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一部 一

第一部

在英國九個月下來,他那張瘦削的臉恢復了讓人愉悅的白,他一雙纖細的、精通音樂的手被太陽曬得皺巴巴的地方也白了起來。
車夫和左馬馭手各就各位。瓦萊里奧和其他僕人上了那輛大一點的馬車,這輛車發出嘰嘰嘎嘎的響聲,離地面又近了幾英寸。查爾斯,再見。對著充斥著煤味的空氣(這種空氣對哮喘病人十分危險),在一聲聲出發和催促聲中,窗子關上了。一扇扇大門都開著,物品和牲口,僕人與主子全都一窩蜂地湧上街頭。
不,凱瑟琳說,我回去不是不開心。儘管我害怕飄洋過海以及接下來的艱難——她搖搖頭,停頓下來——我知道,很快我呼吸起來就會更容易些。那空氣……她眼睛閉了一會兒。對我來講,更重要的是,回去你很高興,她補充了一句。
他探訪了幾圈親戚,很高興和查爾斯在一起待了好長時間,其中大部分時間是待在凱瑟琳在威爾士的莊園里;現在,查爾斯為他打理這座莊園。不止一個大臣對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或者他自認為如此。國王接見了他兩次,單獨和他用餐一次,國王現在仍舊稱他為「義兄」,還在一月份授予他巴思爵士爵位,這個排行老四的人大胆地視之為靠自己的才能而成功地爬上爵位階梯的第一步。皇家學會的其他會員祝賀他在那個怪物完全噴發的狀態下那麼近距離觀察的壯舉。他也參加了幾場畫作的拍賣會,很有眼光地買下一些作品。不列顛博物館悉數買下他的伊特魯里亞花瓶,還有幾件小畫作,以及來自赫庫蘭尼姆和龐培這兩座古城的金項鏈和耳環,一些銅標槍和頭盔,琥珀和象牙骰子,小雕像和護身符,博物館出價為八千四百英鎊(略高於凱瑟琳繼承的莊園的年收入),讓他十分滿足,當然,他寄予了最大希望的那幅畫還是沒有出手。這幅畫他開價三千英鎊,現在,他要把畫留給查爾斯,留在威爾士,這個淫|盪的赤身裸體的維納斯,她正耀武揚威地把丘比特的弓高舉過頭頂。
他第一次回國的假期結束了。從今往後在那不勒斯上流社會將被稱為騎士的這個人,開始了漫長的旅途,回到他的職位,回到「熔渣王國」。他倫敦的一個朋友就這麼說來著。
騎士喜愛怪人怪事,可能在不斷增加的人群中找到了許許多多,成群的乞丐、女僕、小商販、學徒、顧客、小偷、兜售者、挑夫、差役,他們在移動的障礙物和車輪邊或之間來回穿梭,非常危險。在這種read.99csw•com地方,甚至連那些個倒霉蛋都是一路小跑。他們不會聚眾,不會成群,不會蹲佔一個地方,也不手舞足蹈,自娛自樂:這裏的人群與他正返回的城市的人群有諸多的不同,其中的一個區別可以記下、加以思考——如果尚有理由記下的話。但是,思考倫敦的喧囂與擁擠可不是騎士的習慣;一個人不大可能認為自己的城市有什麼獨特。他的馬車在吵吵鬧鬧的推車水果攤販和脾氣暴躁的磨刀師傅的車子之間停了一刻鐘時間,在此期間,他沒有注視那個紅髮盲人,後者膽大妄為,橫穿馬路往前走了幾碼,他的棍子戳在他面前,根本就不管那些開始向他逼近的車輛。移動著的馬車裡面香氣四溢,層層疊疊堆滿了專門配備的足夠的物品,讓五官應接不暇,似乎在說:別看。外面根本就沒有什麼值得一看。
騎士的外甥查爾斯在國王街那家旅館的院子里倚著手杖,過去的幾個星期在倫敦的忙碌中,他舅舅、舅母就住在這裏;查爾斯在悶悶不樂地照應著最後兩輛旅行馬車裝車。生活在國外那些苛求的長輩親戚探訪結束的時候,大家全都鬆了口氣。但是,沒人喜歡有人離開自己。
書中:老實人,此時在南美,他用他那支西班牙雙筒槍,騎士般地及時救下兩個赤身裸體的姑娘,他看見她們正緩緩地在曠野邊跑著,後面緊跟著兩隻猴子,在咬她們的屁股。隨後,這兩個姑娘一下子撲倒在那兩隻猴子的屍體上,情意綿綿地親吻它們,淚水弄濕了屍體,凄婉的哭聲響徹空中,老實人這才明白,這追逐,是出於愛,完全是受歡迎的。把猴子當情人?老實人不只是驚訝不已,而且極為生厭。但是智者加剛菩人情練達,洞察世事,他充滿敬意地說,如果他尊敬的主人接受過一種合適的、世界性的教育就更好了,那樣,他就不會總是被所有事情搞得驚訝不已了。所有事情。因為世界是廣闊的,有足夠的空間來容納各種風俗習慣、各種趣味、各種準則、各種各樣的習慣禮儀,而這些東西,一旦你將其置於它們所產生read•99csw•com的社會裡,就都是有道理的。仔細觀察它們。比較它們,為提升自我而為之。但是,不管你自己有著怎樣的趣味,你都無需放棄,尊敬的主人,請你千萬別將它們與普遍的戒律視為一體。
這樣一個溫和的日子這麼冷,真奇怪,凱瑟琳嘟噥了一句。我怕——想要極力討好,她會先說一句克制的話,然後再自我駁斥一句——我怕我是已經習慣了我們那些個熱死人的夏天了。
查爾斯揮手示意瓦萊里奧讓到旁邊,他伸手打開門,讓他舅舅上去,彎腰,進去,然後,他跟著遞過去那把斯特拉迪瓦里小提琴。騎士在鋪有綠色天鵝絨的座位上坐好時,查爾斯朝裏面傾過身體,帶著真誠的愛與關切,問他舅媽感覺如何,同時,最後與他們道別。
那個時代,人們通常認為一個人社會地位越高,他出門時所帶的必需品就越多、越重,即便如此,騎士這次旅行所帶物品也算是多得出奇。但是,與他來時總共帶了四十七隻大箱子相比,還是少了一些。騎士此行的目的,除了探親訪友、看望他喜愛的外甥,讓他想家的妻子高興,恢復與王室有益的聯絡,確定國務大臣們會更加欣賞他在那個完全不同的王室代表英國利益時所表現出的機敏,參加皇家學會會議,監督以書的形式出版他論述火山問題的七封信,等等等等,還有一個目的是要帶回他收集的大多數珍寶——包括七百隻古玩(被誤稱為伊特魯里亞的)花瓶——並把它們賣掉。
在院子的一個角落裡,騎士的男僕和廚師鬼鬼祟祟地在他們中間把一個瓶子傳來傳去,一邊和行李搬運工聊天。九月的太陽有一圈光暈,越發明亮。一陣東北風朝白廳大道刮過來一片煙雲和煤味兒,蓋過了清晨通常飄著的惡臭。街上能聽到其他馬車、小車、手推車以及起程的驛遞馬車發出的咔嗒聲。拉第一輛馬車的一匹小馬急躁地走動著,馬車夫勒住轅馬的韁繩,劈劈啪啪地揮著鞭子。查爾斯到處找他舅舅的貼身男僕瓦萊里奧,以便在僕人中間恢復秩序。他皺著眉掏出了https://read.99csw.com表。
我會想念我的維納斯的,騎士說道。
我祈禱我不要生病,凱瑟琳說著,拉過一條駝毛披肩蓋在腿上。能不生病,我可不願生病,她又自我更正了一下,她笑著抹了抹眼睛。
他咳嗽一聲——代替一聲嘆息。她睜開眼。她太陽穴青色的靜脈在跳動,但這不是講話。女僕坐在角落裡一張矮凳上,紅潤的臉低著,在看女主人給她的艾嵐的《給未曾歸正者的警告》,別人跟她講話的時候才允許她講話。他伸出一隻手,找他屁股後面的一個箱子,裏面放了摺疊的皮革封面的旅遊地圖冊、文具盒、手槍和一本他已經開始閱讀的伏爾泰的作品。騎士沒有理由嘆息。
塵土、臭味、喧鬧都在外面了——一如他們駛過的馬車投在店鋪前門的門窗欞玻璃上的陰影。在騎士眼裡,倫敦成了個景緻,時間退入空間之中。馬車搖晃,擠撞,吱嘎作響,東倒西歪;攤販、推車叫賣的小販和其他車夫喊叫,但是和他將會聽到的叫喊聲相比,是另一種腔調;這些還是他同樣熟悉的街道,他可能橫穿馬路去參加皇家學會的一個會議,順路去看看某次拍賣,或者去拜訪一下姐夫妹夫什麼的,不過他今天不是要橫穿,而是穿過這條街——他已經進入了一系列辭別、了結、特許的最後的觀望的王國之中,它們倏忽之間便寫入旅行日記成為記憶;期盼的王國。每條街,每個喧鬧的拐角都傳達出一種信息:曾經的,將要的。他此刻在兩種強烈的慾望中間搖擺不定,既想觀看,彷彿要將所見銘刻在腦海之中,又欲將他的所有感覺都限制在涼爽的馬車裡,好好想一想自己已經離開(他的確如此)。
現在,他回去時,人更白些,也更輕些。
假如他不知道拿他那雙饑渴的眼睛怎麼辦才好,那麼,他還有一樣總放在車內手邊的東西可看:一本書。凱瑟琳已經打開一本關於教皇之殘忍的書。女僕則在看令她驚嚇不已的訓誡。騎士看都沒往下看,拇指就滑向一本華麗的皮革封面的書,書名和他喜愛的作家名都是燙金凸飾。一輛馬車超過那個乞丐,他大吃一驚,跌在一個步履艱難的桶匠的手推車輪下面。騎士不在看。他在看別處。
你這次旅行可能是穿得太暖了,騎士高聲說了https://read.99csw.com一句,帶著點兒鼻音。
幾分鐘后,騎士從旅館走了出來,和他一起走出來的是點頭哈腰的旅館老闆和老闆娘,還有瓦萊里奧;瓦萊里奧拿著騎士最喜歡的小提琴,琴放在一個華麗的皮箱子里。僕人們立刻安靜下來。查爾斯站在那裡等待示意,他的長臉表情顯得更加警覺,讓他們倆看上去長得越發相像。騎士停住腳步,抬頭看了一眼灰色的天空,呼吸著惡臭的空氣,心煩意亂地撣去他衣袖上的一個污漬,大家這時畢恭畢敬,一聲不吭。接著,他轉過身去,朝他外甥淡淡地一笑,後者快步走到他身邊,兩人便手挽手,朝馬車走去。
在此期間,還有一隻大皮箱差點忘掉,有人從旅館跑著拎過來,硬塞進馬車那一摞摞箱子中間,馬車搖晃起來,陷得更厲害一些。騎士最喜歡的那個親戚心裏想著那條軍需船,載了他舅舅的一箱箱物品,比這多得多,這會兒可能都已經開到加的斯了。
幾個大行李箱,新的亞當式壁爐架,三箱子傢具,十箱書,八箱子器皿、藥品和家用食品,兩小桶黑啤酒,大提琴,以及凱瑟琳那架重新磨過光的蘇蒂大鍵琴,兩星期前就已經裝上一條軍需船運走,兩個月內到那不勒斯,而他要搭一艘雇來的三桅帆船,把他和他的物品在布倫放下,在陸地上旅行差不多同樣長的時間——分別在巴黎、費爾奈、維也納、威尼斯、佛羅倫薩和羅馬停留,遊覽和參觀畫展。
凱瑟琳輕聲笑了笑。面帶微笑的騎士,正想著光屁股——先是女人的,然後是猴子的——抬起頭來看看。他們倆經常非常和諧,即使是出於不同的原因。你感覺好些了吧,他問。騎士沒有娶一隻猴。馬車繼續往前滾動。開始下雨了。倫敦消失在他們身後。騎https://read.99csw.com士周圍的環境都一路回到他的激|情——主要的激|情——當中。騎士繼續看老實人和他的貼身男僕去黃金國,凱瑟琳低下頭去看她自己的書,女僕的下巴低得靠到了她的胸口,氣喘吁吁的馬賣力地拉車,免得挨鞭子,後面那輛馬車上的僕人們格格地笑,還喝上了酒,凱瑟琳仍然吃力地喘著氣,很快,倫敦僅僅成了一條路而已。
凱瑟琳已和她的女僕坐到了那輛大驛遞馬車上,她正在喝鴉片酊和鐵鹽礦泉水,打起精神來應付這接下來的艱難的旅程。後面那輛更寬敞、底盤更低的馬車已經裝好大部分行李。騎士的一個個男僕,不願意弄皺他們旅行途中穿的褐紅色制服,退縮著、一遍又一遍檢查他們自己牢牢紮緊的物品。爬上馬車,確定一打左右的小箱子,盒子,旅行皮箱,裝亞麻衣服和床上用品的箱子,帶抽屜的烏木寫字檯,最後還有裝著僕人用品的布包全都用繩子和鐵鏈在上面和後面仔細系牢,這種事情留給了旅館的行李搬運工和查爾斯僱用的一個僕人來做。只有那隻扁長的板條箱捆在第一輛馬車的車頂,以確保最最穩當地運到多佛的那條三桅帆船上,板條箱裡邊裝著騎士上星期剛買的三幅畫。有個僕人在裝模作樣地從下面作徹底檢查。坐了騎士那患哮喘病太太的馬車路上可不能擠撞。
騎士脫下琥珀色手套,漫不經心地彈撥手指。他即將返程,事實上,他盼望著這一旅程——他是靠發憤努力才飛黃騰達的——盼望著回程會給他帶來新的邂逅和收穫。他跨上馬車的那一剎那,離別的焦慮就已經消失,變成離開的興高采烈。但是,他是個體貼的人,至少對他妻子如此,他喜愛她,一如他一直喜愛任何其他人一樣,所以,他們坐在窗子緊閉的馬車裡,慢慢地經過越來越忙碌的街道所發出的喧鬧聲,他感到越來越快樂,但他不會說出來。他會等凱瑟琳,她閉著眼睛,半張著嘴巴在淺淺地呼吸。
和我們的朋友,尤其是和我們親愛的查爾斯分別,我也感到很傷心,騎士輕輕地回答道。
他抵達時,被認為看上去老多了。他還是那麼瘦:窄窄的臉一副聰明相,鷹鉤鼻,濃眉毛,吃多了通心麵和檸檬糕點而使身體發胖的話,就會顯得極不協調。但是,他已經沒有了他這個社會階層的人有的蒼白膚色。七年前他離開時的白皮膚現在已經變黑,對此大家不以為然。只有窮人——也就是說,大多數人——是晒黑的。公爵的孫子,勛爵最小的兒子,國王本人兒時的玩伴則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