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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四

第一部

我看到一片燒黑的廢墟。火山錐不見了。
狹窄的街道。躺在陽光下的一個麻風病人。幾隻哀嚎的狗。在埃夫羅西娜低矮的屋子裡另外幾次造訪。
聖杯王后藝術天賦很高,埃夫羅西娜說。是的,而且慈愛……浪漫……她身上有種超凡脫俗的東西,您感覺到……異乎尋常地敏銳……有一種不依賴外在幫助的內在美……沒有什麼……
我看到了火,騎士說。
行。再挑一張。
騎士說,這色彩的確是褪了。
別擔心,騎士說。
但沒有危險,她繼續說,因為他是不會死的。
她渾身顫抖,大汗淋漓,被陣陣猛烈的咳嗽和打嗝所折磨,她在表演非常不舒服的樣子。不,那肯定不對,因為顫抖、出汗、咳嗽、打嗝的人是不舒服。但這仍是一場表演。
她點點頭。閣下的夫人。
死亡,死亡。他在關上自己注意力的閥門。
她一開始就告訴他說他會長壽。聽到這個,騎士揚起眉毛,皺起了鼻子。
騎士繼續令自己感到驚訝。每個人,包括他自己,都以為他對宗教的吸引力極其懷疑——不受其影響,這讓凱瑟琳感到絕望,無論是信念上,還是性情上,他都是個無神論者——竟然是一個粗俗的算命師的秘密顧客。它一直得是個秘密,假如他對任何人講,人家都會嘲笑的。接下去,這件事就會十分荒謬。他的話將會殺死魔法,但是,只要他的造訪不講出去,那麼,這一經歷就只會懸在他腦子裡。既真實又不真實。既令人信服又不令人信服。
理性睡去,母親出現。這個指甲開裂、目光怪異的豪|乳女人跟他打趣兒,逗他開心,向他挑戰。和她爭論,其樂無窮。
我想象不出這會是誰,他說。
那個愚者
那個男孩拿過來一個木盒。埃夫羅西娜打開蓋子,拿出塔羅牌,放在桌子中央,紙牌還用一塊正方形紫色絲綢包著。(珍貴的東西都必須包起來存放,慢慢地、慢慢地打開。)她把牌從包裹里取出后,就把綢布鋪開在桌子上。(珍貴的東西都不能與粗糙的表面接觸。)她洗了洗牌,然後遞給騎士重洗一下。
也許,閣下對他的死亡終究是感興趣的。
但是,這是閣下。聖杯國王。不可能是別人。
埃夫羅西娜對那些牌研究了一番。大人,這是個大耍兩面派的人。
您不耐心了,大人,一個真正的北方之子。
他沒有回答。
您醒著嗎?
她玄妙地講她的威力,她揚言自己既是過去、又是未來雙重的公民身份。未來寓於現在,她說。未來,如她所形容的,似乎是出了錯的現在。一個恐怖的前景,他想。幸運的是,我不會看到很多了。隨後,他回想起她曾經預言,說他還能活四分之一個世紀。但願再過四分之一個世紀未來再到來!
騎士喜歡有個秘密,一個他能任憑自己沉溺其中的小缺點,一種可愛的軟弱。誰也不會完全始終如一的。就好比騎士生活的這個世紀,他並沒有傳聞的那麼理性。
騎士最近製作了他的兩卷對開本「關於火山的信件」,獻給皇家學院,書中,他定製了一些插圖。其中一些插圖上有他,有的是步行,有的騎著馬。有一張插圖裡,他在看馬夫在阿佛納斯湖裡洗澡;另一張上——一個難忘的場合——是陪一幫王室成員到了裂口邊沿,裏面的熔岩在翻滾。一幅雪景,畫面中火山看上去靜謐極了,沒有觀察者,但是,多數展現火山活動帶來的奇形怪狀和千變萬化的圖片都有一些人的身影:一個景緻要求對一種凝視的描寫。噴發是其本性,火山的本性,即使只是偶爾噴發。如果你只想有一張火山的照片,那就是這張了。
二十六。
據說,幾年前,這個女人預言了最近攪擾這座火山長時間沉睡的一大一小兩次爆發的年份和月份。他打算讓她講講這個。不過,他當然不能開門見山,直奔主題,他十多年前就知道了這些懶惰、狡猾的人當中的這種行事方式。他必須聽許多卑躬屈膝的感激之辭,說最卓越、最尊貴的騎士,年輕國王(願年齡賦予他智慧!)的最親愛的朋友和顧問來訪,並肯屈尊走進她卑微的住處令其深感榮幸。他必須啜飲一點她稱為茶的有點甜的釀造飲料,一九九藏書個瘦高個男孩端上來的,他十五歲左右,左眼看上去像鵪鶉蛋一樣;然後他得攤開自己修長的手,放在她毛絨絨的掌心裏。
真的嗎?那閣下肯定是個非同尋常的人,我完全有理由相信這一點。誰又會對自己不感興趣呢?
他摸起來,感覺紙牌油膩膩的。而且,不像他在那些貴族家的客廳里見過的那種漂亮的手繪牌,這些紙牌由木版印製而成,色彩粗糙、模糊。
又來一張,似乎又是個年輕男子。
哦,騎士說,我承認對自己有興趣。我像下面進來的人一樣愛自己。
埃夫羅西娜低頭片刻,嘆口氣,朝那個男孩點點頭。男孩從角落櫥櫃里拿出包在一塊孔雀綠布里的什麼東西,走過來放在他們中間的擱板桌上。她慢慢地揭開布,下面是個無蓋的盒子,厚厚的乳白色玻璃做的。她專註地盯著盒子,把那塊布像孩子的圍嘴一樣圍在自己的胸前,咕噥了一些聽不見的話,在空中做了幾個動作,然後在她自己胸前畫十字,低下了頭。表演這就開始了。啊,騎士說,鼓著勁。
熱情……和藹……一個給我們出主意,提供幫助和機會的人……有藝術氣質、舉止優雅……經常感到厭倦乏味,需要不斷刺|激……有崇高的原則,但容易受誘使……是聖杯騎士!
讓我看看這張牌,騎士說。
她忙著重新點亮蠟燭,好像這樣就可以不看他了。騎士氣得臉通紅。能再多點嗎?多不了了。她把布從胸前拿下來,蓋住盒子。
他猜她五十歲左右,當然,你對這裏被稱為「人們」(即大多數人)的那些居民的年齡永遠都沒有把握,因為他們,尤其是女人,一般看上去都比實際年齡大。面前這個女人有一張精明、清秀的臉,眼睛是琥珀色,不,是綠色,有力的下巴,灰白的頭髮紮成辮子盤在頭上;強壯結實的身體,肩上披掛下來層層疊疊粉紅、黃褐色相間的披肩,令其身體輪廓影影綽綽。她靠著一面拱牆,坐在一張大橡木椅子上。騎士則端坐在一張椅子上,為了讓他坐得舒服些,上面墊上了幾塊破墊子。
我走路穩當著呢。
你這樣說,因為你知道我是誰。
他做了個手勢,意思是說:這個房間,這個國家,這件荒唐之事。我必須耐心,他告誡自己。我身處野蠻人中間。他目光離開這個女人掃視過去,發現那個獨眼男孩蹲在角落裡注視著——僕人?她的助手?這個男孩有著和她一樣犀利的目光,只是因為少了一隻眼睛而更加意味深長。
她對他說她能讓他進入一種催眠狀態,當然,她不敢肯定他喜不喜歡。閣下想看見他已經看見的東西。
我保證我們下次談這個,她在說。(恐懼,還是火山?)她會和她兒子談,她兒子還是個孩子時就爬火山,知道火山的秘密。
我在讓色彩在我心裏變得鮮艷,她喃喃低語。
她睜開眼,昂起頭。我聞到草的味道,我聽見林中鳥鳴聲、水聲和走動的腳步聲。
我不是很容易就被嚇著的。
騎士笑笑:從這張牌上,你能知道我什麼?
啊……
埃夫羅西娜臉色煞白。她兩眼朝盒子里盯視,呻|吟,發出嘶嘶聲。
是的,閣下的勇敢令人欽佩。
他想看到火。他看見的是她說過的燒黑變平的山頂。山變成了墳墓,躺在它的垃圾堆里。他看見了它一會兒,當然接著他會忘掉它:可怕的未來。海灣沒有魚,也沒有游泳的孩子;沒有煙雲的山頂成了荒涼的熔渣堆。這個美好的世界發生了什麼,騎士大喊道,手朝桌上的蠟燭猛揮過去,彷彿要用意志力將它重新點亮。
合上牌,她遞過去讓他挑一張。
在他大腦深處,他記得自己想搞清楚他為什麼坐在這裏,接著想起要是和他的朋友們講起他這次勇敢的行為,肯定會很有趣的。
她用食指和中指夾住一張牌遞給他。牌上,粗糙地畫了一個身穿雅緻長袍、右手執一隻大杯子或花瓶、左臂隨意放在寶座上的人。不對。
我很想知道你究竟要如何進行下面的事情。你是要讀卡片,或查看動物內臟,還是咀嚼苦葉子然後進入一種昏睡狀態——
什麼?
即使,她問,我能讓您母親的靈魂升天也不說過去?
他開始聽到一陣低沉且漫散的嘶嘶聲、咔嗒聲。一種幾乎是無聲的雜訊,就像那些跳舞者幾乎不動的動作。
騎士沒有回答。
將來是個洞,埃夫羅西娜低聲說。等您掉進去,便不能肯定您會掉進去多深。您要我看,我不能控制我看多深。但是,我看見……是的。
也許吧。但不是像所有女人被形容的那樣。告訴埃夫羅西https://read.99csw.com娜對她的描述對不對?
哦,水,他打斷她。還有土。還有空氣,我猜想夜幕降臨前,我們就要看到火了。
別談我的命運了,我們談點別的事情吧,騎士說著,把手抽回,不再讓她細看。事實上,我根本就不是在尋找關於我自己的什麼信息。
我什麼都看不見,他說。
您活了多少年啦。這是個吉利數字。別生我的氣,大人。
如果我不能讓您消除疑慮,她在說,大人,我能嚇唬您一下嗎?
我從未覺得年輕過,他惱火地說。這感覺像是個新的想法。這個自詡的女算命師沒有讓他感到驚訝,倒是他自己讓自己感到驚訝了。
人們帶著許多恐懼來找我,她說。我無法把所有的都消除。
什麼?
又一次在埃夫羅西娜家。
接著,她告訴他他面前有一個大喜事。
大多數來向我諮詢的人都想知道他們什麼時候會戀愛,她在說。或什麼時候得到一筆遺產,或者什麼時候死。
騎士回答說他非常愛他的妻子,他知道他繼承遺產的可能性是零。而且,只有傻瓜才想知道他的死期、毀掉他剩下的日子。
她現在不失時機地直奔主題了。
不遠的將來,他小心補充了一句。
房間消失了。飲料里肯定攙了一些催眠劑,這讓他想象自己是在一座巨大的地牢、一個岩穴、一個大洞穴里。裏面,一張張圖片閃閃爍爍。牆是乳白色的,就像他第一次造訪時她拿給他看的玻璃盒子,也像國王的那雙胖胖的手。在一面牆上,他看到一群人在跳舞。
她低頭看牌,遲疑一下,接著乾巴巴地說:您是……藝術和科學研究的贊助人……擅長於讓命運的潮汐流進適合您目的的渠道之中……對權力有抱負……喜歡在幕後發揮作用……不願向別人吐露心事……我可以接下去說——她抬起頭來看——但是,告訴埃夫羅西娜,我說得對不對,大人?
她看著他。閣下認出我描述的這個人了,從他臉上我能看出來。某個與他關係很親近的人。不是兒子。也不是兄弟。也許——
閉上眼睛,大人。
變化這麼大,她繼續說下去。所有樹林都沒了。不再有馬了。有一條黑道。現在,我看見某種相當滑稽的事情。一群群人艱難地往山上爬,互相推推搡搡。一個個似乎都很高。像您這麼高,大人。但他們穿的衣服卻非常怪異,您辨不出誰是上流人士,誰是僕人,他們看上去全像僕人。靠近山頂處……一個小木屋裡有個人在賣火山岩塊和一盒盒的彩石,藍色的紅色的黃色的,還有印刻了火山圖片的圍巾和盤子。哦,我擔心我說得太超前了。
我們繼續玩遊戲吧。
他飄忽起來。他讓活力下面的昏昏欲睡升騰起來並瀰漫全身。他讓自己的性情如同一座伸縮自如的橋一樣,滑開讓那艘幻想的大船通過。
我看到的太多了,她輕聲低語。
有幾分像,騎士不情願地說。
她前傾身子,吹滅桌上的蠟燭,又盯著盒子裏面看。我現在看見它了。哦——她故作詫異地搖搖頭——哦,多醜陋啊。
我兒子。
我描述的閣下夫人說得對還是不對?
他抽出一張牌,給她。啊,她驚叫一聲,閣下選了自己。

你描述女人的方式是所有女人都喜歡的。
又一個冬天。一個月的時間隨國王在亞平寧山腳宰殺動物,參加聖誕舞會,款待顯赫外賓,與學術團體頻繁通信,一次遠足,和凱瑟琳到阿普利亞區看新出土文物,以及他們每周的音樂會(但凱瑟琳身體不適)。那座山白雪覆蓋,躁動著,冒著煙霧。騎士收藏的畫作,迄今為止明顯是早期繪畫大師的作品,現在包括了幾十幅本埠畫家創作的水粉畫和油畫,描繪的是火山景色和身穿艷麗服裝,載歌載舞的當地人。它們標價都非常低廉(是根據畫面的掌尺或碼數來標價的),現在就掛在通往他書房的畫廊里。他去看了在大教堂一年上演兩次的奇迹劇,大家相信該城的福祉有賴於它:守護神的塊狀血的液化。該城最出名的一個迷信塊。騎士四處尋找著不那麼為人熟知的當地落後的種種表現,他安排了一次與有名的女算命師埃夫羅西娜·普莫的會面。
您知道這山有多麼喜怒無常。任何事情隨時都會發生的。
我在想象那些人物,她說。我認識他們。他們開始動了。我在看他們怎麼動,我看見微風把他們的衣服吹得沙沙響。我看見馬尾巴甩得嗖嗖響。
我們要不要從過去開始?埃夫羅西娜的聲音問道。
她放下盒子。她的聲音恢復了原本的那種迎合討好。但是,https://read.99csw.com閣下喜歡水。整個那不勒斯都喜歡看到他坐船出來整整一天在我們金色的海灣垂釣。
不是花瓶家族的另一個成員,我相信。
她抬起頭來。
為什麼?他惱火地說道。

這個愚者是誰啊?騎士叫道,臉漲得通紅。那個獨眼男孩從角落的陰影里走出來。
有人敲門。可能是瓦萊里奧。
騎士這個人總喜歡看到更多,他對自己笑笑,玩味著這一差別。
我的適應能力強,他說。對自己說:我在觀察,我在收集證據。他在藤椅上挪了挪身子。
爆發二十六次?你看見那麼多次嗎?
他又不自覺地閉上眼,然後聽見一片混亂的騷動聲,便睜開眼睛。
騎士不明白她在說誰。但他確定他已經讓這個未卜先知者花費了不少時間閃爍其辭地展示她的力量,所以,他伸手到皮夾里掏出些錢放在桌上。埃夫羅西娜趕緊做了手勢,阻止他,說閣下光臨就是足夠的酬勞了,應該是她給他送個禮物才對,然後她吩咐托洛或是巴爾托——她是怎麼稱這個獨眼男孩來著?——陪騎士和僕人回家。
你看見它什麼時候再次爆發?
我在呼吸,他說。
埃夫羅西娜洗了牌,遞給他。這次,給她之前,他看了一下他挑的那張牌。是一個女人左手拿一個大杯子或是花瓶,一個身穿飄逸長裙的女子,坐在大小適宜的寶座上。
蒼天不容!騎士大叫起來,同時,睜開眼睛,看著她奇怪、犀利的盯視。因為這裏的人總是聲稱熱愛自己的母親,也許是這樣,所以,她無法知道即使只是想象一下對那個缺乏愛心、令人敬畏的美人的天罰,都是多麼的不受歡迎;從童年時代開始,他就知道別指望從她那裡得到任何東西。什麼都別指望。
埃夫羅西娜放肆地看著他。大人,我會看見您要我看的東西。
大多數人腦子裡沒有的東西是看不到的。在熱愛火山的人士中,早騎士一個世紀前,傑出的前輩阿塔納斯·珂雪曾經目睹了埃特納火山和維蘇威火山的噴發,他還用滑輪帶把自己放進兩座山的火山口。但是,這些大胆的近距離的觀察,進行起來要冒很大風險,而且伴有許多的不舒服(他的眼睛會被煙怎樣地灼痛,那些繩索又是怎樣肯定會弄痛他的身體),可這沒有嚇退這位精明的耶穌會會士,他照樣純粹靠想象描述了火山內部的情況。他的《地下世界》中的插圖展示的維蘇威火山從橫截面看,是一個環繞著另一個世界的空殼,有天空、樹木、山脈、峽谷、大洞穴、河流,還有火流。
我告訴騎士他不老,她嗓音沙啞地低語。我老了!我的上帝,我難看死了。啊。我明白,在我老得不行的時候,我會獲得拯救。我會重返青春。我會活幾個世紀!接下來——她開始笑——接下來我就會是埃米莉亞。再接下來,我就是優薩匹亞。是的,接下來我會去遊歷許多地方,作為優薩匹亞·帕拉蒂諾,我會名聞遐邇,甚至連美國教授都會對我感興趣。接下來,我到何種情況啦——她用披肩邊掖掖眼睛——對,是埃莉諾拉。埃莉諾拉很壞——她大笑。但是……接著,我離開那不勒斯,搬到倫敦,我是埃莉,領導一大群——
我一直都醒著,騎士宣稱。他曾閉起眼睛。
我,我什麼都沒了解到。讓我看看。
這是埃夫羅西娜的方式,大人。
騎士不耐煩地揮揮手。讓我看點別的東西,一些其他招式,他說。我對你所有的花招https://read.99csw.com都感興趣。
真有趣,騎士心想。這女人不是傻瓜。她想和我交流,而不是僅僅給我亮出她的把戲。
閣下沒有認出這個肩背靛藍色皮書包、拿著捕蝴蝶的網的一頭淺色頭髮的年輕人嗎?
相反,這是個充滿奇迹的世界,一個人必須對此感到滿足。美。奇迹,其中主要是火山。但是,沒有神奇,沒有。
他問這何時會發生。
他挑的牌上是個沿著一條小徑行走的年輕男子,他專註地盯著一隻大杯子看,杯子他用左手抓住、右手掌托著。杯子上端用他的大氅的褶邊罩住,好像不想讓人看到裏面的東西。他穿一件短緊身上衣,露出了他的屁股和鼓鼓的生殖器。
這樣的感覺讓您比您現在的年齡年輕,她說的時候,一隻胳膊相當戲劇性地一揮。關於青春和年齡,埃夫羅西娜是……一位專家!我已經告訴閣下還能活很多年。這難道不是人人都喜歡聽到的嗎?
年,大人。
維蘇威火山又快要噴發的時候,騎士爬得更勤了,部分目的是要領略一下他已經變得多麼無畏。那個女算命師預言他要長壽是否就是指這個?有時候,爬上沸騰的火山,他感覺比在任何別的地方都要安全。
再來一張牌,大人。
這裡是長壽,她喃喃自語。這可不是騎士喜歡想象的東西,這是一種想象力的展開。他仍然在期待著那不勒斯接下來有一個更好的職位。比如說,馬德里。或者維也納。
閣下準備好再抽一張牌嗎?
密閉的房間讓他頭昏眼花。他聽見她在低語,聽見那個男孩離開房間,大鍾嘀嗒嘀嗒響著,一隻蒼蠅在嗡嗡地飛,一條狗在吠,還有教堂的鐘聲,手鼓聲,一個賣水的人的叫賣聲。各種匯到一起的聲音逐漸消失,恢復了平靜,接著,是更清晰的,彷彿是分開打包一樣,鐘聲,人聲,鈴聲,狗叫聲,叫賣聲,男孩回屋聲,他自己的心跳聲,接下來又是一片寂靜。騎士努力去聽見一個人的說話聲,一個非常微弱、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而與此同時,這個圓潤的大嗓門在嘀嘀咕咕著這座山的種種危險。他還在努力去聽見那個人的聲音。騎士一心想追求體驗,所以,他擅長於專註。你以你關注的為核心,訓練它專註地集中在某件事上:心靈凝視。一旦你知道你能做到,就容易了。無需在黑暗中。它全在內心裡。
門外,喧嘩聲慢慢地一浪高過一浪。
懸崖峭壁?
閣下似乎認為年事已高。
傍晚時分,他站在山頂上。看著太陽越來越大、越來越紅、越來越活力四射,慢慢地向著大海落下。等待最美的時刻,他願意延長的時刻,即太陽落入地平線,有那麼一剎那就彷彿落坐在自己的底座上——最終落到海岸線後面,令人討厭的結局。在他周圍,火山肆無忌憚地發出喧鬧聲,醞釀著下一次噴發。幻想著無所不能。去放大這個。去終止那個。去切斷聲音。在管弦樂隊的後排,定音鼓手已經在他前面的兩面大鼓上敲出一陣急奏,然後迅速放下槌子,輕輕地、穩穩地把他兩個手掌心放在鼓面上讓鼓聲消失,然後低下頭,耳朵對著鼓,確信其音調依然準確(一陣自命不凡的又重又猛的敲擊后,這些動作優美雅緻)——同樣,人們也能讓一種想法、一種感覺、一種恐懼平息下來。
年?
恰恰相反,他厲聲說道,我好奇極了。正是好奇心把我帶到了……這裏。
什麼?
我根本就不明白這一套!這是誰啊?
閣下不感到好奇嗎?
不是一般都要攤開來的嗎?
說服她頗費了點勁。除了供燭外,所有蠟燭都滅了。年輕的普莫端過來一杯飲料,騎士往後靠在椅子上。
夠了,騎士說。
她抬起頭,兩眼大睜,嘴巴抽搐。
不,我不想看到災難!不想!
我知道,我讓您失望了。但是下次再來。每次我看到的東西都不一樣。原諒埃夫羅西娜今天沒有對您講更多關於火山的事情。
再來一張。他長嘆一口氣,伸出手,又抽了一張——最後一張。
睜開眼睛……
我看見……我看見水!她的聲音變得嘶啞。沒錯!海底撒滿了打開的箱子,溢出了珍寶。我看見一隻船,一隻巨大的船——
我不喜歡我看到的東西。大人,您為何要叫我看看將來?不。不。不……
她搖搖頭,笑笑,舉起那張牌。
大人,您現在真在聽。
你看到你母親了嗎?埃夫羅西娜的聲音在問。人們總是看到自己的母親。
她戲弄地看著他。我們再試一張?你不相信埃夫羅西娜。但是牌不撒謊。我徹底洗一次牌,你看好了。
這些只是圖片而已,騎士說,他很驚訝自己這麼不耐心;九*九*藏*書對埃夫羅西娜?還是對圖片?

騎士不知道,火山平靜期間,他敢不敢嘗試下到火山裡面去。當然,他並不認為自己會找到珂雪的地下世界,他也不認為火山是地獄之口,或者火山噴發,就像一次飢荒,是神的懲罰。他是一個有理性的人,漂浮在迷信之海上。一名廢墟鑒賞家,就像他在羅馬的朋友皮拉內西一樣,因為,假如這座山不是個大廢墟,那它還是什麼?一座能夠復活並造成更多廢墟的廢墟。
山提供一種不同於任何其他東西的體驗,一種不同的尺度。地在伸展,天變大了,海灣變寬了。你這時不用記得你是誰。
她翻開紙牌,攤在那塊正方形大絲巾上,讓他看每張牌都不一樣,他可以從七十八張牌中隨便挑哪張。但他挑了這一張。
我當然沒有看到我母親,騎士說,揉了揉眼睛。
這太叫人震驚了,埃夫羅西娜叫起來。我看了一輩子的牌,還從來沒有碰到哪個人連抽四張牌竟然是同一花色的。
但是,您已經,而且不止一次,差一點被一枚燃燒的導彈擊中。您可能會倒下去,失去平衡。您可能下去,但爬不出來。
聖杯侍從,她嚴肅地說,是個詩意的年輕人,酷愛……沉思與鑽研……非常欣賞美但也許不夠……在成為藝術家這方面不夠勤奮……另一個年輕的親戚……我看不見,但我想他是你夫人的一位朋友……他要——
在他第三或第四次造訪時,她終於主動提出為他解釋那些牌了。
雜訊和憂鬱的動作。

啊,這是為我抽的,埃夫羅西娜驚叫一聲。不過也是為你抽的。什麼運氣啊!
起初,全是頗具特點的氛圍,曲里拐彎的街道,斑駁的石屋,破舊磨損的門,上面是些無法辨認的文字,那個女人低矮潮濕的房間牆壁刷成白色,天花板滿是煙熏的污漬,供燭滴淌著蠟,爐火上支著大鍋,磚地上鋪著草墊,那條黑狗跑過去嗅他的襠部。騎士把瓦萊里奧留在外面,和女算命師的一組顧客一起等著給他們算命並治療,他感覺相當,嗯,具有伏爾泰風格:處於一種文化人類學的氣氛之中。他獨自一人。其他民族種種迷信的一個觀光客。感覺優越,享受此優越感,蔑視所有迷信、巫術、狂熱和非理性,然而也並不討厭面臨的令人驚訝、迷惑不解的情景。願意聽見一個死者的聲音回蕩,願意看到一張桌子跳動,讓這個百分之百的陌生人來猜他稱呼他母親的乳名,描述他腹股溝處紫紅色的胎記……因為話又說回來,如果不是像此時此地所認為的這麼粗俗,這終究會是一個神奇的世界。
我願意聽聽將來的事情,他咕噥了一聲。他忘記去搞清楚為什麼埃夫羅西娜會認為他母親死了,後來才記起:他老了,所以她現在會很老了。不漂亮了。
什麼?他生氣地說。問題又說了一遍。他搖搖頭。不從過去說起!
他沒有回答。
但是,你看見那座火山了嗎?
女算命師為他好而苦苦編造故事,騎士看到這樣的戲劇場面,點頭表示讚賞。她嘆了口氣,雙手捧著盒子舉在她的面前。
你看見什麼了吧?關於火山的什麼東西?
還有我爬山。這也是大家都知道的。
為什麼不,騎士心想,下一張牌至少我們就會不談我的家庭了。他又抽了一張。
火山!騎士大喊一聲。他已經要求埃夫羅西娜,降神會不要關乎他的個人命運,他幾乎沒料到她會這麼不著邊際地夸夸其談,拿她自己說事。
她把牌拿回去時,輕輕一撫,把它們弄成扇形,盯著它們看了一會兒,然後閉上眼睛。
牌上顯示出年輕的查爾斯騎在馬背上,頭上沒戴帽子,長發垂肩,身穿一件簡簡單單的緊身短上衣,上面是短大氅,他把杯子或花瓶端在胸前,彷彿要把它送給前面什麼人。騎士把牌還給埃夫羅西娜。
閣下沒有看見這個年青人正從一個懸崖峭壁上走下來嗎?
騎士自認為好比——不,就是——得體和理性的使者。(這難道不是研究古代藝術教給我們的東西嗎?)除了一個頗有賺頭的投資和他的收藏欲的滿足,在這些石頭、這些瓷器碎片、這些黯淡的大理石、銀器和玻璃物品中間,還有一種教益:它們是完美與和諧的楷模。這些荒涼的、對超凡入聖的東西很警覺的古物,早期資助人大都沒有見著。他在古董中所忽視的東西、他不願意看見的東西,都在他對火山的珍愛上得到補償:荒涼的洞穴、黑暗的岩穴、裂縫、懸崖和大瀑布,洞中有洞,石下有石——還有那垃圾和狂暴、危險、瑕疵。
大人,這是這張牌的意思。我一點都沒有添油加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