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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五

第一部

騎士下馬,把馬朝巴爾托洛梅奧牽過去以後,看見月光下的條條小路滿是微光閃爍的灰燼和骯髒的岩石。重達百磅的石頭砸在村子里;幾乎沒有房屋燒毀,但是,他看見的每扇窗子都破了,一些屋頂也塌了下來。手持火把、頭上髒兮兮的人和他走在一起,急切地講述著他們的故事。不錯,他們是待在屋子裡的,他們有什麼選擇呢?有些人頭頂著枕頭、桌子、椅子,或者酒桶蓋子出去,可他們被迫折回,被石頭砸傷了,要不就是外面的熱浪、灰塵和硫磺讓他們感到窒息。他聽到了令人恐怖的事。然後,有人帶他去看一家人,他們過早地在前一天就尋找避難處,卻詭秘地死了。(「閣下,沒有人叫他們去地窖,也沒有人叫他們待在那裡!」)在通向地窖低矮的入口處,有個村民手持火把走在前面,照亮了一幅非藝術的活人畫。母親、父親、九個孩子、幾個堂表兄妹,還有一對祖父母:他們全部都背靠土牆筆直地坐著、目光盯著正前方。他們的衣服原封不動。他們的臉並不扭曲——所以,他們不可能是窒息而死的。他們的外表完全和平常一樣,除了頭髮,看上去沒有生命的頭髮上積了厚厚的白灰,因為農民不戴假髮,這讓他們看上去像雕像一般。
對畫作代理人,還有在多次給查爾斯的信里,他都抱怨他想買的東西——畫——在漲價;花瓶更是如此。上漲,部分原因是他收藏它們。這使它們增值。
事實上,你可以擁有很多。這取決於你的胃口,而非你的儲藏條件。這有賴於你忘我的程度,也有賴於你真正感覺有多不舒服的程度。
王后的兄弟約瑟夫大公來訪,騎士帶王室成員一行上山觀看新的噴發。這次出行為了確保他們舒適,派了好幾百僕人跟著,儘管如此,他們再怎麼悉心照顧,隨著他們越來越靠近,根本就阻止不了空氣變得越來越熱。國王開始煩躁,叫人把他的轎子放下。
一天早上,騎士去地下儲藏室的時候,猴子的草墊上是空的。他咬斷了繩子。他藏起來了。騎士生氣了,把自己關在書房裡,不出來。僕人們找遍了大宅的每個房間,一邊找一邊罵罵咧咧的。到第三個晚上,他們才在酒窖里找到了他,邊上是一本咬得無法補救的皮拉內西論壁爐架的皮封面對開本著作。亞歷山德羅上前用繩子套住了他,猴子號叫著,還咬他的手。有人去叫來騎士。傑克畏縮在那裡,但還是讓騎士把他拎起來。猴用力拽騎士的假髮,騎士把他抱得更緊。傑克好像是退隱了幾天,要重新考慮一下他自己的天性,現在重新出來的時候更像猴子了,狡猾、吵鬧、淫穢、頑皮。騎士不想要一個假的孩子。他要一個假的被保護對象,一個小丑……可憐的傑克愛他愛得很凄苦,只好順了他的心愿。現在,他的訓練、他對騎士的真正的用處可以開始了。
你們看啊。看他多友好啊。

傑克,騎士繼續對查爾斯描述,傑克,我現在這樣喊他,淺棕色的頷毛襯映著,那張聰明的臉顯得非常黑。談到智力的話題,他對通信者更是詳盡敘述;對他們的智力他很敬重。傑克他比我命中要在這裏陪伴的大多數人都聰明,騎士在一封致沃波爾的信中寫道。他動作更高雅,他舉止更講究。
騎士第一次休假四年後,他和凱瑟琳回到英國,差不多又待了一年的時間。他的職位無足輕重,這一點變得越來越顯而易見,國務大臣們在忙於對付美國殖民地的叛亂、對抗法國,儘管如此,他對學問和提高鑒賞力所做出的貢獻獲得了空前的稱讚。他已成為一種象徵,就如同他擺好姿勢、讓喬舒亞·雷諾茲爵士畫像時佩戴的巴思勳章上的星和紅緞帶一樣;人們根據他的種種激|情的標誌就能認出他來。肖像畫上,騎士坐在一扇打開的窗邊,遠處的維蘇威火山冒著絲絲縷縷的白煙,在他穿了白襪勻稱的小腿上面的膝蓋上,攤著他的一本關於花瓶收藏的書。
哦,我夫人多冷呵,國王大笑著說。話里沒有同情。他突然朝邊上的轎子傾過身去。大兄弟,摸摸看我淌的汗,國王尖叫道,同時已經拉過他那大感驚訝的舅子的一隻手,放到他襯衫裏面。這一荒唐的親昵動作馬上讓這位奧地利大公開上了下流玩笑。過了一會兒,他認為那個獨眼男僕太過莽撞,竟然讓一根棒落在他頭上斷了。(小心又小心的巴爾托洛梅奧只不過是一直在叫喊,說他們待在他們待的地方不安全。)騎士當時正在掃視火山噴出來的浮岩堆,無法去保護他。
接著傑克會露出一臉的憐憫,把東西放下。(如果猴子會笑,他也許就笑了。)仔細看吧。你再怎麼細心也不為過。
偉大的私人收藏是一種不斷刺|激、過分刺|激的物質濃縮。不僅因為總能往裡面添加,而且因為它已經太多了。收藏者的需要就是要過多、過度、過量。
在騎士生活的年代,自然界的鑒賞家們喜歡指出猴與人類之間的種種契合之處,並公開承認他們自己對此大為驚訝。但是,比起人類來,猴更是社會動物。單獨一隻猴子無法表達猴子的本性。一隻猴獨處就是一種流放——陣陣的情緒低落增加了它天生的機靈。一隻沒有同伴的猴擅長滑稽地模仿人類。

對有人來說只是玻璃,傑克會迷著眼看,抬起頭來,抓抓頭,然後又仔細看起來。
騎士心想,搞清楚他們是怎麼死的,會很有意思的。火山深處地下一次強烈的震動?一種致命的火山毒氣迅速的瀰漫?在他身後,那個小侍從,年輕的巴爾托洛梅奧語氣肯定地講出了他的想法。大人,他們是給嚇死的。
任何一周都會出現幾十個希望得到某種幫助或贊助或捐助的請求,包括由那不勒斯王室統治的另一半、更加異乎尋常的另一半王國所提出的許許多多的要求。一位西西里島伯爵請求騎士幫助他恢復他在錫拉庫扎的考古研究會會長的任職,他聲稱是有人在巴勒莫密謀后把他從這個職位上趕下來的。也是這位伯爵,曾經是騎士費勁想得到的幾件畫作的中間人,畫作中就有他珍愛的「柯勒喬」(尚未售出!),它們出自幾家新近經濟上拮据的西西里貴族的收藏。有些請求幫助的人提要求時,甜言蜜語說要為他提供信息作為禮物,或者許諾更加明確的禮物。卡塔尼亞一位大人為了請騎士幫他謀到皇室山大主教之職,告訴他埃特納火山兩層岩層之間有一層粘土層這一信息。巴勒莫一位大教堂教士曾經陪騎士爬過一次埃特納火山,寄給他一份西西里古文物研究報告,一些他收集的海洋化石標本,一本過去十二年間編的關於寶石的索引,兩塊埃特納火山岩和一塊瑪瑙,目的是要求騎士幫他得到教會的升職。read.99csw.com
騎士在頂樓的西南邊建了座瞭望台,他在裏面。圓形房間一半由陽台圍著,站在陽台的窗邊,不用轉頭,藍天、大地和海灣一覽無餘。整個歐洲哪個大城市的中心,都沒有可以與之相比的景色:騎士是多麼的幸運啊!他已經使盡收眼底的美景成倍地增加——安頓在美景中央,彷彿在懸崖上。或者在「暗箱室」里。房間的另一半騎士用一面面鏡子覆蓋住,落日時分,這些鏡子里反射出對面影影綽綽的卡普里島,入夜,月光倒映在海灣斑駁的水面上,有時,滿月彷彿就從火山口升上來一般。
騎士坐在他三樓的起居室里。他注視著灰色的煙柱繚繞上升、愈來愈粗,在天空的襯映下勻稱地鋪展。夜幕降臨,他注視著通紅的一團雲向上升騰。凱瑟琳在附近一個房間里彈小型撥弦古鋼琴。厚厚的熔岩流變寬了。

你還在等什麼?膽子大點!他不會傷害你。
贗品!!
騎士記憶力驚人。他極少做筆記。全都在他腦子裡:錢、數目、物品……豐富得驚人。他列出他需要的書單,寄給巴黎和倫敦的書商。他和古董商還有藝術承辦商通信。他和作品修復人、包裝商、運輸人及保險公司討價還價。錢總是個讓人心煩意亂的東西,正如對收藏家而言錢又必須如此一樣:既是價值的衡量標準,又是價值的偽造者。

嗯,我們得去把他放出來。
安德烈亞拿起幾件工具,上前一步。
騎士在他書房,寫完另一封給查爾斯的信。猴子蜷曲在一尊密涅瓦雕像的腳邊,在打瞌睡或假裝打瞌睡。和本地猴一樣,穿一件無袖品紅色夾克,光著毛茸茸的屁股和長而粗的尾巴——非常自在。騎士私人王國里最小的公民。關於猴子到后的情況,騎士加了簡短的附言:我已經無法和一隻東印度猴分開,這個不到一歲大、迷人而機靈的動物成為我娛樂與觀察的新源泉。
有時候,在集會,或者和查爾斯一起在拍賣會,或者在劇院,他會想到火山。他會想知道就在此時此刻,火山翻騰不息的內部是什麼樣子。他想象著他臉頰上的熱,他靴子底下顫動的地面,拚命爬上山後他脖子上的脈動與地下熔岩的脈動。他回想起布滿卵石的海灣的風景,以及城市拉長的弧線形海岸。在聚會上,也會談起這個話題。他人在這裏,火山在那裡,這讓人感覺妙極了。維蘇威火山決不可能出現在英國,在英國,是有災難發生(奇冷的冬天,冰封的泰晤士河),卻沒有一種災難的氣勢,能夠像君王一樣,對整個場面發號施令。

騎士和巴爾托洛梅奧·普莫在山坡上。就和他一個人;就兩個人。騎士和一個比他年輕的人,這是騎士一貫的行事方式——不過由於巴爾托洛梅奧是個僕人,他就沒有必要那麼慈愛了。因為這個男孩非常安靜,也不是像通常那樣的低三下四,所以,騎士就由他走在前面帶路。被人領著、並不總是清楚下面要幹什麼,這是件愉快的事情。就他們倆,遵循著天性的民主作風。有旁人在的時候,普莫就要回到自己角色,站回到不公平鏈上他所在的位置。
他還在那隻大板條箱里,非常黑,你都看不出他長什麼樣,眼睛很亮,在抓耳撓腮。箱子臭氣熏天。文森佐這個胖總管站在附近,一副自視甚高的樣子,用手帕捂住鼻子,另外兩個小侍從也在搔癢。

他在哪裡?對,這裏。在倫敦。有朋友要探訪,有畫作要購買,還有他帶回來的花瓶要出售,要在皇家學院宣讀一篇研究最近火山爆發的論文,到溫莎出席活動,和他的親戚共進早餐,去幾次凱瑟琳在威爾士的莊園。幾乎什麼都沒有變。他回來沒有帶來什麼變化,不過凱瑟琳哮喘得更厲害了。他的朋友似乎都習慣了他不在的狀態。沒有人發現他晒黑了、變瘦了、充滿朝氣的外表值得談論一番。他們祝賀他有令人羡慕的環境,在陽光下,能夠待在人人都想去探訪的地方。這對親愛的凱瑟琳是多麼有益啊。他已成為一個移居國外者。他重要,因為他在那兒。騎士的朋友都責備他,他們仍然認為他魯莽。把那個傳說中的土地上的珍寶挖出來,帶回來給我們,但是,別冒太多的風險去研究火山。要記住老普林尼的命運。這一切讓他覺得不像是回家休假,倒更像是一次走親訪友。
你認出它時的那種興奮。但你什麼都不說。你不想讓現在的主人意識到它對你的價值;你不想抬高價格,或者讓他決定乾脆就不賣了。於是你保持冷靜,你察看其他物品,你往前走,或者你走出去,說你還會回來。你整個表現出有點感興趣,但不是非常感興趣;好奇,是的,甚至受到了誘惑;但沒有受迷惑、著了魔。不準備就因為你必須得到它,就要付比開價更多的錢。
他回來一年了。查爾斯來信說那一年凱瑟琳的莊園會有很高的一筆收入,並向他報告了最近的收穫:收集到一小批珍稀寶石和聖甲蟲形寶石。他的朋友沃波爾來信說一直計劃來看他的,現在卻無法成行了。一封寄往倫敦或從倫敦寄來的信,路上要花一個月的時間。
騎士不是民主黨人。但是,他的冷冰冰的心對某種正義觀並不是不敏感。他不可能做出他祖父做出的那種事情。據說,他祖父在倫敦附近一個酒店喝醉后把一個服務生的頭打破,而且離席時都尚未意識到自己所乾的事情。狂怒的酒店老闆一直跟九-九-藏-書到他的房間,說:「大人,你知道你打死了那個男僕嗎?」騎士的先人結結巴巴地說:「把他記在我賬上。」
贗品!

騎士在他書房,給帕默斯頓勛爵寫一封快信,信寫到一半,他從桌上抬起頭來。

騎士在他的地下寶藏室,他的「雜物間」。


騎士在他用早餐的房間里。邊上一張桌子上擺放著浮雕寶石、凹雕、從火山口收穫的火山岩碎片和浮石,以及一個他剛買的新花瓶。傑克和他在一起。一個月不到,這隻猴已經變得極其馴服好管,騎士一叫他,他就會來,在早餐桌他邊上的一張椅子上坐下,自己動手,動作優雅地從騎士的盤子里拿一隻雞蛋或一塊魚。他喝流質的通常方式——他喜歡咖啡、巧克力飲料、茶、檸檬汁——是把他黑乎乎多毛的手爪浸到杯中,然後舔它們。但遇到特別渴的時候,他會用雙手捧起杯子喝,就像他的主人那樣。騎士吃的東西中,他特別喜歡吃橘子、無花果、魚,以及所有甜品。晚上,有時會給他一杯黑櫻桃酒,或者地產維蘇威葡萄酒。騎士幾乎滴酒不沾,但他喜歡看著客人看著傑克先浸后舔,再浸再舔。他喝得有點醉,就像一個孩子喝酒後一樣,這個瘦巴巴的孩子長著頷毛,有點兒鬧騰,然後突然間,尷尬地倒頭就睡著了。
這隻猴子有一種非常可愛的、信任人的脾性。他會抓住騎士的一隻手,和他一起散步,與此同時,自己的另一隻手還撐在地上。騎士為了順應他的需要,只得稍稍彎腰。他不喜歡改變他目前的狀況,他又不想領養一個小孩來取代。他對待猴子時,開始增加一點點小作弄,一點點殘忍,讓他日子清苦一點。在他喝的奶里加鹽,往他頭上輕輕地打一巴掌。嗚—嗚—嗚—嗚,騎士大清早去看他的時候,猴子嗚咽道。傑克捉住騎士的手。騎士把他甩開了。
所以說,收藏者是個偽君子,他的快樂總會和焦慮攙雜在一起。因為總是有更多的東西。或者更好的東西。你必須得到它,因為這是朝著令你的收藏理想圓滿而邁出的一步。但是,這種每個收藏者都渴望的理想的圓滿卻是一個虛妄的目標。
閣下,他在盯著我看!我不喜歡他看我的樣子。
一套完整的東西不是收藏者渴望的完整。某個已故著名畫家的全部作品最後可能、卻又不大可能會在某個人的宮殿里、地窖里或遊艇里。(全部油畫?得意洋洋的獲得者,你就能肯定不會還有一幅嗎?)但是,即便你能確定你得到了全部作品,全部得到它的滿足感最後照樣會不可避免地消退。完整的收藏就是死的收藏。它沒有後代。收全之後,你每年對它的愛就會少一點。用不了多久,你就會想賣掉它,捐掉它,接著開始新的追逐。
皮毛光亮的黑印度猴厲聲大叫一聲,就從掉下的木板縫中快速爬了出來,縱身一跳,落在騎士的肩膀上。僕人們一個個向後退去,在胸口畫著十字。
噴發突然就停止了,除了維蘇威火山上那熾熱的一堆堆熔渣和高處山坡上的小熔岩流,一片漆黑。
但是,顆粒狀橙色的熔岩大面積地、可怕地流淌開來,至少有六十英尺寬,擋住了去路。
他寫推薦信……為一個從歌劇院職位上退下來的音樂家寫,為一個謀求教會有利可圖職位的牧師寫,為因受豐富多樣題材的吸引而聚集到這座城市來的德國和英國的畫家寫,為一個畫作經紀人寫,為一個一頭薑黃色頭髮的愛爾蘭青年男高音寫,他只有十五歲,身無分文,但才華出眾(他將來會蜚聲國際):騎士一貫是捐助者。他做了安排,讓人把一對剛生下的愛爾蘭獵犬運送給國王。從極不情願的首相那裡,他為十五位沒有受到邀請因而極其憤慨的英國僑民巧妙地拿到不可能拿到的宮廷假面舞會的入場券。
它?親愛的,肯定不是一個「它」。他們答應給我一個「他」的。
附近已經有足夠多的野生動物了,騎士答道。我打算只再加一種。對張大嘴看著的彼得羅和格格笑的安德烈亞說:嗯,我們別再把這個可憐的傢伙關在裏面了。
我多熱啊,他吼道。

薩德擔心會膩煩;他無法想象沒有刺|激而能有激|情。騎士倒不擔心感情枯竭。對他而言,火山是思考的一個刺|激物。維蘇威火山儘管喧鬧,但它提供了類似他在他的收藏品上體驗到的某種東西。寂靜之島。
一七七九年八月,星期六,六點。巨大的震蕩,如果不是更糟糕的話,肯定已經撼動了騎士山腳下別墅的地基。但是,他在城裡的家中,在觀察室安全地注視著火山往空中噴發出火紅的流石。一小時之後,一柱火流開始上升,很快就達到一個令人驚愕的高度,有山的兩倍高,一根一萬英尺高的火柱,色彩斑駁,縷縷黑煙,一道道「之」形閃電劃過。太陽看不見了。烏雲壓頂,籠罩著那不勒斯。一家家劇院關門了,一座座教堂開門了,一列列隊伍排起來了,人們聚集在點了蠟燭的街道,跪在聖亞努阿里烏斯神龕前。在大教堂,紅衣主教高高托起一小瓶聖人之血讓所有人看,接著開始用雙手焐熱它。它值得近距離仰視,騎士說——他指的是那座山,而非這個奇迹劇。他打發巴爾托洛梅奧去過,騎馬沿著熾熱的街道,來到夜間的鄉下,穿過漆黑的道路,經過枯萎、無葉的樹林和燒焦了藤蔓的田野,朝燃燒著的山走去。

你不可能擁有一切,有人說過,你把它們放哪兒呢?一個非常現代的笑話:人們也許現在可以講了,現在的世界擁擠不堪,空間在縮小,地球的各種力量都在逐漸增強。這樣的話在騎士生活的年代不可能講的。
客人們關注騎士的藏品時,他教傑克模仿那個上眼皮腫大而下垂的鑒賞家的盯視,檢驗一下他的本領。客人們抬起頭來,看見騎士的寵物猴拿著一個放大鏡在研究一隻花瓶,或者帶著疑惑的目光在翻一本書,或者爪子在翻弄著一塊浮雕寶石,並把它對著光線。很有價值。是的。肯定沒錯。是的,我明白。很有趣。
這個世界好像是由假象的同心圓構成的。騎士和傑克一起在軸心旋轉。社會動物園裡,一切都預料得到。他不會再獲得一次外交委派了。他清楚他的生活會如何繼續下去,直到盡頭:平靜、有趣、不為激|情所動。只有火山會帶來驚奇。
這是件贗品嗎?
一七六六年,一七六七年,一七七七年……一七七九年。火山噴發一次比一次厲害。每噴發一次,人們就更清楚災難的前景。這一次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厲害。他在波蒂奇附近的鄉村別墅的門窗在鉸鏈上read.99csw.com直晃。傑克緊張地四處亂跳,躲到桌子底下,或者撲到騎士的大腿上。凱瑟琳差不多和僕人一樣討厭猴子,卻假裝關心他的小命,關注他的一驚一乍。給他喝了一些鴉片酊。凱瑟琳又繼續彈大鍵琴。令人欽佩的凱瑟琳,騎士心想。

午後,他下到地下儲藏室去看新來的需要他照管的猴子。在牆角高高的窗子的正下方,一塊空間已經騰了出來,墊草已經鋪好,兩隻碗空空的。猴子猛地朝騎士衝過來,但被鏈子扣住了。我說的是一根繩子,騎士心想。一根繩子就夠了。猴子把鏈子拉得咔嗒咔嗒直響,併發出刺耳的「嗚嗚嗚嗚」的叫聲,他差不多叫了十分鐘,幾乎都沒有停下來喘口氣。最後,他躺了下來,直喘氣,筋疲力盡了。騎士朝他走過去,蹲下去摸摸他的頭,捋捋猴膀子上的長毛,手指一直摸過猴的肚子和腿。猴子來回擺動著身子,輕輕地發出咕嚕聲,撫摸停下時,它抓住騎士的大拇指,拉到他的肚子上。騎士解開鏈子,站起身來,等著看猴要做什麼。猴瞧瞧騎士,又環顧一下大房間,還有大量的物品。騎士警惕地站著,防止猴子跳到他身上來。猴似乎十分睿智地朝他的新主人點點頭,然後一躍而上,跳到一尊很大的古董,西塞羅的半身雕像上(事實上,正如騎士所知道的那樣,這是件十七世紀的複製品),並開始舔他的大理石鬈髮。騎士大笑起來。
預料之中的事情,王后說,朝她兄弟投去惱火而會意的一瞥。
他讓猴子折磨僕人,甚至折磨凱瑟琳。凱瑟琳不願意有太多的興趣愛好把她和丈夫分開,所以,就假裝也和猴子很親。傑克似乎總能憑直覺推測凱瑟琳什麼時候要從一個房間出來去盥洗間,於是就會衝過去,跟著她,迅速把眼睛貼在鎖眼上。傑克很起勁地在凱瑟琳面前自|慰;騎士帶他外出垂釣時,他又老是去抓小侍從加埃塔諾的雞|巴。他這種有點猥褻的滑稽動作逗樂了他的主人。甚至有一次他碰翻了一隻花瓶,騎士都沒真生氣(當然,這種花瓶並不是最值錢的,修補之後,沒有人會看出來有什麼不同)。傑克成為他生活的一個小註腳:凡事都是虛空,凡事都是虛空。
騎士也有助人實現理想的名聲,大家都知道他是這樣的一個人:你可以把一種激|情、一個興趣和一次生動的事件描述給他聽,他幫你保管著。一個住在卡塔尼亞的法國人寫信給他描述了埃特納火山最近一次噴發的情形。蒙特卡西諾的一個修道士通知他說他準備寄他一本那不勒斯方言詞典。一個人,如果他身體棒、吃飯香,認為自己對「一切」都感興趣,那麼,他會收到陌生人給他寄來的大量信件。
過來!巴爾托洛梅奧大喊。
柯勒喬的藝術。維納斯的腹股溝。你能夠真正擁有——哪怕只是擁有一小會兒。騎士曾經買過的最著名的東西,是公元前一世紀羅馬的一隻多層套色且加浮雕的寶石玻璃花瓶,他只擁有了一年。(然後他就以兩倍的價格賣給了波特蘭的老公爵夫人。)沒關係。有這麼多的物品。沒有一樣收藏品有那麼重要。根本就不存在一夫一妻的收藏者。視覺是一種男女亂|交感覺。貪婪的凝視總想得到更多。
他當然在看你。他想知道你是哪種動物。
騎士的客人朝猴子笑。騎士對自己笑。
她笑了。在盒子里,她說。

猴子一隻爪子放在騎士的假髮上,輕輕叫了一聲。他拍拍假髮,然後察看一下自己的黑手掌,繃緊、鬆開。騎士伸手想把他從肩上拉下來,但是猴子動作比他還快,已經跳到地板上了。騎士叫人去拿根繩子來。他吩咐人把猴子放在地下大儲藏室里住,用繩子拴起來,但要讓他感覺舒服。說完,他回到書房。他寫完了給帕默斯頓勛爵的快信,查閱了他從倫敦書商那裡買來的幾卷關於猴子的書中的一卷,即關於日常飲食的那一章,然後開始給查爾斯寫一封信。一小時之後凱瑟琳來叫他去吃飯的時候,騎士吩咐說也要喂猴子吃東西了。給它來一碗米飯和一碗山羊奶,奶里加點水稀釋一下,再加點糖弄甜一點,他很權威地說。
他——一般都是個男性——碰到某種未被充分認可的、被忽略、被遺忘的東西。稱之為發現是太過頭了;可以稱之為認出。(帶著一種發現的力量、喜悅。)他開始收藏它,或者寫它的事,或者兩件事都做。因為這些改變人們對它看法的種種努力,很多人現在發現此前沒人注意、沒人喜歡的東西是有趣的或者令人欽羡的東西。其他人開始收藏它。它變得更昂貴了。等等。
人們給他寄詩作還有火山灰標本;主動賣給他畫作、銅頭盔、花瓶、骨灰瓮。義大利一些公共圖書館館長來函,感謝他贈送的他就自己花瓶藏品出版的四卷書,或者他的大開本兩卷本關於火山的信札,裏面有他培養的一個當地的藝術家兼被保護人所作的整頁整頁精美的插圖——或者索要幾本這些作品。伯明翰一個紙型盒製造商來函稱讚騎士讓他和喬賽亞·韋奇伍德得到他收藏的古花瓶的設計圖案,它們現在用在了他的盒子上流傳到四面八方(他希望因此促成訂單),也用在了韋奇伍德的伊特魯里亞陶器上,並大大地提高了當代人的品位。他的引人讚美的東西和他的好善樂施稟賦將他與許多領域聯繫起來。錫耶納的義大利學院主動授予他榮譽會員稱號,同樣的稱號來自柏林博物學研究愛好者協會(信是用法語寫的),協會會長還請騎士送一些火山岩給他們收藏。萊切的一個年輕人寫信給騎士,請求他為他遭到強|暴的妹妹討回公道,並表示願意施魔法增加牛奶的產量。他的一個羅馬代理寫信給他,說騎士剛買下的三件雕塑——一座酒神淺浮雕、一尊小的大理石半人半羊農牧神和丘比特的頭——修復一下估計得花一百五十斯庫多。維羅納的維羅納岩石學學會寄來一份出版的化石魚著作的內容介紹,要求騎士訂閱。羅馬的一個全權公使代表安哈爾特德紹親王,請騎士幫忙弄到在過去的二十年間由皇家赫庫蘭尼姆學會出版的關於在赫庫蘭尼姆古城發現的珍本。雷西納有個人通知騎士說,他準備送他一些火山灰標本,博納的一名葡萄酒商在信中彬彬有禮地詢問,他什麼時候才能收到十八個月前運到騎士那裡的一百箱香貝坦紅葡萄酒的款項。新澤西州帕特森一位絲綢製造商去年拜訪過騎士,如其所許諾的那樣,寄了一份關於那不勒斯絲綢廠運用耐酸鋁來固著染色的方法的報告。當地一個提供情報的人寫信來,敘述法國人乘著那不勒斯三桅小帆船,在這個區域運輸走私物品。另一個提供情報的探子則在信中敘述了卡拉布里亞土匪頭子提托·格雷科的發跡史和死亡。那不勒斯有個人送他一個護身符來擋住凶眼。波西塔諾有個人就有凶眼,他的鄰居每天晚上把動物下水堆在他家門前,他寫信來請求得到保護。https://read.99csw.com
左邊,一個裂口。右邊,熔岩流。他驚恐萬狀,尋找著巴爾托洛梅奧,後者已經消失在煙之中。小侍從哪裡去了?在那兒,跑錯方向了,大叫著示意他跟上。走這邊!
騎士聲稱每天上午要花三到四小時寫信——用英語、法語和義大利語寫。有寫給他在倫敦的上司的快信,信中有對當地舞台上主要演員尖酸刻薄的描述;內容更坦白的信則用密碼寫成。一封正常的信——寫給查爾斯,比如說,或者沃波爾,或者他的朋友皇家學會會長約瑟夫·班克斯——是一封長信,可能涉及許多話題。王宮裡在發生什麼值得注意的事情(「政治在這裏正處於低谷時期」),死城的挖掘現狀,凱瑟琳病懨懨的身體狀況,貴族和僑民間新的緋聞對象,最近一次去卡普里島或者去阿馬爾菲海岸一個村莊的心曠神怡,他已經獲得的「漂亮的」、「真正優雅的」或者「稀奇的」物品,還有那座火山(「一種娛樂和教益的儲備」)。正如他在一封致帕默斯頓勛爵的信里所說的那樣,在這些地方,多情的纏纏綿綿可是專職工作。他自己則以不同的方式忙忙碌碌,心想他這樣來安排閑暇對凱瑟琳而言是多麼討厭呵,而且,他研究博物學、古玩和火山,就完全逍遙自在了。他談論的話題還有那座山古怪的樣子,一次驗證富蘭克林某項試驗的電的試驗,在他目前在波西利波租的一個避暑小別墅邊一個岩石池裡抓到的一些奇異的魚類當中,他發現的一種新海膽,他和年輕的國王一起宰殺的野豬和鹿的數量,他小心翼翼故意輸給國王的檯球遊戲的盤數。鼓勵寫信的信。打探小道消息,提供小道消息。信里說:我也一樣。根本沒什麼可抱怨的。我正開心著呢。這個地方沒有改變我,我依然有著同樣的、在家養成的種種優越感,我沒有入鄉隨俗。
收藏者(或者引領時尚者……不過引領時尚者通常就是收藏者)糟透了的天數:領先一步,等到旁人趕上來時,則又因為價格原因,而無法競爭得到他們最早關注的東西。(也許,到最後這些東西也不那麼值得擁有了,因為現在對它感興趣的人太多。)

騎士在一樓,在第一個接待室的後面,在那裡,來辦事的人等著引起他的注意:在他的書房裡。
傑克在貝殼、鈕扣和花朵當中發現了豐富的寶藏,可以盯著看、玩弄。他的動作驚人的敏捷。他會極仔細地剝去葡萄的皮,放下,看著,嘆口氣,然後啪的一聲扔進嘴裏。他的運動項目是捉蟲子。他在石屋的縫隙中找蜘蛛,能夠單手抓住蒼蠅。他注視著騎士拉大提琴,又大又圓的眼睛盯著那把樂器,於是,每周的音樂聚會期間,騎士就開始讓他坐在前排。但在大多數情況下,他聽音樂時——他顯然喜歡音樂——他就咬指甲;或許音樂也讓他緊張。他哈欠連天,他摸自己的生殖器,他在尾巴上捉虱子。有時候,他只是走來走去,要不就是坐著盯視騎士。可能是他厭煩了。騎士從來都不厭煩。
僕人們肯定都擔心你要開始收集動物了,凱瑟琳說道。
你想象那火山與你心裏已經感覺到的一樣憤慨、一樣想毀滅、一樣對感覺能力感到焦慮。薩德在那不勒斯逗留了五個月,就待在當時處於沉寂狀態的維蘇威火山附近,他離開時,帶走的是幻想的惡行,即任何能夠在他心裏激發起暴力的東西。多年之後在他的《朱https://read•99csw•com麗葉特》里,他會寫到這個頭號惡魔的一次噴發場面,場景中,她和兩個同伴爬到山頂,其中一個討厭的男子被她立即就推入熊熊燃燒的火坑中,而另一個讓她欲|火中燒的男人她接下來就在火山口邊上和他交媾。

從露台上看過去,騎士看到一股股白蒸汽一堆疊一堆地飛升上去,高度和體積是這火山本身的三倍,漸漸地全是滾滾黑煙,完全就像小普林尼描寫的火山噴發|情形一樣:根據蒸汽團帶出的泥土的多少,candida interdum, interdum sordida et maculosa。接踵而至的是一場夏季風暴,天氣變得酷熱難當,幾天後,一團紅火從火山口噴涌而上。人們晚上可以藉著幾英里開外朦朦朧朧的火光,在床頭看書。騎士在一封致皇家學院的信函中,描述了那些預示著風暴來臨的烏雲和閃亮的火柱,以及叉狀閃電,認為它們美的成分多於令人恐懼的成分。
它到了。凱瑟琳在門口說。
這裡能找到廢棄的花瓶、多餘的畫作、混雜堆放著的石棺、枝形大燭台,以及多次修復過的古董半身雕像。除了被認為不值得展示的次品外,騎士還在這裏保存了國王及其顧問們聽說落在外人之手會感覺不悅的一些古玩。儘管每個來訪的尊貴客人都會被帶去參觀騎士書房裡的物品,但很少會被帶到地下儲藏室看一看。每個收藏者都是潛在的(如果不是真的)賊。
太多了——對我來說卻正好。一個人,如果他猶豫不決,如果他問,我需要這個嗎?這個真的必要嗎?那麼,他就不是收藏者。收藏總比需要多。

我過不去,騎士呻|吟著說,小侍從朝熔岩猛衝過來的時候,他的感覺開始模糊。令人窒息的煙,小侍從的叫喊——他已經深深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巴爾托洛梅奧輕輕地踩在熔岩邊沿,開始跨過來。耶穌在水面上走都不會讓他的門徒更為驚愕。小侍從沒有陷入熔液表面。騎士跟在後面。就彷彿走在肉上。只要人在上面不停地移動,熔岩的表皮就會支撐得住人的重量。沒過一會兒,他們已經越過艱險;在遠遠的對面,又颳起一陣逆風,吹散種種難聞的氣味。騎士察看自己被燒焦的靴子,又打量了一下巴爾托洛梅奧,只見他正用一隻臟拳頭擦自己那隻好眼睛。這隻好眼睛好像刀槍不入。騎士和他的獨眼巨人,聖杯國王和他的愚者——也許並非刀槍不入,不過是安全的。和他在一起,安全。
有時,感覺像流放,有時又感覺在家裡。這裏的一切都是如此的平靜。那不勒斯一如既往地風景如畫。有錢階層忙的事情主要就是自娛自樂。國王是最奢華的自我娛樂者,騎士則屬於最折衷的。
他飛快地寫信,一行行字歪歪斜斜,字母很大,基本上不用什麼標點符號;即使是他謄清的信上照樣有墨漬和劃掉的字——他沒有潔癖。但和許多童年時代就憂鬱的人一樣,他很自律。一次努力,或者一件受託之事,只要能夠納入他博大的責任心、精心計劃和仁愛之心之中,他是決計不會拒絕的。
一小時后,滿月升起的時候,騎士到達下面山坡的一個村落。山坡已經半埋在黑色火山岩燼與火山灰下面,因為高溫而皺縮了。月亮升得更高了。黑漆漆、坑坑窪窪、層層剝落的村子一片蒼白——著上了月色。
走這邊,巴爾托洛梅奧指著另一邊喊道。騎士的衣服開始燒起來。煙令他的呼吸艱難痛苦,灼燒著他的眼睛。他們面前是一條火龍。我不會哭出來的,他自言自語。這麼說,這就是死亡了。
偉大的收藏品是海量,不是完整。不完整:受渴望完整的慾念驅使。總還差一件。即使你擁有了全部——不管是什麼東西——接下來,也許你又想要有更好的一冊(一本、一版);如果是批量生產的東西(陶器、書籍,人工製品),就另外來個備份吧,萬一你擁有的丟了、被盜了、打碎了或者損壞了呢。一個備份。一種複製品收藏。
薩德侯爵把義大利描寫成——他一七七六年在那裡,見過騎士,後者正打算又一次休假——「世界上最美的國家,住著世界上最落後的民族」。這位遊歷過很多地方的外國人高高興興的,他來來往往,帶著各種印象,這些印象轉變成判斷,最後又變成對往事的懷念。但是,每個國家都惹人愛,每個民族也一樣。每一種變體、每一種生物身上都有其可愛之處!
房間看上去又擠又亂。桌上放著古赤陶和凹雕;陳列櫃里是火山岩標本、浮雕寶石、花瓶;牆上到處都掛滿了畫作,包括一幅被認為是出自利奧納多之手的作品,以及本埠藝術家畫的維蘇威火山在噴發的水粉畫。窗邊的望遠鏡正對著海灣。屋飛檐一面牆的上方有則鏤金格言:La mia patria è dove mi trovo bene,聽上去調子是傲慢的。騎士在這裏度過他一天的大部分時光,他太喜愛他的珍寶了。它們的形狀,他寫道,簡單、美麗、各不相同,簡直無法形容。
男僕睜大了眼睛驚恐地站著。汗從他上唇冒出來。騎士在他頭上輕輕地拍了一巴掌,操起鐵撬棍和鎚子,開始親自動手打開箱子。
它在哪兒?

一七七九年五月。在熔融岩石橙色光照耀下的維蘇威火山坡上。他一動不動地站著,他的淺灰色眼睛睜得大大的。地球在他腳下顫抖。他能感覺到他的眼睫毛和眉毛在隨著燃燒的空氣的上升而動。他們不可能再往更高處爬了。
他輕輕地把信放到吸墨紙下面,站起身來。
騎士坐在他長長的鋪著錦緞的椅子上,座位環繞著有鏡子的這半邊房間,他往後靠在墊子上,看一本書,抬起頭。他感覺是多麼的舒暢!他還可能有什麼要惦記的呢?這是我的祖國。
危險不在地上,而在那致命的、無法忍受的空氣中。他們被滾滾濃煙和正朝他們背上落下的岩石推下山時,他們腳步穩健,斜方向奔跑,逃離熔岩流,頂著風,以免為濃煙吞沒。突然之間,風向變了,滾燙的硫磺噴射到他們臉上。讓人睜不開眼睛、令人窒息的濃煙在他們身邊飛旋,切斷了他們下山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