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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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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是美麗而強壯的。樹也一樣。食物也一樣。
迪迪幾乎忘記了婚後家庭生活所帶來的平凡而巨大的滿足感。比如,一日三餐都有人陪伴。儘管近來吃的都是超市送來的罐頭和冷凍食品,但吃飯成了一種享受。迪迪的廚藝原本很不錯,在這第一個月里,一直都是他在做飯。而海絲特也來到小廚房裡,坐在冰箱旁邊的一張小圓凳上陪著他,然後幫忙洗盤子。有天晚上,迪迪捲起袖子正要做飯時,海絲特卻自告奮勇。「求求你了,道爾頓!」迪迪擔心她會燙傷自己。但海絲特向他保證說,她已經記住了每一件廚具的位置和使用方法,知道每個櫥櫃里放的是什麼東西,可以輕而易舉地找到罐頭、盤子、鍋、鍋架、調味品以及刀叉等。為了進一步證明自己的能力,她還提醒迪迪,從十八歲起,她自己和嬸嬸兩個人的飯菜主要都是由她負責。迪迪對海絲特寵愛有加,當然不會違逆她的意願。但是,一個盲人能對自己的安全做出最準確的判斷嗎?迪迪覺得自己說起話來像一位不太放心的父親,而不像一位愛人;他害怕海絲特也這麼認為並感到不滿。但她好像沒有這樣。只是一邊開始幹活,一邊笑著命令他離開廚房。迪迪來到客廳,悶悶不樂地坐在木搖椅上,擔心得冒出汗來。起身給自己倒了一小杯黑麥威士忌;接著又倒了一小杯。與此同時,海絲特開了一罐冷盤湯,熱了一盒凍菠菜,用黃油煎了兩片牛肝,還煮上咖啡。她並沒有把罐頭和蔬菜盒拿來問一問迪迪,看看她有沒有弄錯,而是無需迪迪的幫助,獨自從頭忙到尾。沒有出任何差錯。糖就是糖,不是鹽。而且謝天謝地,既沒有燙傷,也沒有擦傷。
取下門鏈,飛快地開門,以免冉伺機竄出;一閃身來到走廊,隨手把門關上。
看到地鐵、公共汽車、會堂、海灘、公園、辦公室和大街上那些蓬頭垢面的行人,想象著或不敢多想他們各自的生活,似乎再也不會嚇得人魂飛魄散。
迪迪心滿意足。他擁有了自己的珍寶,用愛的火焰趕走了黑色的魔鬼。他雙目失明的金髮天使會撫慰他的心靈,挽救他的生命。她已經開始這樣了。而他呢,則會保護她免受外面世界的傷害。那個世界為一道道木牆、磚牆、石牆和水泥牆所分隔;那個世界有各種尖銳的物件,容易划傷人的皮肉;那個世界滿是冰冷的目光和無情的愛撫,會讓心靈傷痕纍纍。迪迪將竭盡全力地呵護她。
「你知道我也愛你,道爾頓。我只是希望我的愛不會害了你。」
但是有什麼能比眼球上那層白膜更具識別能力,更加不容置疑呢?
當然,他不能挖掉自己的雙眼。它們不該受此冤屈。迪迪的任務更為艱巨:那對肉|球——百分之九十是水——仍然安置在他的頭骨上,而且運行正常。必須忘卻他習以為常的觀察方式。只要不是為時太晚。
不,這也用不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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迪迪會給海絲特描述他司空見慣的落日,會看到太陽第一次落下地平線。看到孩子挨打不會讓他接連幾天傷心難過。有關納粹集中營的文學作品將不再被視為關乎人類的唯一的事實真相。一隻小蟲之死將顯得微不足道:只是小蟲之死而已。大城市的垃圾將不會動不動就從低坑或高處濺出來,沾在他的身上。嘈雜尖厲的聲音將不會像淤泥一樣塞滿他的腦海。
迪迪彎下身來尋找海絲特的嘴唇,還有她的舌頭。但願她能了解他的內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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害怕海絲特:害怕她不願意見保羅,可又不明確地告訴他。但是迪迪看不出她的想法,對吧?也許他錯了。也許她其實想見他弟弟,但覺得應該由迪迪來決定和處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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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絲特換上一塊乾淨的亞麻桌布,遞給迪迪一瓶桑格利亞汽酒讓他打開。好幾個星期以來,他們都沒有這樣隆重地吃飯了。大多是把飯菜擺在客廳的地上或搬到床上。而今天的飯菜,迪迪不得不承認,跟他做的一樣美味可口。不過他還是覺得難以下咽。迪迪的胃口出什麼問題了?https://read•99csw.com
「你留著它有什麼原因嗎?它會讓你想起她嗎?」
與海絲特一起剛回到紐約,迪迪就向瓦特金斯公司遞交了辭呈。「因為健康原因。」根據公司退休金計劃而繳納的退休金的返還款,一些股份——公司正求之不得地想買回去——的收益,還有三年的積蓄,加起來足以維持他和海絲特至少一年的花銷,同時還可以支付瓊的贍養費。迪迪大致設想過,在這筆錢快花完之前,可以找一份能在家裡乾的工作。比如翻譯專業書籍。迪迪頗有語言天賦,懂德語和俄語兩門外語。也可以當自由職業者,為專門出版科技和醫學文獻的出版社編輯書稿。他能勝任這種工作,在以前的工作中也結識了不少科技刊物和圖書出版行業的人。但是還沒有為從事這類工作做任何準備。也沒有去市政廳申請執照。也沒有著手再找一套公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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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第二個星期的周末開始,迪迪漸漸養成了日落後不開燈的習慣。除非說好了他要念書。夫妻兩個如同一人:到了晚上,迪迪像海絲特一樣不需要電燈。發現自己在黑暗中能行動自如。再說,由於外面亮著路燈,室內並非伸手不見五指。不過迪迪所想要的甚至用不著那微弱的亮光。他想要的是觸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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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到第二個星期,範圍就變小了。不需要公共交通工具;只是徒步而行,能走多遠就走多遠。迪迪描繪著街上的建築、車輛、廣告牌以及路過的行人。他一邊說,一邊儘力將噩夢趕出自己的視野,並消除自己話語中的厭惡情緒。盡量客觀、生動,甚至幽默。不可思議的是,迪迪一旦決定為了海絲特而克制自己的病態反應,培養自己的幽默感,做起來居然絲毫不難。所有的一切以前曾經很可怕,而(現在)則很有趣。比如說,附近商店、倉庫和貨車上的牌子。難道它們不是一直都在嗎?迪迪以前肯定看到過,看到過幾百次,在出來買菜或到洗衣店取衣服或者遛狗或者乘計程車經過的時候。所以,當他一個一個地念給海絲特聽的時候,它們(現在)為什麼會顯得這麼怪異和不知所云呢?
大多數晚上,吃完飯後不久,迪迪就開始念書。已經快要讀完《理智與情感》。但海絲特似乎不像在醫院時那樣覺得簡·奧斯丁非常有趣。這一本結束后,也許不要馬上接著讀《曼斯菲爾德莊園》。換一位作家吧。或者乾脆停下來,也許她所膩煩的正是他的朗讀。
取消每天的漫步之後,便有了大量的時間從事室內活動。海絲特不肯雇傭人,堅持要自己清掃房間。不過,迪迪首先得把海絲特領到家裡的每一件東西跟前,讓海絲特去觸摸和了解它們的位置。當她用雙手仔細感受一件物品時,迪迪往往會講起它買自哪裡,講起與它相關的難忘的往事。這個家成了博物館,成了對過去的追思,成了小型的陵墓。就這樣,關於自己那段傷心而不乏激|情的婚姻,迪迪漸漸向海絲特吐露了不少情況,儘管在此之前,他始終連瓊的名字都避免提及。以為海絲特會有強烈的佔有慾,會因為他的過去而痛苦;如果海絲特結過婚的話,他肯定也會這樣。
迪迪起身走到門廳,按了開門鍵。然後又回到客廳,跪在沙發旁。
這是一個與季節不符的溫暖的十二月,在月初的幾天里,迪迪和海絲特除了睡覺之外,大部分時間都是在戶外「觀光」——如果可以用這個詞的話。來來往往的車輛所發出的轟鳴以及剎車和喇叭聲雖然讓海絲特非常緊張,但她似乎很喜歡這些新鮮的事物和運動的感覺。起初迪迪帶海絲特去的是一些遠地方:到布朗克斯動物園聽動物的叫聲,聞動物的氣味;到中央公園的湖畔躲避擁擠的車輛;到炮台公園和史泰登島渡口去感受海水、柏油、雜芬油的怪味以及小船的https://read.99csw.com搖晃。在康尼島遊覽時,迪迪將今年夏天使用過的遊樂設施的殘敗情景描繪得栩栩如生。在世博會的會址,兩人溜進那老鼠橫行的廢墟閑逛,迪迪同樣繪聲繪色地講解了兩個小時。一旦想討好某個人的時候,迪迪也可以口若懸河。隨後是安靜的一天:兩人手牽著手,在蒙托克冬日的空曠海灘上漫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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迪迪每念完幾個名字之後,兩人往往會開心大笑。
等一會兒!
到了第三個星期,天氣變化很大。一天是小雪,然後是幾個雨天,接著又是大雪和雨夾雪。每天漫步的距離短了很多,而且往往是在家門口一帶。在最冷的幾天里,他們避開寒風刺骨的河邊,而朝東邊走去。這一片城區除了花市之外,相對比較蕭條。有一次,他們來到梅西百貨商場,迪迪試圖盡量生動地為海絲特描繪商場正面牆上的聖誕雕像,但效果如何他自己也沒抱希望;隨後兩人躲在商場門口取暖,可十分鐘后卻被熙熙攘攘的顧客擠了出來。在海絲特和迪迪(現在)相伴而行的漫步中,那一次走得最遠。但好像已經不是非走動不可了。所需的食品雖然不如在第九大街購買的那麼美味可口,品種豐富,但可以打電話向最近的超市採購。有時只是迪迪一個人出門,每天遛狗三次。而且總是盡量以最快的速度,離開海絲特哪怕是幾分鐘他也放心不下。冉漸漸成了一個大麻煩。
他馬上就上來。
門鈴被不耐煩地按響了。「喂,迪迪!」冉衝進窄小的門廳,一邊狂吠一邊抓門。
因此,除了從彼此朝夕相處卿卿我我中得到的快樂之外,為海絲特列出他的財產清單也給迪迪帶來了一些秘密的小快樂。包括扔掉那些完好、漂亮、依然可用的東西所帶來的快樂。一個星期五的晚上,迪迪把那對新藝術主義花瓶與垃圾一起扔出去后,原本想隻字不提。但是又非提不可。海絲特的航線圖必須仔細地適時更新。如今少了兩樣她必須繞開的東西。
門內是狗在叫,門外是保羅在喊。迪迪發現他和海絲特之間的聯繫之線已經突然崩斷。鑲板木門兩側出現了一種更響的聲音,一種不同的力量。跟他們的聯繫作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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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叫你什麼,道爾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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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對盲人的地形感有進一步的了解之前,迪迪決定縮小他和海絲特的探索範圍。選取離家更近的地方。曼哈頓:在這裏,距離可以用街區來計算,而街區可以用步數來丈量。但這並不意味著迪迪會感到膩煩或不安。雖然選擇了這座城市並在這裏生活了十來年,迪迪對它的了解卻十分有限。即使是曼哈頓的中心區,在他前後租住過的兩套公寓的所在地,也總有讓他感到新奇的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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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快要接近尾聲。聖誕節前的這一周寒冷刺骨。他們商量著是否去買一棵聖誕樹。儘管冉近來很不聽話,很可能會把樹弄成一團糟,但還是買一棵吧。可以聞到它的清香。海絲特嫣然一笑,張開雙臂擁抱迪迪,方式有些陌生,幾乎帶有幾分羞澀。迪迪似乎瞥見了海絲特小時候的模樣,不禁十分欣喜。他幫她穿好衣服,將她裹得嚴嚴實實,不僅戴上圍巾和手套,還一定要她穿上滑雪襪,並在棉衣裏面再加上他的風衣;然後,也許是出於下意識,他自己卻穿得很少。他們下了樓,這是他們本周以來第一次一同出門。迪迪快樂得有些眩暈,決定買兩棵大杉樹,每棵都有七英尺高;一棵放在客廳,另一棵放進卧室。他氣喘吁吁地——為什麼動不動就氣喘吁吁呢?——把兩棵樹分別拖上四層樓的樓梯。覺得為了自己一個人而裝上燈泡、串燈和亮紙片沒有什麼意義。杉樹不加裝飾會顯得更有生機。那濃烈的氣息猶如給寧靜的房間注入一小股生氣。聞聞這一棵!再聞聞那一棵,親愛的!是不是有點兒不一樣?是嗎?你能聞出來嗎?現在我要聞聞你。在動手九*九*藏*書把聖誕樹裝在從伍爾沃斯商場買來的顫巍巍的紅綠相間的架子上之前,迪迪領著海絲特上床纏綿了一番。
迪迪該怎麼辦呢?在某種意義上,他很安全。誰也不能直接闖進來找他;別的人都沒有鑰匙。只要他不回應,保羅絕對不會知道他是否已經外出。或者就算沒有外出,在黑蒙蒙的家裡,他也可能睡得太沉而沒有聽見。
對迪迪所講的點點滴滴,海絲特都聽得非常專心,但不管他講多講少,她似乎總是心滿意足。讓迪迪感到幾分傷心的是,海絲特對他以前的生活似乎並不好奇。也許對她來說根本就不真實。她偶爾也仔細詢問迪迪,但只是在了解到談及的物品——如一口煎鍋,一幅平版畫,或一盞燈——是由瓊親自挑選的時候。而瓊離開時卻沒有帶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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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門響起了敲門聲。「還記得吧,」他悄聲說,「我跟你說過的。他每次都是不告而至。我甚至從來都不知道他什麼時候在城裡。」
迪迪心裏很緊張,堅持起碼讓他到餐廳去擺餐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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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步一步地重新進入世界。但迪迪是否錯估了這項使命,畫的地圖是否範圍太大?是否走得太遠?(現在)才想起自己的旅伴是一個什麼樣的人。海絲特不僅看不見,而且對這座城市及其環境一無所知。不過最關鍵的也許是看不見。對她而言,不管是什麼地方,不管是多遠的距離,肯定都沒有多少差別。她無法弄清一個地方與另一個地方的關係,又怎麼可能知道自己某個時候置身何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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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肯定是我弟弟。」海絲特沒有回答。迪迪坐起身,穿上襯衣。「海絲特,你睡著了嗎?聽見我的話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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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錯。而且我不能讓你進來。不過我會出來。」
「你在嗎,迪迪?快醒醒!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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迪迪聽到的主要是海絲特甜美的嗓音。但是有一點還是聽懂了,知道自己挨了批評。溫柔的批評。因此,覺得這種批評可以接受。只要海絲特不收回她的愛情。而這幾乎已經是難以想象了。假設有朝一日,她以一貫的平靜方式對他說,我不愛你。如果海絲特所說的是她沒有——從來都不曾——愛過他,他(現在)就覺得活不下去了。不過,如果海絲特的意思是她不再愛他了,那麼迪迪會努力讓她重新來愛他。以自己的生命為賭注。當然,他不會簡單地強迫海絲特愛他。得讓她相信他。但用什麼辦法呢?對一個盲人,他能出示什麼標誌、信物和證據,來表明自己的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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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紐約大概四周后的一天晚上,已經過了半夜。在昏暗的客廳里,兩人半光著身子依偎在一起,靜靜地直躺在長沙發上。這時樓下的蜂鳴器響了,表明有客人來訪。迪迪感到一陣心虛和慌亂。是保羅?還是尹卡多納?不,別胡思亂想。別犯傻了。
不會。謝天謝地,再也不會了。不過這表明在談到瓊時,海絲特雖然表面上不動聲色,內心裡可能還是有一絲妒嫉,迪迪不由得一陣竊喜。他還很高興海絲特對物品顯然沒有不著邊際的想象。這是失明的好處之一嗎?沒關係。迪迪沒有必要去了解。不管是什麼原因,這都是一種令人羡慕的特點。迪迪一生都無可救藥地忠誠于自己的過去,也不管它多麼令人痛苦,他深陷在對紀念品以及過去的痕迹所抱持的無謂不舍之中,這時從海絲特的淡然中受到啟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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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保羅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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害怕保羅:不知道讓他進來後會怎麼樣。不知道他弟弟會怎樣看待海絲特。他會一眼就看出她是盲人嗎?而且也不知道他會對她說什麼。可能會說些粗俗或令人費解的話,從而使海絲特對迪迪產生一些不利的新看法。也可能他會對她很無禮,傷害她的感情。
太複雜了,九九藏書(現在)解釋不清。再說也太吵了。迪迪沒有回答就站起身來。他突然感到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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迪迪一把抓過鑰匙,塞進皺巴巴的棉布褲的后口袋裡。然後將門打開一條縫,防盜門鏈還搭在上面。走廊里的燈光很耀眼,他眨著眼睛,望著保羅那張被燈光照亮的迫切的面孔及那撇留長了的金色鬍子,還有那身漂亮的黑色晚禮服。「喂,迪迪!怎麼回事?你睡著了嗎?哦,我敢肯定你這兒有位姑娘。」
「我太愛你了。」迪迪(現在)這麼說會不會不合適?作為對她剛才那番話的唯一回答?語言無法干預心靈無條件的活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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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親愛的,我聽見了。不過隨你怎麼辦好了。」她沒有睡著。但仍然躺著不動;沒有要起身穿衣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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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心腸的迪迪」心裏明白,這裏含有尋求自我滿足的因素。他雖然發誓要對海絲特全心全意,儘力呵護,卻有一個附加條件。海絲特將依賴他,而不是任何別的人。只能通過他而不是任何別的人的眼睛來了解世界。這一點已經不容置疑。迪迪不會與任何人分享海絲特。她知道他對她的佔有慾將會有多麼強烈嗎?她會感到不滿嗎?
要讓迪迪感到解脫,感到輕鬆,海絲特不必輕侮或貶損他的東西。她也的確沒有那樣。她只需要以盲人的判斷力不偏不倚地看待它們。而迪迪則應該擦凈自己留有太多記憶的視力。他這樣做了,而且覺得毫不費力。把海絲特帶到一件物品跟前,扶著她的手觸摸它的表面,並講起它的歷史時,迪迪得以用全新的眼光來看待自己的東西。有時會發現根本就不喜歡他擁有的某件東西。比如那對有著蜘蛛網浮雕圖案的藍綠色花瓶;它們產自1900年前後,是他兩年前的夏天在巴黎的跳蚤市場購買的。起碼他(現在)不再喜歡它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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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絲特,你想見見我弟弟嗎?」他的聲音很猶豫。
這算是什麼回答?「舉棋不定的迪迪」是什麼人呢?居然隨他怎麼辦?果真這樣的話,未免太霸道了吧!不過等一等,換個角度想一想。嚴格地說,他(現在)不管怎麼辦,都不算是隨自己的意願。因為下令的是海絲特,是她說隨他怎麼辦好了。
儘管迪迪的職責是保護海絲特免受世界的傷害,但是他會以更加寬容的眼光來看待世界。不只是把它看成一個污染場,還要看成一個有待不斷地重新創造和探索的天地。但願他不是那麼害怕被人觸摸就好了。他有一種先入之見,認為觸摸會帶來傷害,而不是給人慰藉。他非常害怕觸摸。先入為主地認為他肯定會被人厭惡。
從那以後,做飯便由海絲特全權負責。第二天晚上,又換了一塊桌布,酒也換成了普依芙美。第三天晚上,桌布沒有換,但換了一瓶波馬特酒。到第四天晚上,迪迪什麼酒都不肯再喝。可能不只是酒的問題,但是他發現自己(現在)每天晚上很早就昏昏欲睡。吃飯不喝酒也很好。過了不久,他們吃飯又變得隨便了。在客廳的地上吃飯時,迪迪往往都會生起一堆柴火,儘管在冬天的日子里,室內的暖氣已經開得很足。柴火散發出好聞的氣味。最近以來,他的聽覺越來越敏銳,覺得火焰的聲音像它搖曳的色彩一樣,生動而令人愜意。
很顯然,如果眼睛看不見的話,迪迪的恐懼就會有所減弱了。由於視力健全,他得以隔著一定距離就得出結論,而不是等到上前觸摸或被人觸摸之後。視力有助於抽象思維——九*九*藏*書這是視力健全的人的特權。而對海絲特來說,正如對所有的盲人一樣,只有等到靠近對象,與對象有了具體接觸之後,才能做出判斷。如果什麼都看不見,就不會有總體的歸類。如果什麼都看不見,所有的東西就會變得具體,可感,可觸。
迪迪不願意在吃飯的時候放音樂。因為他希望海絲特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他的身上。不管他們吃飯時是否交談——兩個人經常會出現長時間的沉默,這讓迪迪有時覺得如夢似幻般的心寧神靜,有時又很難堪——他都不希望有任何東西干擾他們可能進行的談話。不過吃飯之後,迪迪也願意讓其他的東西——而不僅僅是他的愛——來佔據他們的時間。於是就用音樂。接著發現兩人之間有了一點不和諧。海絲特真正喜歡的只是弦樂三重奏、四重奏、五重奏,諸如此類,等等等等。「折衷主義者迪迪」也喜歡老海頓。但生活中忠誠的對象可以不止一種。他熱情洋溢地想改變海絲特,讓她也喜歡上他所熱衷的布魯斯、搖滾樂以及民樂搖滾。試著聽從迪倫到比利·哈勒黛再到甲殼蟲樂隊的各種音樂,還向海絲特稱讚說,甲殼蟲樂隊是近期流行樂壇的集體莫扎特。甚至試著教她跳扭擺舞,就像瓊以前教他一樣。但海絲特始終不為所動。迪迪終於放棄了。不再在早晨八點就睡眼惺忪地起床收聽「搖滾世界」。告別了「前四十名排行榜」。晚飯過後,迪迪心甘情願地將室內樂唱片放到高保真唱機的唱針底下,或者在調頻古典音樂台之間不斷旋轉調諧鈕,直到海絲特聽見她所喜歡的音樂。
悠閑。平靜。猶如一對濕漉漉的幸福的鴛鴦。
這種受益就在於:當他承擔起職責,向海絲特描述那有形的世界或幫助她了解各種具體可感的事物時,他將有機會用全新的眼光來觀察整個世界。
除了希望佔有之外,還感到滿足……想到自己即將承擔的所有艱難的責任和實際的工作,迪迪並不覺得自己是在做出犧牲,這樣想倒不失正確。因為在殷勤備至地照料海絲特日常起居的同時,他自己也會同樣受益。如果說他真誠的照料讓海絲特享受到了看得見的好處的話,那麼他的收穫則更大。是精神上的收穫。
迪迪突然想到,也許他所有的恐懼就是來自他禍福參半的視力。由於看得見,他可以對世界進行抽象的感知。隔著一定的距離。迪迪必須忘卻這種本領。放棄自己的想象,因為這種想象既牢牢粘附著對於過去所看到的一切的懷疑,又忐忑不安地凝望著未來。這種想象耗盡了他的活力,把一切都交付與時間來拷問。要置身於現在;沒有想象,無法預測任何事情;只是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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凝視著海絲特,多麼希望她能看得見。希望她能用眼神無聲地示意他該怎麼辦。用眨動的眼睛來傳達愛意。
他們坐到客廳后,海絲特說:「我們喝點兒白蘭地吧。」迪迪一向不願喝酒——喝酒常常會使他覺得沉悶壓抑;即使在剛開始喝的時候,也從來沒有過快活之感——但還是同意了。他本該告訴海絲特,當她在廚房裡忙碌的時候,他已經喝過兩小杯,但他不想破壞今晚的喜慶氣氛。也許是因為喝了威士忌、汽酒,又加上白蘭地,迪迪覺得渾身都很難受。他早早地上了床。
在西區公路的入口處附近,坐落著一家類似於火車餐車的老式飲食店,長長的藍色霓虹燈招牌幾乎橫貫整個屋頂:老荷蘭人咖啡館。每天開始步行的時候,迪迪和海絲特經常會來這裏要一份三明治和咖啡,在唱機上點一兩首歌,聽一聽貨車司機和裝卸工人與女服務生之間的逗笑。在第二個星期的多數日子里,他們繼續閑逛,甚至一直走到了第四十街,到瀰漫著各種氣味的希臘、義大利和西班牙雜貨店購物;然後像傑茜嬸嬸以前那樣,抱著大大小小的褐色購物袋,攔一輛計程車返回市中心。他們起初帶著冉一起出行。但那條狗是個累贅,讓迪迪難以對付。他不想兩頭分心。而且令他意外的是,海絲特對那條狗似乎毫無興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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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在上帝的分上,迪迪,快讓我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