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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十四

吉姆坐在一張長桌旁,正示意迪迪為他留了座位,但迪迪假裝沒有看見。他另找了一個位置,周圍都是他不大認識的生產部門的人。晚宴期間,他幾乎只顧埋頭吃飯,對左右兩邊的鄰座都沒有理睬。飢腸轆轆的迪迪想象著他不僅是在為自己吃飯,而且也在為海絲特吃飯,她現在大概只能吃流食。他今天晚上得強壯,為了他們兩個人。
「是的,她說你想娶我。」
「我現在無法單獨跟任何人在一起。我累極了,覺得自己的身體被切成了上千片。你難道不明白嗎,道爾頓?這裏不存在一個完整的人可以單獨跟你在一起。所以你不要嫉妒我嬸嬸了。」
「乘『私掠船』號吧,」里格爾說,「那是從這兒到紐約的最佳車次。沒有哪趟車比它跑得快。兩點四十分發車,所以你還有大把的時間,能趕得上。」
「嗯,你感到難過嗎?」
「海絲特,別責備我。你說的沒錯。可是一想到在這兒等你醒來,就得跟那個女人一起呆上幾個小時,我就實在受不了。所以只好出去。」
「我只有這個要求。」
「哦,」迪迪幾乎忍俊不禁,「我才不會發這種感慨。」聽了他的話,內勃恩太太不但沒有像往常那樣反駁,反而微微一笑。迪迪不禁如釋重負。如果不是他此前其實錯看她了的話,她並不像他想象的那麼簡單膚淺。
於是迪迪走到門口,打開門。只見內勃恩太太站在門外,雙眼哭得通紅,灰白的頭髮比以往更加凌亂,一副站立不穩的樣子。迪迪頓時懊悔莫及。他對這個女人是多麼不公正,他的心胸是多麼狹隘啊!在他眼中,她從來就不是一個有情感的人,而只是一種生物。是在顯微鏡下觀察的對象。他沒有看到她真心實意地愛海絲特,打心底里為她難過。他為什麼這樣跟她過不去呢?為什麼自從第一眼看到海絲特,就再也容不下別人?早在火車上,從一開始,他就打算要完全擁有這姑娘了。要實現這個目的,就需要醜化她嬸嬸,需要在海絲特面前儘力敗壞她的形象。
有人敲門。外面響起嬸嬸的聲音,有些不滿地問她(現在)能否進來。「請稍等片刻,內勃恩太太。」
「我知道,」老太太哭哭啼啼地說,「我只是控制不住。」
「一直呆到你離開。呆到你離開這間病房,乘電梯下樓,然後我們一起從這兒走出去。說到這兒倒提醒了我。等今天下午他們把我從你這兒趕出去后,我要去找你的醫生談談,了解一下他打算讓你住多久的醫院。有誰告訴過你時間嗎?」
「不痛。那兒沒有感覺。」
「你是來告別的吧?」
迪迪回到拉什蘭酒店,九-九-藏-書先在前台停了一下。讓服務員準備好賬單。然後上樓回到客房,收拾好行李。
「你從來沒有在紐約住過,對吧?」
「但是你別忘了我提醒過你的。」
迪迪開心地笑了起來。「不!不!你在說些什麼呀!」
不出一個小時,迪迪就打開行李,安頓了下來。這裡有一張床,房間比拉什蘭酒店的要大。整個酒店也比拉什蘭更舒服,因為他(現在)離開了市中心。往窗外看去,公園的景色盡收眼底。而越過公園,迪迪能看到兩座乳白色的石塔,那裡是華倫醫院的主體建築。
「我真為她難過,」姑娘說,那異樣的微弱聲音迪迪以前從未聽過。
幾分鐘之後,格特魯德走進海絲特的病房,用毫不通融的語氣說,我們的病人太虛弱,今天晚上不能再見客了。這倒是在意料之中。迪迪俯身與海絲特吻別時,在她耳邊悄悄地說,他會帶內勃恩太太出去吃飯,並且在晚上剩下的時間里會一直陪著她。海絲特點了點頭。突然之間,她似乎真的累極了,甚至話也說不出來。
「你能那樣嗎?你很有錢嗎?」
「請您原諒我!」迪迪的淚水奪眶而出,這是昨天海絲特手術失敗后本該流出的淚水。他張開雙臂,擁抱住老太太。「原諒我!」
接下來居然是這些話嗎?迪迪不禁有些受傷。「你不想單獨跟我在一起嗎,海絲特?哪怕只是幾分鐘?」
「還有一件事。這非常重要。你嬸嬸告訴過你我下午來的時候跟她說的話嗎?」
「沒有,」她抽泣著說,「我只是在醫院和租住屋之間來回跑。」
「有幾個小時。從我四點半來這兒開始。他們不讓我來看你。」
「我也不確定。」
「好呀,道爾頓。要不你也可以叫我傑茜嬸嬸。」
「你能在這兒呆多久?」
他踏進海絲特的房間時,內勃恩太太尷尬地連忙站起身。「我過會兒就回來,親愛的。」然後急步走了出去。
他沒有工資以外的個人收入,因此將需要工作來維持兩人的生活。肯定會有可以在家裡完成的工作。不過這都可以留到以後再說。沒有必要倉促決定。他和海絲特在紐約安家之後,他也許會需要現在這份工作,所以下午才寫了那封信。是一種緩兵之計。
迪迪應該到此為止。哦,拜託!只有一個問題了。
「你也許不會喜歡那兒。空氣很臟,那些陌生人都很無禮,甚至很兇,到處都是鬧哄哄的。不過,那座城裡有些方面也許會讓你高興或感興趣。如果不行的話,我們可以搬到別的地方。到另一座城市,或者是一個小鎮。或者乾脆去國外。」
「看在上帝的分上,海https://read.99csw.com絲特,暫時別想她的事兒好嗎?告訴我你感覺怎麼樣。你覺得痛嗎?」
「那你的……臉,你的眼睛呢?」
「你說什麼,親愛的?」
上車后,迪迪讓司機開往市中心的一家牛排館。「內勃恩太太,您還沒有好好看看這座城市吧?」
「我九歲那年,她跟我們鎮上一位已婚的中學教師私奔,跑到加利福尼亞去了。我父母再也沒有提到過她,後來就聽說她死了。」
「現在我們能叫傑茜嬸嬸進來了嗎?她肯定就等在外面。」
「很好。那麼等你出院之後,只要你覺得身體好轉可以旅行了,我們就回紐約去。」
「也許有一天我會的。我現在沒有嬸嬸或姑姑之類的親人了。不過以前有過一位,我很喜歡她。她是我父親的妹妹,叫安妮,可我直到長大之後才知道她的名字。我總是聽大人們叫她,還以為她的名字就是安妮姑姑。」
「精神好些了。」她已經重新靠著枕頭坐在床上。
「但這麼說來,我們一到紐約,你就會回去上班了。對吧?」
「嗯,你昨晚的電報……」海絲特的聲音越來越小。
「如果是我的話,就選擇加拿大酒店,」司機說,「除非你想找個很便宜的地方。」
「有親人多好啊,」內勃恩太太嘆了口氣說。
「我知道,」迪迪有了幾分勇氣,回答說,「我來時就是乘的那趟車。」
他坐到床邊,也就是老太太剛剛匆忙騰出的椅子上;椅子還留有她的體溫。海絲特沒有再說什麼。迪迪握住她的手時,她的肌膚似乎也沒有什麼反應。他擔心她是因為內勃恩太太的離開而生他的氣。「親愛的,對剛才這件事我很抱歉。對不起,我是說,如果你為此不安的話。或者如果我讓你嬸嬸不快的話。」
姑娘點了點頭。
「科林斯醫生說,要兩到三周。」
在此之前,迪迪一直彎著身子面對著海絲特,他的頭在她的上方,雙肘和前臂分別撐在海絲特腦袋兩側的床墊上,上身與海絲特貼得很近,但是他很小心,避免壓著她。這種姿勢很不舒服,因此他稍稍直起身子。她(現在)說到了對他至為重要的事情,即兩人共同的未來;可她的語氣卻如此古怪,如此淡然。也許他根本就不該提起這個話題。應該留到明天,等她體力有所恢復再說。可他已經是欲罷不能。一定得多了解一下她的感受,或者起碼是她(現在)所能體驗的感受。
(現在)是十一月份,昨天剛下過雨,在這個星期六的午後,經過門羅公園。昨天的風和雨將樹上殘存的秋葉幾乎一掃而光。
「對,我不快樂。」
「讓我來處理好了,」迪九九藏書迪寬慰她說,「我已經想好一個不錯的借口。我幹了十一年了,不會因為請兩周的假而被解僱的。」
海絲特朝迪迪轉過臉來。厚厚的白繃帶比墨鏡更多地遮住了她的面龐。迪迪隱約有些驚惶,害怕自己(現在)根本就看不清她的表情。
「不過你心裏明白我的感受,對吧?」迪迪接著說,「我太想我們兩個人單獨在一起了。」
將本星期初所發生之事和盤托出的衝動消失了。湧上迪迪的喉頭、沖向他的唇邊、恨不得一吐為快的不是尹卡多納的故事。(現在)希望脫口而出的話語關係到他的未來。今天上午我們都顯得很友好。迪迪覺得心裏軟軟的。對上司和同事說出自己的真正打算肯定很愜意。
「哦,」姑娘疲憊地說,「我想,我幾乎跟任何人在一起都會快樂。關鍵在於我,在於我內心是否快樂。」
那好吧,迪迪說,我們就去那兒。
不要。說了又有什麼用呢?
「保證不會忘。」迪迪很想擁抱她,但是她看起來那麼瘦小,那麼脆弱。他意識到出了什麼問題。她的難過與昨天有些不同。「你怎麼了,親愛的?」
迪迪大度地接受了這種責備。「後面會不一樣了,您等著瞧吧。」他伸出一條胳膊摟住她的肩膀。「您瞧,我想叫您傑茜。這會讓我覺得跟您更近。」
迪迪的四肢一僵。「不確定什麼?不確定跟我一起你能否快樂嗎?」

他們出了醫院,迪迪正忙著找計程車,沒有注意到嬸嬸又哭了起來。等他發現之後,說出的話又顯得不妥。「請別哭了。我們一定得像海絲特那樣勇敢。」
「道爾頓,你不該這樣。讓她進來吧。」但這一次海絲特臉上帶著一絲笑意。
「海絲特,我這樣是不是太自私了?剛才是不是太殘忍了?我只是一定得跟你單獨在一起才行。」
「坦率地說,我也不知道。」這是大實話。迪迪已經不確定自己是否打算回瓦特金斯公司。自己每天去辦公室,而將海絲特獨自留在家裡,這種前景似乎不堪設想。一方面要考慮她的人身安全。再說,迪迪的佔有慾很強,而且已經開始嫉妒全世界了。不,不要小覷這一點。
「我試試吧。」迪迪高興得說不出話來,於是低下頭去,親吻海絲特的面頰。只有這些嗎?真的只有這些嗎?不需要一番特別的宣言嗎?他再也無話可說了嗎?的確沒有了。不過迪迪還是想再說點兒什麼,但就在這時,他注意到海絲特動了動蒼白而乾裂的嘴唇;她的聲音很小,他得很費力才能聽見。
「你很高興嗎?」
「絕對不會,」迪迪熱切地說,「你考驗我吧。」
「那你心裏是https://read.99csw•com什麼感受?」
兩點半鍾。迪迪給醫院打電話,得知可以在六點左右短暫地探視一下海絲特。可以午睡兩個小時。還剩下足夠的時間做另一件事情。五點一刻時,迪迪坐在與床尾相對的那張有玻璃板的小桌前,給杜瓦寫另一封信,要求請病假。迪迪解釋說,在開會的這個星期里,他去華倫醫院做了一系列的檢查,想進一步弄清一個月前讓他再度卧床不起的病毒感染到底是怎麼回事。檢查報告今天上午出來了,醫生建議進行一個療程的治療,以便徹底根治不斷複發的感染,為此要求住院十天左右。迪迪需要在州北再呆上至少兩周。
當然,他並不是要去火車站搭乘「私掠船」號。他瘋了嗎?沒有。迪迪帶著行李下了樓,結完賬,走出酒店,叫了一輛計程車。上車后,告訴司機開往華倫醫院。「我是說到醫院附近。」他問司機能否推薦一家在那一帶較好的酒店。
每當他自以為已經了解和
「你本來可以呆在醫院里,這樣就可以早些見到我了。大約半小時前我醒來的時候,傑茜嬸嬸就在門外。」
「恐怕等我們共同生活時,單獨在一起的時間就會太多了。到時候你會討厭的。」
「可你怎麼能呆在這兒呢?」海絲特悲切地叫道。聽上去有了哭腔,那雙纏著厚繃帶的做過手術的可憐的眼睛似乎充滿了淚水。「你會丟掉工作的,道爾頓。」
「你願意離開她,跟我一起生活嗎?」
迪迪站在海絲特的床邊,很不自在。「你怎麼樣?」
到了街上之後,迪迪看了看手錶。八點過五分。七點到九點之間,有一場雞尾酒會在國會酒店的格林廳舉行,那是本城最大的酒店,距離拉什蘭酒店四個街區。酒會已經過去了一大半。但是九點鐘,在國會酒店的泰利斯廳還有公司為慶祝會議結束而舉行的宴會,他(現在)實在沒有借口不出席了。沒有必要讓里格爾和瓦特金斯不高興,明天上午他還要與他們一起錄製電視節目呢。迪迪上了一輛計程車,回到拉什蘭酒店,重新颳了臉,換了一身衣服,在九點差幾分時抵達國會酒店。
「我盡量吧。」迪迪的行為有些失當,因為一腔柔情而變得專橫起來。他自以為是什麼人呢?竟然強調自己比她嬸嬸更適合海絲特。
「不知道。」
10頻道位於一幢兩層樓的建築里。星期六中午,錄製完《咱們的社區》之後,迪迪走了出來,與瓦特金斯、里格爾和其他人依次握手道別。他們紛紛讚揚他在開會期間的表現,特別是在頭幾輪上的發言。接著是祝他回紐約旅途愉快。迪迪聽著這一切,卻強迫自己盡量少開口。
「我一直都很難過read.99csw.com。你也清楚,我早就知道手術不會有用的。」
「我答應你。」海絲特揚起臉來迎接迪迪的親吻。
「你聽了很意外嗎?」真是個愚蠢的問題。把它收回吧。不。
她伸出手來撫摸他的手。「在下雨,你一直在外面走。走了很久嗎?」
他為內勃恩太太打開房門。老太太不自然地走到侄女的床邊,開始對著她的耳朵說著什麼。迪迪站在窗前,心裏有了幾分悔意,知趣地任由兩位女士對他視而不見。
迪迪等待著,希望聽見她的腳步聲在走廊上漸漸遠去,可是卻沒有聽到。看來她就在門外。不過仍然有一門之隔。
門再一次被推開一條縫,有位護士探進頭來。「探視時間結束了。明天再來吧。」迪迪走到床邊,握起海絲特的右手湊到唇邊,又用沙啞的聲音對內勃恩太太道了晚安,然後快步來到走廊上。
「哈倫,你乘的是飛機還是火車?」瓦特金斯問。
同時流出的淚水帶來了釋懷和快慰。猶如共同的愛好所帶來的歡樂。迪迪但願海絲特能看見他們站在她的床邊,他的胳膊摟著內勃恩太太的肩膀。不過,海絲特儘管昏昏欲睡,卻肯定明白眼下發生的事情。
「我全身都痛,我想是麻醉過後的緣故。除此之外,我就說不清了。不,我想我並不痛。」
迪迪下了樓。從自動售貨機里買了一枚郵票,然後把信投進大堂的郵箱。在街角的雜貨店裡吃了一份三明治。漫步穿過公園。太陽已經下山,公園裡幾乎空蕩蕩的。看到兩個小姑娘在盪鞦韆,大約一個八歲,另一個十歲。聰明,健康,壯實,視力健全,他和海絲特有朝一日也會有這樣的孩子。
「火車。」
「也不是,」迪迪說,「但我總能有辦法。只要我自己願意,我還是很能幹的。」
「沒錯,會議是開完了。上午忙完之後就結束了。但這並不意味著我就得離開。你不了解我,海絲特。我會呆在這裏。這樣我就可以每天見到你。事實上,今天下午我從市中心的酒店搬了出來,在附近找了個房間。從那個房間的窗口,我甚至可以看到醫院的大樓。」
有帶淋浴和浴缸的單人間嗎?
內勃恩太太的臉色(現在)好了一些。「她後來怎麼樣了?」
很好。
「但是跟你嬸嬸一起生活你並不快樂吧?對不對?」
「好吧,」姑娘說,「我會的。」
「你現在不是要回紐約嗎?會議不是開完了嗎?」
迪迪倍受鼓舞。「親愛的,我會的。但是你得答應我催促你嬸嬸過幾天就回去。我想來照顧你,明白嗎?我已經告訴內勃恩太太,我會盡量幫你支付住院的費用。我希望能全部由我承擔。所以,請讓她儘快回去吧。你得答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