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二十二

二十二

「去年白雪,如今安在?」
看到這麼多的男屍有鬍鬚,迪迪起初有些不解,因為他想起自己這一代或者他父親那一代的美國男人很少留鬍鬚。後來他意識到,多數屍體的歷史比他想象的要長得多。全都死了幾十年,有的甚至是幾百年。那保存完好的皮膚都一律是菜褐色,僅僅從膚色來看,迪迪無法猜出他們所屬的年代。但是有其他的線索。
逐個地去所有的房間看一看。
「而死亡也不得稱霸。」
在偵察未來,在停屍屋裡清點無窮無盡的屍體時,迪迪感覺如何呢?除了感到太熱之外,他身體並無不適;而且在有些房間里,天花板上掛著落滿灰塵的帶葉片的老式吊扇,它們緩緩地旋轉,輕輕地攪動著發霉的空氣。他的心態和情緒也沒有太多的不適。你也許會以為,他有時或一直都感到噁心。可其實不然。那麼,他是否至少為自己的所見而感到壓抑呢?也沒有。害怕嗎?這倒是自然的事情。但還是沒有。事實上,以上種種情緒與這迷宮似的房間及其展品並不相符。這一切雖然很陰森,卻似乎讓迪迪覺得心情輕鬆。儘管這裏的骯髒和擁擠起初讓迪迪感到非常不安,但奇怪的是,這整個地方卻讓他感到心寧神靜。讓他達到了一種幾乎無情無欲的境界。
這是一個偽問題,因為其實有兩種噩夢。就算不是彼此矛盾,兩者的區別還是很明顯。一種噩夢裡有兩個世界。另一種噩夢裡只有一個世界。這個世界。
那麼,當密密麻麻的棺材堆得小山一般,攔住了迪迪的去路,使他完全無法通過時,他該怎麼辦呢?只有一種選擇。有好幾次,雖然不情不願,他卻只好原路返回。回到大屋。然後筆直往前走。只看中間的一溜房間。
迪迪一|絲|不|掛,覺得自己非常健康。走路的時候,他弓起腳背,瘦長的腳趾緊抓著骯髒的石板地。他的辜丸在溫暖的空氣里耷拉著,愜意地晃蕩在兩腿之間。他的胳膊在身體兩側自由地擺動。肩膀不再緊繃,而是放鬆下來;他的頭高昂著。他全身的皮膚顯得柔滑而亮澤,彷彿經過睡眠的浸潤。
迪迪再一次在這複雜擁擠的空間里穿行。在成堆的棺材中儘力為自己赤條條的身體找到一條條小小的通道;必要的時候,靈巧地從棺材頂上爬過去。迪迪的戰績不錯:只有一次險些摔倒,外加右膝擦傷。而且,正如他預料的那樣,他的努力取得了成效。迪迪果然發現與過道平行的兩面牆上各有一個出口。由此看來,除了正前面的房間之外,這裏左右兩邊還各有一間廂房。迪迪要看的還真不少。
「該走的時候就得走。」
比如,有間房裡全部是小孩子。不足五英尺高的屍體同樣被排成三排,拴在牆上;儘管這裏的屋頂比大屋裡要低得多。迪迪此行中,這個房間第一次讓他覺得悲哀。如果被放進棺材,這些孩子至少可以抱著自己心愛的布娃娃或別的玩具。而被拴在這裏,使他們看上去就像遭到徹底拋棄,無人疼愛。所有的人之間毫無關聯,彷彿是在活著的時候就被抓過來綁在牆上;他們不是因為飢餓或肉體上受到虐待而死,而是因為孤獨。看看第二行靠近角落的那個小姑娘,她穿著一襲上教堂穿的白裙。說到底,孩子們的動人之處就在於讓人心生憐憫。
還有一個房間里的屍體全都穿著南北戰爭的軍服,藍灰兩色都有。細看之下,這個房間似乎用「專用」一詞還不足以形容。不僅僅是為參加過南北戰爭的人所保留,從死者的白髮和矮小的身材來看,還是為上了年紀的老兵所專用。也許不少人才剛剛去世不久。活到了一百來歲。以葬禮的形式為共和國舉行的閱兵式。
「因為我不能停下來等待死神——死神寬厚地停下來等我——」
在文字的內容上也許可以找到一點相似之處,即多多少少與死亡的主題相關。有各種詩句,也有說教式語錄,少數還算完整,但多數是掐頭去尾的句子或片語,而且說的都是通俗的道理。這些詞句似乎不存在倫理、性情或文化上的一致性。彷彿是隨意邀請了一些人,讓他們說出自己最喜歡的名言警句,而他們欣然應允。根本不曾考慮過整體的協調問題。
對那個沒有說出的問題,答案是不。不是現在。「行事嚴謹的迪迪」必須循序漸進,否則就會迷路。像別的地方一樣,這裏也存在先後順序的問題,迪迪最好遵守這種順序。依次逐一查看。(現在)該按捺住單純的好奇心。迪迪還不準備去探索新的地方,因為他想徹底看看這個房間里長長的過道兩側的區域。所以他轉身回到過道,走了約五十碼的距離。
更多的房間。迪迪繼續走著,尋找自己之死。迪迪製作了他的最終圖表,畫出了他的最後地圖。迪迪看到了這個世界的名冊。
有時候,他會兩次進入同一個房間。這並不一定是他的本意。
有幾具棺材掉在長長的過道上,迪迪不得不用光腳推,然後又用雙手拖。他看到棺材的那一邊有個很大的入口。他猶豫不決地停了片刻。用前臂擦去臉上的汗水。又想了想。用牙齒咬著嘴唇。
他所要做的就是繼續前行。一步接著一步。不管海絲特是否在等他。
走進畫廊后,在最初幾百英尺的牆面上,它們只是隨意地掛在那兒,彼此距離不等,有高有低。有的直接用油漆或粉筆寫在石牆上。有的潦草地寫在紙板、隔音板或膠合板上,然後用膠帶或釘子固定在牆上。但迪迪越往前走,就發現它們分佈得越密;而且製作的成本也越高。有些是寫在標語牌上;其中不少還經過精心裝飾,如不同顏色的首字母和四周的圖案設計。還有些是刻在金屬板上。不過,從它們所體現的印刷、書寫和鐫刻風格——不管是原始還是稚嫩——來看,很難發現任何統一甚至主要的傾向或出自哪一時期。完全是一個字體風格各異、水平參差不齊的大雜燴。
繼續往前,只見:一把生鏽的園藝剪刀;一隻夜壺,上面飾有綠、褐、白三色曲線圖案,底部印有「明頓」和「12號」的字樣;一捆雜誌,主要是《常用機械學》和《科學與機械》;一個標準信封,裏面裝有一沓1950年代多洛雷斯·德爾·里奧主演的墨西哥電影的劇照;一隻磨平了的汽車輪胎;一個破舊的芭比娃娃,旁邊不見肯的身影;一卷褐色的線;一小堆整齊地歸攏的枯葉;一隻印有「月神酒店」的木衣架;一瓶只剩五分之一的司木露伏特加;一管清洗假牙用的牙膏;一副不完整的塑料撲克牌。迪迪數了數,只有四十九張。read.99csw.com
附近難道沒有別的人可以把那具沉重的屍體拖進來,豎到牆上,用繩子拴住嗎?當然,是假定還有空間的情況下。假定還能為他騰出一個位置。
再往前有一盒雪茄。是里格爾喜歡的那種古巴雪茄。(現在)抽一支倒也不錯,只要不是太乾的話。遺憾的是,煙盒裡沒有火柴。
也許這並非普通意義的墓室,在這裏,死者並沒有被滿懷敬意地安放,也沒有心情沉痛的親戚朋友定期前來悼念。這裏更像是多餘屍體的貯存所。只有這樣才能解釋為什麼這麼大不敬地缺少最起碼的維護;以及為什麼沒有花兒,不管是鮮花還是假花,也沒有通常裝飾著死者安息之所的任何其他物品。多數棺材甚至沒有一塊標明死者姓名和生卒年月的小牌子。無法想象會有人來這裏悼念。如果哪位對往事念念不忘的後人看到自己親人的遺骸被如此作踐,如此漫不經心地亂放,他該有多麼悲痛啊。
「現在讓我們下到更加悲慘的地方;/我動身時正在升起的眾星辰,此刻都已在下降/我們逗留的時間不可過長。」
對這個新的空間及其複雜的地形越來越適應。學著克服障礙。新的技能往往不早不晚,而是在急需的時候來到。「易受傷害的迪迪」現在急需變成「勇敢無畏的迪迪」。就在此時此刻。因為他從來沒有想到隧道會有這麼大,這麼複雜。(現在)他很想把它看個遍。
同樣,根據服飾,迪迪總是不難看出屍體的性別,往往也能判斷死者生活的年代及生前從事的職業。頭髮的狀態和顏色也能為死者去世時的年齡提供一定的依據,儘管不是很確切。有時候,迪迪的猜測也許很牽強,但是聊勝於無。因為在他眼下所探索的這個房間或區域里,所有的屍體都沒有標出姓名和生卒年月。也許什麼地方有個名冊。一本發了霉但是有趣的大名冊,裏面記載著所有屍體的情況。
迪迪所進入的可以稱為第二大墓室。這裏的內容和擺設與他前面看過的——第一大墓室及其兩邊廂房——有些不同。在這裏,甚至不曾有人半心半意地試著把死者塞進棺材。死者(現在)乾脆你挨我、我挨你地保持站立姿勢。分成三排,將四面牆壁從地上到屋頂的空間都用得乾乾淨淨。每具屍體都被兩根很粗的長繩所固定:一根套在胸部,然後從兩邊腋下穿出去;另一根在膝部緊緊地繞了一圈。上下兩根繩子把一具具屍體串在一起;每一面牆上都沒有間斷,甚至沒有打一處結。
片刻之前,他覺得自己聽到了一列快車沿著鐵軌疾馳而來的轟隆聲。(現在)更近了。就算那真是火車的轟鳴,他也沒有危險。迪迪置身的是最安全的地方。沒有哪一列火車能追到他這裏來。石板地上沒有鋪鐵軌,也不可能鋪鐵軌。所以,只管讓它飛馳好了。有時候,速度一旦達到某種程度,不就成了靜止嗎?
接著,迪迪看見一道寬敞的拱門。拱門進去是一個房間,比他剛才經過的畫廊要寬三倍,但是更短。畫廊更像是他(現在)即將進入的這個房間的前廳。在這個房間的盡頭,還有另一道門嗎?也許吧。迪迪從這裏無法看到,他的視線差不多被完全遮擋。不過,他已經想到,那長長的畫廊和他正要進入的房間都僅僅只是開始,隨後將是一連串彼此相連的地下室。
「寧要共產黨,不要核戰爭。」
「我是昔在今在永在。沒有人掀開我的面紗。」
但有時候,他會不由自主地繃緊並抬起肩膀;他的呼吸越來越淺,腳步變得無力。依稀有一種類似於恐懼的難受之感。萬籟俱寂。有腐臭的氣味。他也許打算問問自己幹了什麼。這一切是否是一種不光彩的隔絕,一種無謂的折磨。但迪迪知道怎樣對付這種惱人的時刻,不讓它們摧毀自己的勇氣。他想象自己會在此行的終點找到海絲特。而此時此刻,她正在遠處的某個房間或畫廊,正在平靜地等待著他。她的作用十分清楚,而且在她力所能及的範圍之內。就是拯救他,像童話里的公主那樣。愛的力量把他從死神的王國捲起。「死神與少女」。
且慢。對於有關世界的棘手問題,也許他有答案。人生=世界。死亡=完全置身於自己的頭腦。這些新等式能解答兩種噩夢的謎團嗎?
「多麼致命的思想!它只能夠/哭著去把那時刻怕失去的佔有。」
「即使在阿卡迪亞也有死亡。」
「在死神的宮殿里。」
「我唯一遺憾的是我只有一次生命可以獻給我的祖國。」
彷彿是在倉庫里轉悠一般,迪迪開始清點起來。具體說來,這裏都有些什麼呢?各種屍體似乎是很隨意地裝在這間大屋裡。男女老少都有,生活的年代也相距很遠。迪迪所能發現的歷史最久的屍體屬於十七世紀:是一位朝聖者,戴著寬邊帽和圓硬領,穿著馬褲和帶扣鞋。但在他旁邊,有不少現代人的屍體。有一位頭戴大禮帽、身穿圓角下擺禮服和條紋褲子的銀行家。有一個穿著幼童軍制服的男孩。有一位註冊護士。還有一名紐約警察。這個房間里的屍體似乎從幾百年前直到現在的都有。豎在牆上的不少屍體都晚于不幸夭折的瑪莎·伊莉莎白·坦普爾頓,也即在1933年之後。比如,有位身穿1960九九藏書年代的軍裝、左胸口袋上佩戴著一枚銀質勳章的美國大兵。但就算是剛剛去世不久,那些屍體也不及瑪莎·伊莉莎白·坦普爾頓那樣鮮活,那樣保存完好。也許她只是所有規律的一個例外。
但這個地方並非作崇拜之用。迪迪走進的像是一個巨大的墓室,而且是維護極度不善的墓室。迪迪走在中間的過道上,過道雖然大致空了出來,但其他地方到處都是胡亂堆放的棺材。有幾百甚至上千具。它們或者歪歪斜斜,或者一頭朝上,或者已經側翻,或者像生火的木材一樣,六七具疊在一起,搖搖欲墜。彷彿有人在暴怒之中,將它們隨手扔進來堆在那兒;也可能是從什麼地方掉進了這個房間。而不是用心安置或堆放。絲毫看不出認真對待或預先計劃的跡象。很顯然,儘管這裏很寬敞,它們的數量還是太多。而這麼橫七豎八地亂放一氣,全然不顧要節約使用這有限的空間,於是,房間似乎平添了幾分擁擠。
「在那旗幟後面,有一大群人排成長龍,/我簡直不敢相信,/死神競毀掉這麼多人的生命。」
如果僅僅是這三排屍體,第二間大屋一定不會這麼擁擠,而應該寬敞得多。但與前面一樣,主宰著這整個地方的雜亂擁擠的風格在這個房間也沒有例外。儘管長長的四壁上的每一寸席位都被屍體所佔據,但顯然有更多的候選者,牆上根本容納不下。這些多餘的屍體便三四具摞在一起,堆在灰色的石牆跟下。豎在牆上的屍體雖然排列得比較整齊——起碼最初在擺放的時候頗費了一番心思——但堆在地上的卻完全是橫七豎八。只是在方向上才唯一體現出一點秩序觀念。屍體一律頭朝牆,腳對著房間的中心。無需多說的是,這條規矩也被違反或忽略了許多次。
懷著這種平靜的心情,迪迪繼續前行。但腳步漸漸變慢。這是兩種願望折衷的結果:他一方面想拔腿飛奔,另一方面又暗中希望慢慢地磨蹭。又一種幾乎難以察覺的衝突被消解。
再往前是一箱椰子。迪迪拿起一隻,搖了搖,聽著椰汁的晃蕩聲。感到口渴了。如果有一把小螺絲刀就好了,那麼他就能打開一隻,喝上幾口。他的瑞士軍刀上倒是有一把這樣的小螺絲刀——但放在褲子的口袋裡,褲子留在隧道里。
但迪迪並非只是在東遊西逛,想假裝自己沒有迷路。他覺得自己與其說像一位遊客,雖然既沒有導遊也沒有具體的路線圖或計劃,卻勇敢地試圖探索一座奇異的城市,還不如說更像一位朝聖者,從前輩們那裡掌握了所有的情況。如果說心境已經平和,那是因為虔誠而專註所致。有待實施的已經被無數的人實施過無數次。迪迪並沒有了解所有的細節。但他為什麼會覺得那麼自信、那麼自如?為什麼各種新奇的事物在他看來又那麼熟悉?答案很簡單。迄今所發生的一切構成了一種秩序。它為什麼不該延續下去呢?迪迪不可能迷路。儘管在此時此地,他進入了一種新的媒介。達到了一個新的層面。什麼層面?從一方面來看,這地方是一個全景舞台,是一種戲劇表演。而迪迪可能會受邀發表觀感。除非他把事情弄錯了,根本就不該由他來評判。如果這地方是審判庭,也許迪迪的任務就是找到另一個人,一位法官。法官會負責審理,然後對他做出裁決。
「『問題是,死亡之前有生命嗎?』匈牙利諺語。」
一位整潔清爽、穿著白衣白褲的年輕黑人推著一輛小車來到他的床邊。散發出一股嘔吐物的氣味。是誰呢?迪迪。「骯髒的迪迪」。
迪迪發現,有為數不多的棺材是雙屍合棺。由於彼此相愛太深,他們無法忍受死後的別離,除了對方的懷抱,他們不肯在任何別的地方腐爛。也可能是因為雙方的家人發現只買一具棺材可以省下不少錢?迪迪透過一具棺材的蓋子上的玻璃窗看去,只見一對已經枯槁的年輕男女,男人向左,女人向右,側卧著擁抱在一起。在一具沒有蓋的棺材里,有位穿著一襲白色的花邊長裙的女人,胸前摟著一個嬰兒——也穿著一件款式完全相同的小白裙。迪迪伸過手去,摸了摸嬰兒的臉。嬰兒的皮膚看起來很鮮嫩。但用手一摸,感覺卻像報紙一樣軟,而不像是皮膚;並且很乾,就像他在這裏摸過的年紀最大的死者的皮膚一樣。
看過這些房間,又有更多的房間。「赤條條的迪迪」(現在)從這些地方快速穿過,他腳步輕快,有時還變成一溜小跑。各個房間的情景都大同小異,因此沒有必要一一細看。「巡視員迪迪」只是檢查一下,看情況是否大體相同。但是要做到這一點,他就必須到每個房間去掃一眼。通常可以做到。但並非總是如此。有幾次,迪迪懊惱地發現,由於太亂太擠,完全沒有下腳之處,哪怕是一個人也無法通過。無法繼續前行。迪迪有一個辦法,就是動手為自己清出一條狹窄的通道。但是他沒有。不是因為體力不夠。而是為了謹慎和充分利用自己的時間起見。在一個房間的門口,許多棺材幾乎一直堆到了天花板上,像一堵牆似的搖搖欲墜;迪迪不知道門的那一邊是什麼,覺得花大力氣拆掉這堵棺材牆,然後把它們一具一具地挪開,可能不算謹慎之舉。還有兩次,在探索一條新的走廊時,大堆的棺材像發生過雪崩似的擋住了去路,於是他也做出了同樣的決定。
「死亡和賦稅。」
如果帶有紙筆的話,迪迪可能會把看到的其中一部分記下來:
迪迪在偵察未來。迪迪在探索自己的死亡。小心地,沉思地,不倦地。他希望去了解,也一定會了解這裏所有房間的情況;即使這裡是死亡之家。
另一個房間的屍體都穿著牛仔工裝褲和汗衫或者類似的耐磨而不成形的衣服。這裏不存在弄虛作假。可能都是農場主和農場工人,迪迪猜想。可能還代表著不少類型的藍領工人:汽車廠里的鉚工和焊工,縫紉工,挖溝工,電話線修理工,看門人,磚匠,碼頭工人,汽車修理工,等等。尹卡多納會在這裏分有一席之地嗎?就在這裏?拴在這個非常低矮而且不透氣的房間里的某一面牆上?迪迪猶豫著,彷彿自己其實就是這裏的守門人,對此掌握有決定權。看他那副模樣,似乎發現尹卡多納的申請表填寫有誤,似乎想藉助某種行政手段將那工人拒之門外。為什麼呢?是因為他覺得尹卡多納應該有更好的安息之所,還是因為他已經把這裏https://read.99csw.com看成自己的地盤,而不想讓尹卡多納涉足?迪迪這樣可就令人討厭了。前者是關錯了心,後者是出於敵意,不管是哪一種原因,他都應該到此為止。不要拖拖拉拉。為什麼尹卡多納就不行呢?看在上帝的分上,為什麼就不能在這裏?或者別的任何地方。對這種擺放屍體的奇特而不專業的方式,迪迪不會太較真吧?每當遇到有序的分類時,迪迪就喜歡胡思亂想,如果此刻觸動他的不是這種習慣,那麼他就不僅是報復心強,而且還很勢利。他以為自己是在哪兒?這裏可不是什麼高級俱樂部。成員不需要有良好的品行,或者符合什麼適用於自己的人生標準。唯一的條件就是已經死亡。「不願講民主的迪迪」。那好,把他埋了吧。迪迪後退一步,回頭看了看自己剛剛進來的那道門。但迪迪不想原路返回;只要不再回到隧道,幾乎幹什麼都行。在那裡,除了尹卡多納還有一個人。但也許哪位陌生人會為迪迪代勞。心甘情願地跑一趟。幫一個忙。或者做一件善事。
沿著畫廊往前走幾碼遠,牆腳有一台1930年前後生產的「頂峰」牌收音機。仔細察看之後,發現裏面的電子管已全被燒壞。
服裝往往能顯示出死者生活在什麼時代。比如,左邊這堆搖搖欲墜的棺材中,最上面一具里的女人穿著一件1890年代的有墊胸的高領長裙。還有個男人戴著撲粉假髮,穿著殖民時期的襯衫和馬褲。不過,有一具特別的棺材為迪迪判斷大部分屍體的歷史提供了他自認是最終的證據。相對於多數棺材而言,這具高度刨光的橡木棺材保存得要好得多,幾乎沒有任何划傷,釘得嚴嚴實實的棺材蓋上有一扇幾乎佔據整個蓋板的玻璃窗。迪迪朝里看去。裏面是一位小姑娘,穿著粉紅色的長裙,白襪子,腳上是一雙在腳踝處系帶的粉紅色漆皮鞋。棺材的側面有塊小牌子,上面寫著:瑪莎·伊莉莎白·坦普爾頓,1922—1933。但是透過玻璃,迪迪看不出孩子有任何腐壞的跡象。她看上去栩栩如生。只是睡著了一般。也許有一點黃疸,但僅此而已。除了這令人吃驚的情景之外,迪迪粗略地掃視了一下其他標有姓名和生卒年月的棺材,(現在)還發現沒有哪一具晚於1933年。而且所有的屍體都不像小姑娘的這樣鮮活完好。因此迪迪判斷出其他的人肯定死於1933年以前,甚至是以前很久的時候。
「我們這些被拯救的人/死神已從乾枯的屍骸上切掉生命之杯/死神已將弓上弦,將隨時射出利箭。」
另一個房間里只有消防員。全都穿著制服,膠靴深及大腿根。許多人還戴著橢圓形帽沿的紅色大帽子,那是他們的標誌。帽子歪戴在頭上;與其說是瀟洒,不如說是彆扭,因為不管是否還有皮肉和頭髮,那些腦袋大都向前耷拉著。迪迪(現在)的心情不一樣了。成年人的動人之處就在於要麼令人滿足,要麼使人發笑。迪迪覺得這些人很洋洋自得。而且他們明白自己為什麼在這裏。
因為這些棺材不僅僅是放得東倒西歪。棺材本身還破損嚴重。迪迪看得出來,有些棺材的材質相當不錯。但不管是桃花心木,橡木,還是廉價的松木,往往都傷痕纍纍,有刮擦、碰撞或削砍的印記。甚至被鑿穿——都被奇怪地打開了一個大體相同的約五十美分大小的圓孔。有幾口棺材的側面划痕很深而且有連續性,似乎是寫的草書。不過迪迪什麼都認不出來。無法辨認的塗鴉。有的棺材塗過油漆而不是保持自然的形態或僅僅上過清漆,但油漆已經脫落和褪色。還有些乾脆散了架,棺材板已經彼此分家。迪迪一|絲|不|掛,赤條條地走在這裏,不得不隨時留心戳出來的銹鐵釘。有時還得繞開橫在過道上的翹起的棺材板或半開的棺材蓋,以免划傷自己的腳踝、小腿或大腿。另外,有許多棺材的蓋子已經被完全撬開,有的還斜搭在敞開的棺材上,所以迪迪必須十分謹慎,免得自己撞在上面。特別是當他好幾次離開過道,在兩邊密密麻麻的棺材叢中艱難前行的時候,則更是如此。稍不小心的話,他很快就會遍體鱗傷。還必須留意自己的光腳。提防地上的釘子。還有尖木片——有些棺材蓋被撬開后,既沒有斜搭在棺材上面,也沒有被搬到一邊,而是掉在地上,落下了許多尖木片。
當然,從另一方面看,審判二字與這裏簡直是風馬牛不相及。死亡就是這麼回事。人們死後都集中在這裏,不管有罪還是無罪,不管是否付出過努力。想到這裏,迪迪不禁笑出聲來。他解除了負擔,不必去定位自己或評價周圍的一切。
但他並不總是這麼一本正經。有時幾乎還很快樂。「花開堪折直須折。」在這種時候,儘管完全可以看見,他卻不只是一雙眶在眼窩裡的濕潤而易受傷害的眼睛——就像貝殼裡的軟體動物那樣。因為在自己的體內而倍感快樂,感受著自己赤條條的美妙滋味。他的腦袋很靈敏;踏在涼爽的石板地上的雙腳靈活而有力;肩膀擺動自如;小腿上的肌肉十分結實;胸部寬闊而敏感;腹壁平整而堅硬;柔軟的生殖器摩挲著他的大腿根。人在孩提時代居然會放棄這樣的樂趣,而同意穿上衣服,未免太不可思議了。
在所有這些較小的房間里,他發現了更多的棺材。橫七豎八地亂放著——跟拱頂大房間的情形一樣,只是規模更小。棺材本身也同樣無人照管。有的是整具棺材散了架;還有些也許曾經擺放得很整齊,後來卻倒下來摔破了,露出了裏面的胳膊或腿。小心!腳下別絆著了。有幾個頭骨搬了家,與下面的骨頭兩相分離。像貝殼一樣的頭骨。
當然,牆上的東西算是例外。因為這個長得出奇但相對較窄的空間雖然空蕩蕩的沒有擺設,但兩面牆上卻有大量的文字,在一定程度上算是彌補。沿著長長的畫廊,各式各樣的語錄和題詞幾乎看不到頭。
走進接著的那些小房間時,迪迪不得不承認,這裏頗費了一些心思。起碼在擺放屍體的時候是這樣。因為這些房間大多各有專用。屍體首先被分類,然後按類別集中存放。
「死亡終局。」
棺材的狀況雖然很可悲,但從自私的角度來說卻不無益處。迪迪可以看到裏面的情形。只要低下頭,沒有蓋子的棺材裏面便一覽無餘。許多棺材的蓋子仍然原封未動,用釘子或銅扣牢牢固定,但蓋子上有一個方形小窗口。只需彎下腰,必要時再拂開上面的灰塵,裏面的情形迪迪也能看到。至少能九九藏書看到面孔。
死也是一件十分勞累的事情。
「眼不見則心不煩。」
的確,空間已經很快地越來越成問題了。迪迪離開尹卡多納可能的安息之所,往前探索新的房間時,發現這些房間愈發擁擠了。而且(現在)看到的屍體多數還沒有開始腐爛,這是否意味著近期的死亡人數劇增,已經多得不可收拾?真是奇怪。死亡率不是大體保持穩定嗎?也許不是。不管原因何在,屍體的密度顯然在增加。拴在牆上的彼此挨得很緊,有時候還疊成了雙行;放在地上的則越堆越高,而且不斷地向房間中央發展。一間接一間都是這樣。無法實現的目標就是,最終不留下任何空間。讓所有的空間填滿。死亡之屋形成一定的秩序。滿滿的全是死人。
「死啊,你得勝的權勢在哪裡?」
這地方是迪迪的噩夢嗎?還是消除他噩夢的地方?
迪迪到達自己的目的地了嗎?
「……讓狗追趕/狗讓貓擔心/貓讓鼠丟命。」
迪迪赤條條地走在漫長的畫廊里,這裏空蕩蕩的。除了一些幾乎分文不值的奇怪物件之外;每隔較遠一段距離,迪迪就會看到一樣東西,它們在這寬大的空間里顯得很不起眼。這些東西是被扔掉的?丟失的?還是藏匿的?它們按一定的順序擺在這裏,是否要傳達某種神秘的信息?
瑪莎·伊莉莎白·坦普爾頓的棺材封得嚴嚴實實。但是他抑制不住想要觸摸的衝動。在可以觸摸的情況下。在幾具敞開的棺材前,迪迪小心地伸出手去,撫摸著那乾癟的、落滿灰塵的面孔。當然,多數棺材里只有一具屍體。旁邊偶爾有一件東西。心愛的物品,或者僅僅是必要的象徵物或工具。在一具衣冠整齊的男屍身邊,有一支低音管。另外一具穿著褐色斜紋呢大衣、戴著米色圍巾的男屍身邊,則放著雙拐;看不出他腿有殘疾,但也許捲起褲腿就一目了然,迪迪正想試一試,但馬上又住了手。他瞥見了一截白花花的腿骨。不過,更觸動人心的是一位乾淨清爽、頭髮花白的老太太,仍然戴著一隻很大的粉紅色塑料助聽器。
迪迪心裏暗想,說不準什麼時候就會碰到一位上了年紀的門衛在藤椅里打盹,他可以上去問問路,從而弄清自己的方向。他腦海中清晰地出現了門衛的模樣。一位年約六旬、不修邊幅的老人,兩頰凹陷,額頭上長著一個瘤子,至少兩天沒有刮臉了。穿著發亮的藍色嗶嘰制服,襯衣的破袖口從外衣袖口露了出來;外衣口袋裡裝著亂七八糟的東西:陳舊的口香糖糖紙,用過的郵票,舊票根,還有臟乎乎的紙巾。挺著個大肚子,患有粘液囊炎。每天晚上回到家裡,走進一個擺有傢具的房間,睡在馬毛床墊上,床頭掛著亡妻的照片……老門衛斜靠著牆坐在藤椅里,迪迪想問問他:我這是在哪兒?門衛會懶洋洋地回答。這就夠了。因為迪迪並不指望了解很多。多少有點兒信息就很感激了。但是,儘管他的期望並不高,卻沒有碰到哪怕是一位老態龍鍾的管理員——不管是在長長的畫廊的入口處,還是在畫廊里任何別的地方。只是在地上發現一頂7碼的草帽,被衝到了一處排水口的邊緣,它的主人倒可能是這樣一位門衛。
因此,這也是一個空曠無物的世界。上面提到的東西與其說是「展品」,不如說是「垃圾」或「廢物」,除此之外,畫廊里沒有傢具或裝飾。空無一物。
另一個房間里全是牧師。迪迪在牆上四處尋找「他自己的」牧師,那位手執祈禱書、說話柔聲細語的胖男人。但他怎麼還認得出來呢?這裏每一具身穿黑衣、滿面笑容的屍體都有可能是他。不過,看一看還是未嘗不可。迪迪走上前去。接著發現這些牧師——特別是身穿紫色和白色法袍的牧師——身材魁梧得簡直不真實。假的嗎?哎呀,沒錯。連這裏都是如此。迪迪發現,多數屍體——或者準確地說,是骷髏——都塞了稻草,以便支撐他們那派頭十足的衣服。而一旦露了餡,結果幾乎就會很滑稽。當然,到頭來總會露餡的,當屍體上的皮肉盡失的時候。比如那位身著主持安靈彌撒時穿的黑色法袍的胖墩墩的牧師。幾撮稻草從他寬大的袖口露了出來,下面的手和手腕只剩下幾根瘦骨。
一條一條地看過去。智慧的集中展現:或無害,或直白,或過時,或幼稚。大同小異的智慧。老掉牙的智慧。牆上的牌子(現在)越來越少了。在最後的幾塊中,有一塊上面寫著多恩的兩句勸誡詩;迪迪在它面前停下腳步;幾乎有些疲憊。把發燙的面頰在冰冷的石牆上貼了片刻。很快便有了力氣,於是繼續前行。迪迪的鼻子里滿是岩漿的味道以及海水的腥味。除此之外,隱隱還有一種像嘔吐物一般的難聞氣味。迪迪緩緩地走著,手指撫摸著骯髒的石牆。他模糊的腳步聲在自己孤寂的腦海中迴響。
「我走向聖詹姆斯醫院。」
接著往前,有一大堆每分鐘78轉的唱片。迪迪彎下腰,想很快地翻翻看。但它們全是歌劇詠嘆調,上面落滿了灰塵。看完十張唱片並弄髒了手指之後,裏面的那些歌手他還是一個也不認識。
簡而言之:迪迪發現這裏與那些有成堆的破棺材的房間一樣,缺乏妥善的看管。如果照料得當的話,這些保存尚好的屍體可能會更加完好,更加栩栩如生。說到屍體的狀況,這裏也是好壞不一。有些屍體比他在堆滿棺材的房間里看到的要保存得更好。有些則糟糕得多。就迪迪所能見到的而言——假如所有的屍體像此前的一樣,都穿著衣服的話——這裏全身皮膚相對完好的更少。但皮膚本身似乎更堅韌,更耐久。是一種深黑色的皮革狀皮膚,而不是像棺材裏面的屍體那樣,皮膚像發脆的羊皮紙。不過,那皮革狀的皮膚有許多在漸漸脫落,露出了裏面的骨頭。牆上有些屍體幾乎完全沒有了這種變形的肌膚。但即使只剩下骨架,也決不全是光禿禿的骨架。總是多多少少有幾塊皮搭在骨頭上。像棺材里的屍體一樣,這裏多數屍體的面部也扭曲得厲害。由於肌肉萎縮,皮面具被扭曲成各種古怪的表情。也可能是因為下顎骨已經脫落——這個理由無疑是保持站立姿勢所致。產生了一種在尖聲怪叫的效果。但幾乎每一顆沒有牙齒、眼窩空洞的腦袋上,就算沒有別的東西,卻都多少留有頭髮。一張肌肉完全掉光的面孔上,可能有一頭保存完好的頭髮,就像假髮一般。有的只剩下幾縷肌肉https://read.99csw.com反襯著一片片濃密的頭髮。迪迪發現有顆腦袋上的肌肉已經蕩然無存,只留下濃密的鬍鬚來推測肌肉原本的所在。
「來得容易去得快。」
迪迪又一次聽到火車的聲音,還有模糊的喊聲。有隻狗在叫。
首先是前面提到的那頂草帽。
更多的房間。更多的屍體。
再往前,在沒有水龍頭的牆邊,有一截長長的橘黃色塑料軟管,外加三隻不同的噴嘴。
一|絲|不|掛可以緩和熱的感覺,但無法抵禦房間的骯髒。這使迪迪仍然感到沮喪。儘管就迪迪所見,所有的房間都既沒有害蟲也沒有耗子。但一切還是骯髒不堪。不是煙塵和煤灰。不是血跡、糞便、油漬或精|液。不是動物的分泌物或排泄物。也不是工業垃圾。而是時間的灰塵。不朽的灰塵。很厚很厚的灰塵。
在另一個房間里,是穿著各式運動服的男人和男孩。看過一屋子塞有稻草的牧師之後,迪迪(現在)更懷疑了。會有人穿著本不屬於自己的運動服下葬或入殮——用什麼說法都行——嗎?說到底,不可能所有的人都功成名就。但是那麼多的人都希望功成名就,或者至少自以為希望這樣。門邊那位橄欖球運動員會是貨真價實嗎?他的大墊肩高高地隆起,幾乎高達他光禿禿的小腦袋頂?即使在他還活著,皮肉健全,能跑會跳的時候,肯定也是顆小腦袋。那邊是舊金山巨人隊的接球手——如果可以相信死者的服裝和頭盔的話,頭盔的金屬罩下是一張瘦削、扭曲但保存完好的臉。迪迪很想固執一回,而不要輕易地信以為真。但是,這些死人為什麼要裝模作樣呢?就算是死者的臨終遺願,生者又為什麼要遷就呢?難道世上真有人願意不辭辛苦,為這些屍體化裝打扮,僅僅是為了滿足某個隨著死者心跳的停止而告終的庸俗虛榮的念頭?迪迪放棄了自己的懷疑政策。決定向證據妥協;或者姑且相信屍體的真實性。比如說,穿戴成籃球運動員的那些人不可能是假冒偽劣。因為他們身材很高。聚集在這裏的屍體中,最高的有七英尺七,穿著辛辛那提皇家隊的隊服,護膝還套在光膝蓋上,看上去頗為神氣。
燈光很強烈,幾乎有些刺眼,讓迪迪對走在其中的封閉空間一覽無餘。同時還清楚地看出這裏與隧道的顯著差異。與隧道里壓得很堅實的泥土地面相反,這裡是真正的地板。鋪著深灰色的石板,每隔約三十英尺便有一個方形排水口,上面覆蓋著沉重的鐵網格。牆上也是同樣的深灰色石板。
廂房裡同樣堆滿了棺材,它們比主室小得多;屋頂是平的,約十英尺高。這裏還更暖和,迪迪開始渾身冒汗。不禁覺得灰塵更厚,更臟。他擦去手心、額頭、上唇和脖子後面的汗水。他有什麼辦法嗎?在這種沒有七情六慾、沒有傢具設施、僅作存屍之用的房間里,根本不可能指望找到自動調溫器。迪迪已經算是幸運了,能有這麼好的光線;所有房間的牆上都安裝有鐵架,裏面有無罩的燈泡大放光華。可他還是寧願不要這麼暖和。也許這裏必須保持高溫;也許是屍體保存的方法之一。對屍體而言,這種溫度也許正合適。但對迪迪卻完全不行:在這個物的世界里,他是個孤獨的人。不過想起來還不算太糟。多虧他早在進來之前,就決定脫掉了所有的衣服。
迪迪(現在)漸漸適應了。一|絲|不|掛也許不能減輕周圍的骯髒程度,但至少可以減少他因為來到這裏而不是別處而受到的懲罰。迪迪也許不喜歡自己的皮膚接觸骯髒、腐爛或黏糊糊的東西。但與此同時,也不必額外承受衣服弄髒而帶來的屈辱。
「最好根本就不要來到人世」的旁邊,是「罪惡的獎賞是死亡」。接著是「秩序,冷靜,沉默」。再接著是「花開堪折直須折」。
「死人不會告密。」
「思迪庫,我如此深愛的朋友/曾與我患難與共/命運卻奪去了他的生命!/我為他痛哭了六天七夜/直到蛆蟲鑽出他的鼻孔。」
彷彿迪迪終於生活在自己的眼睛里,僅僅在自己的眼睛里。外部的眼睛負責命名和歸類,內部的眼睛與思想一起搏動。
「塵歸塵,土歸土。」
進門后,迪迪來到一個差不多呈方形的大地方,有點像地下室,拱形的屋頂很高。可以說是個房間,但是沒有窗戶,顯然適合做教堂的內室。像某個貧窮而虔誠的巴爾幹國家的教堂的內室。
迪迪似乎闖進了一個物品的世界。有少數也許值得收藏;如果真的有人具備這種奇特的嗜好,願意收藏這類東西的話。不過,鑒於這個世界里只有這些東西,而且都很少見或者過時,所以,它們間距這麼遙遠地散布著,也是一個值得注意的現象。這裏的空間太大,在迪迪看來,這是個不同尋常的問題。如果是堆在一般的房間、公寓或者屋子裡,一定會雜亂擁擠,而散布在這個空曠無比的地方,卻顯得很不起眼。
「『世界沒有對任何人做出任何承諾。』摩洛哥諺語。」
迪迪冥思苦想著這些問題,以至於好長一段時間里,他完全忘了自己是在哪裡。身在何處,狀態如何。即使是(現在),他的思想還在威嚇他。你也許認為,他在進入這地方之前,就把思想與衣服一起扔掉了吧?可它們仍然與他在一起,用自己的琥珀保存著。
「我蔑視構成我生命並對你講話的泥土。我把它奉獻給你。」
他看到的屍體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穿戴都很齊整,而且很正式。保存也都完好。他們的臉和手——全身唯一沒有被遮擋的部位——上的皮膚常常像一層干羊皮紙。面容還清晰可辨,多數是白人,而且看得出來有不少美國人。儘管表情過於豐富。往往扭曲得厲害。經過顯然是非常高級的防腐處理后,皮膚變干而漸漸皺縮,從而形成一副苦臉或苦笑。不僅皮膚大多完好無損。常常還可以看到滿頭的頭髮——顏色雖然變淡,但仍然可以看出原來的褐色、金黃色、黑色、灰色或白色。而且約半數的男屍還保留著鬍鬚。
「未能毀滅我的,將使我變得更加堅強。」
迪迪的所見至少十分有趣。死亡=人生百科全書。
迪迪(現在)進了另一間大屋,跟第一間一樣寬,但是更長。只是屋頂沒有那麼高,也不是拱頂。但還是比小房的屋頂要高出一倍多。跟此前一樣,這個房間也被許多無罩的燈泡照得透亮。不過雖然光線很強,這裏卻涼爽得多。早已汗流浹背的迪迪不禁感到慶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