迪的突然反感。而且正因為知道,才開始用憤怒和敵意來回應——早在迪迪明白自己的感受之前就先發制人。他是怎麼知道的?是摸到了?還是聞到了?
迪迪滿腔渴望;而且一時無法抑制。人們該怎樣滿足對於自我糾正的渴望呢?在播音員發布的謊言和空洞言辭的刺|激下,迪迪將再一次儘力投入那糾正自己情緒的無盡使命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