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一部 七

第一部

某種可怕的事情。某種需要堅韌面對的事情。他想,我有過幸福的生活。
騎士時代的人有更高的廢墟標準。他們認為值得指出,世界並不像雞蛋一樣光滑。被侵蝕了的海岸線向剛剛形成的海延伸,乾旱地區表面龜裂,形成一塊塊的表面;還有天然的堆積物:山脈。斑斑點點、骯髒不堪、坑坑窪窪——是的,和伊甸園或者最早的地球相比,這個世界就是一個巨大的廢墟。那時人們不知廢墟為何物!
正如他對那個女先知說過的那樣,他從未感覺年輕過。但是,凱瑟琳死的時候,他感覺,突然之間,老了。他現在五十二歲。埃夫羅西娜告訴他他還得活多少年的?他曾經親手摸的牌,然後把牌打出去的。他想知道他究竟會如何度過這接下來漫長的二十一年時光。
夏天來了,也帶來了可怕、悶熱難當的高溫。凱瑟琳的垂死讓騎士感到氣憤——是給他添麻煩,在遺棄他。七月份,他們搬出去到維蘇威別墅——他們家三個住處中她最喜歡的一個,這時候,他發覺有許多理由一次在一處附近的皇宮逗留幾天。德拉蒙德醫生每天上午來看她,跟她講些小道消息讓她開心,給她吃點糖果開開胃口,還有,一周一次,用水蛭給她放血。八月初的一天上午,他沒有來。下午三點她叫人把沒吃的午飯拿走,又派了個男僕去打探。男僕回來報告說,醫生沒乘馬車,而是決定騎他的新馬來,結果,在離別墅一英里處,從馬背上摔了下來,被抬上擔架拉回城裡。他傷勢嚴重,男僕告訴她。後來,更重了:背摔斷了,腎戳破了。一星期後他就死了。噩耗傳來,凱瑟琳最後一次哭泣。
以前,任何東西都認可他。我知道,所以我存在。我收藏,所以我存在。我對一切都感興趣,所以,我存在。看看我知道的一切,看看我感興趣的一切,看看我保存和轉手的一切。我構建了我自己的遺產。
像離我們更近的兩次屠城,一座被屠之城要比另一座城市在全世界的名氣大得多。(正如一個愛打趣的人所言,長崎的宣傳員太糟糕。)那就讓他選擇在龐培城,看著死亡之雨落下,也許儘管還來得及逃命的時候卻不願意逃,因為即使在那一刻兒,他依然是某種勇敢的收藏家。他怎麼可能不帶上他的寶貝就離開呢?所以,也許就在他所在的街道,接著是他的雙膝,消失在灰燼下面時,會是他想起《埃涅阿斯紀》里的詩行,發掘者們發現有人在他家房子的牆上寫了:Conticuere omn……呼吸十分困難了,他沒能活著把這句話寫完。
他敏捷、結實的身體允許他和以前一樣不費勁地騎馬、游泳、釣魚、打獵、爬山。但是,在他和他看的任何東西之間,好像都矇著一層紗,對一切都越來越沒有感覺。有一天夜裡,只帶著加埃塔諾和彼得羅出去釣了一會兒魚,他看到這兩個僕人用他們難懂的方言閑聊著,嘴一拱一拱的,好像詞語需要用嘴巴推出去似的。黑夜裡,黑暗的海灣里其他船隻來來往往,發出的回聲,聽上去像是動物的叫聲。
他的信顯示出一種揮之不去的、無法克服的憂鬱。沉重、倦怠、懶散——寫下這些詞有多麼地無趣啊——漸漸成為我的命運。騎士不喜歡去感覺太多,但是,感覺明顯地衰弱,這讓他頗為驚慌。他希望繼續感覺不太多,也不太少(就像他希望既不年輕,也不老一樣)。他希望不變。但他已經變了。你現在都會不認得我了,他在信里對查爾斯說道。我天性活躍、精力充沛、接受力強,對什麼都感興趣,可是,近來,我對許多曾經讓我感到愉悅的東西變得無動於衷了。這不是對你無動於衷,親愛的查爾斯,也不是對另外哪個人,而是一種全方位的無動於衷。他抬起鋼筆,對他寫的話考慮一下。
凱瑟琳聲音很低地說https://read.99csw.com話,騎士肯定會記得。要聽見她說什麼,人們有時必須前傾身子。一個親密的要求?是的。同時,也是她按捺怒火的一個標誌。
他難道不是一個偉大的收藏家嗎?所以,繼續沉浸其中,轉移注意力,關注別的東西。他從來不知道他對凱瑟琳的感情這麼深,不知道他這麼需要她。他一直不知道他如此地需要一個人。
診斷。德拉蒙德醫生認為是癱瘓。要不就是維持生命所必需的功能完全衰竭了。她才四十二歲,但是她幾十年來一直病懨懨的。
一瞬間,就一瞬間,他認為自己是個瘋子,裝扮成神志清楚之人的瘋子。他已經多少次登上這座山?四十次?五十次?還是一百次?
不!這些怪物,火山或「噴火的山」,根本不是地獄的標誌或預兆,而是火和水蒸汽的安全閥;沒有這些安全閥,火和水蒸汽會更加頻繁地肆虐破壞。

氣喘吁吁,寬大的帽子為他瘦削的臉遮擋太陽,他停頓片刻,抬頭看看火山錐。從火山山頂——遠在城市、海灣及其島嶼上面。
我們樂觀地來看。這座山是所有形式的大規模死亡的標誌:洪水、大火(正如那位大詩人後來要說的那樣,sterminator Vesevo),但也是倖存的標誌、人類堅忍不拔的標誌。就這個例子而言,胡作非為的自然也通過殺戮、讓人恐懼的歷史來創造文化,製造手工製品,在這樣的災難中,有許多東西可以去欣賞。
他在環繞著火山錐的火口壕中跪下,手掌放在滿是塵土的碎石上,然後肚子朝下,四肢伸展,趴在風吹不到的地方,把臉貼著地面。靜悄悄的。靜意味著死亡。密集、污濁、微黃的光也一樣,還有從裂縫往上飄浮的硫磺的味道、堆積的岩石、火山碎屑和乾草,在靛藍灰色的天空停留的雲朵,以及平靜的海。一切都意味著死亡。
但是,當然,他永遠不會知道這種狂想的彌補了。因為所有這些悲觀、令人窒息的感情……寫到這裏,她開始呼吸十分困難,想起她本來準備在這封信中所表達的東西,一封真正訣別的信,除了表白她的愛,她要請求他忘記並寬恕她的過錯,為他常常把她一個人撂在家裡而開脫,願上帝保佑他並請求他仁慈地記住她——是的,她希望要求得到某種東西。我死後,直到絕對必要,才蓋上棺材。她在信的結尾處提醒他,在他的遺囑里履行他對她許下的諾言,即在上帝願意召喚他的時候,他的屍骨要葬在斯萊貝克教堂她的身邊;她希望上帝的召喚不會在幾十年之後,在這期間——這是一個哮喘病人特別樂意寫的令人感到筋疲力盡、氣喘吁吁的句子——在這期間,她希望他別孤身一人。願人間和天國的每個恩賜都圍繞著你,願有人像我這樣愛你。我是,你忠實的妻子,等等。
騎士外出一周多時間,到阿普利亞考古。凱瑟琳下不了床,感覺自己一小時比一小時虛弱。四月一個炎熱的晚上,她又是一陣哮喘發作,她心想這也許就是結束的開始了吧,病痛時,她便在一封信中尋找寬慰。
癥狀。呼吸困難,以及心臟周圍痛。沒有胃口。腹瀉,一側肋部和胸口疼,長期乾嘔因此肚子里總是空空如也,感覺右臂沒勁——這些病痛大都被強忍著。頭痛。缺覺。每天早晨枕頭上落著灰白頭髮。呼吸非常困難。(女人的弱點:張家長李家短,全一個德性。男人病倒,出身高貴的女人憔悴。)自卑。焦慮,害怕讓丈夫擔心。對其他女人無聊的閑言碎語深惡痛絕。對天堂的思索。對普遍寒冷的感覺。
如果他做夢,他就夢想未來——跳過他剩下的未來(他知道這個未來既沒有多大意思,又無幸福可言),跳到接近他自己死亡的未來。思考未來,騎士就在窺探他自己不九九藏書存在的狀態。連這座山都會消亡。還有這海灣,也會——不過騎士無法想象這個。他無法想象海灣被污染,海洋生命死亡。他看見過大自然帶來的危害,卻無法想象自然界也處於危險之中。他無法想象有多少死亡在悄悄地等著這個自然界:什麼會發生在這輕輕拂過的空氣身上,發生在碧綠的水上,游泳者在水中嬉戲、騎士雇來的男孩們潛入水中採集海洋標本。如果孩子們現在躍入海灣,皮膚會從其骨頭上滑落。
凱瑟琳從未害怕過,可她現在怕了。緩慢而艱難的死亡已經讓這個哮喘病人反反覆復做的被活埋的噩夢產生一種新的急迫感。會起到幫助作用的事情應該是給騎士寫張條,要求他在她死後三天不封上棺蓋。但是,為了說這個,她上來必須先說她擔心再過幾天,不,是再過幾小時,她就無法給他寫信了;然後宣布,她無法表達她對他的愛意和體貼,他,只有他,一直是她所有快樂的源泉,他,是她在人間上帝恩賜中最寶貴的,「人間」這個詞,讓她從對騎士所懷有的這些奢侈、完全真實的感情轉而考慮天國更大的恩賜;他,也體現了她的希望,將來有一天他也許會成為一名信徒。
人能夠做出最重大的行動,如果這些行動讓人感覺無足輕重。
凱瑟琳去世幾個月後,參觀卡拉布里亞地震留下的廢墟,看著廢墟中挖出的僵硬、滿是灰塵的遺體,看著抽搐的五官和爪子一樣亂抓的手——心情抑鬱的人每每喜歡窺陰——然後看到一個還活著的小孩被救上來,她被埋在一座倒塌的房子下面八天,她的拳頭貼著自己右邊的臉,把臉頰上擠壓出了一個洞。
地下有收藏家的寶貝。
收藏者和收藏品管理者常常無需太多的刺|激就承認有厭惡人類的情感。他們確認,是的,他們喜歡無生命之物勝過喜歡人。讓別人震驚去吧——他們更明白事理。你能夠相信物品。它們決不會改變性格。它們魅力永恆。物品,珍稀物品,具有內在價值,而人的價值卻是按你自己的需要賦予他們的。收藏賦予自負以激|情的特徵,這總是有吸引力的,同時,也武裝你,去抵禦讓你極其脆弱的激|情。它讓那些感覺匱乏的人和討厭感覺匱乏的人覺得安全一些。以前,他一直不知道凱瑟琳的愛多大程度上也讓他感到安全。
他朝洞里看看,就像所有的洞一樣,這個洞說:跳啊。騎士回想起在凱瑟琳父親去世后帶她來埃特納火山;當時,埃特納全面噴發,他們在較低的山坡處一個隱士(總會有隱士)的小木屋裡停留,隱士堅持要複述那個跳入沸騰的火山口以檢驗他是否永生不朽的古代哲學家的傳奇故事。想必,他不是。
那一晚,他睡在火山坡上。
或者,他也會喜歡幻想出一個關於過去的玄虛的景象,就如同威廉讓凱瑟琳聽得津津有味的那種。但是,心裏想起的全都是災難。比如,公元七十九年大噴發的全景。那可怕的聲音,日本金松狀的雲團,太陽消失,山體開裂,吐出火焰和有毒的蒸汽。落下鼠灰色的灰燼、褐色的爛泥。還有龐培和赫庫蘭尼姆居民的驚恐萬狀。
像是在一場夢裡(就像垂死者一樣),他躍出這座死城,試圖成為一個觀察者。為何不成為這次噴發最著名的觀察者,以及受害者呢?因為假如,他聽任這明擺著的情況發生,他便能把自己想象成真正的老普林尼,假如他能感覺到勁風吹在繞著米塞努姆岬的這個海軍上將的船頭,假如他能和普林尼待在一起直到最後,這時候,他的肺因為哮喘而極其衰弱(哦,凱瑟琳!),他死於致命的煙霧……但是騎士不像他年輕的表弟,很難讓他想象除了他自己他還能是別的什麼人,他表弟總把自己想象成別人(四十歲的時候,他還要祝賀自己永遠年輕)。
她封上信封,感覺胸口的重量變輕了,睡得也比幾周以來安穩些了。
無人陪伴。形單影隻。沉溺於自己的情緒之中。
地下是連綿的熔渣和一塊塊晶read.99csw•com瑩透亮的礦產,布滿化石的岩石,以及正在變得透明的色彩黯淡的黑曜石,在這些的下面,是更多的包圍著熔融岩石核心的惰性地層,因為火山每噴發一次,都使地面變形更厲害,使地層更多,變得更厚。沿著山坡下去,在傾斜、突出的岩石以及一簇簇黃色的金雀花下面,一路到下面的村莊並一直延伸到海,是重重疊疊更多的一層層人用的物品、手工製品和寶物。龐培和赫庫蘭尼姆曾被埋葬,現在——時代的一個奇迹——已經被發掘出來。但是近海就是第勒尼安海,它吞沒了亞特蘭蒂斯王國。總有更多的東西要發掘。

我相信,漠然不是我不可逃脫的狀態,他繼續寫道,試圖讓調子樂觀些。
激|情。威廉的離開讓她前所未有的脆弱。但是,這種婚姻中才有的激|情並不自然。而且:努力克服這樣的激|情、讓她自己心思轉移,總是對的。她探訪了死城的一些新的遺址,參加了在奧地利大使的官邸舉行的音樂聚會,還拜訪了西西里島上層的一位女士,她用匕首或毒藥殺了十個,不,是十一個人之後,最後被她自己的家人告發,作為一種懲罰,她被關在——很奢侈地關在——那不勒斯附近一座女修道院里。她的年齡在二十三歲左右,凱瑟琳講給丈夫聽。她坐在床上接待了我,綢緞枕頭堆在她身後。她拿出蛋白杏仁餅乾和其他點心給我吃,很禮貌,也很開心地和我聊天。似乎無法想象像她這樣一個溫文爾雅的女子竟會幹下這樣的暴行。她有一張害羞、甚至善良的臉,凱瑟琳驚嘆地說——在她居住的這個國家,這個真相不會給哪怕最不動腦子的本國人留下印象,因為隨便哪個農民,他都知道常常有掛羊頭、賣狗肉的勾當;但凱瑟琳是個北方人,而且有教養,她既非農民,又非貴族,卻真正的虔誠,一個表裡如一的新教徒。她看上去不像是個殺人犯,凱瑟琳輕聲地說。
他等著吹來一股清新的風。一切都變得停滯了,像熔岩流一樣。
在那裡發現薄霧和蒸汽。然後是一點一點顯現往昔的氣憤與渴念。接下來是一大片空白。你想起你所做的、充滿熱情做的事情——大量的行動、計劃。所有的精力都已經耗盡。做任何事都很費力。

過量的,他對過量的嗜好。現在夠了。

不祥的隆隆聲,遊客和騎士都歡迎。每個遊客都希望火山噴發,「做點什麼。」他們想得到自己那份啟示。在兩次噴發之間待在那不勒斯,其間這座火山似乎不活動了,這肯定會有點讓人感到失望。
那座山說,你不存在。
對不太了解她的人,他這樣描述道:

他身上發生了可怕的事情,這是第一次。這個世界是個險惡的地方。你整天在四處奔波,謀生,然後說完就完了,或者一切變得更糟。就前兩天在波蒂奇,皇室的一個小侍從打開一個廢棄不用的小教堂的門,走進一個火山噴氣孔,即所謂的由火山散發出來的一團團冷性毒氣,當場倒斃。國王嚇壞了,從此幾乎不談別的事情,在本來就已經釘了很多護身符的內衣上又釘上了一些。看看老德拉蒙德騎馬出診時身上發生的事情……不,騎士突然反應過來,那個身上發生可怕之事的人就是他自己。他沒有具有魔力的護身符;他有智慧,有品質。
春天來了,一個溫暖芬芳的四月。她大部分時間待在床上。威廉的來信歡快而又令人氣惱地說著未來。但凱瑟琳明白,她沒有未來了,她只能想過去,只能愛過去。


禱告。感謝上帝所有的仁慈,恭恭敬敬地請求寬恕她以前的罪過,懇求寬恕她那不信神的丈夫。更多關於天堂的思索,在天堂里,一切傷害都得到修復。主啊,憐憫吧,責備吧。
智者從容面對一切,他知道如何去退讓,如何認命,對生活賜予他的快樂心懷感激之情,而在幸福結束的時候(幸福肯定會結束);他也不怒不怨https://read•99csw.com
地下是死者待的地方,被堆得層層疊疊的。
他高高在上,俯視。人成了圓點。遠離了同情的職責、認同的職責:距離之遊戲。
那些東西曾攻擊過他。它們說,你不存在。
他原來打算把他論火山的那本書,加上更多的插圖,再出一版。這個計劃放棄了,他告訴查爾斯;他現在還是倦怠得提不起勁來。關於最近一次去羅馬看畫作,他寫道:憂鬱也尾隨我來到這裏。我新近獲得的藏品幾乎沒有給我帶來愉悅。他向查爾斯描述他的一件藏品,是十七世紀塔斯卡尼一個名氣不大的畫家的一幅畫,讓人想起人生的短暫。其畫意關乎感官享受,技巧令人稱讚。他木然地注視著花與鏡子設計獨特的角度,注視著注視自己的年輕女子那粉|嫩的肉體。生平第一次,添新的藏品未能給他帶來愉悅。
神父們說,火山是地獄之口。
他坐在面對桃金娘樹叢的涼亭架下面,那天凱瑟琳就是坐在這兒昏過去、被抬回屋裡的。這是她和威廉經常坐的地方。一個密密而複雜的蜘蛛網結在涼亭架頂上一個眼睛般的缺口上。他心不在焉地看了它一會兒,然後才想到去找蜘蛛,最後發現它一動不動地懸挂在最外面的細絲上。他叫人搬來梯子,爬了上去,拉掉了蛛網。



他在等著災難的發生。這是深度憂鬱的墮落,其中的無助感瀰漫開去,把旁人也包含進來,這樣很可能會想象(因此也希望)一場更大規模災難的發生。
騎士願意在山頂上看到那種具有令人迷途知返作用的一覽無餘和優美的景色,人常常會這樣。但是,他所能想到的全部就是爬得更高。他想象著在一幫侍從的陪同下,乘著新近由法國人發明的稀奇之物,即氣球飛上天;哦不,只要帶上小普莫就行了;能夠鳥瞰維蘇威火山,從上面觀察到火山越來越小。不費氣力地升高、往上、再往上,直到升入純凈的天空這個安全之所——那個寒冷的天堂。
來吧,讓我看更多的恐怖的東西吧。我不會退縮。
這是一個開始仔細考量所有的道德責任的時代,這是我們所謂的現代的開始。一個人如果只要按一下按鈕,就能導致地球另一面一名滿清官吏的死亡(很聰明挑了個離開那麼遠的人),而不會對自己產生任何後果,那麼,他還能抵擋這種誘惑嗎?
音樂。說他不在場,她沒有什麼興趣、什麼興趣都沒有,那不完全是事實。但是,大鍵琴演奏的樂聲更加哀怨。音樂使人升華,卻抹不去心痛。
臉貼在地面上,騎士已經降到萬物的礦物層。皇宮和嗜殺、快活的國王不見了,他歸入他的收藏的漂亮寶物不見了。他會不會不再喜歡這些玩意兒?會的,就在此時此刻,他不再在乎。
生的意願與死的意願之間的分界線多麼細弱啊。精力充沛與麻木倦怠之間的隔膜又是多麼纖弱啊。如果自殺弄得很容易,多少人會屈服於自殺的誘惑啊。來個……一個洞,一個真正深的洞,你把它挖在一個公共場所,讓大家使用,如何?比如說,在曼哈頓第七十街和第五街的街角。弗利克美術館就在這個位置。(要不另找一個更加貧窮些的地方?)洞邊豎塊牌子,寫上:下午四時——下午八時/周一、三、五/准許自殺。就這樣。一塊牌子。嗯,那肯定有人會跳下去,而這些人之前幾乎都沒有想過要自殺。任何坑都是一個深淵,如果合適地標示出的話。下班回家,出門買包好煙,繞道去取洗好的衣服,目光掃過人行道去找那條肯定是被風從你肩上吹落的紅絲巾,你記得那個牌子,你往下看,你很快地吸口氣,慢慢地呼出,然後你說——就像恩培多克勒在埃特納火山說的那樣——為什麼不。九-九-藏-書
是的,他身體還是那麼健壯。他注意到,是各感官功能、對事物感興趣的能力的一種衰老。他覺得他的注視變得獃滯了,聽覺和味覺不那麼靈敏了。他認為這是因為他在衰老。這種對一切都失去興趣的現象,他解釋說,有無數種原因——他在此承認凱瑟琳的死是其中的一個原因——但也許主要是歲月的流逝。他努力去接受這一能力的衰退。
他緬懷起她的美德、她的才智、她的喜好。事實上,他主要談他自己。
他更多地指望他超脫的能力,他將之與他的性情混淆起來。超脫將不足以讓他走出悲傷的陰影。需要的是堅忍,這表明一個人真的處於痛苦之中。他沒有料到悲痛的重壓令他這麼獃滯,這麼陰鬱。凱瑟琳的愛已經被熄滅了,可現在倒彷彿光芒四射。他坐在凱瑟琳的床邊,把他的照片從她緊緊抓住的手裡拉出來的時候,他沒有落淚,後來他又把它還給她,在棺材蓋上之前把它放在裏面的時候,他也沒有落淚。儘管他沒有哭,但他的頭髮(突然白了許多)、他的皮膚(更乾燥、皺紋更多了)替他說了,代表他表達了悲痛之情。但是,他無法知道怎麼去責備自己。他已盡全力愛了,而且一直比傳統做法更為忠實。騎士一直長於自我寬恕。
悲痛把一個人變得非常奇怪,騎士在一封信里對查爾斯說。我比我料想的還要孤寂、還要傷心。
我太太,他說,嬌小苗條,外表優雅,舉止高貴。她淺色的金髮,年齡的增長沒有讓她的頭髮變白,她雙眼靈動,牙齒整齊,笑起來很俏皮。她動作矜持,手勢不張揚,她寥寥數語,便能讓大家交談起來,而非聽她一人在講。她體質嬌弱,在她的一生中,體弱多病的狀況大大地影響了她的心境。有教養,有修養,是個一流的音樂家,她在社交界極受追捧,但她卻經常因為健康和自我保護而退避。她給那些認識她的人帶去幸福和安慰,所有人都會深切地懷念她。
信函。致國內的親朋好友,信寫得極其沮喪。我擔心我將永遠見不到你們了。二月份給她丈夫寫信,當時,大家正起勁打獵,騎士常常不在家,這是一封極度屈辱的信:我心愛的人不在的時候,我度過的時光多麼無聊乏味,每個景緻對我而言多麼令人厭倦。他坐的椅子在,我發現他不在,於是我的心突然一陣劇痛,我的雙眼可笑地充滿了淚水。我們結婚的年頭,沒有減少我的愛,而是增強了我的愛,程度之深,與我的生命共存,永遠不會改變。我努力要克服自己的情感,然而卻是枉然。我拚命勸自己,卻毫無效果。除了感同身受者,沒有人能夠了解對愛專一那種凄苦的焦慮。他在面前,每樣東西都呈現出不同的面貌,他不在的時候,我感到多麼孤單、多麼與世隔絕。我在交往的人當中尋找平和,卻越發局促不安。天哪,我僅有一種愉悅、一種滿足,那就是整個地以他為中心。
凱瑟琳並非真認為他哪天會成為虔誠的教徒(他也沒有)。她要他信教,因為她自己需要一種高貴、狂想的語言。她希望他承認那個層面的存在,進而也就承認了那種語言的存在,這樣,他們便能有共同語言——這樣,他們便能完全真正的親密。
騎士一直堅持認為,凱瑟琳覺得她對這次可怕的事故有點責任,事故是在醫生來看她的路上發生的。這一感覺加速了她的死亡。僅僅十二天後,她就去世了。她面對著桃金娘樹叢,坐在一張她最喜歡的椅子上看書,一下子昏了過去,被抬進屋裡。抬到床上躺下的時候,她睜開眼睛要一張騎士的橢圓形小畫像,她把畫像正面朝下放在胸口上。她閉上雙眼,再也沒有睜開,那天晚上她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