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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十九

小姑娘還在一步步地往上爬。離狼孩的洞穴越來越近。他不禁恐慌起來。如果她爬到位於洞口的傾斜的岩架,並雙手一撐躍了上來,然後終於看見了他,看見了他的模樣,那他該怎麼辦?再過幾分鐘她就會上來了。他能否不等她爬到洞口,就模仿那隻已經離去的山獅大吼一聲把她嚇跑?也許吧。但如果她驚嚇過度,就可能不慎失足,徑直墜入五十英尺下的崖底。
但狼孩的故事並沒有結束,後面還有更可怕的事情。它開始於一年多的流浪之後,那時海華沙剛滿十六歲。這些事情與他的外貌相關,也涉及與外貌相關的各種深層次的內容——歷史的、生物的、心理的、精神的內容。十三四歲之前,他的長相與普通的美國孩子無異。身高不及大多數同齡的孩子,但隨馬戲團巡診的醫生消除了海華沙的憂慮。發育遲緩;這種情況不常見,但絕非不正常:男孩子到十八歲才進入青春期儘管很少見,但從生物學的角度來看卻完全正常。用不著擔心。也許有朝一日,他還會為此而慶幸呢:他很可能到頭來會高大魁梧。可想而知,十六歲的時候,當孩子發現自己臉上長了毛時,不由得非常興奮。儘管在過去的三年裡,他甚至沒有長高一英寸。到了這時,海華沙住在亞利桑那州北部的一間被廢棄的礦工小屋裡,主要以野漿果和小獵物為生;他已經學會設陷阱,有時赤手空拳也能有所收穫。他興高采烈地查看了自己的臉部、胸前、腋下、胳膊、後背、下腹以及雙腿之後,馬上來到最近的公路邊,搭了一輛順風車,趕到附近的弗萊格斯塔夫鎮。他站在一家電影院門邊的角落裡,討了一把硬幣,湊足錢到雜貨店賣了一把刮鬍刀和幾枚刀片。然後又搭車離開小鎮,回到自己的小屋。開始刮鬍子。
迪迪被這孩子深深地打動了,心中掠過一陣痛楚。他怎麼能承受這樣的痛苦呢?僅僅是了解到世界上存在著這麼巨大的痛苦,就已經令人不堪忍受了——更不用說去承受。能為狼孩盡一點微薄之力嗎?迪迪在夢中想著。
「怎麼不可能?」海絲特說。
「你是怎麼想的,道爾頓?以為正不正確也該講民主嗎?要確保這一次你對,下一次我對?親愛的,事情可不是這樣——只有偶爾的例外。拿我們來說就不是這樣。」
儘管海絲特對他的態度已經明顯地軟了下來,他對海絲特的定論還是作了最後一擊。「可是該死,」迪迪嚷道,「你不可能總是正確!」
狼孩的淚水像斷線的珠子一樣,他一邊哭,一邊給迪迪講述這個故事。他擤了擤鼻子,接著講了下去。
一個剪報本,剪貼的都是報紙雜誌上對保羅的報道,以及音樂會廣告和其他涉及他弟弟音樂生涯的各種信息,只收集到1960年;
迪迪難過極了。他不再生氣。之所以難過,是沒有想到海絲特竟然會怕他。彷彿他是從死人堆里爬回來的:因為自己的非凡之舉而只能遠距離地受人敬仰,卻不能近距離地被人愛戀。不過她的直覺也許很可靠。也許他的確已經成了鬼魂,任何東西經他一碰就會枯萎。
(現在)一切都暗了下來。不過沒關係。只是一種自然的間隔,因為下面就應該稱為夢的「第二部」了。第一部的主體內容是狼孩和他的身世。迪迪只是一位滿懷同情的聽眾,有時甚至不相信自己也在夢中。這個夢更像是他正在觀看的一部電影,或者像他在複述的曾經讀過的一部小說。但是到了第二部,迪迪在夢中的地位十分明確。他的感情佔據著中心位置。而狼孩則變得越來越沉默寡言,像個影子一般,乃至模糊不定。迪迪不知道這是否是因為狼孩的外形在不斷地變化。或者是另有原因。
「為什麼?」
聽到這不可告人的身世不久,海華沙逃走了,離開了吞劍表演者林登,離開了馬戲團,離開了一切。開始是搭火車四處流浪。但是發現這樣與人接觸太多。漸漸地,他小小年紀就過起了隱士生活。藏身在人跡罕至的岩洞、地溝、峽谷或者離小農場不遠的廢棄的棚屋裡——起初是在內布拉斯加,然後是科羅拉多,最終來到亞利桑那州。事實證明他更喜歡這樣的生活。
迪迪靜靜地聽著,心裏開始不安起來。故事會怎樣結束呢,是快樂還是悲慘?不願意去設想一具摔得血肉模糊的屍體躺在谷底的岩石上。狼孩拉了拉迪迪的衣袖,不讓他走神。他什麼時候有過這麼好的聽眾呢?聽吧。
後來,頂著絢麗的荒漠晚霞,狼孩邀請迪迪與他分享了一袋煙,煙葉是晒乾的野草,這種草在卡塔林納丘陵一帶滿處可見。狼孩說出了更多的心事。迪迪幾乎無法相信,但狼孩向他發誓說,他與那位黑髮小姑娘雖然只見過一面,彼此也不曾交談,而且對方根本就沒有看見他,這段經歷卻是他與人類最為親密的一次接觸。多年以來,他從未這麼近距離地接觸過任何人。(現在)成了他的珍貴記憶,不斷地給他溫暖。在隨後的幾個月里,他經常在心裏與她默默長談,傾訴自己的喜怒哀樂。往往是當他在岩洞里剛剛睡著的時候。但偶爾也有其他的情形,比如半夜裡,人們早已離去,他悄悄地下到谷底。在鐵絲網做成的垃圾筒里尋找剩菜剩飯。或者自哼自唱,並欣賞峽谷的回聲。或者到小溪洗浴喝水。有時候,他在拂曉九九藏書前早早醒來,便爬下懸崖,在峽谷外的丘陵散散步。跑一跑,翻一串筋斗,朝月亮吶喊幾聲,給躲在洞里的灰不溜秋的小鼴鼠來一場偷襲,然後用他鋒利潔白的牙齒將它們開膛破肚。
在這一部里,狼孩身上的毛一度多得令人難以置信。是因為迪迪第一次將狼孩看了個清清楚楚嗎?還是因為狼孩的確在變化?是因為他退化成獸類的過程在加快,所以在迪迪的眼皮底下,顯得越來越像動物?但是迪迪並沒有多加琢磨。最讓他關注的是,狼孩那又密又長的毛不僅很臟,而且亂蓬蓬的。夜幕降臨后,他們得下到溪邊去,迪迪暗暗地想;到了那裡,他要幫這傢伙洗一洗毛髮。而此時此刻,在這高高的岩洞里,他起碼可以把那些亂毛梳一梳。迪迪很有經驗,不會梳得發痛。以前為冉梳過無數次。
他參加田徑和籃球比賽的獲獎證書;
「你是在諷刺我嗎?」迪迪不屑地問。
在夢中,《狼孩的故事》保持了原來的一些特點,也即大學二年級時作為小說迷的迪迪可能會欣賞的「文學」品質。氣氛凝重,節奏緩慢,似乎有太多自然主義的細節描寫。這樣的夢反反覆復地做了幾個星期之後,與原來的情節基本吻合。唯一的實質性不同在於結尾部分。
「也許……是你。」
「是嗎?」
「見鬼,我不知道。我無法思考了。我的腦子一片空白。」迪迪等著海絲特說點什麼。但至少她把剩下的衣服脫了下來,扔在地上。「你不想再吵了,是嗎?」
「因為這對我很重要。現在就更重要了。還記得嗎?我們今晚這樣大吵一場,最先就是因為我說不相信保羅。而你認為我是借題發揮,說的不是我弟弟,而是我自己。現在我更要讓你見見他,讓你親眼看看他是個什麼樣的人。」
搬下紙箱。但是不在裏面,不管是手寫稿還是列印稿。這怎麼可能呢?再找找!迪迪相信它決不可能丟失或被扔掉而他自己不知道。「有條不紊的迪迪」又查找了其他有可能的地方。最終將家裡所有的壁櫥、抽屜和箱子都翻了個遍。但手稿仍然不見蹤影。
不管當初這是誰的本意——迪迪無法確定——兩人(現在)都願意這樣。迪迪甚至不再早上一次晚上兩次地去遛狗,而是把狗送到了美國防止虐待動物協會。海絲特對冉的反感非但沒有如迪迪期望的那樣逐漸消除,反而與日俱增。冉也有了反應。一旦海絲特走進客廳,它就躲到沙發底下;當迪迪給它餵食或梳理毛髮或拿出拴狗繩帶它出門時,它就會搖頭擺尾,激動不已。如果迪迪覺得還能讓他的老朋友恢復往日的生氣和精神,就絕對不會放棄這隻愛犬。但是他毫無信心,只能承認冉的變化已經不可挽回。他不再喜歡它了。
「怎麼不可能?」迪迪難以置信地重複道。
「哦,最後他當了縮頭烏龜。一幫軟心腸的傢伙佔了上風。不過有幾個年輕人情緒十分激動,一定要干點兒什麼,我們就籌了一筆錢,以便事後用它封住經理的嘴巴,然後開槍結果了你的長毛畜生爹媽。」
多麼悲慘的命運啊,簡直是悲慘極了!迪迪在夢中想著。並感覺到淚水湧上了自己的眼眶。僅僅是為了狼孩嗎?抑或也為自己難言的孤獨?
迪迪忘記了石頭的故事。等一等,想想看。但是他覺得自己的身體(現在)與石頭有著天壤之別,正如燕子與鐵鎚有著天壤之別一樣。他是應該聽從身體內的強烈衝動呢,還是留意腦海中閃現的不祥之兆?別無選擇。選擇已經做出了。迪迪把姑娘摟進懷裡。「脫掉這該死的裙子,」他輕輕地說,「你幹嗎要穿著裙子上床?」
狼孩伸出手來,迪迪接過那沉甸甸的綠色球狀果實,果皮上還有小刺。「別划傷了自己,」狼孩說,「等一等,還是給我吧。我該先把它削好的。」
海絲特說得對嗎?剎那間,「自欺欺人的迪迪」看到了豁然明朗的真相。看到了自己奔突其中、在劫難逃的黑暗而巨大的迷宮。知道自己在那裡是多麼孤獨。可能是沒有人帶領他走出迷宮,也可能是迪迪那位並不存在的阿里阿德涅已經扔掉了線團。
從標準版的形式看,這個夢起於一個引子。迪迪遇見了狼孩,狼孩正在哭泣。在夢中,雖然狼孩有時候看起來完全像一個人,與普通人根本沒有兩樣,但他其實是動物。迪迪知道這一點。狼孩也知道。事實上,狼孩正是因此而哭泣。因為他是動物,還因為他想變得更好。什麼叫做更好呢?引子結束了。
狼孩(現在)已經進去拿刀為迪迪的仙人球削皮。但不應該是他——一個殘疾的流浪兒——來伺候我,迪迪心裏想著。應該是我來幫助他。
他最近的棲身之處是薩比諾峽谷的一個岩洞,它曾經是一頭山獅的地盤,但(現在)獅子早已離開,他在這裏已經住了一年多。峽谷位於卡塔林納山脈的丘陵地帶,就在圖森城外。這一帶的自然環境十分優美,是周末野餐的好去處,城裡的人們常常攜家帶口或成雙成對來到這裏。狼孩的岩洞在一堵七十英尺高的峭壁上,他藏在裏面,俯https://read.99csw.com瞰著下面的人們,傾聽他們的談笑以及他們的半導體收音機。看到他們飽餐一頓之後,老人在樹陰下打盹,情侶到小溪邊親熱,而上中學的男孩子們則在一起玩橄欖球。狼孩既嚮往又害怕人與人之間那樣和諧相處,他一度也有過那樣的時光。有時候,人們把各種美味就擺在他的峭壁底下,他從約五十英尺高的地方往下看去,一切都盡收眼底。另外,由於峽谷具有很好的傳音作用,他們說的話他也能聽得清清楚楚。幾乎不存在被發現的危險。陡峭的岩壁上只有很小而且間隔很遠的踏腳處。對業餘攀岩者來說很危險,會讓他們知難而退,但對職業攀岩者而言,其高度和危險性又不足以引起他們的興趣。
他的各種證書;
狼孩的故事。狼孩告訴迪迪,他出生於一個令人尊敬的馬戲演員之家,父親姓肖;他是獨生子,根據他祖父的名字而被取名為海華沙,他祖父是血統純正的切羅基人。他父親是走鋼絲的雜技演員,而他母親則是馴獅員,早年來自布達佩斯。在馬戲團里,他父母算是貴族,因為他們擁有罕見但不怪異的絕技,而且身體健全,沒有殘疾。小時候,狼孩跟著父母四處周遊,無憂無慮,見了不少世面。但是後來,他們雙雙在一次車禍中喪生,那是在內布拉斯加州的北普拉特,馬戲團在當地的一個集市上表演了差不多一個星期。當時小海華沙年僅十四歲。
「我們不吵了嗎?」她問。
他不想成為動物,可是又別無選擇。恐懼猛烈地撞擊著他瘦小的身軀,狼孩擔心自己會爆炸,擔心他的毛皮會綳裂。藏在裏面的野獸(現在)會自動跳出。而不是通過開刀將它釋放出來。作為大自然的受害者,他無足輕重。但是作為一隻真正的動物,狼孩也許會漸漸變成狼人。
四本中學年鑒,還有二十五期每周一期的校報,是他進入畢業班后擔任執行編輯時收集的;

「我?」迪迪的嗓音沙啞起來,「別抬舉自己了,寶貝兒。用不著你的微妙幫助,我也完全能夠毀掉自己。憑我自己就足夠了。」
「不,也許我願意。我不是聖人。而你在引誘我,道爾頓,這是一種最邪惡的引誘。我不想毀了你。但是在內心深處,我卻覺得你是在懇求我毀掉你。」
「是的。我累了。」
他的「天主教徒」日記,從十二歲記到十五歲;
不過,迪迪也許不僅僅是懷著滿腔的憐憫之情。也許他還在想,一會兒轉身回來的到底會是什麼,是人還是動物;如果是動物的話,會是什麼樣的動物。而且還拿著一把刀。
狼孩對迪迪解釋說,正是第一次刮過之後,他才意識到出了問題。他發現臉上刮掉的茸毛底下還有一層硬茬,不出一個小時又重新長滿了毛。不僅出現在該長的地方——兩腮、下巴以及上嘴唇之上——而且滿臉都是。比如額頭上,還有兩頰上部。脖子兩側、耳朵下面也不例外。更不用說全身上下長出的濃密的毛了。只有手掌、膝蓋內側和腳背得以倖免。
吵架后的最初幾天里,迪迪和海絲特活動時似乎都輕手輕腳,多數時候都保持沉默。迪迪覺得兩個人都還沒有從驚愕中緩過神來。除了性生活之外,都不願意接觸對方。但過了不久,吵架的陰影漸漸消散,日子又恢復了正常的節奏,重新有了生氣。儘管仍然十分安靜。日復一日地呆在家裡。自從放棄每天的散步之後,幾乎足不出戶。
迪迪所能做的最大努力就是在一個反覆出現的夢境中,重現他在遺失的手稿中講述的那個奇特故事的部分情節或類似情景。這幾乎是他(現在)所做的唯一的夢,對他來說,這是一種求之不得的變化,因為過去的一個月以來,他總是噩夢連連,而且記不清夢中的情形。那些夢總是讓迪迪心情低落;早晨醒來時,常常覺得胸口猶如壓著一塊大石板。而最近所做的這些大同小異的夢,卻讓迪迪在醒來的時候,常常覺得輕鬆愉快,彷彿得到凈化。
「可是你得答應我,明天我們要談談保羅。」
幾個長形牛皮紙信封,裏面裝滿了他和保羅小時候的照片;
狼孩不想成為動物。他羡慕人類的高級痛苦。迪迪早就注意到狼孩在講述的時候,還優雅而隨意地盤起了毛乎乎的雙膝。這是怎樣的一個孩子呀,迪迪心裏想著。一個假孩子。就像一隻毛茸茸的大玩偶。
但事情也許並沒有發展到不可救藥的地步。也許他們的痛苦可以用比較相對的方式來解釋。如果願意的話,可以從心理學上來解釋。迪迪並非真正地活著,但是有一條生命。對像海絲特這樣更年輕、本質上很天真的人來說,他是一個不幸的榜樣。她(現在)開始看到了迪迪所見的那些怪物,看到了那些半人半獸。也許由於失明,由於失去了自己的視力,對他腦海中的黑色幻象她反而更容易感受。他自尋痛苦的行為影響了海絲特。她歷經磨難和考驗而保存下來的那份寶貴的活九*九*藏*書力正在漸漸喪失。海絲特一度真正地活著,她就是她的生命本身。而迪迪現在只是有一條生命。分享迪迪的臨時生命在消耗著她的活力。她與他共同生活的時間越長,對他的痛苦和病態就感染得越多。
他對迪迪說,就這樣,他熬到了今天。整整四個年頭。(現在)才二十歲。迪迪很高興狼孩說出了自己的年齡;從他的外貌來看,迪迪根本就無從猜測。狼孩儘管個子很矮,還不到五英尺高,但胳膊和腿卻粗壯有力。平日里,他穿的衣服往往是從垃圾筒或公路邊撿來的。而到了星期天,他就稍稍講究一些,穿著偶爾從小牧場的晾衣繩上偷來的衣服。充饑的是從牧場廚房裡偷來的食品,以及野餐者吃剩的食物。狼孩告訴迪迪,在過去的一年裡,主要是野餐者的剩菜剩飯——不僅數量很多,而且品種豐富——在維持著他的生命。
不,坦率地說,迪迪並不知道。「實話實說的迪迪」說了出來。「好吧,也許你的話也有幾分道理。」
「道爾頓,求求你,不要談明天。你在哪兒?我想讓你更靠近我。」
海絲特讓自己的身體貼緊迪迪,每當這時,迪迪總是情難自禁。他的下體一陣顫慄,幾乎有些痛楚,陰|莖頓時堅挺起來。海絲特鑽進毯子底下,將他的陰|莖含在口裡。迪迪呻|吟起來,他掀開毯子,用手按住她的後腦勺。她在吞噬著他,將他深吸進去,把他朝她拉去。使他遠離思想,遠離回憶,遠離話語,遠離保羅。那就讓它們統統靠邊吧。沒有關係。不,有關係。但可以留到明天再說。
在過去的兩年裡,迪迪曾經將滿腔無從奉獻的愛傾注在冉的身上;雖然(現在)並不覺得明顯地想念它,但他心裏可能出現了某種真空。他並沒有意識到這一點。很想說些親熱的話,這些話只能跟動物說;至多隻能跟不會說話的人說。也許正是出於這個原因——如果需要原因的話——他上個周末才滿腦子都想著自己以前寫過的一樣東西。大學二年級的時候,迪迪開始創作一部小說,並且很努力地寫了一年。書名叫《狼孩的故事》。以第一人稱為敘述者,因為除了主人公之外,迪迪無法想象讓其他任何人來講這個故事。他一直不敢把作品拿給老師或朋友們看。以為給人看過之後,他肯定就會明白自己沒有寫作的天賦。後來,他一心一意攻讀醫學預科的學業,便放棄了創作,從此再也沒有嘗試寫小說。但他一定很重視那部作品。雖然一頁也沒有重讀,但這麼多年來,他始終保存著手稿。不管是第一稿還是第二稿。第一稿是用一支派克筆寫的,那是母親送給他的中學畢業禮物,他寫了整整三個活頁簿。第二稿已經列印了出來。(現在)他想把那部「小說」讀給自己和海絲特聽。
他心中善良的天使死去了,狼孩打算殺人。那位對他並無惡意的小入侵者即將死去,他接受了這個現實。狼孩張開嘴巴,人一般的淚水淌下他毛乎乎的面頰,他正準備跳到洞口,發出猛獅般的狂吼。但就在這千鈞一髮的時刻,他得救了。兩個人都得救了。也許多虧了妞妞,它已經不高興地叫了十分鐘,小姑娘的父母剛剛從裝食品的柳條籃里抬起頭來,東張西望一番之後,終於仰頭一看,發現了女兒的去向。連忙站起身。開始又喊又叫,求女兒馬上下來,不要這樣嚇唬他們。這不是要他們的命嗎?她怎麼能這樣!狼孩鬆了一口氣。誰也不想殺人,除非是迫不得已,對吧?迪迪不敢肯定。
這個孤兒很快就被馬戲團里的一個被他父母視為至交的人——吞劍表演者林登——所收養。海華沙從記事起就認識並喜歡林登,早就把他當做最親的叔叔。但是作為養父,林登卻表現出孩子從未料到的卑鄙一面。非但不管不顧,而且冷嘲熱諷,外加各種羞辱和打擊。最後是極端殘忍的傷害。有一天,吞劍表演者在無緣無故地對孩子大發雷霆之後,冷冷地告訴他說,他死去的父母並非他的生身父母。「現在你以為自己是個棄兒了吧?也許還覺得很刺|激。有點兒酷。沒準你是哪位王子或電影明星的兒子。且慢!別期望太高,小子。有你好聽的呢。」林登捶了捶自己的腦袋,止住笑聲。然後彈了彈吊褲帶,平靜下來。「這可是個精彩的故事。只是沒有你喜歡的那種感人淚下的大團圓結局。」
但小姑娘會聽父母的話嗎?她會不會很任性,只考慮她的自尊,而不顧可憐的父母在為她的安全而提心弔膽呢?第一個問題的答案是肯定的,而第二個問題的答案則是否定的。她也只是個孩子。孩子畢竟是孩子。攀岩取消了,危險也隨之排除。狼孩重新回到洞內,聽見小姑娘就在他腳下幾英尺的地方喘著粗氣。聽見她嘆了口氣,她以為只有自己能聽見;她稚氣的聲音在嘟噥著:「哦,真見鬼!」接著又提高嗓門朝她父母喊道:「好吧!好吧!等一會兒,我馬上就下來。」狼孩的下巴鬆弛下來;獅子的怒吼,未來的狼人的吶喊,沒有發出,被咽進肚子里。他的膝蓋一陣發軟。
迪迪深吸了一口氣,而狼孩則接著回憶往事。
哦,只是清理以前的一些雜物。處理掉一部分。
迪迪糊塗了。一時忘記了小姑娘。事情怎樣發展才對狼孩最為有利呢?我們不應該要求任何人憑空設想自己的本性。不應該要求任何人判斷自己是好還是壞。
因為他對這https://read•99csw•com一部分的記憶不是很清晰。關於夢中的這一段情景,迪迪能想起的往往只是些零星的片斷。以及他自己的一些痛苦感觸。
「那是我多年來與人類接觸最近的一次,」狼孩傷心地重複道。他與迪迪一起盤腿坐在洞口的粗糙的岩石上。「我是說,在你到來之前。」
幾枚斯蒂文森競選徽章;
迪迪不禁愕然。但是很不願意讓海絲特的自我剖白(現在)又變成對他的聲討。「好吧,你對我說了實話,我很感激。可我們不要轉移話題。我們談的是你,海絲特。你自己的毀滅性|欲望呢?」
「後來呢?」傷心至極的孩子小聲問道。
「是的,都知道,」吞劍表演者說,「當你從大猿的屁股里掉出來時,大家可吃驚了,雖然演馬戲的人難得大驚小怪。當時就想開槍幹掉你。甚至不為你進行出生登記。為你做一件好事。一件善事。誰也不會為此惹麻煩。誰會相信你曾經存在過呢?記得我當時是贊成這樣的。經理也贊成。他說你是對上帝的褻瀆,上帝希望你死去。當然,我根本就不信那些宗教的廢話,可我贊成他的意見。」
海絲特從客廳走了過來,站在他身邊。「你在幹什麼,道爾頓?在找什麼東西嗎?」
「他說明天會給我們打電話。我不知道他這一次會在城裡呆多久,但我想知道你是否願意見他。」
迪迪盡量不讓自己因為手稿不可思議的失蹤而過於沮喪。他告訴自己,那只是青春年少時的無病呻|吟。不可能有什麼真正的價值。所以不算是真正的損失。可還是感到難過。他一直那麼希望給海絲特讀這部小說。讓她分享自己這一段從未與任何人分享、甚至對瓊都守口如瓶的歷史。他依稀有一種感覺,這個故事在某種程度上能減輕他由於送走冉而產生的難言的痛楚。算不上是明顯的安慰。但兩者的主題有所關聯。
在第一部,狼孩講述自己的身世,從出生時說起。迪迪聽著,他的反應與人們在做夢時常常做出的反應一樣。對聽到的事情感到吃驚,並帶著懸念往下聽。但與此同時,又覺得這是一個他已經聽過多遍的老故事,不過還是樂意從頭到尾再聽一遍。
海華沙·肖不僅不是肖夫婦的兒子,而且不是其他任何人的兒子。事實上,他是馬戲團里多年前參与表演具有非洲風情的節目的兩隻大猿之子。他的出生是一種變異,一種畸變,是大自然開的一個玩笑,在醫學上史無前例。當然,那個沒有長毛的粉紅色人形嬰兒被迅速抱離他的動物父母。在大猿籠子里的草墊上出生幾分鐘之後。那對心地善良、沒有子嗣的夫婦收留了他,並將他撫養長大。
「可是你知道,道爾頓,」她一邊說,一邊鑽進毯子里,「剛才我也同樣明確地說過,我對你也很危險。如果你是拉撒路,也許我就是長著蛇發、會把你變成石頭的美杜莎。」
「這次你一定得見見他,」迪迪再一次說道,「然後你就可以自己來判斷了。」這似乎是個好主意。但也許不是。迪迪憑什麼這麼肯定海絲特能看清保羅呢?看清保羅的方方面面。她也許只能看到迪迪所看到的一部分。溫文爾雅的保羅,只要他願意,就可以給所有人帶來笑容,可以讓所有人越來越喜歡他。也許她會覺得他很有魅力。比迪迪更有魅力。「明天……」
「不。我是在思考。我在想事情是不是真像你說的那樣……聽著,道爾頓,不管你現在有多麼恨我,或者認為我有多麼恨你,你都得相信,我真的不希望你給毀了。不管你一心一意想幹什麼,我可不想成為毀掉你的手段。也許我不是。而且不可能成為毀掉你的手段。也許你是在自己毀掉自己,就像你剛才所說的那樣。上帝,我多麼希望相信自己與此無關!……但是我做不到。我覺得,你的確想毀掉自己,可你自己的力量不夠。你的確需要我來助你一臂之力。而我不願意這樣——至少我認為自己不願意。」
「這事兒馬戲團里的人都知道嗎?」海華沙一邊問,一邊儘力抑制住抽泣。
紙箱里還有一件東西不見了。那是保羅十八歲那年贏得的肖邦獎的金質獎章。「你替我保管吧,迪迪,」保羅從華沙回來后漫不經心地說;笑嘻嘻地把獎章放在迪迪的餐盤裡。迪迪一直都不明白,這到底是意味著保羅比迪迪所想的更喜歡他,還是意味著保羅對自己的意外成功和一夜成名不如迪迪所想的那麼在乎。迪迪思來想去,覺得保羅這份出人意料的禮物似乎更像是一種魔法,而不是手足情的表現。想到保羅有朝一日會將它索回,迪迪一直不敢把它扔進垃圾箱。但是,當他把紙箱里的東西一股腦兒地倒在前廳的地上,好確定手稿到底在不在時,幾乎是在不經意之中,卻發現那個裝著獎章的皮革和天鵝絨盒子已經不翼而飛,他不禁備感輕鬆。
迪迪相信事實會為他說話,至少在這件具體的事情上。如果在海絲特聽來,他的話顯得心懷怨忿,不顧手足之情,那是因為她對九_九_藏_書保羅毫不了解,根本就不知道保羅有多麼膚淺,多麼善於利用那些愛他的人,而且多麼愛慕虛榮以及自欺欺人。不過她應該猜得出來,迪迪曾經多麼愛保羅。
簡單地說,海華沙·肖正在變成狼孩。他眼睜睜地看著這種變化而無能為力。這是一種雖被延緩卻無可挽回的變形。自從吞劍表演者林登殘忍而毫無來由地說出他的身世之後,海華沙本來就已經害怕見人,害怕他們的假面具,害怕他們無所顧忌地背信棄義,(現在)大自然給小海華沙的這一打擊成為最充分的理由,使他徹底與人隔絕。儘管他睡覺時一向很警醒,但還是練成了晝伏夜出的習慣。只要一聽到人聲,就拔腿跑開。
夢的主體分為兩部。
小學時的成績單;
「那我說得不對的又是什麼?」海絲特動手解開自己的襯衣。
他清楚地知道放在哪兒。在那隻厚紙箱里,紙箱放在前廳壁櫥的架子上,從未打開過。裏面裝著許多東西,包括:
迪迪在床上不安地翻過身子,不知道如何回答。
「你剛才想跟我說什麼,」海絲特接著說,「你說,你認為我的話至少有幾分道理。是哪些話?」
「海絲特——」
「也許你說得對。」
「選定目標了嗎?」迪迪挖苦地問道。吵架的勁頭在漸漸減弱。海絲特(現在)已經重新上床;雖然只是坐在床上。她身上散發出的溫暖潮濕的氣息開始佔滿迪迪的腦海,模糊了他的思想,形成一道濃濃的霧氣,將他的思辨能力與堵在口裡不吐不快的透明話語隔離開來。「到目前為止,你已經毀掉誰了?」
「也許……我就像是拉撒路。我自己就有這種感覺。特別是在我試圖……自殺之後。」
可是第二天,儘管迪迪和海絲特沒有出門,但根本就沒有保羅的電話。在隨後的所有日子里也沒有。
迪迪皺了皺眉;他伸出手去放在她的胸脯上。「不對的是,起碼我但願事實將證明它不對的是,跟拉撒路一起生活對你很危險。」
他十歲時畫的巴斯德的水彩畫;
越來越近了。狼孩從窄小的額頭到穿著鹿皮靴的腳底的毛髮都汗涔涔的。他警覺的小腦袋上,一道道汗水使毛髮耷拉下來,並分隔成了許多片。他既猶豫不決——這是他漸漸消退的最後一點人性——又恐懼萬分。狼孩蹲坐在岩洞的地上,用自己整齊的小尖牙咬著上嘴唇,然後又閉緊雙唇。一邊是人性的對小姑娘的同情之心,不忍看到她的悲慘下場,另一邊是動物性的自我保護的正常需求,狼孩左右為難。
一個用細繩捆紮的大紙包,裏面是他與瓊相識後頭兩個月的通信——有時一天多達三封——以及便條和電報。
他住在岩洞的這一年裡,只有一次,有位野餐者真正想爬上峭壁。那是個十二三歲的小姑娘,身材瘦長,留著黑色的長發,腳穿運動鞋,身上是藍色牛仔褲和紅格子襯衣,外面套著一件綴有流蘇的皮夾克,可能是在圖森南邊的比馬印第安人居留地的旅遊商店買的。她脖子上的皮圈上掛有一隻鋁哨子,在那個炎熱的下午,狼孩曾看到她用哨子來喚狗,那是一隻被她稱為「妞妞」的小獵犬。小姑娘根本就不知道攀登峭壁有多麼危險;狼孩憂心忡忡地望著下面,清楚地看出她爬起來既沒有經驗,動作也不是很協調。但是也沒有掉下去。無知、無畏、自負以及絲毫也不恐高,使得她雖然氣喘吁吁,卻一路平安無事地爬了上來。已經爬了二十英尺。她十分難受地休息了片刻;抓在手裡當支撐的岩石很鋒利,劃破了她的掌心,滲出了鮮血。過了一會兒,她又接著往上爬。狼孩屏住了呼吸。因為她很聰明地直奔他的岩洞而來。這是一個天然的、也是她整個攀援路線上唯一的休息之處,到崖頂只剩下約四分之一的距離。
正因如此,她今天晚上才這麼滔滔不絕。
姑娘一時沒有回答。嘆了口氣嗎?接著,她在窗邊的柳條搖椅上坐下來。「我的毀滅性|欲望?……相信我,道爾頓,我並不想迴避你的問題。只是這的確難以回答,因為我還不清楚我是否已經開始表現出這種慾望。但我不是想說它們並不存在,或者在很大程度上僅僅是還在沉睡的不值一提的慾望。我不知道這種慾望有多大。我唯一比較肯定的是它們的指向……要說毀滅的話,毀滅的會是別人,而不是我自己。」
「我會認真而慎重地考慮你說的這些話,」迪迪喃喃道,「我覺得根本不是這麼回事,完全是一派胡言。我自己知道問題在哪兒。」
這時,也許是為自己感情的流露而尷尬,也許是突然意識到該盡地主之誼,狼孩說聲對不起,起身朝洞內走了幾步,片刻之後拿回兩隻仙人球當作晚餐。「我只有這些了,」他簡短地說,「吃一個吧,很不錯的。開始時我也不喜歡它的味道。但很快就會習慣的。」
但《狼孩的故事》也不見了,這可是另一回事。
八歲那年製作的粗糙的彈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