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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十三

「當然了!你是要告訴我手術沒有成功。」
我們離開了電視演播室。哈維的汽車停在電視台後面,所以很快就與我們分手。瓦特金斯那輛有專人駕駛的林肯大陸正等在路邊準備接他。艾薇一邊解釋說她不得不把車停在兩個街區之外的路上,一邊領著剩下的幾個人往那邊走去。康明斯基和邁克爾森走在她父親兩側。迪迪打算送他們上車,所以跟在後面。又抱著他的玩具熊貓。
看到了,像玻璃一樣清晰。正是迪迪想要的效果。海絲特重新躺在手術台上,像載物台上的玻片。但在這間圓形手術室里沒有學生觀摩,這一點與上次手術不同。難道他們也不準入內嗎?迪迪想,這幫自命不凡的醫生在出錯的時候,顯然不想讓自己的學生知道。
雨下大了。迪迪快淋成了落湯雞。街上(現在)幾乎不見人影。海絲特喜歡在雨中漫步嗎?迪迪還不了解。
迪迪不自然地坐在靠近床尾的椅子上。「是新眼鏡嗎?」他不自然地問。
迪迪奔向哈維所指的那個房間,推開房門,發現回到了自己在拉什蘭酒店的客房。他打開電視。所有的頻道都沒有節目。屏幕上沒有圖像。迪迪(現在)明白自己上當了。但是當他開門準備離開房間時,看到的卻是酒店的走廊。這裏不是醫院。他的確上當了。華倫醫院在數英里之外,他怎樣才能回到那兒去呢?因為突然之間,迪迪意識到海絲特的處境非常危險。她已經被實施麻醉,眼球被手術刀切開,醫生必須馬上手術。但手術室剛剛收到一封電報。眼庫很抱歉,今天沒有可用於移植的角膜。
左右兩邊各有一個小旋鈕負責微調,猶如測微計旋鈕。右邊的旋鈕刻有微米刻度,便於確定垂直移動的具體幅度。這種微調有明確的上下限,一旦達到限度就再也無法轉動。物鏡只要觸及標本上面的蓋玻片,就會停止不動,因此可以避免對標本或鏡片造成損害。
迪迪停住話頭,讓老太太表演出好幾種不同的表情和反應。她脫口說了一句:「哎呀,道爾頓!」但馬上意識到不該用驚訝之策。於是,中間甚至沒有過渡一下,她就轉而寬慰起他來。「這是什麼話,如果她願意?她當然願意了!」迪迪儘力讓自己板著面孔,好讓內勃恩太太明白這一招也不管用。最後,她擺出親熱而明智的樣子。「你知道,我心裏一直都清楚。一直都很清楚。這麼說來,仁慈的上帝帶我們到這兒來,的確是用心良苦了。他雖然沒有讓我的寶貝兒重見光明,卻讓她找到一位了不起的丈夫。」
在海絲特的眼中,她嬸嬸愚蠢的熱情會不會玷污迪迪的求婚呢?真是失策。不過迪迪也不是太擔心。他相信那姑娘自有主見。海絲特對她嬸嬸的愚蠢和虛偽心知肚明。很顯然,她一定早就了解內勃恩太太毫不掩飾地想把她打發出去的迫切心情。迪迪不願去想海絲特可能會認為他與她嬸嬸是一丘之貉。認為他的求婚是出於同樣的利己之心,儘管兩人的目的和方法不盡相同。
「我想是角膜不透明,」康明斯基一邊懶洋洋地回答,一邊撓了撓頭皮。
「是嗎?」
「那還用說!我的女兒可有眼光了。我已經請她今晚過來看看,並給我們提些意見。我肯定我們大家都用得上的,哈維。她現在應該到了。不知道是給什麼耽擱了。」
姑娘撫摸著嬸嬸的手,說:「好吧,就幾分鐘。」內勃恩太太嘆了口氣,站起身來。「可別讓她太激動了,道爾頓,」她一邊說,一邊離開了病房。
迪迪朝里格爾望去,想看看他是否滿意這種安排。迪迪猜想他好像不太滿意。製片人顯然不這麼認為。哈維自信滿滿地覺得他的對手終於平靜下來,所以認為可以說上幾句話來討好里格爾。
「是嗎?」老太太問,那難以置信的語氣一半是真,還有一半是假。她睜大那雙讓迪迪討厭的精明的小眼睛,說:「我能問一下是為什麼嗎?」
康明斯基還在閱讀自己的論文。邁克爾森仍在塗鴉。迪迪覺得自己的臉可能紅了,暗暗想象自己是在另一個地方。
他們在哪兒?他找不到了。
但是迪迪不想與他們同行。話說回來,經歷了這麼多的事情之後,迪迪已經——或者說應該——不在乎謹慎不謹慎了。「謝謝,里格爾先生。我還是乘計程車好了。」讓這老東西見鬼去吧。隨便他怎麼想都行。「艾薇,這個送給你好嗎?」指的是玩具熊貓。他把黑白兩色的大熊貓塞進她的懷裡。
迪迪奔向拉什蘭酒店四樓的電梯口,但電梯口已經不在原位。來不及尋找了!轉身朝標有「出口」的那扇門跑去,三步並作兩步地衝下一長溜樓梯。樓道里一片漆黑。迪迪想起了隧道。還想起了兒時的情景:壯著膽子獨自溜進儲藏間、潮濕的地下室以及黑乎乎的食品室。但是不行,他(現在)可不能返回那兒,不能返回位於阿倫敦的家中。那兒比醫院還要遠。
「我們捎你到酒店吧,哈倫,」里格爾說。謹慎的選擇是接受這番好意;那樣他們就會看到他進酒店去休息。相反,如果他乘計程車的話,至少里格爾機警的頭腦一定會懷疑迪迪根本就不累,而是晚上有更為開心的其他安排。
雨還在下。迪迪光著腦袋,走在華倫醫院附近的一條街上。他可以返回會場,會議起碼還有一個小時。而且也應該回去。出於謹慎起見。他雖然為自己的突然離會編了一個說得過去的理由九*九*藏*書,但在他的上司看來,顯然不太可信。迪迪一向不善於撒謊。而且討厭說謊。每當要撒謊的時候,他總是既有幾分怯懦,又有幾分自尊,這使得他似乎可以讓人一眼看穿。他們肯定看出他並非真的感到不適。管它呢。上司怎麼看他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只要海絲特願意將自己託付於他,一種全新的生活可能就開始了。
將星期六的節目串過一遍之後,里格爾父女邀請大家去他們家裡喝點兒什麼。其實我們誰也不願意去。瓦特金斯向來都很少表示贊同,因此習慣性地一口回絕。其實,這一邀請針對的是三位年輕人,他們猶豫了片刻。迪迪知道自己有迎合上司的習慣,這時盡量使自己的語氣顯得既隨便又堅決。他以太累為由而謝絕了。
「哦,親愛的道爾頓!見到你我真是太高興了!我們可憐的寶貝兒已經回病房休息去了。她麻醉還沒有醒,我們得到晚上才能見她。科林斯醫生說不用擔心。說她的身體很健康。只不過——」她欲言又止。
場景變成了醫院的手術室。頭頂上的燈灑下明凈的亮光,手術台上被遮蓋住的人體、穿著白大褂的醫護人員、小推車上的器械盤以及麻醉設備等都沐浴在其中。迪迪與許多其他的觀摩者一起置身於高處的樓座上。但不只是坐著觀看。他站在過道里,手裡拿著一樣東西:一部保萊克斯照相機。在為手術拍照。迪迪雖然不是醫學院的學生,但與他們站在一起卻自有原因。而且不是他與海絲特的私人關係上的原因。是因為他的工作;他是一位專業攝影師。在夢中,迪迪就職於一家專門從事法律和醫學攝影的工作室。拍攝手術的過程,以作醫學院的課堂教學或醫院里實習醫生的學習之用。另外,他也拍攝事故和兇殺現場,以便為法律訴訟和凶殺案審判提供證據。(現在,)他一絲不苟地拍攝著海絲特的手術。這是一次技術要求很高的手術。
「您心裏很清楚。因為我想娶海絲特,如果她願意接受我的話。」
(現在)迪迪回到了海絲特的病房,坐在她的床邊,等待她蘇醒過來。她臉上纏滿了繃帶。迪迪懷疑是否有這種必要。醒來后,她該怎樣說話?該怎樣叫他的名字,怎樣要水喝?該怎樣呼吸?而如果迪迪看不見她的面孔,那麼,他就不僅僅是無法跟她交談;他甚至無法確定這就是海絲特。迪迪已經越來越強烈地覺得這不是海絲特了。躺在毯子下的人身形很長,那不像海絲特的身體。看上去過於魁梧,寬肩窄臀,骨架像個男人。迪迪突然有了一種不祥之感,覺得自己坐在另一個人的床邊,守護著另一個人的屍體。而且他還知道這是誰的屍體。只不過他一時想不起那人的名字。是他認識的人。準確地說,是曾經認識。因為那人已經沒有了呼吸。
這個不知道是姓哈維還是叫哈維的傢伙似乎從里格爾那裡接收到了一些敵意的信號,但是還不打算認輸。他頓了頓,逐個打量著每一張面孔。迪迪躲在自己的牆壁后觀察他的反應。里格爾已經使他心慌意亂了嗎?也許是的。製片人似乎意識到自己現在該表明立場了。否則就永無機會。如果現在還不是為時太晚的話。他沒有回應瓦特金斯最後那句話,也許是因為瓦特金斯主動站在他這一邊;也沒有去看里格爾,而是轉向坐在長沙發上的三位年輕人。「邁克爾森先生,哈倫先生,康明斯基先生,你們還沒有開口呢。有什麼要問的嗎?」
迪迪還是很累。但是又害怕再次睡著。也許那可怕的夢又會繼續,就像在休息室里抽支煙後接著看一齣戲的第二幕。也許明智的做法是馬上起床,沖個澡,把做夢時身上出的汗擦乾淨,然後干點正事。杜瓦要求他提交一份關於這次會議的詳細報告。迪迪原本打算會議結束之後——比如星期天——再寫報告,這種安排應該是合情合理。但今天是會議的最後一天,出現重要情況的可能性有多大呢?微乎其微。迪迪倒不如(現在)動手好了。
「海絲特!」
「他們怎麼能忘呢?」迪迪憤怒地喊道,「這簡直太殘忍了。他們怎麼能讓她遭這麼大的罪呢?」
迪迪醒了,渾身大汗淋漓,蓋在身上的被單都掉在地上。他的手錶捲曲著放在床頭柜上:四點半鍾。他有些喘不過氣來。
海絲特雙目失明並因此而需要一位值得信賴和溫柔體貼的保護人,他的求婚由此而因禍得福;不過,此時此刻如果不是想到這一點,他會為她的失明而難過嗎?從她的角度出發,會的。但事實在於,迪迪並沒有真的把海絲特視為通常意義上的盲人——通常情況下,世界被分為兩大陣營:有正常視力的幸運的大多數,以及失去視力的極少數。世界並非如此簡單。迪迪到處都能看到眼睛。每個人都有某種眼睛。有斜視眼,有金魚眼;有的兇殘,有的銳利,有的奸詐。有人沒有眼睛,有人全身是眼。沒有眼睛與眼睛失明不能混為一談。除了數量、質量和用途上的區別之外,眼睛還可以根據其構成來劃分。有的眼睛是由水構成的,有的是蒸汽,還有的是水晶碎片。迪迪覺得自己的眼睛可能是由紙所構成;充其量是牢固的羊皮紙。而海絲特的眼睛則像她的私處一樣,是由柔軟的肉所構成。對他而言,她有看得見的眼睛,而且一直都有。全身上下都有。就像青蛙、豚鼠和老鼠一樣,它們的皮膚富含黑色素;使全身的表層都能https://read.99csw.com對光做出反應。像科學家們不久前發現的那位具有特異視覺功能的俄國姑娘一樣,那姑娘能用胳膊肘閱讀——雖然速度很慢。
外面在下雨。走過幾個街區之後,迪迪漸漸有了一種涼颼颼的感覺。他並沒有自由,而只是到了外面。想到自己那麼直通通地說了一番話就轉身離開,他(現在)不禁後悔起來,因為這意味著海絲特將先從她嬸嬸口裡聽到他即將求婚的消息。讓他走掉之後,老太太滿腦子想的肯定就是奔回海絲特的床邊。一直守在那裡,直到侄女的身體開始有了些微的動靜,表明她的意識在慢慢恢復。在慢慢清醒,清醒到可以聽取這一消息。如果海絲特是像蛇一樣聽不見——而不是像生活在湖底黑暗岩洞里的古老魚類一樣看不見——就好了。那麼,她就不會聽到她嬸嬸嘰嘰喳喳的聲音。
就像是看顯微鏡。金屬板上甚至有些類似顯微鏡的裝置可供迪迪調動。
這麼說來,可以先將內勃恩太太打發走,迪迪和海絲特可以先同居,等海絲特願意結婚的時候,兩人再履行法律手續。不過,到了紐約,他們住哪兒呢?他的公寓太小了。不能住公寓。迪迪可以設法借錢交首付買一套房子,比如西區的砂石房,或者還有更便宜的,比如中國城旁邊的舊木屋,他以前曾經讓租房中介帶他看過。海絲特會對房子的每一寸地方都了如指掌。不需要兩臂前伸以免撞上房門、牆壁或傢具。她再也不會碰傷自己了。
迪迪心裏想,這副眼鏡雖然模樣古怪,卻透出吉祥之兆。是什麼呢?這還用問嗎?兩隻鏡片上的小孔表明海絲特並沒有喪失全部的視力。她沒有完全失明。但這與可以看見是兩回事。難道她能看見嗎?一直都能看見嗎?那麼,她星期天為什麼沒有看見他離開包廂?
迪迪又洗了個熱水澡,迫不及待地掀開剛剛換過的床單,鑽到床上。很累。但是他覺得並無睡意,以為自己會擔心海絲特明天的手術而幾乎徹夜難眠。他錯了。沒想到入睡其實很容易,因為睡著之後就可以夢見海絲特。還可以考慮一些可怕的事情——那些在多數憂心忡忡的不眠之夜他不讓自己考慮的事情。
「你別見鬼了,這隻是一間手術室!」迪迪懇求道。他挖空心思地想說服康明斯基。那傢伙不為所動,但過了一會兒,還是稍稍退了一步。儘管迪迪仍然不能進去,卻可以從鎖孔里觀看。迪迪雙膝跪地,左眼貼在那塊長方形金屬板上。
現在才六點。他接著走了一會兒,然後喝了兩杯咖啡,吃了兩個乳酪漢堡,一塊餡餅,然後又吃了一個乳酪漢堡。到七點半鍾的時候,迪迪不知道逛到了這一帶的什麼地方,幾乎分不清東南西北了。天色開始變亮,雨也快要停了。已經是七點半。也許她已經蘇醒。他匆匆朝醫院趕去。
海絲特就是迪迪的眼睛所觀察的標本。他十分輕柔地轉動旋鈕,將鏡筒緩緩地上下調動,尋找最精確的焦點。
「能。」
但海絲特的醫生所學的是更新的技術,使用的是激光。不過目標相同。原理也相同:從一定距離瞄準刺穿,用的不是硬邦邦的金屬器械,而是氣體和光束。真是一種讓專家們嘆為觀止的殺人武器。
在房間的另一邊,里格爾晃著一支他的寶貝古巴雪茄,要給迪迪,以歡迎他加入捉弄者的行列。「鬱悶的迪迪」。要想說一句單純的話真是太難了。哪怕是懷著世界上最誠摯的願望,你還是會發現自己是在為別人說話。不是為自己,而是為別人,為一個你根本就無意效勞的人。迪迪但願能收回自己的話。
他回到拉什蘭酒店時,已經是半夜時分。從那位勤奮的值夜班的打工學生面前走過,朝他點了點頭。根本就沒有想到要等到兩點鐘,屆時《信使公報》的《城市版》會送達酒店。
但緊接著,迪迪的心又懸了起來。因為這副新眼鏡還意味著海絲特出現了某種他不明白的問題。他以前聽說過這種眼鏡。是用來治療視網膜脫落的。海絲特怎麼會發生這種事情呢?是因為受傷嗎?還是感染所致?兩隻鏡片一模一樣,說明兩隻眼睛都視網膜脫落。但這可就嚴重了。要避免完全失明,時間是最關鍵的因素。一旦發現這種癥狀,病人就應該住院,應該卧床休息,而不能隨意活動。任何活動都可能加重病情。在動手術之前,對海絲特必須小心照料,就像照料一筐生雞蛋一樣。
醫生正用手術刀為海絲特的眼睛做手術。迪迪想看個清楚,因為這個環節一定非常重要。但海絲特看上去太小了!其他的人也都成了小人兒。迪迪眼前的景象漸漸模糊起來。他開始轉動粗螺旋,接著是測微計旋鈕。起初他的動作很慢,隨後就越來越快。但似乎仍然解決不了問題。物像在不斷縮小,變得無法辨識。「我看這台儀器出故障了,」他自言自語地說。但迪迪真正所想的卻是,一台顯微鏡,任何一台顯微鏡,都不適合觀察這樣的情景。而這種念頭卻無從訴說。這個世界就喜歡小巧玲瓏的事物。
如果迪迪有能力讓海絲特復明,他一定會在所不辭。不過他也可以慶幸今天下午的手術無濟於事。使她的視力以及其他的身體狀況保持原樣。
「你們也許有人不知道,後面說的這些照片是承蒙艾薇·里格爾小姐的好意而借給我們的。」
「他說,就目前的醫學知識而言,他們無能為力,而且https://read•99csw.com她本來也只有百分之五十的機會。哦,那我們幹嗎要費這個勁呢?讓我們抱那麼大的希望!真是不公平。」
迪迪在睡夢中絕望地失聲驚叫。幾乎要睜開眼睛,但接著又重返夢境。
迪迪該說些什麼呢?「嗯……該稱呼您哈維先生,對吧?」猜對了。製片人和氣地點點頭。「您做這檔節目多久了,哈維先生?」
他得乘火車才行。如果他一路跑到車站,也許能趕上「私掠船」號正要啟動。迪迪拔腿就跑。他的胸口發痛。他的身體近來大不如從前了!在大學的賽跑中一度獲獎的迪迪曾經跑起步來不知疲倦。保羅似乎也出現在此刻的夢境中。也許在要迪迪快跑。保羅可真是坐著說話不腰疼——他每天都有八個小時坐在鋼琴前。
讓一切保持原樣。只管在雨中漫步。所以迪迪不會返回會場。他會走上一小時,任思緒隨意馳騁。然後喝點咖啡。最後再回到醫院。
毫不懷疑自己愛她。而對任何可能讓海絲特愛上自己的事情,他都會張開雙臂歡迎。這裏不存在顧慮自尊的問題。她知道自己(現在)已經被宣判永遠失明,如果這一點有助於他的求婚,他倒是求之不得。她沒有多少選擇,這真是他的運氣。因為如果她的選擇僅限於跟他還是跟她嬸嬸共同生活,那麼,對海絲特最終的決定他還是頗有把握的。
迪迪目睹了自己所施的魔法,暗暗慶幸如此輕易地擺脫了內勃恩太太。寬敞的電梯平穩地向下滑行。隨著橡膠輕微的摩擦聲,門開了。醫院的大廳里沒有熟悉的面孔在等著他。迪迪自由了。
「我也知道,做醫生的總是有些悲觀。可我還以為他們一定會有辦法的。誰知道只過了一個小時,科林斯醫生就放棄了。只一個小時呀!」
老太太傲慢地掃了他們一眼。「你們要我幹什麼都行,親愛的。我肯定從來沒想過要妨礙誰。」再也用不著討好迪迪了。他的求婚之詞既然說出了口,就沒必要客客氣氣地再拿他當外人了。
迪迪跪在那裡,抬頭朝康明斯基看去,只見那傢伙懶懶地靠在門邊,兩條胳膊隨意地交叉在胸前,就像少人問津的博物館里的一位百無聊賴的門衛。「你這雜種,難道就不能給我透露一點兒嗎?」迪迪吼道,「起碼告訴我醫生們認為是怎麼回事。」
康明斯基聳了聳肩膀。現在他也漸漸模糊起來。他的頭髮變了,相貌變了,膚色變了,體形也變了。看上去像電視台的那位哈維,那位不知是姓哈維還是叫哈維的傢伙。有新辦法了。迪迪的顯微鏡雖然摔壞了,但還有其他的觀看方式。景象也不像顯微鏡里的那麼小。「我可以在電視上觀看手術嗎?」哈維點點頭,朝走廊那邊指了指。
「為什麼?」姑娘小聲問。
用筆寫完第一稿。到八點左右,就可以用他的好利獲得牌打字機打出來了。等迪迪將報告列印完畢,離下樓上車只剩下幾分鐘了。在信封上貼好郵票,交給前台的服務員寄往紐約。
迪迪知道,這是對里格爾有意為難的反擊。但是,這種策略能否讓他們三人參與談話,迪迪卻感到懷疑。不說別的,坐在迪迪身邊的兩位根本就是充耳不聞。幾分鐘之前,康明斯基從外套里側的口袋裡將自己的論文又掏了一份出來,放在仍然置於他腿上的《信使公報》之上,然後就一直在那兒悄悄地讀來讀去。邁克爾森的腿上擺著本子和鉛筆,儼然做筆記的樣子;已經塗塗畫畫了好幾頁,都是裸體女人以及各種飛機。這樣就只剩下迪迪了,他倒是始終在聽。不過雖然在聽,(現在)卻不想開口。他幹嗎要捉弄這個傻瓜呢,既然在這麼短的時間內,里格爾似乎就已經對此全力以赴?他也不想緩和氣氛或安撫對方,因為安撫的任務落在了瓦特金斯身上。
幾乎是轉眼間就叫到了計程車。
有個大齒輪負責粗調,猶如粗螺旋。它通過齒輪齒條調整裝置而工作,可以調整鏡筒的升降。
眼前這個女人與其說是為海絲特難過,不如說是自怨自艾,迪迪不想去安慰她。他要把自己的同情之心用在值得同情的人身上。
他覺得最可能出現的結果就是,海絲特僅僅是懷疑他頭腦發昏。認為他將同情或善意與愛情混為了一團,所以她會儘力拯救他免受她的拖累。而他會為了自己而更加熱切地拯救她。迪迪相信自己有充分的說服能力,認為自己一定能讓海絲特打消疑慮。因為(現在)不一樣了。他自己已經打消了疑慮。
到了樓梯腳下。有了亮光;是一扇門;迪迪把門推開。他來到了街面上,但眼前不是拉什蘭酒店門前那條嵌有電車軌道的大街。難道迪迪迷路了嗎?他幹嗎不帶張地圖呢?迪迪想起保羅以及所有人總是稱讚他的方向感。他不可能失去了這種能力,不管身在何處,即使是多數人都會暈頭轉向的地方,他也能憑著這種能力而輕易弄清自己的方位。他需要的只是稍稍放鬆,深吸一口氣,不要心煩,也不要為自己難過。那種能力就會重現。
然而,事情果真如此的話,則海絲特已經不必要地冒了巨大的風險。一方面是乘火車旅行本身,那種高速的行駛,以及一路的上下顛簸自不必說。還有隧道里的急剎車。迪迪回想起火車猛地一抖重新啟動時,海絲特曾經叫出聲來。他當時以為她是因為看不見而害怕;(現在)他明白了,那是因為她的眼睛痛,因為她的視網膜脫落得更厲害了。而最https://read.99csw.com糟糕同時也最不必要的冒險就是在洗手間里做|愛。她幹嗎不告訴迪迪她是那麼脆弱呢?如果當時就知道了他(現在)才了解的情況,他就決不會跟她一起踏進那個小房間。鑒於她的情形,他的行為簡直無異於施暴。難道海絲特的本意正是誘使他施暴嗎?正如尹卡多納挑起事端,終於迫使迪迪用撬杠朝他當頭一擊那樣。他們兩人難道是同謀?海絲特試圖引導迪迪傷害她,或者讓他成為造成她人身傷害的主體?讓他不知不覺地犯下又一樁罪行?
很準時。是火車準時,而不是迪迪。迪迪晚了。來不及去買票。他一邊飛跑,一邊尋找有用的標誌,想弄清是哪個檢票口或站台。雙腳生風似的衝下一溜樓梯。開車信號已經發出。在又長又髒的站台盡頭,有位工作人員在頭頂揮舞著黃色信號燈。迪迪身體微蹲,擺好姿勢,心裏默默地數著「一——二——三」,然後邁開大步,在站台上狂奔起來。乘務員和站台上的工作人員衝著他大喊大叫,試圖阻攔他,訊問他,但都被他甩在身後。站台太長了!迪迪可不會停步。除非被他們抓住。站台盡頭的火車顯得那麼小,那麼遠。他一會兒看看站台,一會兒看看那剛剛開動的一節節晃悠悠的車廂,只管沿著無盡的站台朝最後一節車廂奔去。
其實,開口說話比裝聾作啞地聽這些廢話要容易。迪迪在電梯口轉過身來,用嚴厲的眼神望著她。「內勃恩太太,我打算幫海絲特支付住院的費用。所以請別為這事兒心煩了。」
「勇敢的迪迪」願意承擔未知的風險。他牢牢地抓住擁有海絲特的念頭。
迪迪急切地從床那邊探過身來。「內勃恩太太,請讓我們單獨呆幾分鐘好嗎?」
迪迪在長沙發中間往後一靠,伸長雙腿,又點了一支煙。這將是一個難熬的夜晚。

「是新療法,」海絲特回答,「醫生說,我從發現病情的時候起就應該一直戴這種眼鏡。」
直到前不久,實施這類手術時最先進的方法都是冷凍術。將一根盛有劇冷氣體的細管精確地瞄準,讓氣體從管子里噴出。如果醫生手法精準的話,這股高速氣體就會穿透眼球表層,經過水液,正好擊中眼底視網膜脫落的部位。這種氣體速度快,力量大,不出幾秒鐘,脫落的視網膜就會被粘連或焊接起來。
等一等!有一種方法也許可行。萬幸的是,迪迪碰巧知道一具合適的屍體。那人剛死不久,生前既強壯又健康,可能擁有一整套健全的器官。如果他能弄到尹卡多納的眼睛並及時送到醫院,海絲特的視力就有救了。這種方案不僅具有必要性,還具有美好的合理性。有了這雙眼睛,那工人就沒有白白死去。「兇手迪迪」也就不會罪不可恕了。有了尹卡多納的眼睛,海絲特就能重見光明。而通過海絲特,尹卡多納的生命也會得以延續。迪迪也就擁有了他們兩個人。
迪迪掙扎著站起身,撞倒了顯微鏡。「可是我告訴過他們的!那些醫生一直都是這麼診斷的。」
「她用的是保萊克斯照相機。」
值班的護士沒有阻攔他。迪迪大步穿過走廊,在病房前停下腳步。他的心臟怦怦直跳。輕輕地推開門。海絲特已經醒了,正平躺在床上,沒有墊枕頭。內勃恩太太在床邊跟她耳語著什麼。迪迪進了病房,看到海絲特沒有被厚厚的白繃帶纏住的那半張臉毫無血色,不禁大吃一驚。他幾步奔到病床的另一側,彎下腰,用嘴唇親吻著她的面頰。「感覺怎麼樣?」她無力地一笑。「痛嗎?」她擺了擺手,以示不痛。「你能說話嗎?」
內勃恩太太愣愣地望著他,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麼,但是又閉上了。她從手袋裡掏出手帕,擦起了眼淚。
果然重現了。這條街看起來像是曼哈頓。哦,天啊!是百老匯和第四十四街。可以看到阿斯特爾圖書館的一角,還有派拉蒙劇院那黑不溜秋的寒傖外形;劇院關閉了又開放,然後再關閉,再開放,(現在)已經最後一次關閉了。白色的招牌上沒有文字。像一塊不光彩的墓碑。迪迪困在這個鬼地方,周圍滿是酒鬼、妓|女和觀光客,汽車的喇叭聲此起彼伏。他怎樣才能返回州北,到殯儀館找到尹卡多納,把他的眼睛從屍體上挖出來呢?然後又怎樣才能回到醫院,把那對血淋淋的肉|球塞進等候在那兒的醫生手中?來回得好幾個小時。等迪迪好不容易到達時,手術恐怕已經取消了。海絲特被推了出來。回到那白色的病房,從此永遠不見光明。但是醫生決不能放棄。迪迪也鼓勵自己不要灰心。只要他腳不停步,就會越來越近。任何運動都會縮短距離,縮短一定的距離。
等她一出院,他們就回到紐約。回去之後,與內勃恩太太的交往就會變得少之又少,日益淡化——起碼迪迪希望海絲特會同意這樣,希望她想擺脫嬸嬸的監控。他們什麼時候結婚呢?迪迪(現在)對海絲特滿懷深情,並強烈希望儘可能鞏固兩人之間的關係,因此恨不得就在醫院里舉行儀式。在這個星期。或者去市中心的市政廳,就在她出院的當天。為了越快越好,他甚至可以容忍內勃恩太太充當教母和證婚人。不過也許海絲特不願意這麼倉促。別這樣!哪怕她只是同意與他試著生活一段時間,迪迪也就自認是幸福之人了。
夢境中,迪迪在海絲特手術前的夜晚去醫院探視。他走進熟悉的白色病房,夢中的病房與現實中一模一樣。read•99csw•com但海絲特所戴的卻不是她原來的墨鏡。現在的鏡框是方形,而不是橢圓形,裏面鑲的是厚厚的賽璐珞而不是玻璃鏡片,顏色比她一貫所戴的要深。每隻鏡片的中間有個小孔。
他在第一時間離開會場,四點半鍾到達醫院。手術定於三點鐘開始,至少要做兩個小時。但是當他快走到護士長辦公室,想了解一下手術是否如期開始時,卻一眼看見那位可惡的嬸嬸僵硬地揮動著胳膊,從走廊上朝他匆匆走來。迪迪頓時明白手術已經結束,而且情況不妙。
「好了,這麼說吧,」製片人說,他的語氣很歡快,彷彿在撒出一張網,想網住其他的人。「我們都是大忙人,對吧?所以我盡量長話短說。」里格爾打了個呵欠。瓦特金斯終於點燃了煙斗。「節目的步驟是這樣的。首先,我會簡單介紹一下顯微鏡是怎麼回事。你們知道,也就是背景知識。接下來我們會播放幾個畫面,顯示公司從創建到發展直至今天的有關活動,而我會做些講解。然後是專題討論,哈倫、康明斯基和邁克爾森都要參加,我來主持。接著我會介紹瓦特金斯先生,我想請他談談他的祖父、父親以及他自己。你們知道,人們總是對這些方面感興趣。在這之後,你們的總裁里格爾先生會說上幾句。我們會加進工廠和辦公室的鏡頭,展現它們現在的模樣,然後以公司今年五月在卡南代瓜湖野餐的幾張照片結束。所有的影像資料都是由渥斯特先生提供的;我們從他交給我們的材料中選擇了一部分,我今晚會放給你們看看。」

迪迪本想不偏不倚。但是話一出口,聽起來卻有挖苦的意味。哈維先生以為這是一位完全出乎他意料的反對者的又一句責難,不禁明顯地瑟縮了一下。
「他是怎麼說的?」迪迪生硬地問。
「還有賬單!道爾頓,你不知道這要花我和他祖父多少錢啊。而且想想看,全都白花了!」迪迪朝電梯大步走去,由於傷心和憤怒而說不出話來。女人小跑幾步,緊緊跟上。「賬單……」
醫生手裡握著微型激光槍,像玩具機槍一般對準海絲特的腦袋。距離越來越近。她的眼皮被夾鉗撐得很開。他發射了。但是毫無氣味,甚至沒有皮肉燒焦的氣味。當那微小的光束穿透她的眼睛時,她是否會有感覺?醫生怎麼能肯定激光在穿透眼球之後沒有射進大腦?她肯定很痛。瞧,她正在手術台上不安地扭動。醫生們還在繼續。迪迪很想干點兒什麼,但是他隔得太遠。於是他繼續拍攝,照相機「咔嚓咔嚓」地響個不停。
穿過另一條空蕩蕩的走廊,迪迪又看到了那群鬼魅般的身影。像工廠里瓦特金斯教堂那樣的高大木門打開了,讓醫護人員將病人推了進去。迪迪也想跟進去,但是有個長得像康明斯基的人擋在門口。「你不能進去,哈倫,」他喊道,「他們正在那間實驗室里研製絕密材料。」
他在一座電話亭前停了下來,給醫院打了個電話。海絲特那層樓的護士長格特魯德(現在)已經認識迪迪了,她說內勃恩小姐還在昏迷之中。八點鐘應該可以醒來。到時候他可以去探視幾分鐘。
「也許他們忘了,」康明斯基慢吞吞地說。
電梯門開了。「但願海絲特也這麼認為。請原諒,我得回去工作了。告訴她我會再來看她。」老太太張口結舌。她有兩個願望:其一是跟著迪迪進電梯,將這番不同尋常的談話繼續下去;其二是趕快回到侄女的病房,拽著她的頭髮讓她從麻醉中醒來,然後將迪迪的打算一股腦兒地告訴她。由於內勃恩太太在兩種衝動之間猶豫不決,結果兩者都沒有做成。韌帶僵住了,願望褪了色。她無法邁步。只是目瞪口呆地望著迪迪,直到電梯門關閉。甚至在電梯開始下行之後,她仍然愣怔在那裡。
「我明白了,」迪迪沉著臉說。
「海絲特!」迪迪懇求道。
迪迪覺得星期五的會議尤其難熬。不僅因為這是最後一天;它顯然是留出來對已經做出的決定進行重複性總結,同時老一套地對主要參會者致謝並表現一下公司的沙文主義。還因為迪迪決定閉口不言。既然已經寫完了報告,提出了建議,他(現在)就打算一言不發,以免引起其他人提出新的建議;那就意味著他得在報告之後附加補充說明。工廠里不能發生任何事情。所有的人都必須敷衍了事,只說些無關痛癢的話,這樣他就可以無牽無掛地去看海絲特。
但就在這時,夢境又變了,躺在迪迪眼前的身體無疑就是海絲特。她已經醒了,口裡喊著「我看不見」,一邊想扯下臉上的繃帶。醫生護士們從門口衝進海絲特的小房間,圍在小鐵床的周圍,關切地彎腰觀察著。迪迪被擠到了一旁。醫護人員似乎在商量著什麼。迪迪貼在緊鄰洗手間的那面牆上,想側耳細聽。但是他們不讓他聽。不過就算聽不見,他心裏似乎也清楚醫生護士們在說些什麼。他們診斷失誤。迪迪怒火中燒,大聲吼道:「可是我告訴過你們的,你們這群白痴!我之前告訴過你們的。」醫生護士們沒有理睬迪迪,只是把海絲特軟綿綿的身體搬到擔架車上,將她推出了病房。迪迪連忙跟了過去,穿過一條又一條長長的千篇一律的走廊。有時候,擔架車以及躺在車上的珍貴的人兒,還有那群白大褂,會脫離他的視野。每當這時,迪迪就大為緊張,唯恐自己一個人再也找不到海絲特的手術室。手術室太多了。
「是呀,沒錯,里格爾先生。它們都照得很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