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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六

第一部

還記得女先知對埃涅阿斯提出的警告嗎?Facilis descensus Averno,威廉極其剛健有力地說道,同時痴情地朝凱瑟琳投去一瞥。Sed revocare…hoc opus, hic labor est
你失去了我年輕的表弟。但是我失去了傑克。
他們馬上就感覺到了互相間的欣賞。他告訴了她。她告訴了他。他們陶醉於他們之間所有的相似之處——一個英俊、臀部豐|滿的青年,一頭鬈髮、手指甲被啃咬過;另一個是四十二歲的瘦弱婦人,一對大眼睛,看東西時稍稍眯著。他們不屬於一代人,有過極為不同的生活。然而,他們有著如此多相同的趣味,相同的失望。他們從講故事開始,一直到說知心話,每人都訴說起自己的悲傷和嚮往。威廉年輕些,又是個男人,所以,他認為他有權先講。
在庫米城女先知西比爾洞洞口,他們感覺與整個古代世界融為一體了。
威廉覺得他在遭受一種精神折磨,痛苦極了,表現為對模糊的、具有異國情調東西的無窮大的胃口。對他來講是多麼受用呵。現在發生的情況是他不被允許擁抱他想擁抱的。大多數焦躁是性焦躁。他生命中的愛人在他們相遇時才十一歲,威廉一直追求、愛撫了他四年,結果某天早上他們在那個男孩的床上被人發現。考特尼子爵禁止威廉去他家,並威脅說如果他膽敢再靠近他兒子,他就告他,威廉便跨過英吉利海峽,一路向南而去。
那不勒斯下了三十年來的第一場雪。
我可以用維吉爾來證明下地獄容易。但要回來……哦,凱瑟琳,有你,有你的理解……就不麻煩,不辛苦。
威廉,抵擋住一種溫柔、不道德的激|情的誘惑!她這麼說這個年輕人對他同性的愛,同性戀不可能不激發起凱瑟琳那隨時都能表達不滿的才能。這事並不讓騎士感到震驚,他是沃波爾和格雷的朋友,是那個給自己改名為達卡維爾男爵的弔兒郎當的學者的資助人(達氏編了幾卷論騎士的花瓶的書):即使在當時,收藏家和鑒賞家——尤其是收藏古玩的——圈子裡,都有特別多的男人是同性戀。騎士為自己感到自豪,因為他沒有這種粗俗的性偏執取向,但認為這一嗜好是一種缺陷,會將其老手暴露在不方便的社交場合,有的時候,天哪,還會有危險。傑出的溫克爾曼十二年前可怕地死在的里雅斯特一家名聲不好的旅館里,他把帶回羅馬的一些寶物拿給一個年紀輕輕的騙子看,結果被他刺死。誰都不會忘記這件事。威廉當心啊!要也要和你同階層的男孩在一起。
什麼,親愛的凱瑟琳?
他們並不像凱瑟琳和騎士所做的那樣,只是在一起彈彈琴。他們一起即興演奏,互相比試,彈出最富表現力的音樂、最令人心碎的漸弱樂節。

她要他也別為傑克擔心。如何讓他對不可避免之事的發生做好心理準備呢?因為她也憂心忡忡地想到了這一層,甚至這一層。一個星期天,消息傳來,傑克那天早上沒有醒過來。騎士轉過身去,好長時間一聲不吭。他重新扣上獵裝,轉過身來。地面還凍住嗎,他問。回答傳來:不了。騎士嘆息一聲,下令把猴子埋在花園裡。
凱瑟琳對感官享受以及對這座城市的美敏感起來,她看到這個,是通過威廉的反應而折射過來的。此前,她一直把它擋在外面,她對喧鬧的宮殿、懶惰的貴族、異教的宗教、駭人聽聞的暴力和貧窮極其排斥。和威廉在一起,她允許自己注意從街道上穿行的引起性|欲的生動行為。在威廉那充滿慾望的盯視的熏陶下,她也讓自己的瞥視停留在一個赤|裸著上身的年輕鐵匠那成熟的嘴唇和長長的黑睫毛上。有生以來第一次,在自己已經年老色衰,已經老得不再能勾引人的時候,她在年輕男子的美貌面前激動得不能自持。
他們的聲音變得更深沉了,充滿了停頓。他們的手並排放在琴鍵上,她的臉歪向他的臉,朝著他的臉傾過去。內心的笑意,氣喘吁吁,斯卡拉蒂、舒伯特和海頓作品中打動人心的read.99csw•com美。不管那火山的陣陣發作。不為任何風景分心。
他們也許說過,我們彼此多麼相親相愛啊。(有多少自愛偽裝成無私的愛出現呵!)
她感覺有力些了,有精神些了,而且(正如騎士所注意到的)看上去漂亮些了。在她的慈愛的影響下,他在進步。他們已經找到一個避風港,最強大的獨處形式:一種自願的社交放逐。雙方都渴望單獨和對方在一起。
當然,他們並非真的單獨在一起。正如對於一個比任何貴族都要富有的人來說也是相稱的,威廉出遊不可能不帶上他的家庭教師、秘書、私人醫生、一個總管家、一個廚師、一個麵包師、一個畫家(畫下他希望記住的風景)、三個貼身男僕、一個小侍從,等等等等。凱瑟琳和騎士在城裡的宅第、在波蒂奇王宮附近的別墅,以及在卡塞塔擁有五十個房間的狩獵屋有一大批隨從。到處都有僕人,這樣什麼事情都辦得成,但是,僕人不能算,就像能劇中那些走上舞台整一整某個角色厚重的戲服,或布置一下道具的黑衣人。
我必將為你的來信而活著,他說。
你不願意和我二重唱嗎?
越過阿爾卑斯山,他告訴她,他感覺這裏的空氣比他呼吸過的任何空氣都更為純凈、更為透明。他向她描述他長途跋涉穿過無數山谷,這些山谷四周全是岩石,開著芳香馥郁花兒的植物。他也向她描述他心中的旅程,在這些旅程中,他從一塊岩石沖向另一塊岩石,在它們的尖頂上建造皮拉內西風格的城堡。他還告訴她,他無時無刻不在想她。只有你能想象得到我在一個清新、寒冷的夜晚所懷有的認真的想法,他寫道,這時候每一顆星星都清澈可見。還有:我多麼希望你能聽見風在對我低語什麼。我聽見宇宙最最奇怪的東西,我的耳朵里全是空中的會話。多少聲音被吹過這些奇異大山的冷風傳給了我。我想你,這時候總是夏天。
看過,她說。我也愛看這本書。
長時間的沉默后,凱瑟琳朝鋼琴走過去。威廉聆聽著,雙眼濕潤。
騎士打獵回來了,臉色紅潤,躁動不安。第二天早晨用早餐的時候,看著凱瑟琳蒼白的布滿皺紋的臉——她看上去是多麼的筋疲力盡哦,而他一如既往地精力充沛,他因為運動而周身酸痛,感覺靈敏而記憶力好,伴隨著風聲、呼喊聲、刺鼻的味兒和他的馬在他兩腿之間拚命賓士——他恨她變老,恨她總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恨她看上去像現在這麼虛弱。恨她悲悲戚戚——嗯,他以為他明白。而且,出於嫉妒,他身不由己地殘酷。
從瑞士的來信中,他談他一直在創作的曲子。

我憎恨不開心,威廉說。

騎士的生活中很多時間不得已地要被宰殺動物、粗俗的言談、沙龍和宮廷里的陰謀所佔用,所以,他很高興凱瑟琳有個人可以說說話,能夠感同身受。而且還必須是個男士——奇怪得很,凱瑟琳似乎不太喜歡同性陪伴——而喜歡一個比她小好多的男人陪,這樣的話,她便能慈母般地對待他了;還有,理想的話,他是其他男人的情人,這樣,騎士就不用擔心他會有什麼出格的舉動了。
情人會看出凱瑟琳彈琴時的種種表情,別的人肯定也會覺出她不經意間表現出的她和情人在一起有著怎樣的行為舉止。做鬼臉、皺眉、嘆息、點頭,快樂地微笑——她連續演奏了幾個八度音,縱情在歡愉之中。就在此刻,當威廉把她非常清楚地視為一個性感動物的時候,他受到她強烈的吸引,受到強烈的震懾,深受感動。他想,她完全沒有意識到音樂對她意味著什麼,對她又產生了怎樣的影響。
雙方開始鍛煉她的、他的忍耐:她有她的行事方式,他有危險的想法。但是,她比他更謹慎,因為他要離開(他年輕,他又是個男人),但她不可能。因為它必須結束。當然是女人失去:這個青年男子離開,會再一次在肉體上而且多情地愛上什麼人。他是她最終的愛。
是的,他們倆是單獨在一起。
威廉宣稱他一直以來都想作曲,但知道他缺乏創作的熱情。她告訴他,他太年輕了,還不了解這一切。
從他在波蒂奇附近的別墅的書房裡,騎士看見他們肩並肩、默默地在露台上徘徊。從露台,他看見他們在爬滿桃金娘植物和藤蔓的涼亭里漫步。從走廊上,他看見他們一起坐在鋼琴前面。或者,凱瑟琳彈琴,威廉懶洋洋地斜坐在一張小三腳桌邊的長靠椅上,匆匆地翻閱騎士的書籍。騎士感到高興,凱瑟琳竟然有了個她自己的人了,一個喜歡她而不是喜歡騎士的人。

他尋求過更古老的國度的庇護。但是,不管這些國度的差異多大,它們都無法滿足他這個躁動不安的性放逐者。沒有地方足夠原始,沒有地方足夠異質。(直到後來——在回憶中,在講述中。)在南方的北部,他又一次出了同樣的醜聞,他又一次不得已逃離:狂熱地愛上一個威尼斯貴族家庭十五歲大的兒子;又是迅捷被勃然大怒的父親發現,將他趕出城去,扔下半島的陡坡道——走進那不勒斯懾人魂魄的美景和那不勒斯的懶散之中,走九_九_藏_書進凱瑟琳孤獨的心中。
他一月份離開時,悲痛極了。他哭了。她,無疑比他更傷心,沒有流淚。他們擁抱。
威廉從英國來信了,說他已經開始寫一本新書,而且快完稿了。該書敘述了他的旅行和他所有的幻想,以及想象的與地神們的偶遇。但是,他怕她萬一擔心,便趕緊讓她放心,說儘管書里充滿了她有遠見的話音,但是,不會提及她。他會對他們在一起產生的所有想法負全部責任,以保護她不受世人惡意與嫉妒的傷害。沒有人會批評她,或者涉及她。她在他生命中的角色將永遠是個秘密,一個神聖的謎。他會代表他們倆來面對世人。
她不想感到被拋棄,但她還是有了這種感覺。
雙方都覺得對方(終於!)理解自己了。威廉認為,像他這樣一個男人是註定要被所有人誤解的。現在好了,有這麼個天使般的婦人完全理解他。凱瑟琳也許會錯誤地以為,她在從男人的自尊自大中逃脫出來。
你已經對自己做出評價,親愛的孩子。你只須在你追求的這條更美好的道路上繼續走下去。你的坦誠、你的感覺的靈敏,我們演奏的音樂,這一切都告訴我你的心是純潔的。
事情迅速發生了,情況經常會是這樣。有個某某人,你在聚會上或者聽音樂會時不時碰到的一個熟人,從來也想不起的。接著某天,一扇門飛快地打開了,你跌入一個深不見底的坑裡。你既驚訝,又充滿感激,問道:這個深藏不露的人會是我僅僅以為……只是一個……?是的。
我也會這樣造的,威廉說。
她朝他轉過臉,點點頭。
他們倆一直坐在看得見那不勒斯城和海灣的露台上。六點時分,他們回到屋裡,來到窗子朝著維蘇威火山的房間。凱瑟琳最喜歡的女僕端上茶來。光線柔和、黯淡。蠟燭點亮了。僕人們的忙亂鬧哄、知了的尖叫他們都不聞不問。如果火山發出聲音,他們照樣也是聽而不聞。
從一開始,凱瑟琳就從心底里不喜歡這整個王室——這個中產階級的貴婦人比十足的顯貴騎士還要來得挑剔。她丈夫認為凱瑟琳喜歡深居簡出,對此很寬容,並因此越發敬重她。凱瑟琳偏愛隱士的生活,騎士在給查爾斯的一封信里喜歡這樣誇張,而他呢,則不得不經常和國王一起外出。他們的結合是有意要證明,在大多數成對組合——手足、夫妻、老闆秘書——角色分配方面,他們是與眾不同的。你離群索居,我就會愛交際;你健談,我簡潔;你胖我就瘦;你吟詩,我就修摩托車。和威廉在一起,凱瑟琳體會到那種更難得的一對一形式,其中的兩個人雖然不同,卻聲稱盡量相像。
還有,凱瑟琳,凱瑟琳,我沒忘記。你在哪裡?
現在,我在巴黎,威廉寫道。我愜意的隱居結束了。英國等著我。可是,哦,凱瑟琳,我擔心,在這個世界上,我不再適合做任何事情了,除了創作富有異國情調的曲子,造塔,設計花園,收藏日本古玩,還有想象中國之行或月球之旅。
她一切都指望自己:堅強性格的標誌。(大鍵琴演奏得像她這樣超一流的,她從不以為這有多麼了不起。)但是,她儘力不從別人那裡指望獲得很多的東西,免得因失望而墮落。她從威廉身上不指望得到任何東西。她就是威廉……或者他是她。愛一個人就要容忍他的不完美,而這些不完美你決不允許自身存在。假使當初她想到他反應的自我中心特徵需要得到保護,她很可能就會激發他的青春活力,或者乾脆就撩撥他的慾念了。
他送她禮物,以獻殷勤。一種超越地域偏見的關係。他已經找到一個聰明、有教養、有格調、令人歡欣鼓舞、年齡比他大的婦人:每個年輕人都需要一個權威。而她,處在她認為不再可能的年齡段,生活中有了個新男人:每個女人都需要,或以為她需要,一個護花使者。
這一關係,具有干某種非法事情的刺|激,是在騎士面前進行的,而且得到他的准許。儘管不是談婚論嫁,但仍舊是件風流韻事。讓他們放任自我愛上對方的是,他們不能稱心如意地愛上別人。的確,凱瑟琳凄凄慘慘地愛著騎士經歷了二十二年的婚姻生活、威廉一次又一次勞而無果的對密切監管的懵懂少年無法遏制的激|情,這一切讓他們相愛了,根本不用為此去擔心,也無須為此做什麼事情。
騎士在這個年輕親戚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這種人真是難得一遇,他在漫長生命的進程中,一刻都不會感到無聊。他給他看他的收藏品、他的戰利品和他自贈的遺產。(他幾乎忘不了這孩子是,或者很快就會是英國的首富。)陳列櫃里滿是神奇之物。牆上掛了三四排畫作,多為十七世紀義大利的作品。我的伊特魯里亞花瓶,騎士說。棒極了,威廉說。我收藏的火山岩的樣品。夢寐以求的東西啊,威廉說。這是我的達芬奇作品,騎士說。真的是,威廉說。這個年輕人的評論很有見地,有鑒賞力。雙方都萌生了對對方真正的好感。但是,騎士並不需要一個新的(更有派頭,也更挑剔的)外甥。是凱瑟琳需要,凱瑟琳謙卑而充滿激|情地張開雙臂,來擁抱一個知己和假想兒子。
再說一次:親愛的凱瑟琳,放棄在波蒂奇伴你左右度過春天、去踏訪卡拉布里亞區的野生灌木叢的希望,我是多麼的難過。我所有的祈禱都是回到你身邊,整小時整小時不間斷地聽你訴說,我最大的焦慮是我們得有一段時間不能相見。我絕對不可能指望還能遇到一個人這麼完全懂我https://read•99csw•com。一直給我寫信吧,假如你可憐你的最感激的和最愛的——
多年後,威廉談及凱瑟琳的音樂創作時說,我以前常常出神地聽她演奏。情不自禁地,我從來都沒有被別的演奏者這樣打動過。你無法想象她演奏得有多麼優美——僅僅指她演奏別人的音樂,正如他激發她去彈琴時他所指的那樣。他說,就彷彿她把自己整個身心都投入音樂一樣,其效果是一個純潔、未被玷污的心靈的顯現。藝術與人合而為一。她是一個生活在那不勒斯宮廷里的純潔的天使,出污泥而不染,威廉這樣回憶。因為當時讚美一個女性無一例外總是稱她為天使或聖人,所以,威廉擔心他的話聽上去表達的只不過是普通的敬意。你得先清楚宮廷是什麼樣子,他寫道,才能完全明白。我從未見過哪個人的心如此超凡脫俗。
那不勒斯離英國固然遠,但離傑克的家鄉印度更遠。騎士揪心地注意到猴子病了。傑克不再四處活蹦亂跳,而是拖著身子從桌子移到椅子上,從半身像再到花瓶邊。騎士喊他的時候,他慢慢地抬起頭來。從他的小胸脯處傳出沙沙的喘息聲。騎士心想是不是貯藏室太冷了。他本來想吩咐瓦萊里奧把傑克搬到上面一層去住,但他把這事兒給忘了。他也會想起他這個小模仿搭檔。他心裏已經開始不去想他了。讓他分心的事情比平常還多。

不——他搖搖頭——我的強項只是夢想,但是——他抬起頭來——這不是奉承。凱瑟琳,你是了不起的音樂家。我從來都沒有聽見過任何人像你這樣感受音樂。
她想做讓他高興的事情,他也想做讓她高興的事情。他們欣賞同樣的音樂和詩歌,併為它們所感動;他們反感同樣的東西(宰殺動物,粗俗的言談,貴族沙龍和可笑的王宮裡的陰謀詭計)。
從來都沒有人像你這樣懂我,他說。你這個天使。你這個珍貴的女人。假如我能留在這裏,在你慈愛的影響下,我一定會徹底痊癒的。
但它將永遠屬於你,凱瑟琳,他寫道。
就像一場夢,他會這麼講他剛剛看見的東西。我做夢,夢中,我回到了過去。我繼續前行,每走一步都在沉思。我躺一小時注視著平滑的水面。有人把我從幻想中喚醒的話,我便感到心煩意亂。
與當地的種種享樂相比,他們在一起很快樂,再也用不著感覺更好了。另一出歌劇在聖卡洛的首演,劇情是從一個摩爾人的閨房中救出一個未婚妻,其間,閹人歌手卡法雷利令他們落淚。我聽到過的最糟的音樂和最美的歌唱,威廉低語。你注意到他是如何持續他們二重唱的連唱了嗎?我注意到了,我注意到了,她說。不可能有更美的聲音了。
你看過一本叫《少年維特之煩惱》的書嗎?我認為句句都才華橫溢。
她感到自己成了泡影。但至少某種代表他們倆的東西將會存在。
凱瑟琳承認她私下裡作曲。她從未為任何人彈過她的「小樂章」。威廉懇求她為他彈奏。第一樂章是小步舞曲,伴有一種飛速歡快的旋律。其他——他對小步舞曲的欣賞賦予她勇氣——則具有一種更自由的形式,一種更莊重的特徵:舒緩、探詢,帶著長長的哀怨的和弦。
愛總是一種犧牲,凱瑟琳說,她知道她在講什麼。但是愛的人,她又補充說,要比讓自己被愛的人處境好。
她演奏時,他能看見音樂。它是一條弧線,從她輕輕拍打的腳上急劇上升,從她的身體中流過,從她的手中流淌而出。她身子前傾,一縷未施香粉的頭髮散落在額頭,她那略顯豐腴的手臂彎曲著,彷彿要去擁抱琴鍵,她那因情緒影響而光彩照人的臉龐,她的雙唇張開,為著那無聲的淺唱低吟。
愛著卻不能承認,他們便只好對愛進行泛論。威廉沉思自語,還有什麼比這更殘酷、同時又更甜蜜的呢。心裏滿滿的卻又不能說出來,便只能憧憬和歌唱——你知道這種感覺的,凱瑟琳,我知道你有這種感覺。否則,你不可能這麼懂我感覺到卻必須對所有人都隱瞞的東西。
哦,她笑了。我不唱。我不喜歡唱,我從來都不能……
威廉輕快的男高音繚繞直至最後一個音符,然後漸漸消失。鋼琴聲漸漸聽不見,這是這台樂器表現力的精髓。
十月下旬,聖杯侍從到了。當然,除了他還能是誰。騎士沒有猜到來的會是誰,因此,對自己十分惱火。
有時候,凱瑟琳說,我感覺音樂整個地佔領了我,使我達到了完全忘我的境界,這時候,我的意志和我的意圖不復存在。音樂如此深地穿透了我的心靈,只有它為我的行動指引方向。
唉,凱瑟琳嘆了口氣,想起她自己長期不愉快,還無權認為自己不愉快,儘管如此,她對騎士娶了她仍然心存感激。她認為自己相貌平平——也因這種想法所暴露出的虛榮而鄙視自己——她對自己風度翩翩的丈夫懷有一種醜小鴨的敬重,她發現丈夫長長的鷹鉤鼻、細細的腿,簡明扼要的言語,目不轉睛的凝視,這一切讓他是如此有吸引力。每次只要他離家超過一天時間,她就會想他;每次他進房間朝她走來,她仍會覺得兩腿發軟,她愛看他的身影。
其實,威廉·貝克福特是騎士的親戚,遠房表弟,他當時二十歲,是個大富豪,已經是一本薄薄的、口吻諷刺的虛構傳記的作者,一個好爭的收藏者和鑒賞家,固執、自憐、不知魘足地渴望著各種美景、誘惑和珍寶。「大旅行」走馬觀花(僅僅兩個月前他才離開英國)以最快的速度把他帶到了最南站,把他拋到了騎士的好客之濱,當時正好碰上熱風——南歐大風(密史脫拉風、焚風、西羅科風、屈拉蒙塔那風)中的一種;就像例假快來的前幾天一樣,這些大風也用來解釋焦躁不安、神經衰弱症和情感脆弱:一種季節性的集體經前綜合征。氣氛緊張。狗悲號著在又臟又陡的街上四處覓食。女人把新生兒丟棄在教堂門口。威廉四肢舒展躺在鋪了錦緞的長沙發椅上,眼睛明亮,筋疲力盡,心情激動地夢想著更多的異國情調,他說,這肯定不是全部。給我看更多的。更多。更多。read.99csw.com
他講到他的內心生活,充滿了(他現在這樣對她說)模糊的渴望。他描述他在家、在芳特山的生活,他在房間里悶悶不樂地來回踱步,看讓他哭泣的書籍,對自己極不滿意,滿腦子傻乎乎的夢想(他計劃決不放棄這些夢想,不管他變得多老),為他母親、他的家庭教師和他身邊所有人的愚蠢大發雷霆。
還有那金光。還有那些風景。那些石榴樹。還有,我的上帝,那些木槿!
你在書里有沒有讀到一種潛伏在崇山峻岭裂縫中的地精?我剛才用大鍵琴彈奏的陌生、奇異的曲子正是我想象的小精靈和小矮人會和著翩翩起舞的音樂——歡快且活潑——神秘莫測且隱蔽在地下。親愛的凱瑟琳,除了我們自己,幾乎沒有人耳朵靈敏到聽得見黑暗時分從岩石叢中發出的低語聲。
他在這個半島一路快速北上的整個行程中,包括毫無意義的威尼斯一站(再次為那個柯爾納羅男孩嘆息),威廉繼續給凱瑟琳寫信,引發出他只能與她分享的狂野而匪夷所思的種種想象,並宣稱假使他有足夠的精神力量——我毫不在乎世人是否認為我心血來潮!——他一定會改變他去英國的決定,立馬原路重返那不勒斯。再和凱瑟琳相伴度過幾個月,和她一起迎接春天的到來,在波西利波他們最喜歡的懸崖下為她朗讀,聽她彈奏音樂,沒有什麼比這讓他更幸福的了。
他們已經到達一種琴瑟和諧的完美境地,到了這種境地,他們看見的一切似乎都是他們的關係的一個隱喻。有一次遠足去赫庫蘭尼姆,他們一起驚嘆米斯特里別墅里壁畫中所畫的那些想象出來的建築——它們肯定是想象出來的,凱瑟琳!——那些細長的柱子根本不是用來支撐而只是勾勒出精美的空間:建築獨立的元素只為自身、為光、為裝飾而存在。
這是一場凱瑟琳必須通過的測試。
她沒有回答。
在層層疊疊的歷史下面,一切都顯示愛情。根據當地民間傳說,那不勒斯許多遺址都起源於一個不幸的愛情故事。這些地方曾經是這些男男女女,因為不幸或者受挫的愛情,變形成為人們今天看到的東西。就連這座火山也是如此。維蘇威火山曾經是一個小夥子,他看到了一個鑽石般可愛的仙女。她觸動了他的心靈,讓他無心他顧。他呼吸越來越急促,猛地撲向她。仙女為他的殷勤所灼,遂跳進海里,變成今天所稱的卡普里島。看見這一切,維蘇威瘋了。他陰森得可怕,他的嘆息之火蔓延開來,他一點點地變成一座山。現在,他就和他永遠觸摸不到的愛人一樣一動也不能動,他繼續噴火,使那不勒斯城顫抖。這個年輕人沒有得到他渴望的東西,這座無助的城市是多麼遺憾啊!卡普里島躺在水裡,維蘇威火山盡收眼底,這座山還在燃燒、燃燒、燃燒……
凱瑟琳,威廉呢喃。
他們倆都是不適應環境的人,愛他們不能擁有的東西。而且他們是同盟。她保護他;他讓她感到被對方需要。他們以這樣意氣相投的方式互相需要。如果認為他們是情侶,那對他們倆來說是多麼開心的事情啊。那意味著他被認為能夠成為女人的情人,也意味著她仍然有魅力。兩人都是勇敢的人,能夠不顧一切。這種關係,最終發展到上床是罕見的,它是異性戀浪漫之愛的經典形式之一。沒有完婚,有升華。一個秘密的兩人世界,他們總是情緒高漲,興奮,也因為是同謀而感到臉紅。
在阿維爾努斯,他們站在被淹沒的火山口陰冷的湖水邊上;在古代,人們以為這是陰府入口處,從這裏,維吉爾讓埃涅阿斯下到陰府。https://read.99csw.com
請唱吧,她說。你有一副優美的嗓音。
那不勒斯的冬天變得不合季節的寒冷。凱瑟琳的健康狀況每況愈下。她的醫生,一個多年前在那不勒斯定居的蘇格蘭老人,皮膚粗糙(她想到威廉光滑的臉頰),幾乎每天都駕車出門來看她。我病得這麼厲害了嗎,她說。只有十英里的路程,我喜歡鍛煉,他笑著回答道。他溫柔的一瞥讓她感覺不舒服。
親愛的,我可不可以提醒你,我們倆都很傷心。
是國王外出獵殺野豬的時候了。騎士把他家的核心——凱瑟琳、必不可少的樂器和精選的書籍,以及已經縮減到三十四名的僕人——都搬到卡塞塔的住處,這裏刮的風更冷。為了不讓傑克遭受更為嚴酷的高山氣候的侵襲,他被留在城裡,由年輕的加埃塔諾照料,他們吩咐他別讓猴子走出他的視線一步。國王召集騎士在亞平寧山麓狩獵一周。哦,我習慣他不在家,凱瑟琳對隔天來看她一次的德拉蒙德醫生說。還有:我不希望我丈夫為我擔心。
威廉不管身在何處,他的心總在別處。人在米塞努姆,心裏想著老普林尼。在西比爾洞口,他又想著維吉爾。或者只是伴著無法形容的感覺。不屈不撓地大量引用書本上的東西,急切地把每個現實中的情景變成一個夢或幻想,在他的一封封信里彷彿倒不怎麼令人陶醉了。無疑,這是因為她不再是他的幻想的共同創作者而只是它們的接收者了。
他們的親密,這彷彿也像一場夢。
他似乎不是太傷心,她因此鬆了口氣,卻發現她自己為這個外國小動物的命運而感到悲痛,他對騎士忠心耿耿。她記得他坐在那裡,形狀像個高音譜號,毛茸茸的尾巴清清爽爽地卷放在屁股下面。
你不評價評價我么?威廉低聲抱怨。
不,凱瑟琳說。你必須回到英國,去盡你應盡的義務。我並不懷疑你會克服這些弱點,它們是你極度敏感的產物,而你的敏感又是因為你心太軟。這些情感就像是發一場燒熱度總要退掉一樣。
我想單獨和你在一起。我,我親愛的,和你在一起。
彼此表達兩人本質上的純潔無邪,不管他們的生活多麼不同,也不管他的生活是多麼的不純潔。
騎士晚上回來,腳上穿著靴子,身上沾著血污,一身的汗,剛陪國王宰殺動物回來,看見他們倆一起坐在鋼琴前,溫柔地笑,他們的眼睛閃閃發光。但是我也敏感,他想。現在,我倒扮演起一個不懂的角色了。
我不想回家,他說,多麼希望自己敢去抓住她的手。她此刻看上去多麼美麗!凱瑟琳,我想待在這兒,和你在一起。
是的,親愛的孩子,是的。你千萬別優哉游哉混日子。
是的,威廉說,我也感覺到這一點了。
他描述他朝聖之旅的每一站。每到一處,他都獲得靈感,意欲在那裡隱居,沉湎於驕奢淫逸之中。無論他去哪裡,總有那麼一刻他會問:我在哪裡?
他宣稱他已經讓人印刷了五百冊。接著他信里說,他又考慮了一下,下令除了留下五十冊,其他的書全部銷毀。她是受到了保護,而他沒有。落到了不該落到的人的手裡,這本書就會遭到誤解。他不想使自己成為笑柄。
他給她寫信,說他又在看他的——不,是他們的——最喜歡的書。
凱瑟琳,凱瑟琳,你記得《少年維特之煩惱》開頭那一段嗎?就是男主人公說了「被人誤解是我這樣的男人的命運」之後的那段,他在那段回憶起他青年時代的朋友。你當然記得。但我還是忍不住要把它抄錄下來,它如此完美地表達了我的感覺。「我對自己說:你要去尋找這個世界上根本找不到的東西,你真是個傻瓜。但她曾是我的,我感覺到她的心,她偉大的靈魂,在她面前,我彷彿比真實的我更豐富,因為我能達到那種程度。仁慈的上帝啊,我靈魂里是否還剩下一種力量我沒有運用過?我能否在她面前表露所有美妙的情感啊?我的心帶著這些情感擁抱大自然。我們的關係難道不是最敏銳的才智與最微妙的情感永恆纏綿的產物嗎?其變化形式,無論有多麼複雜,全都帶著天才的印記。而現在呢?——唉,她大我的幾年歲月把她在我前面帶進了墳墓。我永遠不會忘記她——既不會忘記她堅定的意志,也不會忘記她神聖的堅韌。」
哦,凱瑟琳心想,他這是在要我的命啊。這一想法卻沒有像本應該的那樣讓她感到震驚。
威廉又來信了,他信中抱怨說凱瑟琳沒有回他上一封和上上一封信。別拋棄我,天使!實情是,她開始臨近悲傷的盡頭。威廉開始顯得遙遠了。我感覺到這一切了嗎?到此結束了嗎?當聲音漸漸聽不見,當興奮漸成冷漠,由於時間作祟,興奮變弱的方式總是出乎意料的。現在已經越來越難以想象威廉在的時候她有過的感覺了。那種強烈的感情好像,好像一場……連她現在也都可能要用「夢」這個詞了。
我幹什麼都抖,威廉說。
沒有嫉妒,沒有,只有讚許,騎士看到,由這個小夥子陪伴,凱瑟琳看上去幾乎像年輕人,也開心些了。
我為莫扎特演奏時,她說,我坐下去的時候人都在顫抖。他父親注意到了,我看見他在注意。
確實如此。
離開你之後,我就迷失在夢裡,他在第一封信里說。他告訴她他有多麼思念她,他描述一幕幕意味深長的場景,讓他聯想起……他自己。每個地方都把他拋進苦思與遐想之中,成為他自己的心靈(及其動力)、他自己浮想聯翩的一種寫照。他的字寫得龍飛鳳舞——凱瑟琳發現極難辨認——而且他也是一個描述起來滔滔不絕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