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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二

第二部


他要劫持你的精神。你不讓。你對自己說輕鬆娛樂是一種高尚的追求。而且,聚會也是一種理想的世界。
這個布拉格人是否又只是個江湖騙子?有這可能。不管怎麼說,是否應該允許他試一試?國王喜歡大胆的計劃,便與大臣們磋商。大臣們被這個計劃嚇呆了。改變這座山的形狀,他們聲稱,會是一種冒瀆行為。紅衣主教在大教堂宣讀了一份咒語。
他們倆都對。但詩人的種種信念對我們而言更有價值;他的虛榮心更可寬恕;他的優越感更加……優越。對天才,正如對美——一切,幾乎一切,都是可以原諒的。
改變,騎士一聲嘆息。面前是個無法認真對待他自己的人。他想,詩人無疑誇大了他被義大利之旅改變的程度,對自我改變的這種過分關注是一種相當專橫的自我主義行為。
她散開頭髮,她從蹲坐姿勢站起來,她高高舉起雙臂祈求,她把高腳酒杯砸向地板,她跪下、用刀對準自己的胸口……
他往回給他在魏瑪的國王和朋友寫信。我繼續看。我總在研究。又及:你們會認不出我了。我幾乎都認不出自己來了。這就是我來義大利的原因,也是我不得不放下我的職責的原因。他已經完成了他的《伊菲格涅亞》的定稿,還給一直未完成的《浮士德》增加了兩場,因為他在羅馬逗留期間在性方面受到了啟示。他對植物和帕拉第奧建築進行了多次觀察。為了抵制對失去的古典往昔懷舊的誘惑,他記錄下街頭平民百姓生動的行為舉止。他的畫畫得有進步。他對自己並不感到失望。這一多產是他的幸福的又一個標誌。
當然,展示自己的所有物也許像是炫耀,但是,話又說回來,收藏者並不發明或者製作這些東西,他不過是它們的謙卑的僕人而已。他展示它們並非是自我表揚,他謙恭地拿出來是為了別人的欽佩。如果一個收藏者的藏品是他自己製造的,或者即使是遺產,那都的確會像是炫耀。但是,建立一種收藏,這種創造自己的遺產的急切的活動,便免除了收藏者保持緘默的必要。對於收藏者而言,炫耀收藏不是不禮貌的行為。確實,收藏者,就像騙子一樣,除非他把秘密公開,除非他表明自己是什麼人或者已決定做什麼樣的人,否則,他便不存在。除非他展示他的激|情。
騎士是多麼令人失望啊。詩人把話題轉到義大利。
她不想成為受害者。她不是受害者。
你,作為其中一位客人——或者,更恰當一點,作為主人——對這個陰沉著臉的人並不在乎。你想方設法地去吸引他。他不為所動。他說聲對不起,就去找喝的。(他是在悶悶不樂,還是準備公開指責你呢?)他又回來了,啜飲著一杯水。你轉過身去和其他人採取一致行動。你們嘲弄他——他容易受人嘲弄。真是個假正經。真是個自我主義者。真傲慢。難道他就不知道怎麼玩得開心點啊。
倒吸一口冷氣。觀眾中傳來低語聲。開始有人鼓掌,而此時,某個沒有認出這個人物的人由邊上一個客人低聲指點。掌聲更響了。然後是喊叫:「好極了,阿里阿德涅!」
謝謝您,她說。
看到啦,它要停了。詩人拿出他的時鐘。你躲到那邊去,峭壁後面。我倒要看看這個怪物能作多長時間的怪。這個受傷的怪物,它就像一隻受了傷的怪物的喘息,每喘一次,需要大約十二分鐘,他的手錶向他顯示,在此期間,落下的石子也少些了;在一次間歇中,詩人向他那膽小的畫家朋友建議說,他們也許能讓他們的嚮導飛快地拉他們上山頂很快地朝火山口裡看一眼。
闡明那種激|情。但是別動。別……動。這不是舞蹈,你不是一個定格的伊莎多拉·鄧肯的原型,儘管你也赤著腳,穿著古希臘的服裝、四肢放鬆、頭髮隨意散開。闡明那種激|情。但是就像一座雕像一樣。
我完全被義大利改變了,他說。去年離開魏瑪的那個人和到達那不勒斯、現在你看到的站在你面前的人,已不是同一個人了。
這個年輕女人才二十二歲,她無法想象站在她面前的這名男子曾經像她自己這麼年輕。他當時肯定和查爾斯差不多大。男人身上發生的事真是奇怪。他們不在乎年輕不年輕。
十四歲,剛到倫敦,她便一直夢想成為女演員,就像她晚上看到從特魯里街劇院後門神氣十足走出來的一個個光彩照人的人物一樣。十五歲,在一名新潮的性治療師導演下上演活人造型中略加遮擋衣著暴露的人物,她學會了一動不動地站著,淺淺地呼吸,她的面部肌肉繃著毫無表情——表達未察覺到附近,在格雷厄姆醫生的監督下正在聖床上發生的性|交。到了十七歲那年,作為當時一位傑出肖像畫家最喜歡的模特兒,她學會了創造性地思考情緒、思考如何來表達這些情緒,然後長時間地保持這些情緒的表達。畫家講,她常常讓他感到吃驚,並賦予他構思其題材的靈感;她實際上是個合作者,而不是一個被動的模特兒。為騎士,她擺出她自己的造型——一系列的造型,一個古代神話與文學圖像瞬間的真人幻燈秀。
這是個特別精細的活兒。首先必須選材。騎士會打開他的書籍,把書中整頁整頁的插圖給這個年輕女子看,或者帶她去看他藏品中的一幅畫或一座雕像。他們會討論古代的故事。她總想把它們全都演繹出來。然後,一旦她擁有了這個題材,具有挑戰性的環節就出現了——找到準確的瞬間,呈現意義的瞬間,總結一個人物、一個故事、一種情感的精華的瞬間。這是畫家們應該做出的同樣艱難的選擇。正如狄德羅所寫下的那樣:「畫家只有一種瞬間;他不能記錄兩個不同的瞬間,正如他不能記錄兩個分開的動作一樣。」read.99csw.com

戲劇性場面。他們背對我們,我們看見他們在看什麼、在向什麼喝彩、在互相指指點點什麼,他們指的時候,一隻手臂向上伸出去。這是當時看到遠處某個令人驚嘆的景象時作出的典型的反應方式。一片廢墟;一輪明月從雲端升起;山上縷縷煙霧擴散開去。
一切事情都應當得到理解,任何事情都可以改變——這是現代觀點。即使是鍊金術士的工程現在似乎也是可行的。騎士並不比過去更努力去理解。收藏家的衝動並不鼓勵理解的慾望或者改變的慾望。收藏是一種形式的合併。收藏家是在確認。他是在添加。他在學習。他在記錄。
詩人一講完,騎士就說,我在卡塞塔的宮殿庭園裡打造一個英國花園,總是急於採集植物。卡塞塔確實可以和凡爾賽相媲美,但我已經說服了國王和王后陛下,在花園這件事上,他們其實沒有必要追隨法國時尚。聽了我的建議,他們已經請了最著名的英國風格景觀園藝師,這個花園等到建成時會擁有最讓人賞心悅目、品種繁多的植物群。
你們倆不可能都對。事實是如果他對,那你就錯。你的生活就會以淺薄的面目顯露出來,你的標準是機會主義的。
這是個宴會。世故的人們穿著氣派和暴露的衣服正開開心心地玩著,這樣的氣氛是這些鐵杆社交聚會常客最能盡興之所——這有點既像是在妓院,又像是在沙龍,卻沒有了兩者的費勁或風險。食物,耐嚼的也好,鮮嫩的也好,都非常豐盛;葡萄酒和香檳價格昂貴;光線柔和、悅目;音樂,還有桌上花兒的芳香,環繞著、瀰漫著;打著情罵著俏,兩廂情願的和不情願的(「我們只是玩玩,」那個准唐璜說,因為有個人注意到他死乞白賴地糾纏著某個女人於是上前阻止);僕人眾多,滿臉堆笑,希望多拿小費。椅子柔軟舒服,客人們非常享受坐著的感覺。所有五官都有款待。歡聲笑語油嘴滑舌大獻殷勤和真正性趣。音樂撫慰著也刺|激著。這一次,愉悅之神在獲得他們應得的享受。
另一次來訪期間,詩人請騎士為他推薦一個那不勒斯的火山岩經銷商,他是想隨身帶回去一系列合適的標本。
但是,結果卻證明,騎士與詩人之間的對話並不比騎士的被保護人與詩人之間的對話成功多少。他們倆都不太欣賞對方。
她頭上披了一條長長的披肩,足以拖到地面,把她整個地罩住。這樣藏在裏面,她用別的披肩把自己裹起來,開始里裡外外地調整(衣飾、肌肉張力、情緒),這樣便能讓她出來時成了另一個人,而不是她自己。要做到這一點——這可不像是戴個面具那樣簡單——你必須能自如地運用自己的身體。要做到這一點,你必須有興奮起來的天賦。她飄起來、她落下去、她站穩——她把臉上的汗擦去的時候,心怦怦直跳。突然做幾次鬼臉,繃緊肌腱,握緊雙手,頭飛快地後仰或側向一邊,猛地吸一口氣——
我為我的男主人公感到難過,詩人說。至少我難過過。那一切現在離我都非常遙遠了。我寫的時候才二十四歲。我已不是那時的我了。
只要上面有詩人寫的字,每一張紙片人們都收藏起來。他的聲名已經讓他迅速成為一件文物——為其仰慕者所收藏。這位大詩人對秩序和認真的渴望使他生活得如同一名公共官員,一位廷臣,他已經是一名不朽者了。他是在公開地表演,他本身就是一件藝術品。他每講一句話,都感覺到永恆的回聲。每種體驗都成為他的教育、他的自我完善的一部分。在這樣幸福、這樣雄心勃勃構想出來的生活中,什麼都不可能出錯。
我相信,你的朋友都很高興,年輕女人說。

她的頭髮看上去是濕的。詩人想知道擁抱她的話會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她不是他喜歡的一類女人。吸引他的女人要麼是更為伶牙俐齒,要麼就是更加恭順、沒這麼活躍。她的天資令她極度興奮。因為她的表演無疑是傑出的。正如大家都會心地說的那樣,她不僅是一件藝術品,她本人就是一名藝術家。作為藝術家的模特兒?為什麼不行?但是天才就另當別論了。幸福亦然。他再一次想到騎士有多麼幸運。他幸福,因為他不想要比他已有的更多的東西。
儘管騎士非常勤勉,但是,他幾乎不可能做一個全天候的觀察者。迄今為止有些年頭了,也即從一七七九年的那場大爆發開始,他就僱用了來自熱那亞的一名細心的隱修神父每天記錄他所看見的一切,神父不用僕人,一人住在山腳附近。這個名叫皮亞焦的神父從未離開他隱修的地方——對隱士而言山是一種誘惑——黎明時分就起身進行觀察,白天在固定間隔的時間,觀察幾次,有規律得就像祈禱一樣。從他小屋的窗口看出去視野非常好。關於山的情況,他已經認認真真清清楚楚地記滿了四本日誌,並用鉛筆以線條流暢的筆觸畫下了熔岩流下、展開和蔓延的情景,以及火山口煙裊裊升騰而起的各種形態。
我想是的,她說。是的。
接著,她突然提起披肩,把它整個扔到一邊,要不就提起一半,讓其成為她現在已經成為的那個協調而有生命的雕像的一部分服飾。
騎士站在近旁,既是舞台監督,又是特權觀眾,https://read.99csw.com嚴肅地點著頭。如果他認為笑是得體的,他就會笑。老人緊張得一動不動,他的老態和單薄與她的青春活力和豐腴的身體形成了鮮明的對照。看著這一切,詩人笑了。
因為這是個新時代,有著新思想、新機器——人們在發現新的方式去夷平、去塑造定形——所以,這個工程最近又被當地一名工程師提出來,這並不讓人感到驚訝,他有更加可靠的技術支持,他呈上他畫的圖樣,請求國王和王后審查。王后自認為是開明的資助人,她意識到需要在政治和製造業領域進行明智而審慎的改革,便把提案傳下去,讓主管大臣和當地的博學之士們研究。打消那種冒瀆的顧慮,她指示他們;只考慮可行性。
詩人總是——以後還會——處於重生的過程之中。天才的定義?
原則上,每種人物和情感都表演了。但是,仙女們和繆斯女神們,朱麗葉們和米蘭達們都遠少於被遺棄者和受苦受難者。喪子的母親們——她表演的尼俄伯;因一種不能容忍的傷害而被迫殺害孩子的母親——她演的美狄亞。被自己的父親拖向祭壇的少女們——這是她演的伊菲琴尼亞。思念拋棄了自己的情人的女人——這時候她就是阿里阿德涅。或者在遭遺棄后絕望中欲自戕的女人——她表演的狄多;或者為了彌補因被強|奸而遭受的恥辱——扮演的露易斯。這些是最能引起讚美的姿勢。
接著,這個怪物又喘了一次,從裏面傳來一聲巨大的雷鳴般的吼聲——不,從火山鍋形陷坑的深處升騰起灼|熱的蒸汽和灰塵構成的雲團——不,從最有力的轟炸處,數以百計的石頭,大大小小的,被一下子高高地拋向天空——
他還委託了一個人去記錄並畫下這座山的各種姿態與狀況。
您的藝術非比尋常,詩人一本正經地說。讓我感興趣的是您是怎麼做到這麼快地從一個姿勢轉向另一個姿勢的。

美,詩人鄙視地想。這個英國人真是個頭腦簡單的享樂主義者。彷彿世界除了美一無所有似的!面前這個人無法深入研究他感興趣的事情。只是個業餘愛好者,如果當時業餘藝術愛好者不是讚辭的話,他倒會這樣稱他的。
毫無疑問,才華橫溢的騎士和這位沉悶莊重的客人旗鼓相當,這兩個男人會聊,她可以看。
等會兒,詩人說。我不習慣這麼熱。
她見騎士走過來,這讓她大大鬆了口氣。我正在祝賀哈特夫人的表演生動活潑,詩人說。
她不再想念查爾斯。她認命了,她勝利了。她知道自己再也不會體驗充滿激|情的愛了,她也不再抱這種希望了。但是,她真心誠意地喜歡騎士,很安逸地忠實於他。她知道如何讓人快活,做希望她做的事情。過去查爾斯在床上表現得相當冷淡、相當勉強,也沒讓她覺得被人嫌棄。而她發現騎士原來比他外甥還色情,這讓她醒悟,在性|事方面掌控一個人會是怎樣的情形。現在,她感覺像一個女人(這比是一個女孩安全)——像許多女人一樣,她們統統具有不可抗拒的魅力。她的表達能力,她那無法滿足的要與人交往的慾望,在這種模仿性的古老情感的表演上找到了最大的宣洩口。
嚮導們猛拽他們的衣服。其中的一個是騎士推薦給詩人的獨眼男孩,他催促他們奔向一塊巨石,他們得以躲在後面。這裏太吵了,都無法好好欣賞下面一望無際的海灣和遠處的那座城市,其輪廓就像是從空中傾斜拍攝的一個圓形劇場,也像一張巨大的椅子,你會產生一種印象,放眼望去,一切盡收眼底。畫家大喊一聲,我現在要下山。詩人蜷縮在巨石背後,想表現自己的勇敢,在腦子裡再多記幾個畫面,又過了一會兒后,他也小心翼翼地撤了。
重要的時刻!詩人操著他那生硬的法語說。這就是偉大的藝術必須提供的。最富仁愛、最獨特、最動人的時刻,哈特夫人,我向您表示敬意。
這是真人真事嗎?她禮貌地問。
詩人是傍晚到的。在另一位僑居那不勒斯的德國畫家的陪同下,他和他的朋友已經受到了騎士的接待,騎士也帶他們看了他幾個客廳里的珍寶。一面面牆上掛著油畫、水粉畫和素描,一張張桌子上高高地堆放著浮雕寶石和花瓶,一個個櫥櫃里塞滿了地質珍品。其中似乎缺乏條理或章法;這是這些德國客人首先就注意到的。而這造成了某種令人不愉快的印象,不只是豐富,而是無序或混亂的印象。但是,如果你看仔細了(每個收藏者都渴望這樣細看),正如蒂施拜因多年後要回憶的那樣,你便能發現這個集中展現其趣味者的敏感性和感官性https://read•99csw•com。那一面面牆,他談及騎士的牆,披露出他的內心生活情狀。
一個人必須努力學會開開心心和他們待在一起。
是的,騎士說道。他對自我改變(詩人最喜歡的話題)的興趣並不大於他對植物學或地質學理論,儘管他了解園林和火山。是的,我猜想,義大利是世界上最美麗的國家。確實,沒有哪座城市比那不勒斯更美的了。請允許我榮幸地領著您從我的觀察台一睹美景。
與騎士的趣味保持一致,這幾晚,她身穿古裝,一襲寬鬆的白衣,束了根腰帶,一頭赤褐色,有人說是栗色的頭髮,隨意地披散在背上,或者用個梳篦往上一挽。她同意開始一場表演的時候,據一種描述稱,一個上了年紀、壯碩的女人就會給她拿來兩三條羊絨披肩,這個女人是某類女管家,也可能是一個寡居的姑媽;當然不只是個僕人,因為她獲許坐在邊上觀看。女僕會拿來一隻瓮、一隻香盒、一隻高腳酒杯、一把七弦琴、一面鈴鼓和一柄短劍。有了這幾件道具,她就在光線變暗的客廳中央落座。等到騎士手舉一根細蠟燭走過來的時候,演出已經開始了。
人們告訴詩人,說騎士得到、然後又愛上了一個美得足以成為一尊希臘雕像的年輕女郎,已經開始以一個男人、比她大、富有、出身高貴(所有這一切他愛的人都不是)的保護人的方式來提高她、教育她,已成為一個反過來的皮格馬利翁,把他的美人變成一尊雕像;更精準地說,成了一個有一張來回票的皮格馬利翁,因為他能把她變成一尊雕像,然後又能隨心所欲地把她變回一個女人。
您是怎麼做的,詩人問道。您想象中能看見您扮演的人物嗎?
他伸出手,諒你也不敢握他的手。地在腳下隆隆作響,聚會的房間地板裂開,火焰開始往上冒——
您想喝點葡萄酒嗎?
騎士最初叫她在一個高高的、用絲絨襯裡的箱子里擺姿勢,箱子的一面敞開著,接下來是在一個巨大的鍍金框架里。但是,他不久就看到,她的藝術才能完全能夠表達這些模仿。她的整個生命都準備好了要成為騎士的活雕像畫廊。
你確實邀請了他,但是,現在你希望你沒有邀請他,如果你不採取一些必要的預防措施,他就會毀了這個聚會。
您不為這個過分多愁善感的年輕人感到難過嗎?
藝術重在激發想象,詩人對她說。她同意。而且,為了追求設計真正的富麗堂皇,有時候,藝術家有必要脫離世俗、嚴格的歷史真相。她在冒汗。然後,她告訴詩人她看過他的《維特》,喜歡這本小說喜歡得發瘋,她為可憐的綠蒂感到非常難過,綠蒂肯定為自己毫無惡意地在這個過分多愁善感的年輕人身上激發出那種致命的激|情而感到極其內疚。
詩人見到她的時候,她到那不勒斯才一年的時間,才剛剛開始在騎士的聚會上表演。她的情人已釋放出一種驚人的才能,這種才能她會應用多年,並將一直受到讚賞,就連她的最刻薄的詆毀者也是如此。她的表演天賦似乎一開始就與其美貌不分秋毫。但是,她的美更像天賦,即使是在令人沮喪的情形下,照樣有信心永葆它。因為等到容顏褪去的時候,她仍然感覺是個美人——能夠展示出來並獲得欣賞。即使變重了,她仍然感覺輕。
接下來,詩人,就詩人一個人,被邀請到騎士的地下儲藏室參觀。(這一參觀的特權只由最尊貴的客人專享。)詩人什麼都要講給他的畫家朋友聽,說他看見了另外一種豐富,他驚呆了。地下室里有一整座小教堂啊。他從哪裡弄來的?畫家搖搖頭,抬頭看看天。詩人見到兩個裝飾華麗的青銅枝形大燭台,他知道這肯定是來自龐培城的發掘物。還有許多平常之物。樓上的藏品是騎士的種種幻想——一個理想的世界——的一張示意圖。地下室則是騎士收藏的無底洞、雞肋,因為每個收藏者很快都會走到這麼一步,即他不僅收藏他想要的東西,而且收藏他並不真想要卻又害怕錯過的東西,因為說不定哪一天他會想要它,拿它當寶貝。他禁不住把這些藏品給我看,詩人心想,即使是那些他不該給我看的。
答覆反饋過來了:是的,方案可行。古代人沒有任何我們這樣高級的現代化工具可以使用,他們不也造得比人們認為可能的更高、更精確嗎?何況削平比建高容易。如果由好多萬名勞工組成的一台人工機器能夠豎起那座奇觀——吉薩大金字塔,那麼,由一個有遠見的統治者統帥的類似的人力物力的調動運籌和服從指揮,則同樣能實現另一個奇觀——降低維蘇威火山的高度。但是,改變形狀,降低高度,都不會改變山的性質。阻止不了一次噴發,也不會使挖溝更容易。危險的不是山,而是山底下很深處的東西。
動身去西西里之前,詩人又參觀了幾次波蒂奇的皇家博物館,他宣稱這個博物館是所有古玩收藏品的全部。他訪問了帕埃斯圖姆,公開表示自己很煩那些粗矮的多利安式柱子。(等到他從西西里回來,第二次再去的時候,他就能夠欣賞它們了。)不過,他沒有回訪龐培和赫庫蘭尼姆,他剛到不久曾走馬觀花看過,不喜歡。還不如去看防波堤里螃蟹爬動呢。活的東西是一樣令人開心的好東西啊!他寫道。還不如在卡塞塔騎士頗引以為豪的花園裡散散步,看看玫瑰花叢和樟樹呢。我是植物的朋友,他寫道。我愛玫瑰。他感覺一股健康與自我認可之浪涌遍全身。能夠繼續對生命所有形式的方方面面進行些許的研究,我是多麼高興啊。死神見鬼去吧——這座可怕的山,這些城市,其擁擠不堪的住房似乎預示它們將變成墳墓。
或者喊:「好極了,依菲琴尼亞!」
騎士委託當地一名德國畫家繪製一套十二種姿態的畫作。題為《那不勒斯逼真寫生集》。但是,騎士覺得read•99csw•com,它們根本就沒有傳達出這些表演的撩人之處。
他進來了,這個石頭客人。但是,他不準備殺死你,他很可能更年輕,甚至就是年輕人。他來不是為了報仇,他甚至認為他本來是想參加一個聚會(他不能總是一塊碑啊),忍不住想開心一下。但是,他又禁不住成為他自己,這意味著進一步發展他更高的理念,更好的標準。他這個石頭客人提醒這些個生活方式的尋歡作樂者,還有另外一種更認真的體驗方式。而這當然會妨礙他們的種種歡樂。
但是當然,他笑著說。我明白。藝術的功能就是隱藏展示這一藝術時的困難。


出現長時間令人不自在的沉默。這個傲慢的德國人盯視她的時候,年輕女子毫不畏縮。
她會保持這一姿勢,時間正好夠大家看懂,然後又把自己遮蓋起來。然後,她又迅速扔掉那條長披肩,展現另一個人物,以不同的方式披著一條條披肩——她知道一百種披披肩的方式,一種姿勢接著一種,至少有十到十二種,幾乎沒有停頓。
三十年後,歌德在他的《義大利之旅》中,會說到他在騎士的聚會上度過了愉快的時光。他沒有講真話。當時,他太年輕,太躁動不安,根本沒有好好享受一番。但他從那天晚上的談話中沒有學到任何東西,所以很介意——因為他覺得自己沒有獲得足夠的精神滋養,也沒有得到足夠的欣賞。我一心要提高自己,詩人在給朋友們的信里寫道。快樂,是的——那也是。我獲得快樂,這加速並增強了我的感覺能力。他感覺自己比起這些人來要優越好多。他是多麼優越啊。
他在為回去作準備。那不勒斯是為那些僅僅生活的人而存在的,他寫道——腦子裡想到騎士。儘管那不勒斯美麗又輝煌,但是,一個人當然不能在此定居。但是,我期望著記住它,他寫道。對這樣景色的記憶能盡情享受一生一世。
人們當時把古代當作現在的一個樣板,一組楷模。過去是個小世界,因為離我們非常遙遠而變得更小。它只有人們熟悉的名稱(神祇、受過大苦大難者,英雄和女英雄)代表熟悉的德行(堅貞、高貴、勇敢、優雅),體現一個無可爭辯的美的理念,既包括女性美又包括男性美,以及一種強有力的、不可怕的耽於聲色——因為神秘、破碎、已經褪色。
我覺得維特的死是我的重生,詩人一本正經地說。
見了幾位你的客人之後,他開始對這個晚會不抱什麼希望了。也許太快了。但是,這類事情他已經習慣於快刀斬亂麻。他覺得你們的聚會沒那麼好玩。他不掩飾自己的感覺——瞎攙和。他待在房間的角落裡。也許,他看看那些書,或者撥弄撥弄藝術品。他和聚會沒有產生共鳴。聚會和他也沒產生共鳴。他心裏有太多的想法。厭倦了,所以,他自問為什麼要來呢。他此刻的回答是:當時他好奇。他喜歡體驗他自己的優越性。他自己的不同。他看自己的表。他的每個手勢都是一個責備。
是的,年輕女子感嘆道。熱。非常熱。
這是歌德和他的畫家朋友蒂施拜因三次上這座山的第一次。詩人已過了他的第一春,但他當時三十七歲,身強力壯,他已經盡職勇敢地面對這條噴火龍。如果這位英國老騎士能定期來,那他也能。這是每個體魄健壯的紳士來這裏旅遊時所做的事情。但是,詩人並不像騎士那樣認為這座火山很美。他在山上感到既冷又熱,還累,不舒服,還有點害怕。這似乎全都有點傻乎乎的。人們看不到那些沒有長遠目標的、愛找樂子的當地人費力爬上這座離開他們的樂土幾英里遠的可怕的山頭。肯定沒錯,這是一項外國人來做的運動。在外國人當中,尤其是英國人。呵呵,這些英國人。如此斯文,又如此粗野。假使他們不存在,沒有誰會把他們創造出來的。這麼古怪,這麼淺薄,這麼矜持。不過,他們倒很自得其樂啊。
在這些故事中,多半是一尊雕像有了生命,這座雕像是個女人——常常是一個維納斯,她從底座上走了下來,以擁抱回報一個熱情男子。要不就是一個母親,不過她可能會留在壁龕里。聖母馬利亞和女聖人的雕像並不變得可以走動;只有富有同情心的目光、一張溫軟的嘴和一隻纖細的手會移動——對跪拜的懇求者講話或示意,給予安慰或保護。很少會有一座女性的雕像活過來是為了報仇的。但是雕像如果是男人,那麼,他的目的幾乎總是要作惡或報復作惡者。一尊有了生命的男人雕像——其當代版就是一台有人的外形、然後被賦予生命的機器——開始大開殺戒。他實為一尊雕像的性質賦予他專一的武士品質,讓他永遠不會改變目標、不可阻擋、根本不受慈悲的種種誘惑的影響。
接著進來了這個客人,不同性質的光臨,他來這裏根本不是為了尋歡作樂。他來是為了砸場子,把那個最大的尋歡作樂者拖下地獄。你在墓地一個大理石陵墓頂上曾經見過他。陶醉於自信之中,同時發現自己在這個公墓不免有些緊張,所以,你就跟你的密友開個玩笑。接著,你跟他「嗨」了一聲。你邀請他來參加這個聚會。這是個病態的玩笑。現在,他來了。他是灰色的,也許有鬍鬚,聲音非常低沉,步態笨重,像有關節炎,不是因為他年齡大了,而是因為他是石頭做的;他的關節走起路來不能彎。一個龐大的花崗岩做的嚴父。他來做判斷,一個你認為過了時的,或不適合你的判斷。不,你不能為尋歡作樂而活著。不,不。
他們步履艱難地爬上山坡前,從遠處就已經驚嘆不已——好像身臨懸崖一樣,他們在此每走一步,兩眼都得仔細看好腳下的尖石,免得被絆倒,現在,在最後攀read.99csw.com登后,他們到達山頂,他們已經到了圍著火山錐寬闊的火口壕,在這裏的平地上,他們又往上看——他們可以打手勢,表示那兒——其實就在這兒,近得十分危險了。一陣石子和灰燼下雨般落在他們身上。火山錐正在噴湧出黑煙。一塊火紅的岩石就在幾碼外落下——當心你的手臂!但是,他們心思集中在一個景緻上,至少那個詩人是這樣。又是一景。他爬這麼高不是為了繼續向上看。他想要朝下看,朝裏面看。
也許你正在做夢,然後你就醒了。或者,也許,你正以一種更現代的方式體驗這一情形。
人們希望得到教誨。當時,知識是時尚的——而沒文化則不符合時尚。因為騎士的被保護人擺的每個姿勢都是出自古代神話、戲劇或歷史中的一個人物,所以,看她將他們所謂的「姿勢」一一擺完,等於是參加一次測驗。
考慮到這個任務的重要性,他需要的人力不算多,這個布拉格人指出。陛下,給我兩萬九千人,他說,三年之後,這個惡魔就會被斬首。

遲早他都要離開。他和你握手。這很掃興。你身體往後退。音樂又一次響得更高。真讓人感到寬慰。你喜歡你的生活。你不準備改變。他妄自尊大、盛氣凌人、毫無幽默感、舉止挑釁、屈尊俯就。一個自我主義的魔鬼。天哪,他也是真材實料啊。
它就這麼來了,年輕女郎說,臉變紅了。毫無疑問,他並非真的要她解釋她是怎麼做到的。
哦。
騎士從未看過那部眾所周知、催人淚下的小說,講的是那個自大狂失戀后開槍自殺;他想他也不會喜歡這故事。所幸他這位聲名顯赫的客人不僅是歐洲大陸最著名的作家之一、德國一個小公國的重臣,而且在科學方面興趣廣泛,特別是在植物學、地質學和魚類學方面。所以,他們就談植物、石頭和魚。
哦,她說,是的。但……但我更為綠蒂感到難過。她在努力做正確的事情。她沒有惡意。
它就這麼來了,她說。
人人都問這個問題,詩人說。事實上,人人都問是不是我的故事。我承認,裏面的確有我的影子——但是,正如您看見的,我還活著。
詩人開始展開談他的植物變態理論。有一些年頭了,我一直在仔細研究許多種類的葉子、雌蕊,還有雄蕊,這一研究促使我假設一種模式,據此得以培育出無窮多的植物,所有這些植物都能存在,而且許多已經存在。漫步這兒的海岸區,我產生了一個新的想法。你可以說我受到了啟發。我深信的確存在這種原植物。我離開那不勒斯的時候,一定要去西西里,有人告訴我,那地方是植物學家的天堂,在那裡,我有希望發現一種植物種類。等等等等。
人人都說她表演非常出色、準確到位。但是,更為出色的是她從一個姿勢切換到另一個姿勢的迅速。變化,但不用過渡。從悲傷到喜悅,從喜悅到恐怖。從受難到幸福,從幸福到恐懼。能夠從一種情感不費力地、瞬間就轉到另一種情感,這似乎是女性的基本天賦。男人多麼希望女人這樣,也是男人看不起女人的地方。一分鐘前還是如此這般,轉眼間又那樣了。當然。女人全都是這樣。
旅遊即購物。旅遊即劫掠。來此地者離開時沒人不帶走某種收藏品。那不勒斯把每個人都變成了業餘收藏家。它甚至讓薩德侯爵成了一名收藏家,薩德侯爵為了逃避法國的追捕,於十一年前化名逃到這裏——儘管他的假身份被法國全權公使揭穿,他不得不接受以其真名、那已經臭名昭著的名字,上了那不勒斯法庭。五個月之後,薩德離開這座城返回法國的時候,他先運走了滿滿兩大箱子的古玩。

這些筆記和圖畫有許多是重複的。怎麼可能不重複呢?誰又能改變這座山?騎士特別喜歡神父講給他聽的一個故事:一位來自布拉格的自然哲學家四十年前來到王宮,當時波旁的查爾斯——現任國王的父親——還在位,他帶來了一個周密計劃,要拯救維蘇威火山周圍的村莊,使它們擺脫籠罩在頭上的危險。他的博學多才——他稱之為採礦、冶金,以及鍊金術——已經讓他在布拉格實驗室研究了多年的火山。在那裡,他已經設計了他的解決方法。根據計劃,他要將這座山的高度削低到只有海拔一千英尺,然後從其淤塞的山頂上開鑿一條窄窄的溝,一直往下通向海邊,這樣火山下次再噴發時,大火的殘留物就會聚集,直接流到海里。
我們所認同的讓我們變得懶散,而反對意見卻讓我們多產。詩人的詞語。智慧的詞語。一種騎士無法企及的智慧和幸福的標誌,他也永遠都不會惦記。
還真這麼做了,他們站在那張大嘴的唇邊,詩人後來要這樣寫。一陣輕風吹走了煙霧,汩汩聲和噴濺都停止了,但是,從上千個縫隙里升騰而起的蒸汽薄紗般籠罩住火山口的內部,只偶爾間歇性地讓人看上一眼有裂縫的岩石牆。這情景,他寫道,既無教益,又不爽快。

不過多欣賞,這是重要的。人一旦決意出去闖世界、與這個世界近距離互動,他寫信給他的一個朋友說,那就得小心翼翼,別在恍惚之間被這個世界席捲而走。甚或瘋掉。
輕鬆點,石頭客人!
你可以斜倚——對,就這樣。或者抓住某個東西。不,再高一點。頭向左轉。對,你可以好像在跳舞。好像。紋絲不動。就像這樣。不。我想她不會跪下去。左腳再自在些。懶散一點。不笑。眼睛半闔。對,就這樣。
但是,這個可以做成,王后暴躁地說。是的,可以做成。我們如果這樣決定的話,就一定要做。儘管離古老的地中海的神王非常遙遠,但這些開明的專制君主仍然主張憑一個神聖的指令所賦予的絕對權力去統治。事實上,他們的權威已經不斷被嘲笑和文明所逐漸削弱。事實上,他們根本就不再擁有任何像絕對權力的這種東西。
跟他講什麼,他都繼續抵觸,就是要擺明他不開心。他又無法真正引起你的注意。你穿梭在一個個來賓之間。聚會畢竟不是兩人間的密談。一場聚會就應當把與會者攏到一起,要掩蓋他們之間的差異。他要揭示這些差異,那就不禮貌了。他難道不知道使人文明的虛偽做法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