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中文版序

中文版序

又及:愛勒納拉的獨白,完全接近於我母親在心理層面描寫自己時所能達到的深度。我發現這一點令人非常感動。我想讀者也會發現,儘管我當然是相關的當事人。
二○一一年八月于紐約
《女人心》,第二幕
關於我母親,有人曾經說過,她是道德家中的美學家、美學家中的道德家。我認為說得太對了。我覺得,在她的大多數作品中,要麼道德家佔上風,於是美學家黯然退場,要麼相反。她寫的最後一本書《關於他人的痛苦》是前者最好的例子,而她早期的論文,如《反對闡釋》和《關於「坎普」的札記》,則是後者的典型例證。但是,除了《論攝影》這個可能的例外,《火山情人》則是這樣一本書,其中,我母親本性的這兩個方面都得到了充分而豐富的表達。她成功地讓兩者在她的故事里都發揮作用,這是小說成功的關鍵。
她最喜歡的作品是一本小說,這對於了解她的人來說,一點也不驚訝,即使在她一生當中,以及在她二○○四年十二月去世之後,她都更以隨筆作家而非小說家而聞名,也因此受到更多好評。當然,甚至https://read•99csw•com在她的崇拜者當中,都有人會說——屈尊俯就地說(我一直都無法完全明白,從我母親寫作生涯開始到結束,她怎麼會造成屈尊俯就的),她誤解了自己才華的本質。但從一開始,她的夢想就是成為小說家,其次才是評論家。她的第一本書是小說——《恩主》,一九六三年出版;就是說,比令她成名的評論集《反對闡釋》早了三年。出完集子,她馬上就又回到小說上來,很快就在翌年,一九六七年出版了第二本小說——《死亡匣子》

我同意這個判斷,也非常喜歡這本書,毫無保留地喜歡,這個事實倒也沒什麼特別有趣之處。我並不會自稱對她的作品有什麼特別的洞見,我只是還算比較了解她這些書是以什麼樣的態度寫出的。在《火山情人》里,我母親加進了自己的元素,這在其他地方都沒有出現過。像該小說三大主角之一的「騎士」威廉·漢密爾頓爵士一樣,她也是個充滿激|情的收藏家,建起了全美最大的私人圖書館之一,並收集了大量精挑細選的十八世紀義大利建築畫。像那個那不勒斯革命者愛勒納拉·德·芳斯卡·皮明特爾一樣(小說以她的獨白結束),她也是熱情洋溢、激|情澎湃地參与政治,儘管她政治參与的性質和傾向在她生命的歷程里發生過巨大的變化。
愛子、戰友九*九*藏*書
戴維·桑塔格·里夫
出於各種我在這裏不打算展開的原因,只說它們包括機遇(生活不都是如此嗎?)、內心迫切的需要,甚至是各種雜誌向我母親約寫理論文章的頻繁程度,這就夠了。這使得寫那些文章更像是輕輕推開一扇虛掩著的門,而不太像登一座非常陡峭的山——過了十一年,她的短篇小說集《我,及其他》才出來,又過了十四年,到一九九二年,她才出版《火山情人》。
我相信,即使是還在寫《火山情人》的時候,她就很清楚它遠遠勝過她的其他小說。儘管她在寫她的第四部,也是最後一部小說——《在美國》——的時候,在它出版的時候(一九九九年),她非常喜歡(一個作家在寫的時候不是這種感覺,那是寫不下去的,也極不可能寫出什麼高質量的作品),但是,我一直有種感覺,《火山情人》絕對是她作為小說家的最成功的作品。《恩主》開了個好頭(套用某評論家評論福特·馬多克斯·福特的《好兵》的話,《恩主》也許是當時用英文創作的最佳法國小說)。《死亡匣子》出版后,遭遇到極大的敵意,我覺得,連我母親都漸漸對其產生了懷疑。而儘管《在美國》是她非常喜愛的書,但哪怕有人給她打一針硫噴妥鈉,我都還是懷疑她會聲稱它與《火山情人》旗鼓相當。九*九*藏*書
《火山情人》大體上是一個關於三角關係的故事。三角指那個美學家、他妻子埃瑪·漢密爾頓——那個舞|女和妓|女,以及埃瑪的情人、傑出的英國海軍上將霍雷肖·納爾遜勛爵。而背後涌動的是——或者是小說第一部分似乎是——在法國革命的鼓舞下,理想主義的青年貴族和資產者反抗殘暴而腐敗的那不勒斯國王的故事。這一反抗迫使國王一度流亡在外。但是,讀者更多地把注意力集中在收藏對生活(騎士是這方面的例子)、美對誘惑(埃瑪),以及名聲(納爾遜)這些問題上了。
換言之,《火山情人》看起來是一本關於文明——你甚至可以說是過度文明——的問題與矛盾的書。不過,話又說回來,最後的情況是,為那不勒斯國王複位的任務落到了納爾遜的肩上;國王原來承諾讓那些革命者安全到達法國,可是一旦複位,他立刻食言;他下令處死了包括愛勒納拉·皮明特爾在內的大多數人。在她的獨白里,愛勒納拉·皮明特爾對漢密爾頓夫婦和納爾遜作出評論,並加以指責,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猛烈。這樣,《火山情人》令人驚訝之處,終究還在於它是一部道德家的作品。「他們自以為是文明人,」她在小說最後幾行里說,「他們是可鄙的。讓他們全見鬼去吧。」這個道德家的控訴——毫無疑問,這也是我母親的控訴,而不僅僅是她筆下人物的控訴(她們四人身上都有一些她的影子)——是無法辯駁的,也是極具震撼力的。於是,這本書變得高尚起來,就這麼簡單。九*九*藏*書
訪談中,朗誦會上,常常有人問小說家他們最喜歡自己的哪部作品。這個問題大多數作家都答不上來,至少在他們到達寫作生涯的最後幾個階段之前是這樣;至此,一個作家即使仍然活躍,他/她還是在走下坡路了。而即使到了這個節點,要說出哪部作品自己更喜歡,依然很難。貝克特會斷言《等待戈多》就一定比他後期的《看不清道不明》和《最糟糕,嗯》好?好像幾乎不可能(當然,誰又會冒冒失失,去問他這種問題……)。連寫出「再嘗試,再失敗,敗得不那麼慘」這句話的作家都做不了的事情,性格更為溫和的作家面對這種問題,恐怕要逃之夭夭了。沒錯,為自己的作品在自己身後的命運所困擾,這是藝術家標誌性的職業病之一。但是,畫畫的時候,或者寫書的時候,只有全神貫注地干好手頭的活兒才行。按照喬治·奧威爾的說法,寫一本書就像生一場病,只有完稿方能痊癒。對同樣的問題,有人給出了較為樂觀的理解,其中,簡·奧斯丁就說過,對作家而言,作品是他們的孩子。都是自己的孩子,你怎麼可能說喜歡哪個,不喜歡哪個呢?read•99csw.com

然而,很多父母都會偏心,這個秘密也沒什麼可指責的;同樣,大多數作家也都有自己偏愛的作品,儘管他們不願意承認。就我母親而言,在她自己的作品中,她最喜歡的是她的第三部小說,即你現在手上拿的《火山情人》。我想,這麼說是公正的。
多拉貝拉(旁白):我的心中彷彿維蘇威火山在噴發。
獻給戴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