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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十六

他將內勃恩太太從手袋裡找出來的手帕推到一邊,自己探身向前,用嘴唇輕輕地碰了碰她擦了粉的臉,然後簡單地說了一句再見。
迪迪九點就到了,擔心萬一海絲特被提前送下樓來。迪迪的早到是「過於激動的迪迪」所採取的防範措施嗎?並不盡然。之所以提前整整一小時,是因為他樂意為海絲特考慮得盡量細緻周到,樂意成為最殷勤的愛人和保護人。寧願自己等她,而不願讓她來等他,哪怕是絲毫的可能。另外還有一個令人不快的原因。因為他覺得海絲特對他心存懷疑。由於看不見而不得不依賴他人,卻又對不求回報地照顧自己的人缺乏信任,這於盲人倒也正常。但海絲特還不只如此。她對他——迪迪——感到懷疑。迪迪(現在)必須向他的新娘證明自己。
迪迪不明白自己的感覺出了什麼問題。麻木了?還是因為身體長胖而變遲鈍了?在這兩個星期里,尹卡多納之死在他的記憶里怎麼會變得那麼遙遠?迪迪一定是生活在某個夢裡。或者得了健忘症。或者出現了性格分裂。
好吧。來一支椰子糖衣的香草冰淇淋。迪迪買了兩支。
「那太好了,」海絲特叫了起來,「你準備讀什麼?」
「你知道,道爾頓,」老太太哀傷地接著說,「在你和海絲特的事情上,我已經是很開明了。我從來沒有要求你們回家鄉舉行教堂婚禮什麼的。我知道如今的年輕人都是怎麼想的。而海絲特的個性太強,我跟她甚至提都不敢提。但是你比她沉穩得多。你是個通情達理、很有教養的年輕人,這一點我看得出來。從一開始,在火車上的時候,我就看出來了。所以,讓傑茜嬸嬸高興一下,行嗎?我們家已經讓人說過不少閑話了……我知道,我不能強迫你做你不想做的事情。海絲特是大人了,當然你也一樣。不過我還是要請求你。答應我,海絲特一出院你們就結婚。就算只是個非宗教的儀式,我也不在乎;你們想怎麼簡單都行。只要表明你們結了婚,而不是像動物那樣同居。請答應我,道爾頓。」
多數時候,迪迪的體重穩步上升。衣服(現在)不合身了。淋浴的時候,發現腰部稍稍鼓了起來。皮帶鬆了一格。不過海絲特沒有異議。撫摸他面頰的時候,她肯定注意到他的臉比以前豐|滿了一些——盲人對這種變化尤為敏感。迪迪喜歡自己的身體像現在這樣更大,更健壯。在世界上多佔一些位置。當他瘦弱的左手腕漸漸長粗,而不得不重新調整手錶帶的時候,自豪感油然而生。他享受著衣服略微偏緊地套在身體上的感覺;由於衣服偏緊,他再也不願意在褲袋裡多裝東西,尤其是金屬物件。重複一遍:海絲特肯定注意到了,但是並不介意。至少未予置評。不過,如果海絲特建議他重新減去部分體重,他一定會毫無怨言地接受。一方面是因為覺得海絲特說得對,而他是在放任自己,另一方面是因為他希望讓海絲特高興。
不過,迪迪心想,海絲特肯定感到不安。很可能在懷疑內勃恩太太沒有說出自己要走的全部真實原因。由於無法觀察嬸嬸的表情,海絲特會不會擔心自己忽略了某些跡象,從而無法揣摩老太太的心情和意圖?
第二條:迪迪將與內勃恩太太共進晚餐。
「不。起碼我不這麼想……」迪迪倒抽了一口氣。那麼這樣行嗎?他聽得懂她的字眼。海絲特伸手撫摸著他的面頰。「我讓你不安了嗎?對不起。我並不想這樣。」
由於海絲特與另外兩位病人共處一室,即使內勃恩太太不在場,他們也無法單獨相處。不過從總體上說,與七樓的單人病房相比,迪迪還是喜歡她現在的這個房間。在隨後的十五天里,他發現自己可以比之前更多地陪伴海絲特。這層樓對於探視者的進進出出管得不嚴;當他們在探視以外的時間還呆在病房裡時,醫護人員常常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迪迪偶爾上午來探視,也沒有人干預。雖然晚上的探視時間是七至九點,但操作其實很寬鬆。每天下午,迪迪往往都會在病房裡呆上至少三個小時,有時候甚至更久,然後才會有護士想起要為哪位病人量體溫。碰巧走了進來。「天啊,你們還在這兒?現在一定得走了。」新接手的護士——格特魯德不在這層樓上班——顯然不習慣於發號施令並讓人遵從。
海絲特的病床靠近門邊;她似乎與同室的病友相處很好:迪迪來探視時,常常會看到她正跟她們聊天。不過州議員的妻子很喜歡睡覺。而大學生的父母則差不多每天都來看望女兒,兩人都是大嗓門,而且每次都會呆很久。為了更好地幫海絲特解悶,迪迪給她買了一台配有耳機的半導體收音機。
「為什麼?」迪迪再一次問道。
迪迪沒有想到自己旗開得勝。他自私的目的一轉眼就實現了。(現在)他再也不必為了兩頭討好而挖空心思地想出一大堆無關痛癢的話語:既能讓海絲特接受,又不用避人耳目。第一天晚上,他讀了一個小時。海絲特一向蒼白的臉上煥發出了光彩,當他停止時又暗淡了下來。她請求他第二天下午多讀一會兒,除非他嗓子累了。迪迪欣然答應,於是從那天起,他每天探視都會讀很長一段時間,因此用十一天就讀完了《傲慢與偏見》;海絲特手術后,在醫院里一共住了十七天,到這時《愛瑪》已經讀了一大半。
「別為我擔心,」迪迪啞著嗓子說。
啟蒙的迷宮。
海絲特四肢伸展地躺在一張皮躺椅上。她穿著自己的黃色浴袍,面朝太陽。金色的長發從椅子邊垂了下來,看上去像是剛剛洗過。今天早晨洗的嗎?她真是蒼白。多麼需要陽光、清新的空氣、運動、開胃的食物以及熱情似火的愛人的身體。但起碼海絲特找到了太陽。陽光在她的墨鏡上閃爍。正如海絲特就是迪迪所找到的太陽,黑色的太陽。
海絲特的呼吸似乎變得很慢很沉了。她(現在)睡著了嗎?迪迪可以推開她的墨鏡,看她是否閉上了眼睛,但這可能會弄醒她。因為陽光很強烈,而他不知道她的眼睛對光是否還有所反應。
「我們走一走吧,」他說,「太陽這麼好。」
「哎呀,你受傷了!讓我看看。天啊!等一等,我箱子里有創可貼。」
可能在休息室。
她沒有睡著,輕輕地動了動。伸出一隻手摸了摸額頭。
但迪迪錯了。內勃恩太太不是在虛張聲勢,而是鐵了心真的要走。意識到老太太並非言不由衷之後,迪迪有些喜出望外。原以為老太太是走是留自己會無所謂。但事實上,顯然大有所謂。以前的厭惡https://read.99csw.com感再度湧上心頭。說到底,內勃恩太太是他與海絲特結合道路上的一種障礙,是過去所留下的可怕的痕迹。而一旦她走了,需要跨越的最後障礙就是海絲特什麼時候出院了。迪迪過於興奮,情不自禁地有所流露。內勃恩太太(現在)比迪迪原先所想的更為敏感,頓時注意到了迪迪態度的微妙變化;而且理解得也很正確。對兩人更加冷淡了,帶有幾分責備。有意想刺一刺迪迪。「海絲特,如果我在這兒繼續呆下去,成天無所事事,只管坐著吃飯和看電影的話,我也會像道爾頓那樣發胖的。」海絲特微微一笑。迪迪有一種與海絲特心心相印的美妙感覺,儘管他們不能像一般的年輕情侶那樣,在這樣的時刻,在逗逗哄哄地對付耍小脾氣的長輩時,相互交換幾個輕鬆淘氣的眼神——那些長輩年紀太大,已經沒有追求幸福的機會。
沒錯。可也不是那麼強壯;還不是特別勇敢。但話說回來,他(現在)沒有這種必要了,因為他不再是孤身一人。如果說過去在用力拉他,那麼,現在——其實是未來——也產生了一種與之抗衡的力量。
迪迪希望已經表明自己毫不生氣了,因此對內勃恩太太說,他寧願她不要走。除非她確確實實想走。「反正過不了多久,你就會到紐約來看望我們的。」迪迪這麼說有些出人意料,因為可能是考慮到迪迪多次說過希望與海絲特單獨相處,兩位女士對將來的拜訪之事都還矢口未提;儘管私下裡她們肯定已經想到過很多次。奇怪的是,就算有人要假意勸說內勃恩太太留下,開口的人居然是迪迪,而不是海絲特。
是的。
迪迪坐在計程車里,恐慌不安的心情平息了下來,離醫院以及與海絲特共度的下午時光越來越近了。迪迪是否有些自鳴得意?也許吧。到目前為止,海絲特是他的一顆很好的定心丸。他倒不是因為那姑娘而得意;他對她的感情不乏各種浪漫的激|情。但對她並沒有痴迷。
計程車在華倫醫院門前停了下來。迪迪付完錢,下了車。他的口袋裡裝著平裝本《愛瑪》。他在醫院大廳的咖啡店停留片刻,要了一份雞蛋沙拉三明治和一杯咖啡。海絲特飯量不大,肯定已經吃過了午餐,而迪迪一小時前雖然與內勃恩太太一起在火車站吃了一份三明治,現在又餓了。當他拿著小紙袋乘電梯上樓時,嘴裏已經流起了口水。刺|激因一:肚子餓了,同時知道馬上就有東西充饑。刺|激因二:對海絲特升起的一股柔情。想到即將見到她並與她共度下午的巨大快樂,儘管他們的情形有諸多不便。不過情形在不斷改善。內勃恩太太今天走了。再也不需要說那些客套話。而海絲特自己也比以前活躍了一些。自從可以下床以來——已經一個星期了——他們既可以選擇呆在病房,也可以坐到走廊盡頭的患者休息室里。而且往前看去,只需要再過兩天,就是最為寬廣的選擇:整個世界將呈現在面前,他們將在其中營造自己的天地。
今天下午和晚上,無論內勃恩太太怎樣跟他過不去,迪迪都不會生氣。想到這位上了年紀的女人將獨自回去,回到她稱之為家的地方,他不禁有些難過。離開與她最親的親人,差不多算是她的女兒。回到舉目無親之處。沒有丈夫,沒有子女,孤身一人了此殘生。儘管海絲特明確地告訴過迪迪,傑茜嬸嬸回到特雷霍特之後,生活並不會那麼凄涼。她可以在公共圖書館一直工作到六十五歲,還有許多她從小就認識的同齡朋友。
「我好像聽到汽笛聲了,」迪迪不安地喃喃道。
海絲特(現在)不需要什麼實質性的治療了。科林斯醫生每天上午都來檢查一次;纏住她眼睛的繃帶在緩慢而有序地減少。手術后的第八天下午,迪迪來到病房時,發現海絲特只是每隻眼睛上還剩下兩塊圓形紗布。紗布很薄,上面可以戴墨鏡。她今天就戴著墨鏡。在迪迪看來,這又是一種康復的跡象。
手術后的第十二天下午,內勃恩太太說,她明天就要走了。已經收拾好行李。回家的車票就在她的手袋裡,是上午買的。
迪迪一度認為,內勃恩太太不僅是對他的耐心和風度的巨大考驗,而且是一種威脅,(現在)看來簡直是荒唐。對於兩人(現在)每天共進晚餐他幾乎已經不再介意。儘管用餐時的談話總是停留在表面上。同一個話題反覆出現:醫院的賬單。但是,似乎連內勃恩太太也難以啟齒,不好直接詢問迪迪願意出多少錢。最後,有天晚上,迪迪自己說了出來。並寫好一張支票。由於彼此不是很熟悉,他們都不願談論自己的事情,所以多數時候是在談論其他人。其他的兩個人。同時也談論過去。內勃恩太太講的是海絲特小時候的故事——都是海絲特十四歲之前發生的故事,對此雖然沒有明說,但各自心中有數。而迪迪則回憶起保羅的童年時代,講到自己以哥哥的身份所體會到的保羅作為神童的感受。還講到保羅後來的成就:去巴黎上學的獎學金,十五歲首次與紐約愛樂樂團同台演出,十九歲獲得國際鋼琴比賽大獎,從此名揚世界。他所講的一切讓內勃恩太太真誠地感到開心,所以迪迪也就並不反感。也不覺得壓抑,雖然在最近的每次交談中,再也沒有像第一次晚餐時那樣推心置腹。迪迪始終提醒自己,坐在對面的不是巫婆或瑪麗的化身,也不是火車包廂里的一位素不相識的乘客,腳邊放著兩隻死狗一般的鼓鼓囊囊的紙袋。不管是在奧林匹亞飯店,還是格林利夫餐館,或者卡瓦諾牛排館以及他們去過的其他餐館,在包間或餐桌上與他相對而坐的是傑茜·內勃恩。一位體面、好心而孤獨的女人。在整個世界上,除了迪迪之外,只有她對海絲特最為關心。這麼多年來,一直撫養和照顧著迪迪的心上人,直到迪迪找到她。他口裡愉快地叫她傑茜,儘管心裏仍然稱之為內勃恩太太。不過在心裏,他並沒有考慮內勃恩太太具體什麼時候將要或必須返回她位於印第安納州的那個空無一人的家。既然她已經明白並接受了目前的境況,迪迪猜想她很快就會離開。(現在)對他而言,她盡可以呆到海絲特出院,反正在那之前他與海絲特也無法單獨相處。
「我們正經過一口水塘,裏面有……我看看……七隻白色和褐色的鴨子。有個男孩想在水塘里開一艘金屬魚雷快艇模型……可模型在下沉。你聽,他哭了。現在他媽媽把他抱了起來……」
他們經過了水塘。「想吃冰淇淋蛋筒嗎?還是冰棒?或者愛斯基摩派?」
說到底,迪迪https://read.99csw.com也許並不是一位工作狂。而且沒想到他這麼能睡。每天夜裡睡上九到十個小時,還很少做夢。上小學時,瑪麗嚴格要求孩子們「遵守作息時間」,在那以後,他就再也沒有一覺睡這麼久了。在他的整個童年時代——準確地說,是到他十四歲時,那一年瑪麗不知道是自動離開了他們家,還是被他母親解僱——瑪麗一直監督著他們兄弟倆的上床時間。而且顯然是按照維多利亞時代的標準。他們上床的時間逐年推後半個小時,但始終都是太早;總是在隔壁左右的夥伴們大都還在玩耍的時候。所以,迪迪有充分的理由討厭上床,有充分的理由在瑪麗關燈離開后大聲抱怨。但是發現自己在漆黑或不太黑暗的房間里撐不了幾分鐘就會睡著。雖然對另一張床上的保羅既佩服又妒忌,心裏有些不平;保羅可以堅持幾個小時不睡,躲在支成帳篷形狀的毯子底下打著手電筒學習樂譜,這樣燈光就不會照在地上而被從卧室門外經過的人發現。迪迪曾經學著準備了一隻手電筒,有時也躲在自己的帳篷里看小說。但是一轉眼,睡眠就打敗了他,也打敗了他的自尊心。
第三條:晚上的探視時間為迪迪一個人所有。嬸嬸將回到自己的租住屋,可以在客廳里看電視,也可以到廚房跟友好的女房東聊天,女房東是位寡婦,與內勃恩太太年齡相仿。她有時也去看一場通常由迪迪挑選的電影,離開餐館后迪迪會送她去電影院。回到醫院后,迪迪一般會給海絲特讀上整整兩個小時的書。偶爾會悄悄說幾句甜言蜜語。表達自己的關切和渴望。
「可你流血了,道爾頓。你沒有手帕嗎?那好,用我的吧。」老太太在她手袋裡翻找起來。迪迪覺得又聽到汽笛聲了。認為如果自己的髮際線旁流出了一點血,那一定是因為腦袋裡的血在奮力奔涌。他感到腦袋像是快要裂開了一般。
星期一。手術失敗后的第三天,海絲特轉移到了五樓的病房,將在這裏度過她的恢復期。新房間的窗戶朝向一個院子,而不是門羅公園。另外,這間病房雖然面積不及樓上那間的兩倍,卻擺有三張床。
公園就在眼前。昨天剛下過雨,迪迪聞著上午清新的空氣,快樂得有些眩暈。「聞一聞,親愛的,」他叫道。他的右臂一直環著海絲特的腰,這時更加用力地摟著她,讓她貼緊自己的右側。「感覺到太陽了嗎?」
中間那張床上躺的是一位州議員的妻子,上個星期的一天半夜,她由於之前未曾發現的胃潰瘍而大出血,幾乎搭上性命。她剛剛切除了半個胃。
在探視海絲特以及與內勃恩太太共進晚餐之前,迪迪幹些什麼呢?什麼也不幹。如果考慮一下他身在何處,滿腦子想的都是什麼,這可能不足為奇。但他並不介意也許就奇怪了。起碼有些奇怪。多年以來,除了十月初出院后的四天——其實是六天,如果算上周末的話——之外,他幾乎沒有可以屬於自己的時間。這麼多年來,他每周五天地忙於工作,然後到歐洲度過兩周後來又變成三周的年假,通常是馬不停蹄地四處旅遊,所以比平常上班期間更少空閑。像他這樣一個對工作已經習以為常的人,居然這麼理所當然地接受了眼前的閑暇,當然不免奇怪。
當然,有過幾次反覆。一天晚上,迪迪發現自己輕了兩磅。接著想起頭一天與海絲特發生了一點小不快,雖然儘力掩飾,心裏卻悶得難受。由於心情不好,不僅頭天晚上沒有吃夜宵,連第二天的午飯也免了。
迪迪請求讓他暫時保密,答應當晚帶一本書來。
「乘務員說火車在這兒要停二十分鐘。你肯定還有時間……道爾頓,請幫我把行李架上的箱子再拿下來。我想把拖鞋拿出來。」
「你舒服嗎,道爾頓?如果你想換個姿勢的話,不用管我的頭。」
迪迪仍然在車站裡,但開始與火車進出站的地方背道而馳。(現在)正朝出站口走去。過去也許不會直接變成未來,但這個問題還有一種間接的解決方式。把時間視為空間。一旦時間變成了空間,那麼空間與空間之間就可以互換。就拿迪迪的情況來說吧。過去就在這裏。一到這裏,負罪感就會湧上心頭。所以他要去別的地方。而且他有地方可去,也就是醫院,他的未來正在那裡誕生。迪迪擁有海絲特以及她所置身的空間,他將與她共享那個空間。而當她與他共享他所置身的空間時,當他把她帶進其中時,它就會變成一個不同的空間。一個改變了形狀和消毒處理過的空間。
如果迪迪真的想忘記過去,那就意味著不僅是忘記瓊,還要忘記過去的一切,所有的一切。甚至包括不久前剛剛發生的事情。甚至包括最可怕的事情。拒絕過去需要超乎尋常的勇氣,遠比人身遭受極度危險時所需要的勇氣要大得多。迪迪沒有那麼勇敢。過去在用力拉他,就像風洞,而迪迪恰似被塞進風洞的某種新型實驗飛機的精製模型,承受著大風的強烈撕扯。也許沒有在轉眼間被猛地撕成碎片,但模型在明顯地顫抖;在變形,在風洞的壓力下扭曲。太不堪一擊,達不到正常的性能和安全標準。經過重新思考和實驗室里的改進,新機型的結構缺陷也許可以彌補。有人這麼建議。但是值得嗎?這種機型已經有過一次機會,已經試驗過了。最好還是將精力轉移到某種新產品上,轉移到一種沒有失敗記錄的東西上。於是,公司決定不再在這種機型的研究上花費財力和時間;取消了投入生產的計劃。
協定第一條:下午探視時嬸嬸將會在場。多數時候是接著朗讀一部分簡·奧斯丁平鋪直敘的小說;剩下的時間便是嬸嬸主導的老一套的無趣的閑聊,而迪迪則默默地想著心事。
十點整的時候,海絲特出了電梯,來到大廳。有位護士扶著她的手臂,提著她的皮箱。迪迪原本忐忑不安地坐在長凳上,一邊接二連三地抽煙,一邊隨手翻著雜誌,這時連忙將香煙掐滅在立於一旁的金屬煙灰缸里,一躍而起,幾步跨過大理石地板,將姑娘擁進懷裡。然後扶住她的手臂,接過她的提箱。當他們走出醫院那氣派的大門時,迪迪發現海絲特清秀的面孔似乎有些浮腫。她哭過了嗎?當然,她的眼睛被那副橢圓形大墨鏡遮住,他不問就無法知道。但他並不想問。只要迪迪從今天起能讓海絲特快樂,這就沒有關係。而他能夠做到。他覺得自己渾身是勁。足夠兩個人使用。
臨別前共進晚餐的時候,內勃恩太太像有意找茬九*九*藏*書一般,提出了他與海絲特什麼時候結婚的問題。迪迪很想實話實說。告訴老太太這完全取決於她的侄女。就他而言,隨時都可以娶海絲特。只要她樂意,明天也行。但是一轉念,想到這番實話雖然簡單至極,在內勃恩太太聽來卻可能很複雜,難免讓她擔心。迪迪猶豫著,一時不知如何開口。
迪迪代她觀察起老太太的表情。無疑比往常要冷淡。會不會只是強要面子呢?始終掩飾著她的真正感受:受傷的自尊,還有失落感。但是如果讓迪迪來判斷的話,他會說,讓人擺出全然不動聲色的面孔的這種自尊不像是內勃恩太太的性格。按迪迪的猜測,老太太根本沒有打算明天就走。正是因為她並非真的要走,才沒有真的顯得難過。
「可我的確為你擔心,」海絲特說,「你心裏也知道。我想,所有的一切對你來說比對我更難。你看到的真相與我看到的不一樣。雖然我的令人痛苦。但你的更難以承受。你難道不知道我了解這一點嗎?」
「你長胖了一些。」她讓腦袋挨著他的腹部。「你早該這樣。現在好多了。」
迪迪感覺到冷風一陣陣襲來。感覺到自己在搖晃,就像仍然是骨瘦如柴一般。但是不,他已經沒有那麼瘦了,雖然也說不上胖。這隻是冬天的寒風;因為迪迪正在北方,這裏的天氣很冷,他還沒有習慣。另外還有轟隆隆的火車駛進駛出所形成的強大氣流。但是這不足以解釋迪迪為什麼站立不穩。他並不是那麼弱不禁風。
靠窗的病床上是一位女大學生,騎自行車時摔斷了踝骨。在複位並打上石膏之後,踝骨卻未能愈合。只好重新拉開患處,通過手術讓骨頭複位並固定,然後再打上石膏;(現在)正在做牽引。
迪迪用好聽的男中音字正腔圓、精神抖擻地讀著簡·奧斯丁那頗有權威的小說,使內勃恩太太、迪迪自己,也許還有海絲特的心情漸漸平復下來。三個人都被那種不屈不撓、不卑不亢的智慧所鼓舞。智慧、善願和理性似乎都有了可能。實際上,是不可避免。距離在內瑟菲爾德莊園舉行的舞會還有幾頁時,海絲特及其兩位保護人——年老的力不從心,即將退位;年輕的躊躇滿志,自告奮勇——已經心照不宣地達成一致,決定不再彼此作對。大家形成了一種協定,用的方法不甚明確,但很有約束力。承認每個人的利益都同等重要,應受到同等的尊重。
從迪迪的朗讀中,海絲特的嬸嬸似乎也意外地有所收穫。尤為重要的是,這種朗讀似乎不僅證明迪迪有能力成為海絲特將來的監護人,還以最溫和的方式向內勃恩太太表明,她對海絲特的照顧(現在)已經變得多餘,儘管兩位年輕人對她心懷感激,而且迪迪此舉也是對她的象徵性致意。內勃恩太太已經被人取代,但海絲特有了可靠的託付。迪迪抑揚頓挫的男中音和標準的發音很有權威,讓人肅然起敬——而「完整的迪迪」自己說話時卻往往難以這樣。正如迪迪所挑選的小說中對快樂與不和的抽象斷言很有權威一樣。之所以挑選這些書,不外乎是自己喜歡——不過迪迪是一位讀書迷,喜歡的書有很多——而加拿大酒店旁邊雜貨店旋轉書架上的平裝書中,只有這幾本才比較合適。也許挑得比較隨意。但是,不管迪迪意識到與否,卻是於他有利的選擇。
每天晚上,從他陪著內勃恩太太走進餐館的那一刻,到與她坐在一起共進晚餐的整個過程,以及將她送到通常位於市中心的某家電影院的售票處的時候,迪迪心裏都清楚,自己隨時可能碰上瓦特金斯或里格爾父女或工廠里的哪位同事。不免有幾分擔心。但並不想躲躲藏藏。他們遲早會發現他這兩周到底在幹些什麼。
三天之後,星期三上午。海絲特定於十點鐘出院。
在要走的頭一天才說出自己的計劃,未免太突然了吧?她生氣了嗎?很難說。內勃恩太太對侄女的態度既親熱又有些一本正經。聽到這個消息,起碼是因為它的突如其來,海絲特似乎從心底里感到遺憾。一遍又一遍地問她嬸嬸是否確定要這樣。似乎接受了內勃恩太太堅決而肯定的回答,但是並沒有不快。也沒有央求她嬸嬸再多呆些幾天,迪迪不由得鬆了一口氣。
來到站台上之後,他又覺得自己很愚蠢。有許多乘客正在上車,還有些在站台上閑逛,完全是一副不慌不忙的樣子。火車將在兩點零三分發車。他手錶上的時間是兩點差十分,站台上的大鍾所顯示的也是相同的時間。當然,他並沒有馬上離開,而是透過臟乎乎的玻璃朝老太太揮手和微笑。似乎過了很久很久之後,汽笛真的響了。站台上的工作人員發出了信號。火車正前方的鐵軌上是否有個人,是否有個工人(現在)正跑向安全的地方?火車又直又長,迪迪看不到它的前方。火車緩緩地開動了。迪迪跟著跑了幾步,繼續機械地揮手和微笑。火車的速度越來越快。迪迪停了下來。
(現在)並沒有因為不上班而產生的失落感。既不感到無聊,也不覺得忐忑。
「我很舒服。不用換。」他撫摸著她的秀髮,接著又捧住她的頭,放在他的襠部——他的性器正在褲子裏面輕輕勃動——貼著他的下腹。「睡一會兒吧。」

「我明白了。不,也許我不明白……告訴我,信不信有那麼重要嗎?」
迪迪抬起頭靠在樹榦上,仰望著天空。如果能將這一刻永遠留在腦海里就好了。他的心情難以形容。她肯定能理解。迪迪對海絲特懷著滿腔深情,比對瓊或任何其他的女人都要深。他的愛是他生命的簽名。
「今天上午下樓之前你哭了嗎?」良久的沉默后,迪迪柔聲問道。姑娘點了點頭。「為什麼?告訴我好嗎?」也許海絲特是在為她母親而傷心。如果手術讓她重見光明的話,她母親的定罪就可以撤銷了。斯黛拉·內勃恩儘管難逃罪責,但多少會有所減輕。正如迪迪一樣,如果尹卡多納能夠死而復生,他的罪責就算不會完全消失,也一定會小得多。
建築術的迷宮。
迪迪被深深地打動了,對內勃恩太太做出了她所希望的承諾。他從座位上半站起身,隔著餐桌,雙手捧住她的腦袋——她花白的頭髮有些凌亂。鄭重地吻了吻她的兩頰。
迪迪懷疑出了什麼問題。但是想順其自然,而不願迴避。「你說的奇迹是指我們嗎?指我們倆走到一起嗎?你不相信……這件事?」
「是的,」海絲特說。
儘管陽光很明媚。儘管海絲特第一次真正屬於他:他們來到了外面的世界,只有他們兩個人;他已經九_九_藏_書完全擁有了她。但是,迪迪仍然在想著這個世界。而不僅僅是想著海絲特。迪迪雖然說不上因為她看不見而高興,但的確很慶幸她永遠也不會看到一切是多麼醜陋。這種看不見很有力量。而且可能傳染,他但願如此。既然海絲特看不見這醜陋的一切,也許過不了多久,他也同樣會看不見。那該多好啊。什麼都看不見。垃圾車,流浪漢,霓虹燈招牌,下水道,塑料玩具,停車場,不幸的孩子,自動售貨機,還有那些坐在上百老匯交通島的長凳上的老太太。
「我不明白你在說些什麼。」
「是嗎?我不知道怎樣才能解釋得更清楚……你瞧,道爾頓,我知道你對我的感情,但事情並不像你想的那麼簡單。你太虔誠了,親愛的。」聽到這個親昵的稱呼,迪迪不禁笑了。「這正好涉及到真相的問題。你想抹去你的真相,而變得像我一樣。我覺得你不可能做到這一點,道爾頓。而且即使能做到,你也不該這樣。你得尊重我的局限。還有你自己的局限。你千萬不要太急於改變自己。」
「不,我肯定聽到什麼了。」迪迪害怕困在火車上,一邊伸手去取提箱。他慌裡慌張、手忙腳亂地往下拉著,拉下來時卻不小心砸在自己頭上。
正因如此,當迪迪拿著內勃恩太太的提箱和幾個棕色紙袋上車,幫她找到包廂並安頓下來的時候,他以為自己不會特別不安。又錯了。他非常不安。火車上的環境讓那熟悉的壓抑之感和過去的噩夢再度呈現。不出片刻,他就驚惶起來。唯恐不等他下去火車就會開動,載著他遠離海絲特而去。
懲罰的迷宮。
對與自己聯繫之外的海絲特他理解多少?似乎不多。必須承認,她不是那麼容易被人理解。但是迪迪盡全力了嗎?他最近所有的努力加起來有多少?
繼續往前,走出了小販的視線。迪迪選擇了一棵樹下灑滿陽光的地方,把他們的外套放在一旁。「摸一摸樹皮,親愛的。來,把手遞給我……」他在樹底下坐下來,背倚著樹榦;海絲特以跟他垂直的方向躺下,頭枕在他的腿上。
儘管迪迪迫不及待地盼望著海絲特的出院,但這段時間卻讓他覺得快樂。日子過得很輕鬆。自己的行動按部就班,令人心情舒坦。生活變得有規律了。所有的一切都如他所願地井然有序。他在加拿大酒店的客房看上去始終如一。客房服務無可挑剔:每一天,衛生間的地板都拖得乾乾淨淨,床單都及時更換並鋪得整整齊齊,皮鞋擦得光亮照人,桌上的鮮花也每日一換。而海絲特也總是在他所知道的地方:在醫院里。迪迪不再懷疑她與醫生勾勾搭搭。另外,內勃恩太太也總在身邊。自從不那麼讓迪迪討厭之後,她每時每刻的在場(現在)在某種程度上也成了讓迪迪安心的穩定現狀的一部分。自從海絲特接受手術的第二天,內勃恩太太說出侄女失明的真相后,迪迪對她就一直懷有幾分親近和敬重。這種感情雖然沒有與日俱增,但也沒有消退。不完全是寬容;迪迪對自己的真實感情分得很清楚。那是超出了寬容的一種感情。
「因為我的眼睛里還有許多眼淚。而且我也不相信奇迹。」
就拿海絲特對她母親的態度來說吧。斯黛拉·內勃恩在海絲特十四歲那年對她做出了那樣的事情,做女兒的不可能就這樣原諒了她。海絲特對她母親不可能只有愛和思念。作為一個被背叛的孩子,她的憤怒何在?她只能壓抑它,也就是說它仍然存在:表現出來時卻以相反的方式,變成了善良。底下則涌動著怨憤的暗流。也許海絲特不知道還能怎麼辦;除了善良之外。但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那麼她的善良里就危險重重。無法去除自己陰暗、惡意的一面。只能深藏不露。迪迪必須更加仔細地觀察她。不能靠得太近。不能讓海絲特把他當成她母親一樣的人。
(現在)必須找到其他的話語,不是他自己的話語。其他的、可以借迪迪之口說出的話語。以打斷內勃恩太太沒完沒了的絮叨。
有了海絲特的相伴,他無法想象自己還會害怕尹卡多納。因為她永遠也體會不到他的恐懼。迪迪(現在)覺得萬幸的是,海絲特不相信隧道里發生的一切。因而與他的恐懼又多隔了一層;除此之外,盲人既看不見有血有肉的真人,也看不見鬼魂。他們不會被鬼魂纏身。至多只是有些困惑。迪迪(現在)不怕尹卡多納了。因為他再也不必只是——或者主要是——想著自己。海絲特就在這裏,置身於迪迪和他的自我之間。什麼都看不見。拒絕去看。拒絕承認夢中自我的分裂。
「自以為是的迪迪」!說到缺陷,更有可能是海絲特發現缺陷,發現他的缺陷。海絲特將需要極大的耐心來容忍他。但是,這個痛苦的過程難道就不能跳過去嗎?既然迪迪已經明白自己的行為愚蠢可笑,他為什麼不能變聰明些呢?做事聰明一點。因為迪迪已經無數次地認識到自己的錯誤了。從心底里為它們感到羞愧,並十分努力地進行改正。只是他無法理解。無法真正地理解。猶如一位無望、笨拙的遊客,陷在自己意識的陰暗迷宮裡。
那位戴著橢圓形墨鏡、在黑暗中步伐堅定的姑娘,將帶著他走出迷宮。
要理解海絲特,也許他所要做的不僅僅是愛她和與她相愛。如果他們的結合想取得成功,共同的生活想真正美滿,也許他必須對她痴迷才行。但是,除了對具有一定毀滅性的東西感到痴迷之外,難道有人還對別的東西痴迷過嗎?沒有。由此看來,迪迪也許必須弄清潛藏在海絲特內心深處的毀滅性因素。似乎有些荒唐,對吧?但也許不一定。這個世界上並沒有聖人,對吧?
迪迪沿走廊疾步走去。來到盡頭的房間,這裏的一面牆全是窗戶,猶如日光浴室。她果然在這裏!一見到她,迪迪如釋重負;因為他一直隱隱有些擔心,覺得海絲特並不存在。或者會消失,就像尹卡多納一樣。就像報紙上關於尹卡多納之死的報道不了了之一樣。那起事件變得越來越無足輕重,他(現在)也遠遠不像當初那樣為之心神不寧,這未免讓迪迪感到不安。
如果能安全無事地走出火車站就好了。誰知道呢。馬洛里警長也許就在附近,還在進行調查,雖然報紙上並沒有披露。也許警長已經研究過十月二十七日星期天搭乘「私掠船」號的乘客名單,這時憑著一種神奇的直覺,突然認出了迪迪,並攔住他詢問起來。也可能會碰上彌拉·尹卡多納,她前來抱怨為什麼還沒有收到她認為鐵路方面欠她的賠償金,這時正滿臉通紅地從哪間辦公室的門裡衝出來,身後拖著read.99csw.com瘦小的托馬斯·弗朗西斯。甚至還可能碰到那個郵票販子或那位胖牧師,他們可能就住在這座城市,或者經常需要從紐約來這裏辦事。
晚上失眠是許多年後的事情。而(現在)迪迪又能睡覺了。想睡多久就睡多久。幾乎一覺睡到十點或者十一點。如果在十一點之前能夠洗澡、刮臉、穿衣和下樓,那麼,他還能趕上在酒店的咖啡廳里用早餐。如果時間晚了的話,在街角的雜貨店也同樣可以對付。當然,下樓來到大堂之後,第一件事就是例行公事地取一份《信使公報》。一邊吃早餐,一邊將報紙從頭到尾認真地讀一遍,向自己證明他並不害怕可能會讀到的消息,其實也沒有他所尋找的消息。接著,如果天氣不是太冷,就到公園逛上一圈,將上午剩下的時間打發掉。偶爾也會來到醫院,溜進海絲特的病房,給她一個擁抱,道一聲早安,儘管這個時間其實不許探視。不管上午能否違背規定地探視一次,很快就到了午餐時間。迪迪通常在加拿大酒店的餐廳里吃午餐,只有星期三和星期五例外:本地名流每星期三都要舉行午餐會,而星期五則是商會聚會的日子;迪迪這兩天就到雜貨店用餐。飯後小睡一會兒,有時還不到一刻鐘。但不管是入睡還是醒來都輕而易舉。然後便是規定的探視時間。迪迪一般在兩點左右出發,重新穿過公園。他與內勃恩太太共進的晚餐往往在六點鐘開始,有時甚至是五點半鍾;這樣在七點鐘他就可以準時回到海絲特身邊。晚上九點離開醫院,偶爾由於護士的疏忽而會更晚,然後徑直回到加拿大酒店,不過有時也繞過公園走一點彎路。在雜貨店買一兩份三明治和一罐可樂,稱一稱體重。再在雜貨店或酒店大堂的書攤上買一本平裝書或雜誌。回到房間。帶著夜宵和讀物上床。很少打開電視;他可能會被哪部電影所吸引而久久無法入睡;他不希望這樣。現在這種辦法好多了。吃點東西,翻翻書或雜誌,很快便有了睡意。
「別忙乎了,傑茜。沒事兒的。」
迪迪領著海絲特,兩人穿過三個街區,徑直朝門羅公園走去。迪迪欣喜不已,希望一心一意地只想著她,卻發現不少男人都停下腳步,色迷迷地打量著她套在單薄的緊身連衣裙里的柔軟身體,他不禁有些不快。這件裙子跟她在火車上穿的一樣,似乎就是供人撫摸而不是讓人看的。通常情況下,看到別的男人妒忌自己,對自己的女人垂涎三尺,迪迪往往會暗自得意。當男人們在大街上對瓊注目時,他感到大為受用。但海絲特就不一樣了。瓊看得見那些對她注目的男人,她可以好好打量那些人;掂量他們,排斥他們,從而進一步肯定迪迪。但海絲特看不見任何人,所以沒有多少選擇。就拿眼前的情況來說吧。剛剛走過去的那個穿著藍色牛仔褲的王八蛋就兩眼盯著海絲特,還猥褻地沖她伸著舌頭。如果海絲特看得見的話,也許會跟隨那傢伙而去。也許會更喜歡那個傢伙,而不是迪迪。
已經是十一月下旬,但天氣出奇的暖和。迪迪幫海絲特脫下她所穿的淡褐色駝毛外套,搭在自己的左臂上。
第二天下午,迪迪陪內勃恩太太去火車站,為她送行;她不用轉車就可以直接回特雷霍特。自從幾乎三周前到這裏之後,這是他第一次來到車站。在一旁的鐵軌上,運行的是紐約波士頓標準公司的火車。果然,他從信息牌上看到,每天往返于布法羅和紐約市之間的「私掠船」號將在四十三分鐘之後到站。看到那列火車還在運行的證據,迪迪暗暗有些吃驚。這種反應未免愚蠢。莫非以為從他自己坐過那趟車,也就是十月二十七日北上的那趟之後,就再也不會有「私掠船」號了?
每天除了在酒店和醫院之間穿過公園走上三四個來回之外,迪迪沒怎麼鍛煉,而且每日三頓正餐再加上幾次零食,所以身體長胖也就毫不奇怪。到第十七天,他之前因為絕望、悔恨和自殺未遂而瘦掉的二十磅差不多又長了回來。二十多歲的時候,他幾乎一直保持著上大學時的體重,那是像他這種身高、身材相對苗條的人的正常體重。三年前開始緩慢地消瘦。再後來,一個月之前,幾天之內就瘦掉了二十磅。全都長回來了嗎?整個醫院的門診室里,肯定放有上百台健康秤,而且既然是在那裡,準確性肯定有保障,但他不是很有探索精神,沒有在那裡找過。相反,每天晚上,他都往擺在雜貨店後面的那台顯然不準的秤里投上一分錢。沒關係。只要經常使用,不準的儀器似乎也能與準確的儀器同樣有用。而迪迪堅持每天在雜貨店的秤上稱一稱。這台不準的儀器所顯示的起始數字也許有誤,但在此基礎上,起碼能讓迪迪了解自己每天到底長了多少。
「海絲特?」不在病房裡。迪迪向大學生和州議員的妻子了解海絲特去了哪兒。
既然對海絲特的探視已經成為兩人都十分期待的事情,迪迪希望讓它變得更有意義。但是他們幾乎沒有獨處的機會。交談的話題受到限制。只能說些不用避開內勃恩太太、另外兩位病人及其前來探視的親戚朋友的話。迪迪擔心這樣下去不利。他已經暗暗決定,不能讓自己與海絲特的關係變得機械而平淡,因此想尋找一種既減少交談又不影響他與海絲特交流的途徑。她的眼睛已經看不見了,所以話語不能被完全放棄。只能被取代。那些平常的客套話。但是拿什麼來取代呢?因為他不願意扮演「溫順的迪迪」,更不要說「沉默的迪迪」。而任由多舌的內勃恩太太毫無顧忌地喋喋不休。然而,迪迪想對海絲特說的唯一的話又不能在這兒說;必須等到兩人終於單獨相處的時候。
(現在)看來,他剛才乘計程車時的想法簡直愚不可及。居然打算仔細觀察海絲特,揭開她的完美面具,這簡直是怪癖和卑劣。如果海絲特表現出了性格上的缺陷——誰又沒有缺陷呢——他就會是一位善解人意的愛人。就像奈特利先生那樣,將真情埋在心裏,耐心等待,一直等到愛瑪認識到自己的錯誤,為此感到羞愧,並決定改正。然後,由於終於有了需要,奈特利先生就可以用自己寬容的愛為她呈上療傷的良藥。
海絲特曾經說過,她喜歡內勃恩太太給她讀書,迪迪由此得到啟發,表示自己也很想這樣為她效勞。內勃恩太太可能早就想到要給海絲特讀書,但考慮到迪迪陪在這裏的意味,便放棄了這個念頭。而迪迪則不會這樣為海絲特的嬸嬸著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