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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三

第一部

騎士考慮著人對令人作嘔的事情產生種種反應的差距。在一極,凱瑟琳,她對國王的瘋狂的粗俗,正如對王宮裡許許多多情況一樣,感到驚愕不已。在另一極,是國王,對他而言,令人作嘔的東西是一種快樂源泉。他本人則處於兩極中間,這也是一個朝臣必須待的位置,他是既不氣憤,也不麻木。氣憤本身就是粗俗的,是軟弱的標誌,是缺乏教養的標誌。必須容忍偉人身上的古怪習性。(先前,騎士難道不一直是另一個國王童年時代的玩伴嗎?那個國王小他七歲,時常表現出十足瘋狂的行為來。)人的本性難移。沒人改得了,大家都知道。
就一天,老王子打斷他,怒氣沖沖。

這個故事他給許多客人講過了,是關於他作為全權公使來到這裏三年後所發生的事情。西班牙的查理三世——這個那不勒斯國王的父親——和奧地利的瑪麗亞·特里薩達成了協議,雙方王朝結盟,女皇從她眾多公主中欽定了一個,備齊了價值昂貴的嫁妝,眼淚汪汪的新娘和她眾多侍從已經準備出發——在那不勒斯,窮奢極侈的王室婚禮已達到了事先精心計劃的狀態(公共場所的布置,頗有寓意的煙火和糕點的設計,為迎親隊伍和舞會而作的曲子),貴族和外交官一個個都已經為宴會和新服飾的額外花銷作好了準備……對哈布斯堡王宮來的黑衣特使沒有人會有心理準備,他帶來了喪氣的消息,十五歲的大公主就在她啟程的前夜,死於肆虐維也納的天花,這一疾病幾乎也讓女皇喪命。
六個小夥子合扛一副覆蓋著深紅色天鵝絨的靈柩朝他們走來。一個牧師手舞香爐跟著。兩個標緻的僕人手捧插滿花朵的金花瓶。十六歲的國王跟在後面,一襲黑衣,一塊黑手帕捂著臉。
裏面全是白的,有洞穴,還有迷宮,還有——
他把騎士拉到靈柩跟前,棺材里躺著一個身穿飾有蕾絲花邊白袍的年輕男子,雙眼緊閉,睫毛柔軟,臉頰紅潤,雙手交叉放在胸口,上面斑斑點點有一些淺褐色的小疙瘩。
別,你們千萬別笑。我生命之光!我心之歡樂!這麼年輕。還是個處|女,至少我希望如此。竟然死了!美麗白皙的手我本來要親吻,美麗白皙的手她原本會放在這兒——他一番演示,表示放的位置。
它像座城市嗎?整個世界?
眉頭一皺,他的頭耷拉下去。一陣猛烈的噼里啪啦聲在排泄系統的深處達到了高潮。
他們已經這樣做了,騎士說。
裏面冷嗎,國王插話。熱的話,巧克力會化掉。
有一些味道她聞不到,因為她在花園裡——或者因為她是在過去。她被赦免了城市的味道,像晚上從窗口往街上傾倒的污水和泔水的味道。還有二衝程引擎小汽車和軟褐煤磚(我們這個世紀後半葉東歐的味道),紐瓦克城外化工廠和煉油廠的味道,香煙味……但是,為什麼說「被赦免」?她也會很喜歡這些味道的。的確,味道從遠方來,她聞到了未來的味道。
(我聽說沒有人比你更受國王的寵了,聽眾打斷了他。是的,騎士說,我當時在場。)
我感覺它快下來了。
接著,國王挽著他的新娘,來到了陽台上。又響起一陣吼叫,跟動物隊列出現時沒有多大不同。在國王接受群眾的喝彩聲和歡呼聲時,王宮其他陽台上以及上面的窗口很快地涌滿了王室的主要成員、一些更重要的貴族,以及非常受寵的外交使節團成員——
國王舉手投足不像個國王(太令人失望了!),他沒有扮演自己完全與眾不同的角色:沒有機智,沒有高貴,沒有距離。只有粗鄙和慾念。但是,那不勒斯常常讓人震驚,即使是在它令人銷魂的時候,也是如此。來自外鄉的、在信仰方面極其堅韌的薩爾茨堡虔誠的天主教徒利奧波德·莫扎特,看到貴族的異教徒迷信行為以及禮拜儀式中極其荒唐的偶像崇拜,感到不勝驚愕。英國遊客對龐培城那些下流的壁畫和陽物感到憤九-九-藏-書怒。人人都鄙視這個幼稚的國王的異想天開。一個人人都感到震驚的地方,就是一個人人都編故事的地方。
如果騎士以他陪國王上廁所的版本開講,那麼,他可能接下來會講另一個故事,在這個故事里,巧克力扮演了一個角色。
這位粗俗的國王一下子就對瘦弱的英國騎士的沉著冷靜印象深刻,幾乎同樣令他印象深刻的是他十七歲時迎娶的維也納哈布斯堡王室家族的妻子的聰明;自從他們的長子出生之後,王后就坐鎮國家議會,現在是這個王國真正的統治者。要是孩子的父親是個像騎士這樣的人,而不是坐在馬德里的國王寶座上的那個令人畏懼、傲慢、陰鬱的人,那該多麼令人愉悅啊!騎士熱愛音樂,不是嗎?國王也是;音樂對他而言,就如食物一樣。騎士不也是個運動健將嗎?除了總是要去登那座兇險的山,他還喜愛垂釣、騎馬、打獵。打獵是國王生活中主要的愛好,他打獵是要把勞累、困難和偶爾的危險等因素排除掉的;這一危險限制同時又被認為是給予屠殺動物以熱情和合法性。助獵者把數不勝數的一群群野豬、野鹿和野兔趕進圍欄,然後驅趕著它們從國王身邊經過,國王則站在行宮御苑內一個堅固的、磚石砌的無頂崗亭內,或者在牧場中央騎在一匹馬上。他在那裡射擊,幾乎是百發百中。然後,他就走下來,或者下馬,把袖子卷到肘關節處,開始動手幹活,用刀切開那些還冒著熱氣、淌著血的身體。
和每一個外國的外交官一樣,騎士也有大量添油加醬的關於國王能夠如何如何肆無忌憚的故事,可以講給貴客聽,讓他們開心。讓國王非同尋常的不是他出恭方面的幽默,騎士這樣說著就開講了。關於排便的笑話在義大利大多數王室里是司空見慣的,我聽說。真的,他的聽眾會說。
是的,一座山。由一隊隊木匠在宮殿前的大廣場中央用一根根大樑和板子搭建起一個巨大的金字塔形台架;然後又將它裝飾、雕塑成一個讓人嘖嘖稱讚的小公園,有鐵柵欄圍著,還立了一對有寓意的雕像守護著大門。
是的。
但是個小世界。非常愜意。我不會需要這麼多僕人。我喜歡一個小世界,裏面有人,也許人也是小小的,他們願意做我想做的一切。
這可能不是一頓好飯,國王說。我肯定它是頓好飯。味道這麼好,又怎麼可能不是一頓好飯呢?
(弄臣:某個把你說過的最後一個詞或幾個詞又對你說的人。)
所有這些味道,我們認為好的或者壞的,惡臭的或者醉人的味道,全都向她襲來,布滿了塑造她的每個大理石粒子中。如果可能,她會高興得顫抖起來,但是,她還沒有被賦予動的能力,甚至連呼吸的能力都沒有。這是一名男子在教導、在解放一名女子——決定什麼對其最好,因此謹慎行動,不會全方位出擊,非常滿足於創造一個有限的生命這一想法——更好的是,一直保持,美麗。(無法想象故事里有一位女科學家和一尊希波呂托斯美麗的雕像;也就是說,美麗的希波呂托斯的雕像。)所以,狩獵女神僅有嗅覺,她內在的世界,沒有空間;但是時間誕生了,因為一種味道接著另一種,一種味道壓過另一種。隨著時間,來了永恆。有嗅覺,僅有嗅覺,意味著她是個聞的生命,因此想繼續聞(慾望永遠驅使其獲得不朽)。但是,氣味有時候的確消失(甚至,有些消失得飛快!),儘管有些氣味會又飄回來。當一種氣味慢慢消失,她感覺——她是——變小了。她開始做夢,這個聞的意識,夢想著她如何才能留住氣味,靠把它們貯存在她體內,她就永遠都不會失去它們了。就這樣,後來,空間出現了,當然還僅僅是內部空間,因為這時黛安娜開始希望她能夠在她的大理石身體的不同部位留住不同的氣味:狗屎味留在她左腿里,向陽開花植物味留在一個肘關節里,剛刈過的草的芳香味則留在她的腹股溝里。她珍愛它們,它們她全都要。她體驗了痛苦,不是一種壞氣味的痛苦(說得更精確些,是不悅),因為她根本就不知道好壞,無法做出這麼大的區分(每種味道都好,因為任何一種氣味都比沒有氣味,比無感覺好),而是失去的痛苦。每種愉悅——以及聞,無論她聞什麼九九藏書,都是純粹的愉悅——都是體驗意料之中的失去。她想做個收藏者,如果她知道如何成為一個收藏者,那該有多好啊。
這個男孩的胸口輕輕地上下起伏。
儘管有一些人顯得頗為狼狽,他們被油膩膩的污物天女撒花似的灑了一身,他們穿的可是他們最漂亮的衣服——他們想方設法要把衣服擦乾淨,這讓國王狂笑起來——但是,許多人認為國王潑灑通心麵是一種恩寵的標誌,所以,他們沒有去躲閃,而是互相推搡,去搶回一點來享用。
(一座山?他的聽眾會問。)
我來表達我真誠的——
(我相信,我並不是在讓你們以為這裏的下層社會太糟糕,騎士插話說。在大多數情況下,他們非常和藹。沒錯,他的聽眾喊道——想到人類的野蠻而非不公平,沒再說什麼。)
好啊,國王說。他伸出手去,用力拍打騎士瘦瘦的屁股。騎士點點頭,覺得自己的腸子也在攪動。但這就是朝臣的生活,不是嗎。騎士不是這個世界的一個統治者。
如果國王陛下獨自一人,也許能更加集中思想出恭。
一種味道。一種滋味。一種觸動。不可能描述。
他只知道追求感官刺|激;他父親故意讓他幾乎成為文盲,他被有計劃地培養成一個軟弱的統治者。因為他喜歡和城裡一大幫遊手好閒之徒稱兄道弟,所以,他還有個綽號叫乞丐王,不過,他相信的種種迷信是這裏所有人都相信的,而非僅僅是未受過教育的人才信。除了惡作劇還有打獵這兩樣他經常乾的事情,僕人們的種種消遣也讓他不去想王室裝模作樣的儀式的束縛。騎士到達卡塞塔那雄偉的王宮時,有一次發現國王在忙著把牆上的燈取下來擦拭。當一支精銳部隊駐紮在波蒂奇王宮所在地的時候,國王便在營地開了個小酒館,賣酒給士兵。
騎士說飯菜味道很好。
國王喜歡動物屍體中流出的血的味道,喜歡肚子或通心粉在大鍋里變粘稠的味道,喜歡聞他自己和他小孩的排泄物的味道,還有松樹和茉莉醉人的味道。讓他得了個「大鼻子國王」綽號的那長長的又肥又圓的器官既丑得嚇人又顯得專橫。刺|激性的味兒吸引他:辛辣的食物,要死沒死的動物,一個順從、梨花帶淚的女人。不過,還有他那讓人恐怖的父親的味道,憂鬱的味道。(他在騎士身上幾乎聞不到這一味道,在騎士身上,這種味兒要淡得多,抑制住了。)他妻子身上令人安心的動物般的味道會吸引他進入她的身體,但完事之後,他倒頭便睡時,另一種味道(或是一個關於味道的夢)會喚醒他。刺鼻的小顆粒撫弄著他大鼻孔的內側,飛向他的腦子。他喜歡一切雜亂、豐富的東西。氣味聚集、散開。氣味粘附、跟隨。它們散開、瀰漫。一個氣味的世界是無法統治的——人主宰不了氣味,是氣味主宰你——而且國王並不真的喜歡統治。哦,要是有個微型王國該多好啊!
我來告訴你們,騎士可能會繼續講下去,國王惹起的另一次食物爭搶,這次可不那麼好玩。這次發生在我給你們描述過的假葬禮后的那年,那時,那個死了的未婚妻的妹妹被指定替姐姐嫁人。她一知道自己跟什麼樣的人訂婚,哭得個淚人似的,比她姐姐還傷心,但還是被人從維也納送過來;開心的是,這個公主毫髮未損地抵達了,接著就成婚了。現在,我必須解釋的是,騎士解釋說,這裏王室所有重大的慶典活動都包括一項內容,即造一座堆滿食物的假山。
像巧克力一樣!
國王在上廁所。褲子褪到了腳踝處,他在用力的時候,皺著眉,大便噼里啪啦就下來了。雖然才二十四歲,但他胖,很胖。他的肚子和他妻子一樣全是一圈圈的贅肉(她一輩子總共懷孕十七次,現在已經懷過六次了),他坐在那個巨大的陶瓷便器椅上晃來晃去。他笨手笨腳地吃了頓大餐,有豬肉和通心麵和野豬肉和西葫蘆花和果子露,這頓飯兩個多小時前就開始了。他已經把酒吐到一個他最寵愛的貼身男僕身上,把麵包塊扔到他那乾癟的、好爭辯的首相身上。騎士吃得很少,即使沒有這些令人厭惡的場面,也已經覺得胃裡撐了。接著,國王宣稱,享用了一頓美味佳read.99csw.com肴后,他希望同樣好好地排泄一下,願意由桌上一位貴賓陪同,這位貴賓也是他的朋友,以及打獵的好夥伴,即英國全權公使。
哦,哦,我的肚子!(一陣哼哼、響屁、嘆息。)
幫我,國王對站在開著的門邊的王室寢室總管說。他站不起來了,他那麼胖。

接著,聖埃爾莫堡頂上響起炮聲,表明進攻可以開始了。極度飢餓的人群回應了一聲嚎叫,然後衝破士兵防線;士兵們只好把他們揚起前腿的馬騎到宮牆的安全處。用肘關節推、膝蓋頂、拳頭打、互相推搡著,身體最棒的男孩和年輕男子衝到前面,開始登山;山上旋即就人山人海,有人往更高處爬去,有人則拿著戰利品下山,還有人停在中間,將家禽切成塊,生吃,或者扔幾塊給下面那些伸著手的女人和孩子。與此同時,其他人則把刀一下子就捅進用繩子拴在山腳下的牲畜的身體。很難說一個人的哪一種感官在受到更猛的衝擊:鼻子,受到血腥味和受驚牲畜拉下的糞臭味的衝擊;耳朵,受到被宰殺的牲畜的慘叫聲和人從山上什麼地方掉下來或被推下來時發出的尖叫聲的衝擊;衝擊眼睛的則是,放眼望去,四處亂竄的痛苦而可憐的牲畜,或者某個不幸的人,所有這些情景令人瘋狂,而且還有來自那些窗戶和陽台的喝彩和表示鼓勵的喊叫,以至於他沒有把刀捅進豬或山羊的肚子,而是捅進了他邊上一個人的脖子。
夏天。八月二十四日——公元七九年火山大噴發的紀念日,其實,是毫無意義的巧合而已。天氣:感覺粘糊糊的不透氣,蒼蠅亂飛。空氣里瀰漫著硫磺的臭味。高高的窗戶面向整個海灣。鳥兒在御花園裡鳴叫。一縷淡淡的煙柱在山尖上飄來飄去。
這是騎士在他喜愛的一個不信神的法國作家寫的一本書里看過的一則寓言,凱瑟琳一聽到那幫人的名字就要嘆息、蹙額。想象這麼一個公園:裏面立著一個女人美麗的雕像,不,是一個美麗女人的雕像,雕像,即,那個女人,緊握弓箭,不是裸體但像裸體(大理石束腰外衣緊貼著她的乳|房和臀部的樣子),不是維納斯,而是黛安娜(箭是她的)。她本人就漂亮,束髮帶箍住長鬈髮,她對所有的美都漠然了。現在,接下去講故事,讓我們想象一下有個人能賦予她生命。我們在想象一個根本不是什麼藝術家的皮格馬利翁,這尊雕像不是他造的,他只不過是在花園裡的雕像底座上發現了她,比真人稍大一些,他便決定在她身上做個試驗:一名教師,然後一個科學家。別人塑造了她,然後拋棄了她。現在,她是他的。他沒有迷戀她。但他有點好為人師,希望看到她把自己的才能發揮到極致。(也許以後他會愛上她——很可能是有悖於他的理智,還會想和她做|愛;不過那就是另一個故事了。)所以,他懷著試驗的精神,縝密思考後,慢慢前行。並不為慾望所驅策,慾望並不迫使他一下子想要得到一切東西。
他舔了舔自己白白胖胖的手。呣,我的手是鹹的!他悄悄地把手塞進腋窩,接著說:它得有個大廚房。王後會幫我做飯,她會恨這件事情。她得剝蒜頭,數以百萬的一瓣瓣亮閃閃的蒜頭,我要將它們塞入她的體內,然後我們就會有蒜頭寶寶了。人們會追著我,央求我喂他們,我會把食物朝他們扔過去,我會逼他們吃。
裏面是冷的,騎士邊說,邊用一塊溢滿夜來香精油香味兒的絲手帕擦擦額頭。
從前有座山,像夜一樣黑。
(國王最年輕的侍從,因為他長得女孩般面容姣好,而常常被人取笑;這次他被召來裝扮已故的公主,騎士加以解釋。停頓片刻。還有巧克力糖豆……你們猜得到它們意味著什麼。真的猜不出,他的聽眾說。這些,騎士解釋說,是天花的膿皰。)
王子不屑的神情。
國王說,給我講一個故事。
他朝騎士跳過來,一把抓住他的手。來,你可以是一個悼念者。
你們會覺得奇read.99csw.com怪,騎士接著說,搶劫這座山怎麼只需花這麼短的時間。現在搶起來更快了。因為那是最後一年活殺分割牲畜了。我們年輕的奧地利王后對那種場面厭惡極了,她懇請國王對這一殘暴的風俗做出一些限制。國王就頒布法令,公牛、小牛和豬必須先由屠夫宰殺、然後分成四塊掛在柵欄上。這種做法延續到今天。正如你們看到的,他最後會說,即使是這裏,在這座城市,同樣也有進步。
(騎士也沒有說最後他是怎麼脫身的,但他倒是提到這場鬧劇從頭到尾有一個侏儒樣的牧師一直在為死者做彌撒。並不真的是牧師,他的聽眾會說。當然是國王的另一個侍從,不過是穿上了牧師的衣服而已。考慮到牧師也會參与這種胡鬧,騎士會這樣回答,這個牧師倒也很有可能真是個牧師。)
不,沒下來。我沒有!我下不來!哦,我怎麼辦啊?
騎士的汗已經淌到眉毛下面的眼皮上,他眨眨眼睛,把汗珠掀了回去,心想這是不是國王玩的一個討厭的惡作劇啊。
躺在棺材里的年輕人在冒汗,巧克力糖豆開始化了。國王,強忍著笑,把手指放在嘴唇上。我要委託演一場這個題材的歌劇,他宣稱。
看,看,非常逼真!

(你知道這裏人們是如何看待葬禮的,騎士會插上一句,總是急於說出來。怎麼表露悲痛之情都不為過。)
不是這樣,國王反駁道。你知道我是怎麼被王后、被塔努奇、被所有的人使來喚去的,除了你,我親愛的好朋友。是的,我需要一個巧克力世界!那是我的世界。我要的一切。所有的女人,不管我什麼時候要。她們也能成為巧克力,我要吃她們。你難道從來都沒有想過吃人會是什麼情形?
等等,等等,等等,騎士最後說。
(真叫人驚訝,他的聽眾會說。有點像這兒的狂歡年。但毫無害處,我覺得。)
一個故事,騎士說。
國王從一個侍從的手上奪過火把,擺了個歌劇中的造型。哦,我的愛。我的新娘死了!
所以,現在狩獵女神有了嗅覺。她濃眉下面圓圓的、有點凸出的大理石眼睛看不見,她微啟的雙唇和柔美的舌頭沒有味覺,她光滑的大理石肌膚對你的或者我的皮膚沒有觸覺,她可愛的貝殼般的兩耳聽不見,但是她挺括的鼻孔能嗅到遠近所有的味道。她聞到美國梧桐和白楊樹的味道,樹脂味,刺鼻,她能聞到蟲子一丁點糞便的味道,她聞到士兵靴子上的鞋油味,還有烤栗味,烘焙培根味,她能聞到紫藤,向陽開花植物和檸檬樹的味道,她能聞到逃離皇家獵犬還有國王僱用的三千助獵者追趕的鹿和野豬的惡臭味,聞到一對情人在附近灌木叢縱情交媾發出的味兒,剛刈過的草坪的芳香味,宮殿煙囪的煙味,遠處胖國王上廁所的味道,她甚至能聞到塑造她的大理石被雨蝕的味道,還有死亡的味道(儘管她根本不知道死亡為何物)。
護柩者竊笑。
國王玩的酗酒男孩的把戲,令人作嘔、試圖嚇人一跳。英國騎士玩的則是不予理睬、不動聲色的貴族遊戲。如果我出汗不像他那麼多,騎士想,場面會好看些。
山一造好,許多伙食承辦商及其幫手便開始爬上爬下。山麓小丘上的麵包師在摞巨大的麵包棍子。農民則把成箱成箱的西瓜、梨子和橘子往上拖。家禽販子則把活雞、鵝、閹雞、鴨和鴿子的翅膀釘在通向山頂的小路兩旁的木柵欄上。數以千計的人來到廣場安營紮寨,這時的山堆滿了層層食物,山上花團錦簇,旗幟飄揚,全副武裝的士兵騎著焦躁不安的馬團團圍住日夜守衛著。到了宮內盛宴的第二天,人群增加到十倍之多,可以清楚地看見他們的刀、匕首、斧頭和剪刀。中午時分,傳來一陣吼叫,屠夫們拖著一長串公牛、綿羊、山羊、小牛、豬,進入廣場。他們用韁繩把它們綁在山底部的時候,人群頓時安靜下來。
(我可以問一下多高嗎?我不太肯定,騎士說。至少四十英尺吧。)
你難道不為我感到傷心嗎?國王對騎士喊叫。
全天——國王氣得直跺腳——我都得待在屋子裡。我們玩了一會兒跳蛙遊戲,然後就玩摔跤,但是,這個更好玩。好玩多了。
他幹什麼?他怎麼賦予她生命?小心翼翼地。他要她有意識,而且,他堅信知識皆源自感覺這一相當簡單的理論,決定先打開她的感覺中樞。慢慢地,https://read.99csw.com慢慢地。一開始,他會只給她一種感覺。他選擇哪一種?不是視覺這一最高貴的感覺,也不能是聽覺——嗯,沒必要對所有的感覺梳理一遍,儘管也就這麼幾種感覺。我們抓緊點講,他首先給予她的,也許吝嗇了點,是嗅覺這個最最基本的感覺。(也許,他不想被對方看到,至少現在還不想。)應該補充一句的是,為了讓試驗可行,我們必須認為這個神聖之物在其不滲透的表面之下有著某種內在的存在或者反應;但這僅僅是個假設,儘管是個必要假設。關於這一內在存活的狀態,到現在為止還什麼結論都不能下。女神,美的化身,一動不動。
看!國王大聲咆哮。他們不讓我打獵,他們不讓我乘船出去釣魚——
正如你看到的,陛下悲痛不已,王子說道。
(為了製造效果騎士停了下來,他的一個聽眾說,我明白我得堅強點才能接受下面的事情。)
陛下!
隊列走近了騎士。把她放下,國王說。
我討厭獨自一人待著!
騎士身上飾有星和紅緞帶的宮廷盛裝因汗水而越來越濕,他倚牆站著,薄薄的嘴唇吸進惡臭的空氣。幸好不是更糟,騎士心想,這個想法他已經用來自我安慰了大半輩子。這次他的意思是,國王本來可能要腹瀉的。
騎士怎麼才能向他的聽眾表達國王是多麼的令人作嘔呢。無法描述。他不能把國王發出的臭氣裝在瓶里,送到聽眾的鼻子底下讓他們聞,也不能像他經常把從火山獲得的硫磺和鹽寄回皇家學會那樣,把臭味寄給他在英國的朋友,他講的故事他們聽了很開心。他也不能吩咐僕人拿一桶血來,然後把自己的雙臂放到桶里,一直沒到肘關節,以演示給大家看國王在他稱之為打獵的一天殺戮下來親手剖開數以百計獵物的情景。他也不願模仿國王日落時站在港口市場賣他一天捕到的旗魚。(他賣他捕到的魚?是的,還討價還價。但是,必須補充的是,騎士說,他把他掙的錢扔給了那幫整天跟著他的遊手好閒的隨從。)騎士是個朝臣,但他不是演員。他無法扮成國王,哪怕就一刻兒時間,去演示,去顯示。這不是一種男子氣的舉動。他只是陳述,在陳述的過程中,其十足的可恨逐漸縮小成一個故事,沒什麼令人激動不已的事情。在這個無節制、過度、泛濫的王國,國王只不過是一件物品。既然他只能用語言來講述,那麼,他能夠解釋(國王的低能化教育、貴族們愚昧的迷信),他能屈尊,他會挖苦。他能夠有一種想法(他對他在描述的東西不表示一種立場就無法描述),這種想法會自行顯得優於感覺的事實,令它們失去實質性內容,壓制住它們的嘈雜聲,除去它們的臭味。
也許,歌劇這個詞讓騎士想起最近和凱瑟琳在聖卡洛親眼目睹的一幕,發生在帕伊謝洛一部新作的首場演出期間。那是狂歡節的最後一個夜晚。國王和他們隔著兩個包廂,他過一會兒就來看看,哼哼唱唱,大呼小叫,吃吃喝喝;國王不坐在自己的包廂里,而經常隨意霸佔更上面的包廂,而這些包廂的常客認為這樣鵲巢鳩占是件榮耀的事情。那天晚上,國王命令讓人給他送來一份通心麵,他先是讓他附近的人聞到了油、乳酪、蒜頭和牛肉湯的香味兒。接著,國王又趴在護欄上,開始用雙手把滾燙的食物朝下面的樂池扔過去。
(騎士停頓一下,等大家的反應。這些可憐的觀眾當時怎麼辦呀,他的聽眾問道。你們也許認為他們會介意的,騎士說,但在場的每個人似乎都欣賞國王的惡作劇。)
(騎士沒有接著說他已經不止一次地看到過國王的腹股溝——看到過國王本人很白的皮膚,上面斑斑點點都是皰疹,御醫認為是身體健康的標誌。)
當天上午得知噩耗,騎士便全副王室盛裝,坐上他最好的馬車前往弔唁。一進宮殿,他便要求帶他去見國王,但他沒有被帶到國王的房間,而是帶到了通向一個大展覽廳的高高拱門裡的一間凹室,展覽大廳長約三百英尺,兩邊都掛了狩獵圖;在這裏,某某聖王子——國王的家庭教師,站在那裡沉思。不,不是沉思。是發怒。遠遠的在展覽廳另一頭,一列人鬧哄哄的、散發著香味兒,手執火把和蠟燭浩浩蕩蕩地朝他們走來。
是的,給我講講巧克力山。一座全是巧克力的大山。那正是我想要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