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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十五

老太太迫不及待地要重新吸引迪迪的注意力。「天哪,你可說對了。唉,有時候,那孩子一連幾天都不跟我說一句話。可她並不是生悶氣或者不開心,相信我。她只是很安靜而已。」
「你是說精神病院吧?」老太太點點頭。「有多久了?」
老太太已經舀了四塊糖放進茶杯里。「你想會是怎麼回事呢?」
有一個在大喊大叫,一邊揮舞著拳頭。另一個在一間空蕩蕩的大房裡,縮著身子坐在一條靠牆放著的長凳的一端。還有一個在片刻不停地機械地微笑。另一個小嘴邊顯出惡狠狠的神色,沖向坐在凳子上的洋娃娃,並伸手扼住她的喉嚨,接著又扇了那個滿臉笑容的洋娃娃一耳光。她那件白色亞麻連衣裙的口袋裡好像有支槍。也可能是一瓶鹼液?
「要加糖嗎,傑茜?」
「可那樣你就繞遠了,親愛的。我可以自己坐車回去。」
「沒錯。在同一個屋檐下,差不多有兩年。喬治去了新墨西哥之後,我和我丈夫就把她們母女倆接了過來。」她忍不住又哭了,並放下手中的茶杯。「哦,道爾頓,我不該說是我和我丈夫。」她從手袋裡掏出手帕,擤了擤發紅的鼻子。「我不該居功,根本就沒有我的功勞。是我丈夫的主意,願上帝讓他安息。他……他從來都不太喜歡喬治,對他的生活方式一向不以為然。也許他只是為了要讓所有的人都看看,好明白他弟弟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所以,在喬治拋棄妻女之後,他才承擔起了照顧她們的責任。」
「沒錯。她是我上大學的時候去世的。不過我們從來都不是太親近。其實我更喜歡我父親。」
「沒錯……道爾頓,我們別說這些了。」
「我現在想喝咖啡了,道爾頓。」
迪迪最急於了解的是海絲特父母的情況。目前他只知道內勃恩太太是海絲特伯父的遺孀,以及海絲特的父親在她十二歲那年離家出走,到新墨西哥挖掘鈾礦,許多年前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但是她母親呢?海絲特和她嬸嬸對她母親都隻字未提。
迪迪知道自己不能再談下去了。與內勃恩太太之間的親近感在漸漸蒸發,他想把僅存的幾分留下。兩個人都已經精疲力竭。其結果之一就是,內勃恩太太不知不覺地又回到了以前那種拿腔捏調、故作姿態的模樣,而迪迪則變得生硬而煩躁。迪迪要來賬單,付了錢,兩人起身離開。他叫了一輛計程車,準備送她回去。
「其實在心底里,你並不認為你丈夫當時的決定只是出於這個原因,內勃恩太太,」迪迪輕聲說道,「我從你的語氣里聽得出來,你覺得你丈夫是個善良慷慨的人。」
迪迪尤為擔心的是海絲特的不信任。從她嬸嬸剛才給他講到的那場駭人聽聞的傷害來看,這絲毫不難理解。孩子都會信任自己的父母,對吧?設想你是一個正常的、信任父母的孩子。可後來父親拋棄了你,而母親則往你的眼睛里潑鹼液。在經受過這種背叛之後,誰還會再相信他人呢?當然,也的確有人將自己的命運完全交給自己從不信任的人。海絲特會信任迪迪嗎?她會不會只是聽天由命地把自己交付於他?就像她同意做手術一樣。知道這是正確之舉,但始終並不抱有希望。
哪一個才是真正的海絲特?真正的海絲特又屬於誰?
他得轉換話題,不能總是談論自己。可以天南海北地閑聊,這樣更容易讓眼前這位他即將結為姻親的女人覺得放鬆自如。內勃恩太太正在切大塊的牛排,每次切兩塊,每一小塊吃起來都得嚼上好一會兒。迪迪可以抓住這個機會提出自己的問題,而不只是東一句西一句地透露自己的有關情況,或回答內勃恩太太的問話。都是些嚴肅的問題,是關於海絲特的問題。一方面因為全神貫注于面前的美味,另一方面也因為近來心力交瘁,向來多話的老太太比平常安靜了許多。不再那麼裝腔作勢九*九*藏*書,令人生厭,而顯得溫和起來。甚至在說話的時候,也顯出幾分莊重。(現在)看起來差不多可以說些掏心的話了。
「哦,可她是世界上脾氣最好的姑娘,道爾頓。大家都這麼說,而且她那麼漂亮。但你——」她欲言又止。
迪迪的咖啡幾乎一動沒動。他能聽見內勃恩太太講話。甚至能聽懂她的意思,而且自己也能說上幾句。比如:「其間海絲特一直在哪兒呢?」
迪迪讓計程車停在內勃恩太太的租住屋前。兩人最後互道晚安時,他對老太太剛剛產生的同情之心又再度湧現。但是快點兒吧,快點兒。「明天見,親愛的。謝謝你的盛情款待。」迪迪疾步走著。經過醫院時,抬頭朝估計是屬於海絲特的那扇窗戶看去;自然是一片黑暗。接著他穿過公園,回到賓館的客房。
「我不知道海絲特跟我在一起是否會幸福。」迪迪小心翼翼、十分婉轉地說出讓自己心煩意亂的念頭。盡量用他自認是不動聲色、若有所思的語氣。但立即就發現自己犯了一個戰術上的錯誤。他的話沒有讓對方寬心,雖然本來也不是真心話。內勃恩太太看上去很憂慮,似乎唯恐迪迪是要收回自己的求婚。
「我還不是太餓。」
「天哪,沒想到我這麼餓,」她一邊吃一邊說,同時撥開嘴角的一縷灰白的頭髮。
「這位女士要把咖啡換成茶。我還是要咖啡。」現在又可以一心一意地盯著她了。「傑茜,我是不會讓你敷衍過去的。我有權了解與海絲特相關的情況。行了,別支支吾吾了,告訴我她在精神病院有多久了?」
迪迪希望成為海絲特的保護者,而不是囚禁者。而且天知道,他也不想任她耍弄。
「傑茜,我比任何人都更喜歡海絲特。你不需要為她辯護——倒像是我在批評她或想要批評她似的。我沒有。我只是想盡量了解她。」
迪迪也不吃了。「傑茜,海絲特的母親在哪兒?」
「怎麼了?」
「不,沒有去世。」她又開始咀嚼,但動作慢了下來。
「別為我擔心。我吃飯一向都是很慢。」他用叉子挑起一點沙拉。「我母親總是說,我是她見過的吃飯最慢的人。」他為什麼一有機會就這麼迫不及待地提起自己的家人呢?
「不,沒有繞。我今天下午搬到了加拿大酒店。」
將近三十歲的時候,迪迪的頭腦比現在更遲鈍。難以置信,卻是事實。而在那之前,也就是迪迪全部的一生中,他的智力還要低下。太愚蠢了,感受不到痛苦。當時只有些不能稱之為痛苦的亞痛苦,以及雞毛蒜皮的煩心事和自以為是的無病呻|吟。而且相信到頭來總會柳暗花明。瓊離開之後,迪迪吃一塹長一智。不斷吸取教訓。變得越來越聰明。在三十年的時間里,他一直在觀看人生這齣戲。但看的同時,卻並不明白演戲背後的理論——以為劇本和演出都是基於自然主義。回頭來看,是一種天真的錯誤。劇本錯綜複雜,許多地方都含糊其辭,語焉不詳;而由導演、舞台設計和燈光師共同打造的演出則華麗而程式化。就拿燈光效果來說吧。想當年,迪迪曾經舒舒服服地坐在劇場前排的中間,起初覺得舞台上的燈光非常暗淡。但過了一會兒,他打消了所有的疑問;這齣戲的燈光顯然本該如此。後來到了三年前,他意識到舞台其實比他的眼睛所看到的要明亮得多,而且一直都是那樣。意識到他(現在)很快就要看到了。他已經越來越聰明。幕布拉開了。朦朧的燈光突然變得像尖刀一般鋒利,幾乎把他的心臟給挖了出來。比以前更聰明了。有生以來第一次感到了痛苦。但還不是真正聰明,沒有聰明到能超越痛苦的地步;永遠也不可能到達那個地步。
這就像是要在一個想象的架子上變出一大排洋娃娃出來。它們一個個都高挑豐|滿,皮膚白皙,長發柔軟,而且全都戴著九-九-藏-書墨鏡。但各自都有一套不同的動作。迪迪躺在床上,置身於迷濛的黑暗之中——除了衛生間的燈還亮著之外,其他的燈都已關掉;他閉上眼睛。那些與海絲特很相像的洋娃娃漸漸開始活動,打著手勢。甚至相互爭吵起來。
迪迪是在想海絲特嗎?想想她吧,真該死。海絲特的母親被判了死刑,而海絲特卻活了下來,她由此會產生一般人常有的感受,這些暫且不去考慮。撇開作為倖存者的常見心理,海絲特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呢?
「你母親不在了吧,道爾頓親愛的?」說話間,她又吃了一大口。
「你不會因為我前面告訴你的這些事情而產生什麼傻念頭吧?別忘了,我本來不想告訴你,是你要我說的。當然,我也一貫不會撒謊。天哪,我們馬上就要成為一家人了,所以我更不能這樣。這是我的問題。但關於海絲特的母親……我的意思是說,道爾頓,海絲特家裡的人,不管是她母親一方還是父親一方,都從來沒有人得過瘋病。對此我可以發誓。」
「那就想呀!」語氣憤然。「你能想到的最可怕的情形是什麼?」
「從海絲特十四歲時起。」老太太不安地移開視線。迪迪的心中升起一道暗影。
以上種種是海絲特面臨的選擇。迪迪已經可以接受這一切。他愛她,因為他(現在)依稀可以推斷出的她的聖潔;儘管這種聖潔並沒有以通常的善行而體現。還因為她心智的健康,這種健康從她堅韌頑強的性格中可以略見一斑。
尖叫。
內勃恩太太搖搖頭。「我想我們大家本該想到要出事的。海絲特的父親離開后,她母親一直悶悶不樂。後來大家都說斯黛拉瘋了。但也只是說說而已。所有的人根本就沒想到她會傷害孩子。她似乎很喜歡海絲特。總是又親又抱的,稱孩子是她美麗的天使。主要是因為這樣,我們才都相信斯黛拉的情況很穩定。她簡直是一心撲在海絲特身上,而且顯得那麼有責任心。實際上是過頭了。一刻不停地為海絲特擔心。哪怕是一點點的擦傷或划傷。或者是海絲特放學回家晚了幾分鐘。後來,我和我丈夫離開了一個星期,去丹佛看望幾位親戚,有一天……就出事了。情況就是這樣。用的是鹼液。事後她好像知道自己幹了些什麼,經常念叨著這件事,而且好像一點兒也不後悔。州檢察官說過審判的事兒,可最後只是把她關了起來。」
居然要他發揮自己的想象,迪迪不禁覺得這是莫大的嘲弄。最近這些日子以來,他難道不是在盡量想象那些最可怕的情形,而很少干別的事情嗎?這其中有什麼可怕的內幕呢?可能是:母親瘋了之後,未諳世事的海絲特由於愧疚至極,而弄瞎了自己的雙眼,可能是有心,也可能是無意。
內勃恩太太搖了搖頭。「不,不是這樣。比這還要可怕。」
真正的海絲特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呢?可能懷恨在心。也可能麻木不仁。還可能出於自衛而逢場作戲,討好他人。還可能心地惡毒,正尋找機會將自己受到的傷害再施與他人。
服務生送上兩杯水。迪迪又要了一杯咖啡和一杯茶。
「很久以前。」
迪迪雖然從那些假冒偽劣者中挑選出了真正的海絲特,知道了她是一個什麼樣的人,但對海絲特(現在)的感受卻仍然不得而知。她是否快樂;她承受了多少痛苦以及如何承受這些痛苦。如果她非常痛苦的話,那是因為什麼?主要是悲傷?絕望?由於失明而導致的無助?壓抑已久的憤怒?負疚?純粹的孤獨?還是對她母親的強烈思念?這一連串的問題都無法詢問窗台上那想象的身影。
內勃恩太太垂下目光。「在醫院里。」
迪迪仍然啞口無言,他努力想說點什麼。「你剛才提到,出事時你和你丈夫出門了。你是說海絲特和她母親當時與你們住在一起嗎https://read.99csw.com?」
想想海絲特吧。經歷了如此巨大的災難,剛懂事時留下了如此深度的創傷。承受了這種無與倫比的背叛。
到了卡瓦諾牛排館。「我想你會喜歡這地方的,傑茜。」
「傑茜,海絲特的母親在哪兒?」他的語氣非常嚴厲。對於不願意吐露秘密的人,有時就得採取強硬手段。
他緩緩地說了出來。
也許海絲特太過聰明,所以不會有很多的痛苦。感受痛苦的能力不是取決於一種超越了愚蠢之後的智力水平嗎?迪迪這樣想道。閉著雙眼,睡意漸濃。只有那些智力平庸的人,那些既不愚蠢也不聰明的人,那些擁有如「絕望的迪迪」這種或上天所賜或遺傳所得或後天形成的頭腦的人,才能夠感受痛苦。迪迪就是這樣,尤其是在最近的三年裡。
抑鬱感越來越強。也許他剛才沒有讓自己充分體會海絲特失明時的恐怖感受。(現在)體會一下吧。上床,將自己蓋好,關燈。怎麼回事?迪迪再也看不到海絲特了。她成了他所聽過的故事中的一個人物,而不是他所愛上的有血有肉的女人。也許這是因為直到現在,他還從來沒有認真而努力地去了解她。「自私的迪迪」一直忙於考慮自己的事情。
「太可怕了。」還有別的話可說嗎?「但她為什麼干出這種事呢?」迪迪覺得這些話不像是出於自己之口。「她是突然發瘋的嗎?」他的思想已經不聽使喚了。
「除了到芝加哥上盲人學校之外。那是——我想想——她中學的最後兩年。她十八歲畢業,然後就回到了我身邊。」
「茶呢?」迪迪一邊要重新引起服務生的注意,一邊將眼睛仍然緊緊地盯著內勃恩太太。
監獄。
內勃恩太太拿起刀叉準備切牛排,但馬上又放下。「海絲特有許多年沒見過她母親了。」
「我跟你說過嘛。現在你會開始覺得好些了。」迪迪想起內勃恩太太在火車上帶的鼓鼓囊囊的食品袋,胃裡頓感一陣不適。他竭力抑制住這種感覺。
「這塊牛排很硬。」
迪迪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從那以後,她就一直跟你們住在一起嗎?」
迪迪喝了一小口冷咖啡,示意服務生幫他們的水杯續水。其實是因為他仍然不知道怎樣接話。提到了芝加哥的一所學校。他沒有置評。但是他不能一味沉默,因為內勃恩太太正不安地注視著他,他的面孔也許會泄露出他的心情。他心裏非常難過,而他臉上(現在)已經表現出來了。
「這件事情我不想再談。」老太太的臉上顯出敵對而任性的神情。是不是在表明就像兒歌里唱的那樣,這事兒只有我知道,你得自己去弄明白?還是在暗示其中的確有嚴重的問題?
迪迪沒有答話,只是點了點頭。必須讓內勃恩太太少說話,以免他將自己一層又一層地包裹起來,從而無法感受內勃恩太太人性的一面。
迪迪猜想,就在這個星期,說不准她已經勾搭上了科林斯醫生或哪位實習醫生。在愛情方面,迪迪通常不會病態地疑神疑鬼,想象自己周圍有一群看不見的情敵。但(現在)不一樣了。像海絲特這種率性而為的姑娘,既然可以在跟他短暫寒暄之後就委身於他,與醫生勾搭顯然也就不足為奇。醫生做檢查時的細緻觸摸很容易成為上床的前奏。海絲特只需要輕嘆一聲,或者扭捏地動一動身體。任何健康的男人,哪怕正從事著自己的職責,有誰能抵抗住這種誘惑呢?他幾乎不需要諸如恐慌、負疚和迫切渴望抓住另一個人的額外刺|激——就像迪迪星期天在「私掠船」號那樣。
蛤雜燴,牛裡脊(內勃恩太太的要中等火候,迪迪自己的要半熟),拌有羊乳乾酪的沙拉,熱騰騰的蘋果派,還有咖啡。要說不餓,這可名不副實。內勃恩太太吃起來一副饞相。不過,如果說老太太的嘴巴多數時候都忙於對付食物的話,那麼九九藏書對吃飯一貫慢吞吞而且很挑剔的迪迪來說,倒是一件好事。用餐期間,他就有機會多說話了。
迪迪發問了。緊接著就發現自己觸到了對方的痛處。內勃恩太太的嘴巴停止了咀嚼。用一種奇怪、懇求的眼神望著他。她母親去世了嗎?
「哦,道爾頓,這說起來同樣令人心碎。海絲特在兒童醫院住了整整一個月。眼睛矇著厚厚的繃帶。她是那麼勇敢。就像現在這樣……每天只要我和我丈夫去看她,她都會央求我們去找警察,去告訴他們她不介意她母親所做的事。好不讓他們把她母親關起來。不停地為她母親擔心,而沒有考慮她自己。」
她還可能必須是一位聖人,因為她母親很邪惡。
「她住在哪兒?」
「他的確是的,」老太太嘆了口氣,說,「我想,我實在不應該說他是出於這種原因才幫助她們。可當初我就是那麼想的。我非常反對這整件事。跟他好說歹說,又哭又鬧的。我想,我還有點嫉妒斯黛拉,因為她……非常漂亮。沒錯,我是嫉妒。我總以為我丈夫對斯黛拉有非分之想,說不準正一直盼望著喬治離家出走,這樣他就可以勾引他弟媳了。……另外,還有小海絲特。因為我自己沒有孩子,所以心態很不好。如果是個小寶寶,是一個可以讓我呵護關愛的小傢伙的話,也許我會很歡迎。可海絲特來我們家的時候,已經十二歲了,而且整天纏著她媽媽,我根本就靠不上邊。不過也可能怪我自己。說實在的,她是個很可愛的孩子,非常討人喜歡。可我對孩子的心腸已經硬了。在她們住到我們家之後,我起初並沒有覺得海絲特有什麼特別。我還總是跟我丈夫這麼說。我甚至不覺得她很漂亮。但我丈夫可喜歡她了。當然,斯黛拉也一樣。起碼我們這麼認為。其他的人也都這麼想。所有的人都喜歡那孩子。所以過了不久,我也漸漸像大家一樣喜歡她了。」
「而海絲特就是十四歲那年失明的,對吧?你前幾天跟我提起過。」
於是迪迪明白了。是母親把她弄瞎的。
出手。
想想海絲特吧,但是要撇開他自己的猜測,不要胡亂推想;想想她在心理上與一般的倖存者那樣經受了多少痛苦。在內心深處,總是覺得自己也應該一同毀滅。倖存就意味著負罪。因為逃脫了懲罰。
迪迪暗暗想著,不知道海絲特是否在那所寄宿學校就有了第一次做|愛的經歷。是跟同學,還是跟老師?也許既跟同學也跟老師?回到她嬸嬸家后,她會為自己尋找什麼樣的樂子呢?由於看不見,她不可能等她嬸嬸上床之後,自己三更半夜上街閑逛。不過也沒有這種必要。內勃恩太太在公共圖書館工作,每天都把海絲特獨自留在家裡。在白天的時間里,海絲特可以通過電話約會,然後在家裡接待情人。很顯然,那姑娘頗有性經驗。不難看出她在這方面比較放任自己,如果完全是過去的事情,迪迪倒也不會介意。但與此同時,似乎還表明海絲特性情淡然,有柔情,但不忠誠。由於雙眼失明,她無法與某一個男人確定關係而拒絕偶然的艷遇或其他男人的愛撫。由於她的失明,迪迪甚至覺得自己難以想象她的性生活。如果直接開口問她,又會無法啟齒。失明成了別人施與的壓力,讓迪迪也變成了睜眼瞎。
「可是我必須知道!如果你不告訴我,恐怕我就只能去問海絲特了。如果說談起過去對你來說很痛苦的話,想想看,對她不是會更痛苦嗎?只要你現在告訴我,我就答應以後再也不提了。」
「她在哪兒?海絲特看見過她嗎?」他不自覺地就用了「看見」這個詞。
「道爾頓,我想我吃不下了。你吃了這塊好嗎?」
警察。
「哦,不知道。也許我都不要了。」
聽到這最令人放心的消息,內勃恩太太暢快地深吸了一口九-九-藏-書氣。「是公園對面那家大酒店嗎?哎呀,真是太好了,親愛的道爾頓。海絲特一定會高興壞了。你告訴她了嗎?」
「你會餓的,等會兒瞧吧。」開口吃了才會有胃口,對吧?迪迪將帶一個好頭。
迪迪好一會兒都說不出話來。大腦奇怪地一片空白。他極力想象著海絲特——比他(現在)所認識的要小——無助地躺在另一家醫院的病床上的情景。試圖趕走浮現在腦海中的恐怖一幕:那女人衣衫不整,蓬頭垢面,目放凶光,手裡拿著一瓶鹼液,一步步地朝她女兒走去;海絲特在自己的床上睡覺,也可能是背對著她母親,坐在飯桌旁做功課。
「謝謝,親愛的……道爾頓,告訴我你在想什麼,好嗎?」
「你難道不餓嗎,道爾頓?這麼好的食物浪費掉就太可惜了。」
「那麼,」「不依不饒的迪迪」說,「在她母親和海絲特的失明之間,存在著某種關係。你剛剛已經承認了。」
醫院。
迪迪望著衛生間水池上方的鏡子,端詳著自己的臉,這張臉已經不像上個星期那麼憔悴和消瘦。接著,他把衛生間的燈也關掉,藉著月光重新上了床。
迪迪心裏知道,這些都不是海絲特的特性。
「傑茜,相信我,我沒有往那兒想。」迪迪寬慰地拍了拍老太太的手。「我剛才有些詞不達意。我只是想說,海絲特是個很複雜的人,我想你肯定也清楚這一點。她把很多東西都埋在心裏——」
走近。
每當他自以為已經了解和見識了生活的殘忍,以及人類所能施與的各種恐怖行為時,就會再度出現駭人聽聞之舉。一樁又一樁,讓他無法承受。
但與此同時,一陣劇烈的痛楚迅速襲遍他全身。
除非海絲特願意教他。
迪迪告訴服務生(現在)上咖啡。但服務生剛剛走開,老太太就不耐煩地說:「等一等。換一種喝的吧。喝咖啡我睡不著覺。」
「看在上帝的分上,傑茜!」迪迪氣惱地叫了起來,「在這種時候,就別跟我賣關子了。我怎麼會知道?」
說是怪異也好,或別的什麼也行,海絲特的性格並非這麼平常。把那些洋娃娃從想象的架子上一股腦兒撤下來,想想那個真人一般大小的身影——在迪迪的想象中,那個身影此時此刻就坐在他酒店客房的窗台上。正在愣愣地出神。也許在聽著什麼。在神情嚴肅地留意迪迪輾轉反側的聲音。這才是屬於迪迪的海絲特。起碼是他認為屬於自己的海絲特。迪迪睜開眼睛,朝窗口看了一會兒。百葉窗沒有放下,窗帘也沒有拉上。他一邊半心半意地尋找出於自己想象中的身影,同時由於知道那個身影並不存在,還一邊半心半意地透過光禿禿的樹枝,望著那輪滿月。迪迪嘆了口氣,起身下床,到衛生間喝了口水。沒錯,她很可能懷恨在心,很可能麻木不仁,很可能逢場作戲討好他人,還很可能心地惡毒。但她不是那些洋娃娃,不是。
如果一個人因為某種偶然因素或最後一刻的援助,或僅僅是出於運氣,而不是依靠自身不懈的努力,而最終逃脫了死刑,那麼,他一定明白自己其實不該活著。明白自己沒有資格活下去。在到了鬼門關甚至即將奔赴黃泉之際,自己的生命卻在最後一刻被不可思議、不容分說地交還給他,於是從此以後,他對自己的生命再也無法認同。回頭看去,不管那份要剝奪他性命的判決是多麼不公正,也總比讓他苟延殘喘更有意義,更合情理。因此,活下去就意味著仍然被判有罪,判決依然有效。但是又莫名其妙地未被執行。於是,活著在很大程度上就成了一種否定的情形。經歷了審判,卻逃脫了判決。已經定刑,卻出於某種神秘的原因而未受懲罰。
「我來要。」他向服務生示意。「海絲特的母親是什麼時候被送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