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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二

第一部

收藏品聯結。收藏品分離。
因此,我盡量不談我最感興趣的東西。我談你感興趣的東西。
難以想象一個人對這座火山竟會產生一種主人的感覺,這個傳奇般的威脅物、這座雙峰火山,約五千英尺高、離城裡約八英里遠,展示在所有人面前,實際上就是當地的地標。沒有什麼東西比它更難以據為己有的了。很少有什麼自然景觀比它更有名氣。外國畫家蜂擁而至,來到那不勒斯:火山有很多的崇拜者。通過他面面俱到的關注,他開始把這座山弄成了他自己的。他對它的關心比誰都多。我親愛的山。把一座山當作一個深愛的人?一個惡魔?有了花瓶或者畫作或者硬幣或者雕像,他得以指望獲得某些傳統的認可。這種激|情關涉總是讓人感到驚訝、讓人驚嚇的東西;出乎所有意料之外的東西;從未引起騎士想要的反應的東西。不過,話又說回來,對痴迷的收藏者而言,別人的鑒賞似乎總是不恰當的、藏著掖著的,他們的欣賞從來都不到位。
和眾多痴迷的收藏家一樣,騎士天生就是一個單身漢,如果他娶了彭布魯克郡一個富有的鄉紳的獨生女,是希望為他一身戎裝隨波逐流混了十年之後開始的政治生涯獲得經濟上的支持,這個理由可不充分。下議院讓他做了四年代表蘇塞克斯郡一個市鎮——一個他連去都沒去過的地方——的議員,結果較之軍隊也沒給他提供更大的空間,讓他施展其獨特的才能。一個充分點的理由是:它帶給他購買畫作的款項。他也有比金錢更富有的東西。屈服於娶妻的必要性——多年後,他會對他的外甥,另一個一文不名的非長子說,有點違背我的本意——他找到了他所謂的永恆的安樂。結婚那天,凱瑟琳將一隻含有他頭髮的手鐲戴到了手腕上。她卑躬屈膝地愛他,卻絲毫不感到自憐。他慢慢地有了一個聽上去不可思議然後卻有充分根據的名聲,即他是個溺愛妻子的丈夫。時間流逝,金錢永遠都需要,種種安樂不期然地找到,激動也在荒涼地帶發掘出來。
他一到那不勒斯,就繼續收集畫作或者搜求古玩,對此,英國沒有人感到過驚訝。但是,他對火山產生興趣展示了他天性中一個新的層面。為火山而瘋狂比為畫作而瘋狂更加瘋狂。也許是陽光沖昏了頭腦,也可能是傳說中南方的放縱。接下來,這一激|情很快合理解釋為一種科學興趣,同時也是一種美學興趣,因為說得牽強點,火山噴發可以稱為美麗的。他晚上和應邀而來的客人從他火山附近的鄉間別墅的露台上觀看那壯觀的景緻,這沒什麼奇怪,就像日本平安時代的朝臣們一起賞月一樣。奇怪的是他想離火山再近一點。
火再次在山頂出現:這座山正在醞釀顯露它更大的威力。它一會兒發出隆隆的響聲,一會兒又格格作響,然後是嘶嘶聲;它噴射出的石頭不止一次地迫使這個最無畏的觀察者也不得不撤離山頂。第二年一次巨大的火山噴發發生時——一六三一年以來第一次最大規模的噴發,他收穫了更多的戰利品,這是一批火山岩石,大且各式各樣,完全值得送往不列顛博物館,他自費把它們運回了。收藏火山物品是他無私的激|情。
翌年三月,一次真正的火山噴發開始的時候,當一個巨大的金松狀的雲團——和普林尼的侄子在一封致塔西佗的信里描述的一模一樣——從山上往上噴涌的時候,他正在家裡拉大提琴。那天晚上他從屋頂看去,只見煙冒著火焰。幾天後,發出一聲巨雷般的爆炸聲,火紅滾燙的岩石噴涌而出,當晚七點,滾燙的熔岩開始漫溢出山頂,朝波蒂奇一路流淌而去。他只帶上貼身男僕、馬夫和當地導遊,就騎馬出城而去,整個晚上都待在山坡一側。火紅的溶渣像船一樣在嘶嘶作響的液態金屬上面漂浮而過,液態金屬在離開他僅有二十碼遠的地方瀑布似的落下。這次親歷讓他覺得自己是個無畏的人,這一直是一個令人愉快的幻覺。破曉時分,他開始下山。往下走了一英里,他趕上了前面的熔岩流。熔岩流淤積在一個深坑裡,不繼續淌了。
那麼多人出於責任感都要抱怨他的社交生活中的人情債,維持一個有大約五十個僕人,還包括幾名樂師的大家庭,使得他開支直線上升。他的全權公使的薪金幾乎不足以支付那些鋪張浪費的宴請款待,而要收到效果讓那些重要人物對他有深刻印象,這些鋪張又是必要的,是其工作的一個必要的組成部https://read.99csw•com分;難以滿足他資助的畫家們的期待;也不足以支付他為了必須和一大幫對手收藏者競爭而購買的古玩和畫作。當然,他最後是要準備賣掉他買下的最佳作品——他還真賣。收藏大多數東西需用錢,但是話又說回來,收藏品本身能變成更多的錢——一種令人感到滿意的平衡。儘管錢是其激|情的一個不太體面、卻又必需的副產品,但是,收藏仍然是一種男人的消遣:通過把物品納入自己的收藏,不僅是了解它們的價值,而且還賦予它們價值。這源於一種高貴的自我感知,而凱瑟琳——事實上,絕大多數女人——都不可能有。
它們聯結熱愛同樣物品的人。(但是,沒有人愛我愛的東西;夠啦。)它們將沒有同樣狂熱愛好的人分離。(天哪,差不多每個人哪。)
從此,這座山永遠都冒著煙團,偶爾還拋出熾熱的火山渣,噴出火,落下熔岩。現在,不管什麼時候爬山,他都知道做什麼事了。他把冷卻的熔岩標本收集在襯了鉛的皮袋子里,他把他從火山口滾燙的裂縫中取到的鹽和硫磺(深黃色、紅色、橙色)樣本裝在瓶子里。在騎士身上,任何激|情都尋找收藏的形式,而且還真因成為了收藏而變得非常合理。(很快,其他人爬上來撿走一塊塊新近令人感興趣的火山石;但是,聚積紀念品並不是收藏。)這才是純粹的收藏,不考慮贏利的可能。這裏根本沒有什麼買賣。他只能將火山作為一個禮物,為了他的榮耀,也為了火山的榮耀。
和現在一樣,當時登一次山也有幾個階段。那條路,在我們這個世紀已變成一條高速公路,可當時還不存在。但已經有條小路,人們能走到三分之二的距離,一直可以走到中心的火山錐與索馬山之間的天然的低谷。這個山谷現在已經被一九四四年噴發的黑火山岩所覆蓋,生長著樹木、有刺灌木和高高的草。在這裏,可以把馬匹留下吃草,而火山朝聖者則徒步繼續朝火山口攀登。
「畫瘋子,」他年輕時代的一個朋友這樣稱他——一個人的天性另一個人認為是瘋狂;是無節制的慾望。
一個慈愛但令人畏懼的舅舅,如果沒有某種大怪癖讓人覺得有點保護作用的話,那他就太可怕了。騎士第二次邀請他陪他爬山時,查爾斯還是婉言拒絕了,借口說自己膽小,缺少去面對危險的興緻。他希望如果他讓人產生了那明顯而經典的聯想(騎士在英國的許多朋友就是這樣),那他還是希望他的話被看作是一種恭維而非無禮:請記住,我不想聽到你遭受到老普林尼的同樣命運。騎士現在剛剛有一個他最喜歡的外甥,對他的恭維話,他會回答說:那你就會是小普林尼,向世人報告我的死訊。
然而,即使他希望火山別為發出喘息聲、超重以及沾沾自喜所褻瀆,他依然渴望——像所有收藏者一樣——展示它。而且他還不得不這樣做,假如遊客是來自英國的一個朋友或親戚,或是一位外國顯要,只要是維蘇威火山還繼續炫耀其表達力。他們還指望他陪著一起上山。他學生時代在威斯敏斯特的一個有怪癖的朋友弗雷德里克·赫維快要當主教了,他來待了漫長的一個月;他在一個復活節帶他上山的,結果,赫維的一個膀子被一點點火山噴出的東西燙傷了;騎士想這下他要跟人吹噓一輩子了。
地面變成灰色,鬆散,泥濘——每跨出一步都讓你覺得有阻力。風對著他的頭吹。快到山頂時,他兩隻耳朵痛死了,他便用蠟把它們塞住。
他們結婚十六年了,一直沒有孩子。
到了四面圍滿巨石的山頂,他停下來,擦擦柔軟、冰冷的耳朵。他朝海灣彩虹藍外層以外以及下面凝望。接著他轉過身來。每次他靠近火山口,他心裏都不無恐懼——部分是怕有危險,部分是怕自己感到失望。如果山吐出火,噴向空中,變成火焰和移動的灰牆,就會誘惑人看。山在自我展示。但是,山像這幾個月以來一直都相對平靜的時候,當它誘惑人更近距離去看時,他在察看是否一切如舊的同時,又在尋找某些新的東西。這種窺探希望得到回報。即使是在最平和的人心裏,火山還是照樣會激發起一種一睹毀滅性面目的強烈的慾望。
小時候,他集硬幣,然後集機械玩具,然後是樂器。收藏表達了一種與收藏本身相依戀、再相依戀的自由自在的慾望——它是一連串的慾望。真正的收藏家不是受收藏品的吸引,而是受收藏本身的吸引。騎士九_九_藏_書二十齣頭時,為了還債已經習慣而且被迫賣出了他收藏的幾件小畫作。
剛到任全權公使職位,他就又開始了收藏。騎馬不到一小時的路程,便可以到龐培和赫庫蘭尼姆了,這兩處正被挖掘、開採、揀選;但是,不懂行的挖掘者挖出土的任何物品都應該直接送往位於波蒂奇的王宮附近的收藏室。他設法買下羅馬一個貴族之家的一大批希臘花瓶;這批花瓶在這個家族已傳了好幾代。收藏就是把物品,有價值的物品搶救出來,使其免受忽略、不被遺忘,或者就是讓它們擺脫在別人手裡而非自己手裡的悲慘命運。但是,購買一整批收藏品而非努力地一件件尋找自己獵取的目標——這著棋並不優雅。收藏也是一種娛樂,其困難是給予收藏以榮光與快樂的一部分。一個真正的收藏家不喜歡大批地獲得(就像獵人不喜歡獵物只是被趕著從他們身邊經過一樣),靠收藏另一個人的收藏品,他沒有成就感:僅僅獲得或積累並不是收藏。可是騎士沒有耐心,不僅僅是內心的需求和迫切的需要。他是希望快一些看到他的第一件那不勒斯的收藏品。
但這也時常提醒我,哪些是我無法與你分享的東西。
他對一切都感興趣。他生活的這個地方其奇特性——歷史的、自然的、社會的——之多幾乎是無法超越的。它比羅馬大,是義大利半島上最富有,同時又是人口最稠密的城市,僅次於巴黎,是歐洲大陸第二大城市,它是天災之都,它有著最不合禮節、最低俗的國王,有最好的冰凍甜食,最快活的二流子、最無動於衷的麻木,還有,在年輕一代貴族當中,未來的雅各賓黨人為數最多。它那無與倫比的海灣既有尋常的物產,又有奇特的魚類。它的街道鋪著火山岩石,離開幾英里遠,是最近發掘的兩座死城絲毫無損的遺迹。它的歌劇院是義大利最大的,不斷地為觀眾送上閹割歌手銷魂的歌聲,這是又一個具有國際聲譽的地方產物。外表英俊、性|欲亢奮的貴族每晚聚在相互間的一個個莊園打牌;這種聚會稱為會話,其實是一種誤導,常常要到天亮才會結束。大街上,人聲鼎沸,川流不息,一派熱鬧的景象。皇家的某些慶典包括在皇宮前建造一座假山,用肉、野味、糕點和水果裝飾起來,禮炮齊鳴后,餓極了的下層民眾衝上去攻克山頭,假山就此土崩瓦解,陽台上,酒足飯飽的那些人鼓起掌來。一七六四年春天大飢荒期間,人們將長刀藏在襯衫里,沖向麵包店,需要時就把他人砍殺、打殘,就為了得到一點點配給的麵包。
在國外生活容易讓人把生活視為一個景觀——這是有錢人移居國外的原因之一。那些為飢餓、殘暴和政府反應不力震驚得目瞪口呆的人,看到的是永無休止的惰性、昏沉和一塊變硬的火山岩般的無知,而騎士看到的卻是一種流動。僑民心目中翩翩起舞的城市到了當地改革者或革命者那裡,卻成了死水一潭、管理糟糕、崇尚非正義。距離不同,城市不同。騎士從未像現在這樣活躍,這樣興奮,這樣思維敏捷。這樣快樂的超然。在教堂,在狹窄、很陡的街道,在宮殿——這裡有這麼多的表演。在海灣奇異的海洋生物中,他欣喜地發現(對這個勇敢的鑒賞家而言,藝術與自然之間是沒有衝突的)一種長著極小的腳的魚,這是超常進化的物種,儘管如此卻從未能遊走出水面。太陽無情地直射下來。他踩在滾燙的、軟綿綿的地面上,鞋底下熱乎乎的。高低不平的地面到處鑲嵌著珍寶。
不清楚他天生就是一個老師,一個解說員(龐培和赫庫蘭尼姆之行的導遊沒有人有他解說得好),還是因為很多與他關係密切的人都比他年輕,幾乎沒有人有他這樣的修養而學會成為了這樣的一個人。確實,騎士命中注定一輩子要擁有所有重要的關係,和比他小得多的人往來,包括或不包括凱瑟琳在內。(凱瑟琳是惟一一個能料到的比他年輕的人,小他八歲;人們希望妻子比丈夫小。)他兒時在王室的玩伴比他小七歲半;那不勒斯國王比他小二十一歲。比他年輕的人被吸引到騎士的身邊來。他似乎總是對他們很感興趣,希望進一步增長他們的才幹,無論是什麼樣的才幹;那麼的自信。慈愛的叔伯般的,而非父親式的——他從未想過要小孩——他會對他們很關心,甚至負責任,而並不指望有太多的回報。
他妹妹伊麗莎白的兒子查爾斯到他大旅行最南一站的時候,二十歲。騎士以前匆匆見過他幾次,那個臉色蒼白的、自信的小男孩已經長大成人,變為一個非常聰明、挑剔到幹不成事情的地步的年輕人,他收藏了一些價格不高的畫作和古董,同時也收藏了一批價格昂貴的寶石和礦物。他想給他舅舅留下深刻印象,他做到了。騎士在他身上一眼就看出了收藏者的那種出神發獃、迷離恍惚的極其親切的神情——礦物學無疑要成為查爾斯一生中最大的愛好——馬上就喜歡上他了。查爾斯執著地追求尋歡作樂,得到當地一個名叫楚迪夫人(是那個製作大鍵琴世家的遠房親戚)的交際花的性|服|務,坐在他舅舅的包廂里聽了幾個晚上的歌劇,從托萊多路上的小商販那裡買冰淇淋和西瓜,並公開表示他發現那不勒斯既不迷人,風景也不漂亮,而是邋遢、乏味、骯髒。他虔敬地聽他舅媽演奏大鍵琴(庫瑙、羅耶、庫佩林的作品)。他誠懇地聽他舅舅講話。他帶著羡慕的目光,察看著他舅舅收藏的畫作、雕像,還有花瓶;但是,裏面嵌有火山岩塊或海洋貝殼的粗糙的凝灰岩塊,火山爆發后的碎片,或者給他看的鮮黃色和橙色鹽塊,卻只能讓他激動萬分地想起他的晶體紅寶石、藍寶石、祖母綠、鑽石——這些可以稱為美麗的東西。他洗手很勤。他堅決不爬山。九九藏書
他攀爬到火山錐頂,朝下看去。只見深達數百英尺的大洞四周仍然瀰漫著晨霧。他從袋子里取出榔頭,四處尋找裂口邊緣上的一種彩色層。陽光溫暖著空氣,這時候,霧開始散去。每當清風吹過,往下能看見的景緻就遠一點,但是還看不到火。混濁的白色蒸汽從延伸的火山口洞壁里的裂縫處飄浮上來。最深處燃燒的內核藏匿在溶渣表層下面。一點點火光也沒有。整個一大塊——灰色的、無活力的。騎士一聲嘆息,把榔頭放回袋裡。無機物給我們留下了非常憂鬱的印象。
那年的十一月,騎士抵達,走馬上任。頭戴荊冠、身背十字架贖罪的婦女的隊伍已經走了過去,搶劫的人群散去了。達官貴人和外國外交家們取回了他們藏在女修道院的銀子。逃到北面十六英裡外位於卡塞塔那巨大、令人壓抑的低矮長排住所的王室成員,回到了城裡的王宮。空氣中瀰漫著讓人極其興奮的大海、咖啡、金銀花,還有人和動物糞便的味道,而非街頭數百具腐爛屍體的臭味。飢荒過後的瘟疫中死掉的三萬人也掩埋了。在不治之症患者醫院,數千名垂死的流行病患者不再以每天六七十人的數量在病逝前就先餓死。國外提供的玉米讓糧食缺乏的程度恢復到可以接受的狀態。窮人們又開始打著手鼓,歡呼雀躍,引吭高歌,但是,很多先前把長刀藏在他們穿在身上的襯衫里去搜尋麵包的人,現在更加頻繁地為了一些普普通通的民事糾紛而互相謀殺。春季聚集在城裡的瘦弱的農民逗留著不願離開,在此生兒育女。「天堂」會再一次建起、被野蠻攻克土崩瓦解、吞噬。騎士把國書呈交十三歲的國王及其攝政王,用當地貨幣一年一百五十鎊租了一棟三層的寬敞的大樓;從大樓望出去,由海灣、卡普里島和那座沉寂的火山構成的令人驚心動魄的美景盡收眼底;接著,他開始為他旺盛的精力安排盡量多的事務。
這座山要引起這個忙忙碌碌、自得其樂者全部的注意,就得蘇醒過來、開始噴發。他抵達后的那一年,還真這樣了。從山頂飄浮而上的煙霧越來越濃、越來越高。然後,黑煙和蒸汽雲混雜在一起,夜間,火山錐一圈著上了紅色。迄今為止,他一直都著迷於尋找花瓶以及他能夠從出土文物中順手牽羊的小玩意兒,但他現在開始爬山、做筆記了。他第四次登山一直爬到上https://read•99csw.com面的斜坡時,他經過了一座六英尺高的硫磺小山丘,而這小山丘前一個星期並不存在。接下來一次爬上白雪覆蓋的山時——時值十一月份——山丘頂正冒出藍色火焰。他又靠近些、踮起腳尖,接著,他頭頂上——還是身後?——一種炮火般的聲音讓他心頭一緊,他往後一跳。往高處四十碼的樣子,在火山口,一柱黑煙騰空升起,接著是石頭成弧線飛出,其中一塊石頭在他附近落下。是的。
收藏是我的天性,他有一次對妻子說。

他在目睹的是某種他一直想象、一直想知道的東西。

騎士作為鑒賞家和有學問的人的聲譽,他的和藹可親,他在王室逐漸享受到的任何其他全權公使都無法與之相比的寵愛,使他成為這座城市最顯要的外國居民。凱瑟琳頗感自豪的是,她不是朝臣,用不著阿諛奉承,國王是個粗俗得令人瞠目的年輕人,舉止荒唐可笑,她很反感,同時,王后則勢利,生了一堆孩子,聰明,獨攬大權,她也很反感;而讓騎士感到自豪的卻是他能夠逗樂國王。沒有理由讓凱瑟琳陪他去參加宮廷里舉行的食物大戰的宴會;他則每星期要被召去三四次。和她在一起,他從不覺得厭煩;但是,他一個人也開心,一整天一整天地在戶外,陽光下,頭腦平靜時,就在海灣划著小船用魚叉叉魚;要不就在他那涼爽的書房或儲藏室,盯視著、察看著、逐一清點他收藏的珍寶,要不就翻閱他從倫敦訂購來的魚類學、電學和古代史方面的新書。一個人懂得再多,看得再多,總還是不夠。總有許多憧憬。在他的婚姻里他沒有這樣的感覺,他的婚姻是一次完全成功的婚姻——其中,一切允許出現的需要都得到了滿足。沒有挫折感,至少他沒有,因此,不憧憬,也不企盼兩人盡量多地待在一起。
他不會知道我們對他的了解。對我們而言,他是過去的一部分,撲了粉的假髮、風度翩翩的長外套、有帶扣的鞋子,鷹鉤鼻子,高高翹起的側面輪廓,充滿智慧,看著、注視著,完全是一副超然的神態,凡此種種,均質樸地體現出來。他看起來冷淡嗎?他只是在設法應對,應對得非常精彩。他為他所見所吸引並感到愉悅——他被派往國外接受一個如果說不是最重要,也是很重要的外交職位——他讓自己忙忙碌碌。他的異常活躍是重度抑鬱症患者的癥狀。他對一件又一件事情表現出狂熱之情,令人感到驚訝,他就此躲過了一個接一個憂鬱的旋渦。

哦,聽著。你難道看不見。你難道看不見這有多美啊。
儘管他有適度的意淫,但是,他認為,自己的性情是溫和的。在那個時代,享有他這樣特權的男人到三四十歲時一般都發福了。但是,騎士一點都沒有失去他年輕時體力充沛的慾念。他為凱瑟琳嬌弱、缺乏鍛煉的體質而擔心,她熱情地迎接他定時的擁抱時,他都會局促不安。他們之間幾乎沒有了性的熱情。他沒有找情婦,當然,他並不為此而感到什麼遺憾——不管旁人認為怎麼會有這種咄咄怪事。偶爾,莫名就會衝動起來;熱情高漲;他發現自己潮濕的手心摸到層層疊疊的衣服,然後是寬衣解帶,用手指撥弄觸摸,推動。但是,這種舉止會讓他失去繼續動作下去的慾望;他會被吸引去關注獲得、佔有其他東西。幸好,凱瑟琳對他的收藏品充其量也許不過是善意地表現出感興趣。對於愛音樂的人來講,欣賞合作,合奏,是件自然的事情。做合作收藏者卻是非常不自然。一個人總想獨自佔有(和被佔有)。
騎士發現自己喜歡與陰曹地府有點關係的東西。他帶著一個馬夫,騎馬出發去城西那塊硫磺地,然後脫得精光,在淹沒於水中的死火山火山錐形成的湖中沐浴。在那頭幾個月,走上露台,遠眺陽光下表現良好的火山是會想入非非的,幻想著大災過後會有平靜。火山的裊裊白煙、偶然響起的隆隆聲和蒸汽的噴發似乎是那樣的常見、沒有威脅性。一六三一年,拖勒·德·哥勒科一萬八千村民喪命,這次火山噴發的破壞程度甚至比埋葬了赫庫蘭尼姆和龐培,以及眾所周知的讓羅馬艦隊博學的海軍上將老普林尼喪命的那次還要大,但從此以後,就沒有什麼稱得上災難了。九九藏書
就他所能想象得到的一個完美的妻子而言,他覺得他娶的似乎就是這樣的,她寬宏大量,而他則憤世嫉俗;她病懨懨的,而他卻身強力壯;他會忽略而她卻總表現得體貼溫柔,就像她那六十件全套餐具一樣絲毫不差——這樣一位和藹可親的、長得不太難看的演奏大鍵琴的女繼承人。大家都覺得她值得欽佩,這讓他心裏喜滋滋的。她不軟弱,而是真心實意地順從,她並不缺乏自信心。宗教信仰讓她生機勃勃;她對他不虔誠感到驚愕,這有時使她似乎高人一等。除了他自己及其生涯之外,音樂是他們共享的主要愛好。兩年前,利奧波德·莫扎特及其神童兒子造訪這座城市,凱瑟琳坐下來為他們演奏時,她表現出的戰慄非常得體,隨後的演奏一如既往的出色。英國公使的官邸每星期舉辦音樂會,當地所有的社交名流都渴望受到邀請;在音樂會上,那些在演出季節每場歌劇演出中都大聲喧嘩、嘴裏吃個不停的人這時變得鴉雀無聲。凱瑟琳震住了他們。騎士自己則是個技藝精湛的大提琴手和小提琴手——二十歲時,他曾在倫敦拜大師基阿蒂尼學習提琴演奏——不過,他坦承,與他相比,她是個更出色的音樂家。他喜歡有種種理由去讚許她。他喜歡誇獎人,甚至勝於希望被人誇獎。
騎士把馬交給馬夫,抓起手杖,把袋子向肩上一撂,就邁開穩健的步伐,沿著山坡向上爬去。重要的是要把握好一種節奏,使其不知不覺,彷彿在做白日夢一樣。像呼吸一樣行走。使其如身體所需、空氣所需、時間所需。今天早上就是這樣的情形,這次是清晨,除了天冷,除了他耳朵里疼痛,他戴著大帽子還是抵禦不了寒冷。對於不知不覺的事情,不該有任何疼痛。他穿過樹林(早一個世紀,這些山坡上還是森林覆蓋,動物密集),越過林木線,這裏,風颳得更猛。過了黑火山岩道和一塊塊矗立著的火山巨石,小路變得越來越昏暗、越來越陡。現在感覺真的是爬山了,他的步子慢了下來,開始能夠舒服地感覺到肌肉的伸展了。他沒必要停下來喘口氣,但是,他確實停下來幾次掃視那紅褐色的地面,尋找著有彩色礦層的尖石。
也許,最讓人高興的並非是火山的毀滅性,儘管人人都愛看大火噴發,而是火山對每種無機物都逃脫不了的萬有引力定律的藐視。看到植物世界,首先令人感到高興的是其垂直向上的趨向。這就是我們喜歡樹的原因。也許,我們關注火山是因其向上提升,像芭蕾一樣。熔融的岩石飛多高,高出蘑菇雲多少。令人震撼的是山自身爆炸,即使是隨後還得回到地面,就像舞者一樣;即使它並非只是下降——它是落下來,落在我們身上。但是,它先上去,它飛起來。而一切都在拉扯,往下拽。往下。
那不勒斯被添加到了大旅行觀光的城市名單上,每個來的人都希望在有學問的英國全權公使的講解下,驚嘆一下那些死城。既然這座山顯出有可能再次出現險情,他們就想來一次不尋常的、令人懼怕的體驗。這就此成為又一個吸引人的景象,並且為窮人創造了工作的機會;導遊、垃圾搬運工、挑夫、食品飲料供應商、馬夫,如果登山是在晚上的話,還有提燈的人——晚上是觀看最可怕情景的最佳時間。拿真正的山,比如阿爾卑斯山,甚或幾乎有它三倍高的埃特納火山的標準來看,維蘇威火山太容易被征服了,它充其量不過是業餘登山者費點力的一次運動而已。這個終結者誰都爬得上去。對騎士來說,這座火山是個知交。他沒有覺得登山非常艱難或者種種危險有多麼可怕,而大多數人,由於低估了登山要花的氣力,結果,攀登的艱難嚇得他們魂不附體,對它可能帶來的傷害驚恐萬狀。他們一返回,他便會聽到講述他們所經歷的冒險故事,螺旋狀噴出的火,冰雹(或陣雨)般落下的石塊,伴隨著的喧鬧聲(炮聲、雷聲),討厭的、惡臭的硫磺味。地獄之口啊,地獄之口就是這樣!所以,人們相信它就在這裏,他會說。哦,我說的不是字面意思,遊客(如果是英國人,因此一般就是新教徒)會這樣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