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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二十

「我正聽著呢。」
由此看來,迪迪只能孤軍奮戰了。等待尹卡多納越變越小。準備承受隨記憶的淡化而來的暈眩與噁心。但迪迪的努力無濟於事。對內心秘密的痛苦意識在減弱到一定程度之後,便不再減弱。(現在)變得凝固了。在他與海絲特之間形成了一段無法跨越的距離。因為迪迪知道,不管他們彼此是多麼真心相愛,兩人共同的生活是建立在他隱瞞真相而她甘願被騙的基礎之上。他們在火車上初次幽會時的精力是剩餘的精力,是與尹卡多納衝突之後殘餘的精力。
「我喜歡照顧你。除了這個我還能幹什麼?」
海絲特又重新坐在床邊。「我正聽著呢,道爾頓。」
「你願意陪我去嗎?」
「你難道不是嗎?」她站起身走到床尾。
失去冉對他也是一種傷害。雖然提出把狗處理掉的是迪迪,而不是海絲特。對冉的處理只是再一次證明了他對自己以及整個世界的悲觀看法,在這個世界上,只有瘋子才會相信任何人或任何事。不過,如果迪迪不是「受到傷害的迪迪」,而是另外一個人呢?是一個能將冉重新領回來,讓那隻歇斯底里、惶恐不安的動物恢複原樣,重現以前的健康狀態的人,情況又會怎麼樣?如果迪迪不是「受到傷害的迪迪」,而是另外一個人,一個雷厲風行、充滿朝氣的人呢?他堅持認為自己就應該是這種人。
「你到底是怕什麼?」
希望成為「好人迪迪」。總想超出自己的情感能力,過一種高尚的生活。
他想說出來嗎?是的。「我覺得我是因為害怕才生了病。」
他(現在)完全擁有了自己的愛人,她天生的麗質和簡潔的話語帶給了他無盡的快樂。但與此同時,也意識到他自己新產生不久的力量在漸漸消失,而他又非常依賴這種力量。有一種奇怪的癥狀。有時候,沉默良久之後,迪迪想開口對海絲特說點什麼。很顯然,海絲特聽到了在他喉頭顫慄並湧向唇邊的尚未出口的話語。於是抬起頭,等待著。可就在這時,迪迪卻想不起自己要說的是什麼。這也許可以解釋成一時神經緊張,用不著大驚小怪。重要的是迪迪和海絲特不再吵架。似乎已經暗暗發誓,要避免發生上次那樣的激烈爭吵。儘管彼此很少交談,但一旦開口卻總是充滿愛意。朝夕相處的愛人往往會漸漸發現,很多東西不再需要用言語來表達,對吧?先是海絲特用自己慣常的三言兩語樹立了榜樣。而(現在)迪迪甚至比她更加吝詞惜句。要說的事情似乎越來越少;這常常是根本就不說話的好理由。
海絲特猛然起身。迪迪的手被鬆開了。「等一等,我聽到煮開的咖啡溢出來了。」海絲特離開了卧室。迪迪望著她的背影,心裏想,誰也不會想到她是盲人。對她走路時的自信,他是多麼自豪。同時又是多麼羡慕。
「我當然記得,」迪迪不耐煩地叫道,「有時候我甚至以為自己明白。可有時候,我其實不明白。於是,我就非常恨你說出那種話,恨你的固執……但是聽著,我們現在千萬不要吵架。我願意相信你所說的話。甚至同意你仍然能夠幫助我,就像你說的那樣。在這一點上,我們之間一個真正的區別就在於,你不害怕你的真相,而我卻害怕我的真相。」他呻|吟著。「簡直是怕極了!」
消防栓旁邊,停著一輛紅色的大眾汽車。
「真該死,這不是遊戲,海絲特!」
「除了杯子之外,你還砸壞什麼了?」海絲特平靜地問,「是嘉寶的照片嗎?」
趕快!一定得採取行動,不要等到為時太晚。海絲特不在床上,沒有一|絲|不|掛地緊挨著他。哦,天啊,她不會是出去了吧?迪迪曾要她發過誓,沒有他的陪伴,她不能去任何地方。可他剛才在睡覺,(現在)才醒。睡了多久了?他憂心忡忡地叫了她一聲,她幾乎馬上就出現在門口。穿著迪迪的藍色舊襯衫,仿絲絨裙子,腳上是一雙休閑鞋。她手裡拿著一把掃帚,這時將掃帚靠在門邊。穩步走進卧室,右手微微前伸,以免自己撞上什麼東西。當然,她什麼也沒有撞上。
這樣有用嗎?迪迪要試一試。他抑制住自己的憤怒、沮喪和絕望。
「我們請醫生看看吧。」
迪迪是否明白廚房裡的這一刻有多麼寶貴?可能是又一個轉機。他可能會看到一個立體的海絲特,了解到他以前從未了解的海絲特的另一面。
一是崇高的失明。如希臘雕塑中的那樣。塑像上的人物由於沒有眼睛,而顯得愈發有活力,其身體愈發充盈,愈顯得身心合一。當我們凝視那些塑像的時候,覺得自己也更加身心合一。
「怕什麼?」海絲特又一次問道。
「是什麼原因?」
也許他想說的事情與尹卡多納有關。既然迪迪對自己犯罪的真實性毫不懷疑,那麼,海絲特對他自知已經做過的事情的不相信,或者不理睬,便令人痛苦地九*九*藏*書影響了兩人關係的和諧與坦誠。海絲特不應該對自己的愛人可能做出的事情始終一無所知。可他又不願意將那件事重講一遍。填補真相的裂縫。他很擔心。真相本身不是壞事,但是無法事先保證人們會拿真相怎麼辦,或者做出怎樣的反應。在真相的問題上,迪迪將不得不碰運氣了。海絲特可能會怕他。上次吵架的時候,她就已經說過怕他的話了。另外,不管是否因為怕他,海絲特可能會認為他應該做點什麼。海絲特很善於勸說,可迪迪不想被說服。她可能會催促他向警方自首。但是迪迪覺得,不管是怎樣的負罪感或懊悔感,都不能成為他(現在)這樣做併為此與海絲特分開的理由。就算殺死了一千個尹卡多納也不能。迪迪不打算就尹卡多納之死做任何事情。對此他無法贖罪。他不願意為此而受罰。他也無法為當初的行為尋找借口。
「為什麼?」
不過,肯定還是出了什麼問題。兩個人被封閉在這裏。這不是迪迪的初衷,不是他原來的計劃。原本打算與海絲特住在一個更大的空間里。而且對迪迪來說是全新的空間:不是被陰魂不散的過去所塵封的空間,不是被生命力的起伏不定所鏽蝕的空間。可他們沒有搬家,迪迪甚至沒有翻一翻《時報》上的廣告,也沒有給房屋中介打電話。他們原地未動;迪迪在這裏已經住了三年。這套公寓很小巧,對盲人來說意味著舒適和安全。但是迪迪還要滿足自己的需要。不管它對海絲特是多麼合適,對迪迪都顯得太小。太熟悉了。裏面分成三個房間,海絲特(現在)已經與他一樣了如指掌,但這個空間似乎在縮小。幾乎像「私掠船」號的包廂一樣擁擠、陳舊。
「可是我不該需要照顧!你還能幹許許多多其他的事情。我們可以一起干……親愛的,還記得一個月前我是多麼強壯嗎?可是現在,不管我多麼能吃能睡,卻仍然一天天地越來越瘦,越來越弱。」
「哦,看在上帝的分上,聽我說!看著我!」迪迪(現在)無法自制。「看著我!」是的,他想要海絲特看著他;即使她什麼也看不見。要她狠狠地盯著他,直到他面頰發痛,直到他不得不垂下眼帘。但海絲特只是朝他轉過頭來。過了一會兒,當海絲特低頭去喝自己杯子里的咖啡時,迪迪火冒三丈,根本就沒有想到要三思而後行,猛地把自己的杯子朝對面牆上砸去。傳來「砰」的一聲脆響。
猶如趕走了邪魔:夢的這一部分雖然模糊不清,卻令人最為舒暢。也許就是因為這一段,而不是從頭開始慢慢展開的長篇故事,才使迪迪一覺醒來時覺得輕鬆了許多,彷彿受到凈化。如果運氣好,恰好在這個時候醒來,就是最理想的事情。而不是像他偶爾強迫自己所做的那樣繼續做夢。那樣就會徹底迷失。一步步地走進圈套。那是一張單程車票。「完蛋的迪迪」。
迪迪輕輕地梳理著耷拉在狼孩腦袋兩邊以及後面的纏纏結結的硬毛。接著,又用梳子的細齒梳理他前額上的褐色捲毛、面頰上長出的鬍鬚般長毛以及遮住脖子的淺黃色軟毛。藏在他喉嚨下面的茸毛中的這個涼幽幽、硬邦邦的東西是什麼?掛在一條很細的銀鏈子上。是一種護身符。有點像保羅在華沙獲得的獎章。迪迪摸了摸這個別緻的圓牌,正想問問狼孩它是怎麼來的,能帶來什麼好運或者有什麼樣的保護作用。可就在這時,他看到狼孩發亮的牙齒微微后縮,那雙漂亮的褐色眼睛蒙上了一層焦慮不安的神色。(現在)不要問吧。別毀了他的快樂。迪迪把護身符輕輕放回到狼孩的破卡其布襯衣里,重新熟練地梳起他的毛髮。迪迪發現狼孩的眼中重新顯出溫暖而放心的神情,不禁有些欣慰。狼孩(現在)坐在迪迪的腳邊,腦袋靠在迪迪的膝頭上。即使當迪迪都擔心自己不小心用力太大,而拉得狼孩發痛時,靠在他腿邊的身體也沒有顫慄或躲閃。不管迪迪幹什麼,狼孩似乎都非常享受。因為迪迪對他如此關注,而且彼此有這樣的身體接觸。他像貓一般發出心滿意足的呼嚕聲;有時打個哈欠,收緊胸肌,然後又放鬆下來。後來的聲音很奇怪,不像貓的聲音。事實上,在夢中,從這個時候開始一直到夢的結尾,狼孩再也沒有說過一句話。講述自己身世的時候,狼孩對人話似乎運用自如,甚至孩子氣地滔滔不絕,而(現在)卻似乎不會說話了。成了啞巴,像動物一樣。
「海絲特,我不是身體有病!」
做|愛的眩暈。高潮之後,腦白質被切除般的感覺。迪迪昏昏然,但不完全是昏昏欲睡。有時候,他但願自己有勇氣對海絲特說:讓我們一起死去吧。我們(現在)就同歸於盡。在我們合為一體,無比快樂的時候。
迪迪很想踢掉暖烘烘的被單,從床上一躍而起,打開骯髒的窗戶,讓冰冷的空氣迎面撲來。出去散散步,哪怕只是沿著被污染的哈得孫河,在倉庫和碼頭旁邊走一走。登上一列火車,離開這座城市;搭乘一條小船,離開這個國家。一去不回頭……但這都是謊https://read.99csw•com話。而迪迪的身體(現在)不會說謊,不會帶他去任何地方。哪怕是到窗前。
既然如此,迪迪是否應該降格以求?
站在街對面台階上的是誰?是雜貨店的店員。
當然,跟透過火車車窗看到的情景不一樣的是,從公寓里看到的景象幾乎一成不變。除了少許細節。
這樣也未嘗不可。但事情不僅如此。迪迪有時——但這樣的次數越來越多——覺得自己正在喪失說話的能力。
迪迪明白了一件重要的事情。他誤解了這隻動物,他不該怕它。他挨著狼孩跪下來。將他摟進懷裡。姿勢有些彆扭,因為他不知道狼孩能承受多少愛撫和身體的接觸。很想把他抱到自己腿上,輕輕搖晃。可是又擔心傷及這位孤兒的自尊,或有損他堅強的性格,而這一切是他在艱難的隱居生活中用巨大的代價換來的。
等等等等。除了這類細節,基本上是一成不變。
「我不明白,道爾頓。」
「幫幫我,海絲特!」
迪迪(現在)冷靜了一些。「好吧,也許是的。但是我還有一絲成年人的尊嚴,而我要你把我當作成年人來聽我講話。你一直都不肯把我當作成年人……你明白嗎?」
另外,就是否乾淨整齊方面而言,公寓與管理不善的火車也越來越像。地上一片狼藉,到處是煙頭、臟盤子、沒有放回套子里的唱片、以及做|愛時匆匆脫下來的衣物。海絲特不再每天打掃房間。瞧瞧窗戶吧。在這樣一座骯髒的城市裡,窗戶最能表現出主人的疏懶。窗玻璃的外側已經蒙上一層薄薄的灰塵,內側由於室溫過高,形成了無數水珠,與積在紐約市所有室內玻璃上的細密塵埃融為了一體。內外兩相結合,使照進公寓的原本微弱的冬日光線更加昏暗,使室內的光線更加了無生氣。使迪迪無法清晰地看到外面的街道和鄰近的建築物。能看到的越來越少。倒不是經常有意識地觀察窗外。相反,是有意識地排斥。
但是,迪迪又一次錯失良機。他自己內心裡正一團亂麻,所以只是將海絲特摟進懷中。默默地祈禱著:但願海絲特的難過不是因為他或者他做的任何事情。
海絲特端著兩杯咖啡回來了。「給,道爾頓。告訴我還要不要加糖。我只放了一塊。」她重新坐到床上。
迪迪模模糊糊地覺得這個夢是他內心世界的充分展現。從原則上說,他很願意與海絲特分享這種體驗。正如他一向渴望將一切毫無保留地奉獻給她一樣。也許他只是害怕。自從保羅不告而至后的那次大吵以來,他不是很相信海絲特了;再也不會像以前那樣相信她。天知道,他希望相信她。但是做不到。她的話刺傷了他。就像保羅來的那天晚上,他打開房門朝走廊看去時燈光刺傷了他的眼睛一樣。
「既然是這樣,那就起來去做呀!」
「我想……我想,我是怕自己不得不去做一件事,一件我現在沒有做的事,」迪迪支支吾吾地說,「我現在窩在這該死的床上,就是為了迴避那件事。」
「不,這是遊戲。不過讓我們玩好了……我同意玩。我想玩。你瞧。」她像視力健全的人那樣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面容:將耷拉在額頭上的幾綹頭髮捋到一邊,把架在鼻樑上的墨鏡往上推了推,然後舒展開眉頭。「怕什麼?」海絲特儘力使自己的語氣顯得柔和,迪迪聽得出這一點。可她的聲音里仍然有一種無法掩飾的僵硬成分。她幹嗎要這麼生氣呢?女人希望男人健壯有力,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情。而對不幸失明的海絲特來說,自然更希望男人健壯能幹。不過,她儘管落下了殘疾,卻也很健壯。當他承認自己的虛弱無力時,她居然會這麼生氣,未免太不公平了吧。她難道就不能同情他嗎?
迪迪把不好的結局撇到了一邊。這種良好的感覺一旦出現——不過次數有限,必須做較長的夢,可又不能太長——他就希望將它保留下來。並非在琥珀中永生。而是把它栽種下去。讓它生根,成長。但是,他自己性格中分泌出的某種酸液總是將這種好感覺銷蝕殆盡;或者來自外部的某種力量像鉛一樣沉甸甸地壓在它上面,然後把迪迪拖回到他自己的帶著鐐銬的意識之中。
外面的天色很暗。今天星期幾了?迪迪用雙手摸了摸臉,然後又摸了摸|胸脯。他顯然在不斷地消瘦。他的顴骨、肋骨、胳膊肘、膝蓋以及髖骨都明顯地凸了出來。他一度對生活滿懷信心,希望有新的心情,卻不期然走錯了路。他模模糊糊地意識到,自己踏上的是通向死亡之路。
「怕什麼?」
就是在這個時候,尹卡多納莫名其妙地闖進了夢中。他本人並沒有出現,只是迪迪想起了他。正當迪迪愛憐地望著狼孩,想用表情來傳達他自知無法訴諸言語的感情時,他突然想到九九藏書,在那位工人之死的問題上似乎存在著補償的希望。他希望進行補償。不是對尹卡多納一個人,一個陌生人。而是對尹卡多納身上讓迪迪鄙視和恐懼的東西——比如說動物般的力量。迪迪覺得自己(現在)不會再為尹卡多納而心神不寧了。他能看到尹卡多納的長處。
迪迪幫狼孩梳完了毛髮。狼孩的身體(現在)似乎在縮小。變得越來越小,像幾歲的孩子。小得可以抱起來。迪迪真的這樣做了。把他抱起來,朝岩洞的深處走去。岩洞比迪迪想象的要深得多。狼孩蜷縮在迪迪的懷裡,面孔埋在迪迪的胸前,看上去似乎永遠也不願意下來。因此,迪迪仍然抱著他,朝隧道一般的獅子洞深處走去。
這就是迪迪所期待的天堂嗎?既是,也不是。
如果告訴海絲特,似乎只是逞一時之性。唯一的結果就是讓海絲特傷心;也可能更深地傷害她。迪迪這樣未免太自私。如果坦白罪行只能徒增聽者的負擔,而沒有其他的益處,那又有什麼意義呢?
到了最後,迪迪終於無法起床。他絕望了。兩人之中,本該他更強壯,本該他來關心和保護海絲特。成為她的眼睛,正如她要成為他的靈魂。他(現在)無法為她做任何事情。她一個人在家裡摸索來摸索去。偶爾拖拖地,掃一掃,擦擦灰,或者補補襪子。放一下唱片。用打字機給她嬸嬸打一封信。當然還要做飯。她幫迪迪洗浴,刮臉,伺候他在床上吃飯,每隔幾個小時就鑽上床陪他睡覺。
她把頭靠在他的胸前。她為什麼不說點兒什麼?
「說得對,你真該死。你心裏其實清楚。你從聲音就能聽出來,對吧?」他開始又哭又笑。「就算……就算你根本都不知道嘉寶長得什麼樣。」
這都是迪迪無法面對的問題。是因為他智力不夠超群嗎?或僅僅是不夠堅強?或者在朝氣與性格上從一開始就有缺陷?迪迪也從來不曾認真考慮過這些問題。甚至根本不曾嘗試。像以往一樣,他試圖從這些可怕的問題中奮力突進,讓自己抵達一種可以忍受的、苦樂不驚的狀態。把充滿誘惑的痛苦推開。找一個幽靜的地方,可以讓自己安安全全地坐下來。意志猶如不斷推進的衝壓機。迪迪運用自己的意志,奮力突進。設想失明的情形。
「哦,道爾頓,那就把火發出來吧。求求你。別跟自己過不去。如果你是擔心我的話,真的沒有必要。我能承受。」
迪迪突然覺得淚水奪眶而出。「海絲特,我再也受不了了!」
她離得那麼遠。「首先,你回到這兒來。挨著我。坐在床上。」
「要我躺下來嗎?」
有時候,迪迪覺得他們必須長談一次。不是爭吵。也不是商討自殺協議。而是把問題弄清楚,把兩個人都不理解的問題攤到桌面上。好吧。(現在)就開始。可每到這時,他的思緒就會戛然停止,腦子裡一片空白,只是毫無意義地嗡嗡作響,就像所有的節目都結束后的電視屏幕一樣。迪迪什麼也想不起來,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原本想要說什麼。想把那一閃即逝的念頭找回來。但是覺得全身沉甸甸的。是因為努力去想,卻想不起來嗎?真是累極了。如果這時不在床上,他就想馬上鑽進毯子里。如果已經上床而海絲特不在身邊,他就想立即叫她過來。一起躺在那兒。用自己的每一寸肌膚擁抱海絲特:他的胸膛貼著她柔滑的後背,他的臂膀環住她柔軟、豐|滿的腰肢並塞進她的側腹之下。然後醒來,親吻,撫摸,做|愛。或者做夢,似醒非醒,做|愛。
迪迪幾乎已經忘了。驚訝之下,他脫口而出:「我不知道。我想,是真相……人們唯一害怕的不就是真相嗎?」
「看在上帝的分上,海絲特!別當我是耍性子的小孩。」
一月中旬的一個午後,迪迪午睡后醒來,仍然昏沉沉的。前額神經痛。喘不過氣來。大汗淋漓。不過所有這些(現在)都已經司空見慣了。怎麼會這樣呢?是不易覺察地一步步變成這樣的嗎?反正不知不覺中,就走到了這一步。他終於完全卧床不起,全身虛弱無力。海絲特成了他的護士。他的身體每況愈下。除了上衛生間之外,他根本就不再起床。而上衛生間時也總是頭昏眼花。有時不得不靠在海絲特身上。
「沒錯。那麼,你知道自己接下來該充滿關切地問我什麼嗎?你接下來會說什麼?」海絲特的臉頓時沉了下來。迪迪打著響指。「快點兒!快點兒!」
「好極了!」
迪迪與海絲特在西二十一街住了六個多星期了。自從保羅來訪卻被拒之門外,幾天後冉也被處理掉之後,家裡除了他們,再也沒有別的生命。
「不,你明白!你幹嗎要這麼說?」這就是讓迪迪一直擔心的海絲特叫人看不透的一面吧?她的毀滅性力量表現了出來?猶如一堵牆。「我知道你明白我的意思,就算不是比我自己更明白,也跟我一樣明白。」迪迪覺得眼睛看不見的倒像是他自己,完全依賴於他人的善心。他討厭自己開口求人,但是他太害怕了。「海絲特,不要將我拒之門外。」
那個人在墨西哥餐館門前站了幾個小時了。九_九_藏_書
過了四個星期之後,越來越不想動了。(現在)嚴冬將至。這是一年中白晝最短、光線最弱的日子。像動物一樣,海絲特和迪迪窩在床上的時間越來越多,這似乎也理所當然。
結局沒有確定。正因如此,迪迪雖然很樂意為海絲特朗讀那部未完成的「小說」稿,正是那部「小說」引發了這個反覆出現的夢,但他發現這個夢本身根本就無法講述。不是因為尹卡多納出現在夢裡,而他從來沒有強求她接受有關尹卡多納的真相;只要為她讀一讀那張剪報,他原本完全有可能讓她相信。儘管海絲特的不知情可能會帶來麻煩,但即使講述夢境的其他障礙都被清除,也會存在另外的障礙。這個夢似乎已經與他息息相關。所以的一切都匯聚其中。他與父母、瑪麗、保羅、瓊的關係。尤為重要的是,他與自己的關係。與尹卡多納的那場任性、快速而永遠無法抹去的交鋒。還有他對海絲特的愛。
迪迪繼續走著。漸漸地,他害怕起來。想起了過去的迷信,不禁十分恐懼。擔心被傳染。八歲的時候,他以為摸過青蛙就會長瘤子,儘管他父母笑話過他;同樣道理,他擔心自己(現在)抱了狼孩會傳染上什麼。迪迪也會變成動物嗎?縮小到不足五英尺?全身上下長滿了毛?迪迪看了看自己那雙摟著狼孩身體的手,又騰出一隻手來摸了摸脖子、耳朵和額頭。沒有發現可惡的毛或其他什麼異常。可狼孩就不同了。離剛才那次關切的打量不過一轉眼的工夫——迪迪不得不時常移開視線留意腳下——可當他(現在)重新回過頭來時,在這一轉眼的工夫里,狼孩的臉上和其他未被衣服遮住的地方又長出了更多的毛。不僅在不斷地長,而且長速驚人,就連最沒有耐心的人也能看得出來。狼孩的身型比幾分鐘之前明顯變大;肌肉更加結實,更加強壯,顯出幾分粗野的氣勢。不過還沒有重到迪迪抱不動的地步。
「我就是知道。我知道出了什麼問題,我知道我生病的原因。」
迪迪幾乎忍俊不禁。嚇唬她是沒有用的。盡量要有耐心。「好吧。我說的是『我害怕』。」
她回來后,兩人就做|愛。做|愛已經越來越成為他們關係中的一致主題。迪迪起初有些束手束腳,而且由於瓊的經常抱怨,他對自己的床上功夫不夠自信,但是他驚奇地發現,與海絲特在一起時,他不僅很有面子,而且幾乎是不知疲倦。簡直是奇迹。還有另外一個奇迹,他不是因為被剝奪和拒絕而產生的慾望。似乎完全恢復了青春活力。海絲特也跟他一樣激|情洋溢,創意不斷,如饑似渴。一個月之後,他們做|愛的次數甚至比剛開始時有增無減。每天三到四次。迪迪覺得激發自己的不單純是肉|欲。海絲特會不會也是這樣呢?她似乎同樣渴求兩人身體的結合,並且跟他一樣常常採取主動。
(現在)幾乎沒有這種可能了。
在昏暗的岩洞深處有一個窄小的過道。「我要把你放在這兒,」迪迪平靜地說。他心裏既想這樣,又不想這樣。他將哼哼唧唧地扭動著身子的狼孩輕輕放下。狼孩似乎並不是很在意。蜷縮在岩洞或隧道里的冰冷地面上,懇求地望著自己的恩人。
「道爾頓,求求你冷靜點兒。告訴我是怎麼回事。」海絲特把自己的杯子放在地板上,扶住迪迪的肩膀,讓他重新躺到枕頭上。她把手伸進被單里,開始撫摸他的胸脯。迪迪一把推開她的手,猛地坐了起來。

「可是我不明白,道爾頓。真的。你也千萬不要高估我。我知道你不喜歡我這麼說,可是我非說不可。還記得我出院那天,我們在公園的時候,我跟你說過的話嗎?我說你的真相跟我的真相不一樣。這一點至今沒變。」
迪迪很希望達到崇高的失明的境界,就像希臘雕像中的那樣。但願他知道方法就好了!
「是的,我聽到了……這很難。我非常生氣。但是我心裏明白,讓我生氣的根本就不是你。」
「親愛的,我們得談一談。」
就像迪迪一樣;幾個星期以來,他在漆黑的夜晚從床邊走到衛生間,沒有走錯過一步,憑藉觸摸和對位置的記憶,他清楚地知道所有東西的確切位置。能夠分毫不差地伸手拿到葯櫃里的阿司匹林,馬桶旁邊的捲筒紙,或者摸到水龍頭和門把手。已經沒有開燈的必要了。
他不知道。相反,在與海絲特所開始的這種高度聚集和凝縮的新生活中,他又恢復了心不在焉的老毛病。靈魂遊離于生命之外。有一次,當海絲特在準備午飯時,他到廚房來拿蘋果,卻發現海絲特正獨自傷心,淚如雨下。他以前只看到她哭過一次,對吧?那是在保羅來訪的那天晚上,他們吵架快結束的時候。而這是迪迪第一次撞見她在哭泣;他不知道具體是什麼原因。儘管海絲特對他說過她經常哭泣——他永遠也不會忘記她這句話以及說這話時的情形。由此可見,她顯然要麼是不再哭了;這值得注意,值得琢磨;要麼是仍然經常哭泣,但是不讓迪迪看到;如九_九_藏_書果真是這樣,同樣值得琢磨。
迪迪從她手裡接過杯子,試探著喝了一小口。「太燙了。」他不高興地說。
失明其實可以分為兩類。
海絲特同意了。
「傻瓜!當然燙了。等一等就會涼了。」
那場可怕的爭吵似乎差不多已被忘卻。至少就迪迪而言是這樣。海絲特也沒有或明或暗地說過任何話,讓迪迪想起她那天晚上對他的嚴厲指責。迪迪猜想,由於保羅像往常一樣再度消失,海絲特也許相信了他對他弟弟的態度不失公允。但他只是推測而已,推測她已經口服心服。從那以後,兩人實際上對保羅隻字不提。海絲特非但沒有再爭吵,近來還很沉默寡言。儘管對迪迪仍然情意綿綿。還儘力以各種可愛、出人意料的方式給他幫忙。比如,她能幫他理髮和剪指甲。當她第一次央求他讓她試試的時候,迪迪擔心她會幹得一塌糊塗,或者不小心傷著他或她自己。他錯了,就像在做飯的問題上一樣。海絲特對指甲鉗運用自如,毫無差錯。理完發后,當迪迪用兩面鏡子前後查看時,發現自己過早花白的頭髮被修剪得十分整齊,其手藝不亞於任何家庭理髮師。
「你剛才打斷我的話並跑出去拿咖啡之前,我說了句什麼,你記得嗎?還記得嗎,海絲特?」
「把你的話再說一遍,」海絲特說。
她對家裡的每一寸空間都了如指掌。還有這裏的所有東西:碗櫃里的盤子,壁櫥里的毛巾,以及抽屜櫃里的唱片——迪迪用盲文為海絲特重新貼了標籤。
「我不喜歡這種遊戲。」
住在街對面三樓的那個女人正一|絲|不|掛地走來走去。哦,她過來了。把窗帘拉了下來。
「記得很清楚。你當時說,你認為自己生病不是因為身體上的原因,而是因為害怕。」
海絲特來到床邊。迪迪這時正頭昏得厲害。他抓住她的手,拉著她坐在他旁邊。
「我說過了,我正聽著呢。」
有時候,這種怪念頭讓他心煩意亂。他心裏想到,渴望變啞肯定意味著他有非常重要的事情要說,他很想說卻沒有說出來。「懦弱的迪迪」。如果真啞了,他就沒有了選擇。不管是什麼,他都無法說出來——即使他很想說。有時候,他又換一個角度,自我寬慰地看待這個念頭。把它視為他的愛的一部分,一種熱情的隱喻。如果迪迪根本無法講話,他與海絲特就差不多屬於同類人了。海絲特的眼睛看不見,為公平起見,迪迪也應該相應減少一種感覺力。這樣一想,變成啞巴的念頭就讓他暗暗高興。
也許正是因為這樣,迪迪才發現(現在)很難離開家裡。憑著最美好的願望,最堅強的意志,迪迪想通過與海絲特聯手來改造世界,完善世界,卻發現事情並不像他想象的那麼簡單,發現世界是由難以改造的材料所構成。他想用自己強酸般的新生命力來溶解那頑固的醜陋;起碼把世界變成羊皮紙一般的東西,在上面刻下自己良好的設想。(現在)卻發現世界絲毫未變,而且正危機四伏地向他緊緊逼來。硬邦邦、冷冰冰的,猶如一面不鏽鋼鏡子。他認識的每一個人——從保羅到普通的一面之交——都在對他說起尹卡多納。不管他們表現自身人性的方式是多麼微不足道,所有的人都在根據各自的人生狀況幫尹卡多納說話。不知不覺中,每一個人似乎都成了尹卡多納的代理人,他們無聲地吶喊著,要迪迪以命相抵。只有作為尹卡多納的反襯的海絲特才會讓迪迪只想到她自己,可海絲特卻獨自置身於這經過無限複製的神秘世界之外。
「是咖啡嗎?」
海絲特再一次問:「怕什麼?」
為什麼!迪迪在心裏喊道。難道她不知道嗎?「因為出了問題。我的情況不好。我沒有照顧你,而是你在照顧我。」
片刻之後,海絲特擦乾眼淚,朝他一笑,他也就馬上釋然。
一是鄙俗的失明:由於被激怒或絕望而導致的失明。是一種被動的狀態。一種身心兩分的狀態。就像關於死人的雕像中那樣。人淹死之後,全身上下最先分解或腐爛的就是眼睛。鰻魚就是在剛剛淹死不久的人的空洞眼窩裡穿梭。
「你怎麼知道呢?」
兩個人往往同時入睡,但海絲特習慣於比迪迪多睡幾個小時。從一開始,迪迪就願意躺在她身旁,直到中午前後她睜開眼睛,露出微笑,伸手從床頭柜上拿起墨鏡,然後光著身子起身,赤腳站在地板上。起初,迪迪一整個上午毫無睡意地躺在床上,是為了陪伴海絲特。再說,他也喜歡依偎著她溫暖柔軟的身體。可是近來,他發現自己越來越起不了床,即使在海絲特起床之後。他常常賴在床上,直到海絲特沖完澡,梳好頭,穿好衣服,再到起居室去放唱片或者到廚房裡準備食物。這時往往是一點左右了。海絲特把午餐端進卧室,兩人一起吃飯。吃完飯後,如果他能說服她不回廚房去洗盤子,她往往會重新上床。如果她堅持要去廚房,那麼不到一刻鐘,迪迪就會在床上叫她,要她馬上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