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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幕

序幕

我的維納斯,年長的男子說。我當初就相信它會出手的。很多人感興趣。
當然,我們可以視之為一場壯觀的煙火秀。這完全是個方法問題。一個足夠遠的景觀。有些迷人的美景只適合遠距離觀賞,約翰遜博士說;沒有什麼景緻比熊熊火焰更炫麗了。隔著一段安全的距離,這是絕頂的景緻,既激動人心,又給人教益。在某某爵士的別墅里用完茶點后,我們走上架好了幾台望遠鏡的露台,去觀看。白煙裊裊,轟隆隆的聲音常被比作遠處急促的定音鼓聲:序曲。接著,場面宏大的演出開始,縷縷白煙變紅、瀰漫開來,升騰而上,一根灰柱越爬越高,直到在平流層的壓力下朝水平方向瀰漫開(運氣好的話,我們會看到一股股橙色和紅色的熔岩沿斜坡開始流下)——這樣持續數小時、數天。然後,漸慢漸弱,它平息下去。但是,上面靠近之處,裡邊驚心動魄。這喧囂聲,這令人窒息的喧囂聲,是你永遠都無法想象,無法消受的東西。不斷發出的密集、巨雷般的聲音,彷彿音量一直在增大,但又不可能比已經達到的音量更大;一種響徹雲霄、震耳欲聾、令人作嘔的吼聲讓你的骨髓都要冒出來,令你魂飛魄散。即使自認為是目擊者的那些人,也無法逃避向他們陣陣襲來的厭惡和恐懼的感覺;這些你以前從未感受過。在山下的一個村子里——我們可以冒險前往——從遠處看似激流的東西是一片不斷奔涌而來的黏黏的黑色、紅色岩漿,是一堵堵向前推進的牆,它們剛剛還豎立著,可轉眼間便令人戰慄地轟然倒下,投進前面噴涌的熔液之中;衝進、吸入、吞噬、徹底衝散房屋、汽車、貨車、樹木,一個又一個。所以,這是不可阻擋的。
為什麼進去?你有那麼多閑工夫嗎?你會看。你會迷路。你會忘記時間。你以為你有充足的時read•99csw•com間。實際上花的時間總比你以為的多。然後你就會遲了。你會生自己的氣。你會想留下。你會受到誘惑。你會心生不快。物品骯髒不堪。有的破裂了。胡亂修補一番或根本沒修。它們會對我講述我無需知道的一個個激|情故事,種種奇思妙想。需要。啊,不。我根本不需要聽這個。有些東西我會深情地看一眼。有些我肯定得拿起來,撫弄。此時會受到賣主很內行的注視。我不是小偷。很可能,我也不是個買主。
我倒覺得,爵士,年輕男子說,惟一的問題是把它存放在哪裡。肯定會找到一個買主的。你是否允許我替你在你也許不認識、而我熟悉的收藏者當中試著找找?你離開后,我會很高興慎重地探查一番的。
當心。用一塊布捂住你的嘴。閃開!觀看一座溫和、如期噴發的活火山的夜間噴發是一次了不起的遊覽。我們跋涉而上,到了火山錐一側上面時,就站到火山口的唇緣(是的,是唇緣),往下窺視,等待著最裡面燃燒著的內核炫耀自己。它就是如此,每隔十二分鐘一次。別太靠近!它這就開始啦。我們聽見一名最低音歌手發出歡樂的咯咯聲,灰色火山岩渣的外殼開始發出光熱。巨人要呼氣了。令人窒息的硫磺的臭味幾乎難以忍受。熔岩淤積起來,但沒有漫溢。熾熱的岩石和熔渣飛飄上來,不是很高。這種危險,尚不太危險時,極其迷人。
一種災難觀。這已經發生。誰會料到這種事情。絕不會,絕不會。沒人會。這是最糟的。如果是最糟的,那麼也就是惟一的。這意味著是不可重複的。我們把它拋到身後吧。我們別當災難預言者吧。
我?可我什麼都沒幹。我只是碰巧在那裡,陷在自己鄉村日常事務中一籌莫展。我該住在別的什麼地方啊,我就在這裏出生的,那個皮膚九_九_藏_書黝黑的村民悲嘆。人總得住在什麼地方吧。
這種情況已經發生。它過去了。
為什麼進去?難道已經有足夠的了嗎?我可能看出它不在這裏。不管它是什麼,我每每不能肯定,我都會把它放回到桌子上。慾望驅使著我。我告訴自己我所想聽到的。是的,有足夠的了。
我走進去。
一場繪畫作品拍賣會結束了。一七七二年秋,倫敦。置於凸金葉框內的這件作品靠在大廳前面附近的牆上,這幅畫名為《拿起丘比特之箭的維納斯》,被認為是柯勒喬的作品,對此,畫的擁有者寄予了極大的希望——未售出。誤認為是柯勒喬的作品。房間的人漸漸散去。一個四十二歲、面部輪廓分明的高個男子(在那個時代他稱得上是高個子了)緩慢地走上前來,身後不遠處恭恭敬敬地跟著一個年齡只有他一半、長相酷肖一家人的年輕人。他們倆都是瘦削的身材,蒼白的膚色,一臉冷峻的貴族表情。
行,該走了,年長的男子說。
這是火山口。是的,口;以及熔岩舌。一個身體,一個可怕的活體,既是男性的,也是女性的身體。它噴,它射。它也是個山體內部,一個深淵。某個活著的東西,可能會死。是個時不時會被激活的九-九-藏-書惰性物。只是間歇性存在。一個永恆的威脅。如果可以預測,通常也未被預測到。反覆無常,桀驁不馴,臭氣熏天。所謂原始是不是就這意思?內華達德魯茲火山,聖海倫斯火山,蘇弗雷火山,培雷火山,克拉卡托火山,坦博拉火山。會從休眠狀態醒過來的龐然大物。將注意力轉向你的那個行動笨拙的龐然大物。金剛。噴吐,吞噬一切,然後又沉入昏睡之中。
他們逃跑。他們悲悼。直到悲痛也變得堅硬如石,於是他們又回來了。他們對這種徹底的毀滅望而生畏,凝視著那塊肥沃的土地,地下,他們的世界成了墳墓。他們腳下的灰燼,仍然溫熱,但不再烤焦他們的鞋子。它進一步冷卻。種種猶豫不決不見了。公元七十九年後不久——當時他們的這座香氣充溢的山上爬滿了藤蔓,山頂濃蔭覆蓋,正是在這裏,斯巴達克斯和數以千計加入他的奴隸設法躲過那些追趕他們的古羅馬軍團,這座山第一次呈現為一座火山——大多數倖存者開始重建家園,重新開始生活;就在那裡。現在,他們的山頂上有個醜陋的洞。樹林也焚燒得精光。但是,它們也還會重新生長。
怎麼辦?愛它幾分?他思忖。現在怎麼愛它。
他們走了出去。
他盯視他的維納斯。最困難的,年長的男子繼續說,現在,他所指的不是難以理解畫為什麼沒有賣出去(也不是指阻止債主們向他逼債的艱難),而是指做出賣畫的決定;因為我把這幅畫當寶貝,他說道。當時,我知道我應該賣了它,所以,我就讓自己準備好捨棄它;現在,沒有人肯出我明白它所值的價,於是它還是我的,應該一如既往地愛它,可是不會了,我打賭。為了把它賣了已經不再愛它,我現在無法同樣地喜愛它了,但是,如果我賣不掉,我的確希望再愛它。假如因為這次運氣不佳就覺得read.99csw.com它的美受到了損毀,那我就顯得小器了。

這是一個跳蚤市場的入口。不收費。免費入場。懶散的人群。狡黠、鬧騰。為什麼進去?你指望看到什麼?我正在看。我在查看世上有些什麼。留下了什麼。丟棄了什麼。什麼不再受到珍愛。什麼東西不得不虧本出售。某人原以為什麼也許能讓另外某個人感興趣。但它是垃圾。就算那裡——這地方——有,它也已經篩選過了。但那裡邊或許有某件有價值的東西。未必是有價值。不過是我想要的某樣東西。想搶救的。引起我注意的東西。打動我的東西。打動,提及。啊……
因為與她分手我很悲痛,所以,我想它沒有賣出去,我倒也應該很高興,年長的男子繼續說。但是,需要賣出,況且,我認為我的要價並不太高。
但是,唉,年輕的男子感嘆了一句。
我不信我們處於危險之中。它往那邊去了。看。
一九四四年三月十九日下午四時,那不勒斯。別墅里那座英國大擺鐘的指針又一次在致命的時刻停下。又一次?它已經安靜了這麼長時間了。
為什麼進去?只是玩玩。一種識別的遊戲。去了解它是什麼,了解它以前是什麼價,應該是什麼價,以後又會是什麼價。但可能不去出價、討價還價,不去買下。只是看看。只是逛逛。我現在感覺輕鬆愉快。我沒什麼心事要想。
難以理解,年長男子思忖,這幅畫的傑出似乎是不言而喻的。他真的迷惑不解。年輕男子在傾聽,眉頭皺了起來。
龐培被埋在大量落下的灰燼下面,赫庫蘭尼姆則被埋在以每小時三十英里的速度順著山坡衝下的泥流之下。但是,熔岩吞噬一條街的速度很慢,一小時才幾碼遠,每個人都來得及逃開。我們也有時間搶出我們的物品,一些物品。帶有神像的祭壇?沒吃完的雞肉?孩子們的玩具?我的新上衣?read.99csw.com所有手工製品?計算機?罈罈罐罐?手稿?母牛?我們需要重新開始的一切就是我們的生命。
我們回來。我們回來。
你要走嗎?我準備留下來。除非它到……那裡。
另一種觀點。現在看是惟一的:發生過一次就會發生第二次。你會看到的。就等著瞧吧。可以肯定,你也許得等好長時間。
為什麼進去?像這種地方多得很。一塊地,一個廣場,一條有頂篷罩著的街道,一個軍械庫,一個停車場,一個碼頭。任何地方都可以有跳蚤市場,只不過它正好在這裏。任何地方都充斥著這種地方。但這裏的這個我要進去。一九九二年春天,在曼哈頓,我穿著牛仔褲、絲綢襯衫,腳上是網球鞋。對純粹的可能性的一次丟臉的體驗。這個人有影星明信片,那個人的盤子里是納瓦霍人戒指,這個人衣架上掛著二戰的短夾克,那個人有刀具。他的汽車模型,她的雕花玻璃器皿,他的藤椅,她的大禮帽,他的羅馬錢幣,還有那邊……一塊寶石,一件珍品。這種情況可能發生,我能看到它,我可能想要它。我可能會買下作為禮物,是的,送給其他人。至少,我就會知道它存在過,出現在這兒。
像激|情,它就是激|情的象徵,它也會死。大體上現在已經清楚,被視為一種療法的緩解何時應該開始,但是,專家們猶豫不決,不敢輕易宣稱一座長期不活動的火山是死火山。哈萊阿卡拉火山上次噴發是一七九○年,現在,官方仍將其歸為休眠火山。平靜是因為嗜睡?抑或是因為死了?幾乎和死了一樣——如果它沒有死。火龍吞噬了它一路經過的一切,將成為黑石巨流。樹木永遠都不會在這裏生長,永遠不會。山成為它自己暴虐的墓地:火山造成的廢墟也包括其自己在內。每次維蘇威火山噴發,山巔就會削去一大塊。它變得不那麼巍峨,變小了,也更荒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