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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三

第二部

一個自稱為「自由平等同盟會」的俱樂部開始秘密集會,起草王國維新的計劃,俱樂部很快分成兩個俱樂部,一個贊成君主立憲制,另一個決定完全贊同共和制。有個人不夠警覺,於是暗殺國王的計劃暴露,也可能是編造的。在被捕的人當中,有法官、教授、文人、醫生,還有王國里最老的貴族家庭的子孫,他們當中有九人被重判入獄,三人被處決。王后怨恨地誇耀那不勒斯司法極其仁慈,以此與法國的殘殺形成對照。革命的熔岩在流,恐怖統治剛剛要達到高潮——在一七九四年六月,自然與歷史音和律諧,維蘇威以騎士從未見過的強烈程度噴發了。這是一六三一年以來最糟,或者是最好的噴發,會被認為是這座火山差不多兩千年的近代史上的第三大噴發。
沒有全部被處決,騎士說。國王心好,經常做出仁慈的舉動,尤其對下層民眾。
王后回到城裡,坐在國家議會的席位上。
她將自己的角色擴大到成為他的同伴、一個在受訓的女士,此時騎士充滿愛意地注視她。她學什麼都很快。這就是她得以生存下來的途徑,也是她的取勝之道。
好的,大人。
在婚禮后的招待中,這個幾乎不比她本人大、尤為風度翩翩的年輕表弟抓住她的雙手,看著她的眼睛——他一頭漂亮的鬈髮、嘴巴豐|滿——用他高高的、奇怪的嗓音說,他高興地聽到她讓騎士幸福,還說在這樣的生活中,追夢是重要的。騎士的新娘禮貌而有點膽小地說,她希望騎士的表弟會想去重訪那不勒斯,在那裡,她能榮幸地款待他並且逐漸地了解他。當然,她也向查爾斯發出了邀請,不過倒是真心的邀請,他知道她何時會再見到他。她惡作劇地說,現在,你可以遵守諾言來那不勒斯了。
是的,那肯定是她戀人的船——干出這種卑鄙的懦夫行為后剛揚起風帆。那不可能是狄俄尼索斯的船,這個狂歡的酒神會救她出去,讓她成為他的妻子,這樣就為她提供了一種命運,比她曾以為她能夠擁有的最好的命運還要絢麗輝煌。狄俄尼索斯不是凡人,他不需要乘船來。他只要飛進來。但也許他已經飛進來了,洞後面的就是他,正在準備向阿里阿德涅求愛,她已經忘了特修斯,特修斯還幾乎沒有從她視野中消失(而且,擺脫了她,儘管他鬆了口氣,卻覺得有點悔恨自責,就像一個自認為是紳士的無賴會變得悔恨自責一樣),她已經喝下神賜給她的酒,以便更加毫不傷感(忘掉特修斯!可我已經……),更加手腳靈活,期待著他們的擁抱。
多麼令人震驚的故事啊,有個人說。
關於這對新婚夫婦的種種說法傳回到英國。人們說,騎士還是那麼多情,他太太照樣還是那麼粗俗,完全是一個吧台女招待的講話腔調和行為舉止,大聲嚷嚷、罵罵咧咧、咯咯傻笑。幾乎無人屈尊補上一句,說她似乎心腸特別好。他們簡直不可能結成一對——女的是一個被改造、被包養的姘婦,男的是毫無愧意、一把年紀的貴族,他舉止講究,欣賞的範圍無限地擴展——同時,多虧了這個南方環境種種獨特的要求和大家的認可,他們成了非常成功的一對。她已成為一個沒有喪失情婦的殷勤周到和種種魅力的妻子。她幫他,並不只是作為一個妻子(或不只是像凱瑟琳所做的那樣),而是作為一個合作者。她的才智與他相當。因為他總得花大量時間和國王在一起,現在呢,她花大量時間和王后在一起。他們的任務是對稱的:他要成為國王寵愛的第一人,而她希望成為王后眼裡的第一。
畢竟,火山不需要人們以恩賜的態度去把它歸入陳腐的類別範疇,比如壯觀、有趣和美。這是恐怖——變黑的白天和血染的夜晚。在傍晚的天空中,火焰轟然大範圍向側邊、向上衝出,彷彿要逃離那道細細的、斜著流淌下去的橙色熔岩。漆黑的海變成了紅色,月亮成了血橙色。整個晚上,那道細長的往下流淌的熔岩越流越寬。在昏暗的黎明短暫的間隙,一股股漆黑的煙在散開、上升,頂端變得非常濃密,成了高入雲端的煙囪,冒著煙與火,漸漸地變得越來越像柱狀,先是圍著柱狀物形成一個個凸出的煙圈,接著,又飄散開去將它們吞沒。到了正午時分,天空暗了下來,太陽成了為黑雲所覆蓋的月亮。但是那翻滾的海灣仍舊血紅一片。
他當然了解幸福!但是他的幸福是由眾多很小的成分構成的,就像一幅馬賽克鑲嵌畫像一般,你要往後站才能看出那是一張臉。現在,他可以想站多近就站多近,既能看見那些細小的碎片,又能看見大大的令人銷魂的臉。他的趣味沒變,他仍然喜歡閱讀、垂釣、演奏大提琴、登山、研究海洋標本,與人進行學術對話,看漂亮女人,獲得新畫——世界是個幸福的舞台。但是,現在,舞台中央有個人了,統領著舞台。他的心上人一如既往地愛意綿綿——她溫潤的身體靠著他,她在成熟。而且,她對一切都感興趣。她陪他一起去看帕埃斯圖姆新出土的文物(她一直完全同意他對尼普頓神廟的野蠻而原始的多利安式柱子的貶損),她在研究植物學,這樣,對卡塞塔英國花園的竣工,她就能幫他提出建議了;她熱愛宮廷生活,她似乎對他收藏的花瓶和岩石非常著迷。他只要對什麼東西伸手指指,這東西就是他的了。
對的人做了錯事,那也是對事。他下過結論(無需喝酒,他高興得滿臉通紅),對他而言,她是對得明顯,對得令人驚訝,對得不可窮盡。
托洛,你在嗎?
肯定不只是人的行為:選擇,屈服,勇敢面對,撒謊,理解,做對事,受騙,堅持始終如一,有遠見,魯莽,殘酷,搞錯,有創新,害怕……
(你的意思是說英國人會幫我們,首相說。)
或者,在洞的深處正受到誘|奸的就是那個旁觀者,正如現實中那個女人誘|奸每一個人,對誰都展示她燦爛、令人愉快、引人注意的微笑一樣。但不是畫中那種直接挑逗的微笑。她比那要更審慎,更急於去取悅人,也少一些自信。在所有以她為對象的肖像畫中,她從未公然地被畫成妓|女。這是一個憑其聰明才智在上層社會倖存下來的獨立女性對另一個處於同樣危險博弈中的女人令人不悅的描繪。但是,儘管這幅肖像是放肆無禮的,它卻是一幅成功的作品。畫家了解她的主顧。她肯定已斷定(熱戀中的)騎士和這個(天真而虛榮的)年輕女子不會像別人也許會理解這幅畫那樣來理解它,而只會視之為對她征服一切的美貌所作的又一次讚賞。
在他的人生之秋,能擁有這個可愛、又愛他的人兒,夫復何求?
在,大人。
他們在倫敦逗留期間,參加了為騎士舉辦的皇家學會和迪萊坦蒂學會的聚會,當然,騎士也無法不去一些畫作拍賣會看看。這個年輕女人則去見見她的老朋友羅姆尼先生,告訴他她在那不勒斯快樂的生活。羅姆尼認真地聽著,她講話的時候,他畫她;他要讓她再當一次模特兒,乘她的身份還允許的時候,這次畫一幅貞德。她滔滔不絕地講著,請他代問海利先生好,告訴他,他關於自控的書一直是她的床頭讀物,她真的變得安詳了,看她現在,她真是個淑女了,她能講義大利語和法語,能演唱,人人都喜歡她,那不勒斯國王和她調情,捏她的手,但他沒有惡意,但是王后,哦,王后,她是個了不起的女性,是個如此了不起的母親,剛剛生下她的第十四個孩子,當然,其中幾個已經夭折——唉,國王不會不招惹她,她說,他是個男人,所以,他沒有太多的自控力,他還隨心所欲地在卡塞塔宮廷的庭院里和皇家絲綢廠僱用的年輕農婦胡來,她們被說成是他秘密的小妾——這位可愛的王后已經成為她自己一個真正的朋友——她從宮殿後面的樓梯上來,她當然還不能受到正式接待,因為,她結結巴巴地說,直到,她更正了她自己——她的意思是她和王后已經成了真正的朋友,她過著幸福的生活,她只是有點為查爾斯難過,他沒能娶到那位女繼承人,還是孑然一身,男人單身不好,儘管read.99csw.com查爾斯仍舊保留了他在議會的席位,寶石收藏和騎士莊園的管理可以讓他忙碌著,因為眼下他肯定存在錢方面的困難,所以,她準備請騎士給他一個禮物或貸一小筆款給他幫他擺脫困境,也許能——
是!他們在那裡生火、唱歌、大呼小叫、喝酒,互相之間還干種種齷齪的事情,天哪,她還不得不從一扇窗子親眼目睹,因為他們——她和她寶貝母親、騎士,整個一大家子人——也都成了囚徒,都不能離開大宅,當然,他們有足夠吃的、喝的,她照樣能上課,騎士有書看,有書房待,但是,他們還是常常站在窗口,朝下面看那十八個兇手,這幫人開始互相爭吵,當然,因為陣陣惡臭,他們必須緊閉窗戶——你們想象得出哪來的臭味,她多餘地補了一句——因為親愛的、仁慈的騎士堅持一天兩次朝院子里放下去食物,早上一次、晚上一次,一方面是希望贏得他們的信任,另一方面則是因為他不能讓才十五歲的可憐的盧爾和小提琴手佛朗哥挨餓,還要忍受混在一起的難聞的味道,吵吵嚷嚷的殺人犯瘋狂的喊叫以及他們唱的下流歌曲,還有駐紮在院子外面的士兵發出的吵鬧聲,他們除了喝酒、吵架,無所事事,這種情況一直持續到第六天——是第六天嗎,她朝騎士看過去,請他幫忙提供事件中這一最不生動的細節,這樣也就承認這也是他的故事了,承認他們倆一起經歷了這次可怕的冒險;他殷勤地笑答,事實上,是第七天;啊,是第七天,她洋洋得意地叫了一聲——在第七天,騎士成功地說服了這幫殺人犯中那個留了鬍子的頭目交出了兩個人質(他們已經嚇得臉色煞白,渾身都爬滿了虱子),毫髮未損,因為他們的形勢無望,最後他們也只好投降,所以,假如他們現在不投降,到頭來只會是死路一條,作為英國大使,他答應他們去和士兵們講,告訴他們別揍他們,然後,他也會去向國王替他們求情,如果他們放棄抵抗,就讓國王儘可能地開恩。於是,她最後說,他們投降了。
她右邊坐著臉色紅潤、噴了香水的某某王子,當地一名臭名昭著的登徒子;左邊坐的是某某伯爵,當地一個臭名昭著的令人討厭的人。她有一種令人嘆服的取悅他人的才能,她一會兒把可愛的臉蛋低向一個人,一會兒又低向另一個。她反誘惑那個誘惑者,辦法是對他講他妻子的十足魅力,她言辭巧妙,態度熱情,甚至他都開始充滿愛意地想起那個被他幾乎忽略的女人,同時,越發對他身邊這位宴會夥伴的機敏而非其雪白的胸脯感興趣了。她更為輕而易舉就把那個討厭蛋也迷住了,她聽他嘮嘮叨叨地說著他最近去巴黎期間在社交場合取得的每一次成功,講他怎麼遇上一位名叫丹東的律師和一位名叫馬拉的記者,而且,儘管在這裏講有些欠考慮,但他發現革命黨人並非是他原以為的食人魔鬼和想成為弒君者的人,而是有常識的人,他們只想進行若干急需的改革,比如在一個君主立憲制下能夠進行的那種改革。是的,她說。是的,我明白。接下來呢?你說什麼?哦。多麼聰明的回答。
我們下去吧?
如果她有一種勢利的反應,她只能直接表達出來。哦天哪他們這是多麼的粗俗,她會在晚間外出回來時感嘆——騎士什麼地方都帶她去,人人都歡迎她去。沒人有你這麼好,這麼英明,這麼有吸引力,她對騎士說。
查爾斯儘管使出渾身解數卻還是沒結成婚(永遠都不會結婚了),他當然能夠明白。至於那些親戚朋友,可能會在背後嘲笑一個老人(他六十一歲),把自己的姓給了一個出身最為低賤、聲名狼藉的美人——讓他們見鬼去吧。他長期以來一直都是個理性的酒色之徒。太長了。
一個星期?

一七九○年,漂流國外的伊麗莎白·維熱勒布倫在羅馬度過了巴士底獄被攻佔后的第一年,接著,她來到那不勒斯,準備長住,因此,不可避免引見給這座城市裡本國和外國畫家的那位最重要的資助人,而資助人的伴侶碰巧又是一個年輕姑娘,她一直是當時最有名的畫家用的模特兒之一。維熱勒布倫不失時機地請求騎士從她這裏定購一幅他這個被畫得很多的尤|物的肖像畫,騎士爽快地答應了,同意付一大筆錢。他已經擁有了十幾張她的肖像畫。他再多也不嫌多。很可能他想都沒想一個事實,即這是少數幾位專業畫家當中一位女畫家畫的她的第一幅肖像畫。
一個被判死刑的女人的畫面。在押送她到這個、這個、這個……機器,這個新式機器的囚車裡,她的雙手被鬆鬆地反綁,頭髮剪短了,要讓她的頸背露出來。一個烈士的畫像。她一身白衣:一件簡簡單單的衣服,粗糙的長統襪,頭戴一頂無型難看的女帽。她一臉倦容,顯得老態,憔悴不堪。她過去輝煌的惟一痕迹是她凜然而挺直的身姿。
多少個?
第一個表現對象是遭蹂躪的薩賓婦女,情感是恐怖,場景是抓捕一名在逃的羅馬年輕女子,該女子把她的孩子緊緊地抱在懷裡,徒勞地試圖逃跑。她為了這個表現對象,對那個膽小、信賴她的孩子做了輔導準備,把騎士書里的圖片給她看。但是,接下來的兩個表現對象都是即興表演。她一下子把孩子朝地板推過去,把兩隻小手臂往上拉,合攏雙手禱告起來,向後退一步,抓住她的頭髮,然後把短劍頂住她的喉嚨。掌聲響起,還有叫喊聲「好啊,美狄亞!」。然後她雙腿跪下,用她的整個身體護住那個嚇呆了快昏厥過去的孩子,她的身體為一種無聲、凝固的啜泣所扭曲,因此獲得了「尼俄伯萬歲!」這樣神聖化的喝彩。

她天生總能設身處地地為別人著想,因此,她幾乎和王后一樣的悲傷。但是,王后哭一陣歇一陣,變得安靜些的時候,騎士的妻子也一樣。
看看她是怎樣贏得所有人的交口稱讚的。
她眨了眨眼。兩眼刺痛,因為她被關在監獄里多月了。囚車輪子一路咔嗒作響,顛簸向前。街道上出奇的安靜。陽光燦爛。囚車到了,她爬上十級粗糙的木頭台階。她的牧師在那裡低聲祈禱,兩眼盯著他的十字架,淚流滿面。一個聲音,另外一個人的聲音在說:陛下,不會痛的。似乎是那個戴頭巾的男人說的。她轉過頭去,不看那個梯子樣的結構;它大約十四英尺高,帶有斧狀刀刃,上面因為沾了血而銹跡斑斑;她感覺自己的肩膀兩邊都在被人往下摁,迫使她傾過身去,不,是趴下,她的腹部和雙腿靠在木板上,就這樣趴著。有人抓住她的肩膀,把她往前拖一點,這樣她的喉嚨就抵在一個木枷底部的凹槽里,然後,那上半部分合下來就壓在她的頸背上。她感覺有根皮帶在抽緊她的腰,另一根則固定住她兩條小腿,把她綁在木板上。她的頭在那隻咖啡色的編織籃上方,血往她臉上涌過去。她抵抗著往下拽的頭的重量,昂起頭來從斷頭台看出去,下面人頭攢動;她抬起頭來,以減輕木板邊沿觸及她鎖骨時的疼痛,木枷卡住她的咽喉,令她窒息,這開始阻礙她呼吸;她看見一雙大泥靴朝她大踏步走過來,聽到暴動的人群吼聲更高,然後安靜下來;這時有某種奇怪的嘎吱聲:什麼東西在上升,越升越高、越升越高;陽光更加燦爛,所以,她閉上眼睛;那聲音,仍然越來越響,停止——


瑪麗·安托瓦內特已被處決的消息傳來,宮廷上下驚慌失措。王後撤到波蒂奇,到了她最喜歡的王宮。大家擔心她會瘋掉。她拒不見她的孩子(她剛剛第十五次生產);她拒絕洗澡或者換衣服。她憤怒、絕望地嚎叫,她那群四十個說德語的女僕跟著她齊吼。連國王都為他妻子的悲傷所觸動,儘管他安慰起她來運氣欠佳,因為每次想溫柔一些,他總是被激發起性|欲,想爬到她身上去。她丈夫的擁抱是王后最不想要的東西。她痙攣性地嘔吐。醫生要給她放血。騎士的妻子每天都待在宮廷里,陪著王后一起尖叫、一起哭泣,幫她洗頭,給她唱歌。只有她的歌聲才能讓王后鎮定下來。音樂有治療作用。當年國王的祖父,菲利普五世,墜入憂鬱的深淵時,那個世紀上半葉最美妙的歌喉,即被稱為法里內利的卡洛·布羅斯基的歌喉帶來了寬慰。在馬德里的波旁王朝宮廷——他領著一筆豐厚的薪俸留在那裡九年——這個創造奇迹的閹人歌手出現之前,恍恍惚惚的君王不吃、不喝、不換衣服,也不理朝政。在長達九年的時間里,法里內利每天晚上都會在午夜準點來到國王的寢宮,反覆唱同樣的四首歌曲,歌與歌之間穿插優雅的會話,直到清晨五點。菲利普五世這才吃喝,讓僕人為他洗漱刮臉,批閱大臣們給他呈上的文件。九-九-藏-書
王后在床上翻了個身,哼了一聲,就醒了,拉開床帷,站起來。有好幾個星期了,她只能斷斷續續睡著,在等巴黎的消息。因為法國的局勢越來越糟,他們現在任憑英國人擺布——英國現在是惟一一個國家,足夠強大並且願意抵抗革命潮流。停泊在海灣已經五天的英國海軍指揮官——納爾遜上校,已經取得一次對法作戰的大勝利,極大地鼓舞了英國人的士氣;但王后基本上不信任動用軍事手段。儘管主動提供一筆贖金的建議遭到拒絕,她還是敢於懷抱希望。殺死一個國王已經不可思議。殺死他們的國王應該讓他們感到滿足了。他們想從一個外國人,一個女人那裡得到什麼;他們肯定不會處決她年輕的妹妹的。
好的,大人。
作為一個女人,她已經變為,像騎士一樣,又一個第一流的調解者。她的活動範圍是通常女人需求的範圍:關注情感、關注病痛。另一種才能也展示出來:迅速猜出別人在想什麼、感覺什麼、需要什麼;別人要的東西,為他們自己要的東西,希望她成為什麼樣的人。也許,她是自我中心的,但她最明顯的情感是讚歎、忠誠、同情……而不是一個自戀狂的那些激|情。任何人情感上的痛苦都讓她落淚。看到街頭一個小孩子的葬禮她會哭;聚會上,她遇到一個年輕的美國絲綢商,他被家族企業派到國外以便走出被一個女人拋棄的陰影,她得知秘密,也哭了。任何人身體上的痛苦都讓她去想她能為此做點什麼。她親自調製了一種威爾士民間藥方,來醫治瓦萊里奧的頭痛。任何人只要緘默不語,她都會設法讓這個沉默寡言的人開口說話。她想方設法跟騎士的嚮導,那個獨眼的年輕人講話。唉,他可憐的一隻眼!
這已經超越了表演,騎士心想,他和客人們在一起觀看。她非同尋常的想象力、同情心,還有那些她不可能了解的情感,讓他又一次大吃一驚。他陶醉於陣陣「好啊,好啊」的喝彩聲中,彷彿那是對他本人的讚賞。她是個多麼了不起的人啊。
騎士心愛的人一直都在給查爾斯寫信,從未停過。她寫信給他,懇求他,責備他,譴責他,威脅他,試圖喚起他的憐憫之心。三年後,她寫得幾乎同樣頻繁。如果查爾斯不是她的情人,那麼,他必須做她的朋友。她忠貞的天賦極高,所以,旁人不喜歡她或者厭煩她的時候,她明白的幾率極小。同時,她天生很容易就開開心心,所以,她無法想象查爾斯會不歡迎她的信,會不樂意了解她在做的事情,或者他親愛的舅舅在做的事情;對他舅舅,她在竭盡全力讓他開心(這不正是查爾斯所希望的嗎?),而反過來,他舅舅對她也很好,寬宏大量。
凱瑟琳,完全理解他的凱瑟琳,要是現在還活著,還會認得出他來嗎?認不出了。
那不勒斯秘密的雅各賓派同情者在他們中傷這對皇家夫婦的描繪中又加進了一條,攻擊王后和騎士的妻子是情人。這一罪名遭到一幫好色的勢利鬼的竭力否認,他們無法想象騎士的妻子和一個年屆四十、相貌極其平庸、身體因生了十四個孩子而備受摧殘的女人發生肉體關係——這一否認的理由和指責一樣,都是陳詞濫調。(王後有實權,一個掌權女人,像男性一樣受到敬畏,常常被譴責成一個盪|婦。法國一場更大規模的反保王黨運動特別攻擊她妹妹亂|倫、搞同性戀。)這個指控不實。騎士的妻子熱情奔放、多愁善感,但這種性情很少淪落到色情的地步。但是,她確實非常需要女人的愛和友誼——確實,她更喜歡女人而非男人的陪伴。和女人在一起,她愛解開著鈕扣,就像在炎熱的午後,她和五六個女僕在她的卧室時她會做的那樣,聊天、試穿她的衣服,喝上一兩杯,傾聽她們傷心的戀愛故事,炫耀最近參加的一場舞會,或者最近從巴黎得到的一頂插了白羽毛的帽子。身邊圍了敬慕她的女僕,還有一輩子都要留在她身邊的母親,她感覺這是她最像個女人的時刻。她們的東拉西扯讓她平靜。接著,一首歌,她就會讓她們安靜下來,屏息靜氣,讓她們眼裡閃起淚光——她的雙眼也會這樣。
托洛,你在嗎?
遠處一片無聲無息。


等到一種更加漠然的光亮掃過天空,那通常的遠景恢復的時候,讓騎士最最驚訝的事情發生了。那情景宛如一棵枝繁葉茂的百年老樹從樹榦中間劈開而傾倒,令人痛心。山不會像大樹那樣在颶風中被颳倒,但是,山體可以嚴重損毀。那個在自己院子里驚愕不已的房東太太得承認,儘管這種速度的風也許已經足夠吹斷樹了,但樹本身已經有麻煩了,她指著倒下的樹榦暴露在外的內部結構,那是一種令人厭惡的、為白蟻所蛀的、一碰即碎的褐色物,就像她一樣,喜愛形狀美觀的火山的人也不得不想到,火山內里擁壁的不結實不可避免地要引發這種有失尊嚴的事。噴發的力量降低了火山的九分之一的高度,山頂被削平了。騎士的妻子可憐火山,哭了起來,現在的火山已經變醜。騎士差不多懷有同樣的心情,他表示,發現這座山樣子變了。這隻是天意——同時,他覺得這為他在噴發一減弱就立即登山提供了一個新的理由。
為此,這個年輕女人永遠都沒有原諒自己;也許,也永遠沒有原諒騎士。


接著,她告訴他們,一幫土匪是如何被官兵追擊,他們破門而入,進了院子,抓住了兩個僕人,一個年輕的馬夫和一個小侍從,小侍從是家庭樂師之一,他們揚言要割斷人質的喉管,他們躲在院子東翼負隅頑抗;她又講到那些士兵如何想衝過來捉拿他們,但是騎士不允許他們進來,希望避免引起不可避免的殘殺,尤其關切地要去營救馬夫和小提琴手,他們倆被捆住手腳,扔在牆角,還有他們如何在那裡安營紮寨整整一個星期——
什麼,親愛的哈特太太,坐在她對面的一個來訪的英國女士問。
在,大人。
因為騎士的伴侶仍然是個模特兒,還不是一個表現的對象,要解決的問題是她要表現來自神話、文學或古代歷史中的哪個人物。並非一點惡意不帶,維熱勒布倫決定把她畫成阿里阿德涅。時間選在完全有違于阿里阿德涅的意願,她被特修斯隨意地留在納克索斯島以後。儘管肯定是剛被留下不久,但是阿里阿德涅看上去一點都不絕望。就在洞穴的前景中,一襲白色寬鬆的長裙,她一頭濃密的赤褐色頭髮瀑布般從肩上飄落下來,遮擋住她的一部分衣服、她的腹部,一直披到她圓乎乎的膝蓋上,她坐在一塊豹皮地毯上,人倚在一塊岩石上,一隻手裝飾性地托著臉頰,另一隻手端著一隻黃銅高腳酒杯。她背對入口,臉朝洞穴裏面,彷彿她睜大雙眼,空洞而坦率與之對視的觀眾和照亮她的臉、胸部及其裸|露雙臂的亮光都來自洞穴的深處。她身後是一望無際的大海,在遠處的地平線上,有一條小船。這條船可能由特修斯駕駛,這個英雄的命是她救的,他允諾帶她回他的祖國,然後娶她,可他卻中途將她拋棄,把她留在這座荒島上死去。
他應該感到害怕,但他沒有。火山有權噴發。火山的摧毀使命在他心裏激發出一種滿足,一種越來越大的滿足,這一滿足他自己會發現難以承認。

但是我會報仇。
一開始,除了查爾斯,他跟誰都沒講他的打算,儘管在他的姐妹、大哥和他所有的朋友之間已經得出結論,說這場災難是不可避免了。他們待在一家旅館。卡多根太太則出門走親戚去了。接著,他、查爾斯和這個年輕女子去威爾士,他和莊園管家商量事情九_九_藏_書,並翻看了賬目。她則帶著母親般的挂念盯著查爾斯看,每天都給凱瑟琳的墓獻花。他們待到第三個星期,她懇求離開他們,去看她在曼徹斯特的女兒,她已經多年沒見她了。她向騎士要了一些錢,給撫養女孩的那戶人家,還要了其他幾筆小錢,給她出生的村子里的一個堂兄和生病的叔叔嬸嬸,這些錢讓她母親轉交。她跟親戚一直有聯繫,還從那不勒斯給他們贈寄禮物;騎士很通情達理,不會想到拒絕她,儘管他手頭有些拮据。這樣,她就去了……見了女兒就哭,心疼她,等到得離開她的時候,又哭了一陣兒。她夢想著把這個孩子帶回那不勒斯;沒有什麼事比這個更讓她開心的了。但是,她不敢向騎士提這種要求,儘管他不可能拒絕她提出的任何要求;她知道那樣會讓他覺得尷尬(沒有人會信她以前結過婚),而且她也知道,假如孩子到了那裡,她會越來越多地愛她,可能就會不那麼愛騎士了。她人很精明的,非常清楚她和他能成功地走到這一步,取決於他能得到她全心全意的關注。
但是,也千萬別相信資助人。第二年,騎士啟程回英國,開始了他的新生活——從他和凱瑟琳二十七年前到達那不勒斯算起,這次是騎士第四次回國休假。這次,他新獲得的收藏品行情艱難;他的各種花銷在增加;他沒有真正的寶物可賣;只是一些「修補的」(即這裏補一塊,那裡補一處的)雕像,各種各樣的盔甲、枝形大燭台、陽物護身符、出處存疑的硬幣,以及兩幅被認為是拉斐爾和圭爾奇諾的畫。騎士的物品里還有一樣東西。好像是在波西利波小屋裡度過的一個炎熱的夏日午後,維熱勒布倫一時興起,便在一扇門上用炭畫了兩張人頭像素描。這個藝術家的天才之作。騎士看不出有什麼理由不把這個作品拿回去變錢,正如多年後她在自己的回憶錄里要抱怨的那樣——因為他派人把門的表面鋸下來,帶回英國出售。
我想站得再近一點。
好的,大人。
第二天,就在他們離開的前夜,她要求騎士的幾個朋友答應去看他們。回去讓她激動不已。當年她第一次出國,被送到一個遙遠的國度去拜訪她情人的舅舅,當時還是個天真少女,儘管已經遭到背叛(她不知情),而現在,身為女人,她擁有女人能夠擁有的一切:受人尊重的丈夫、生活、世界。這前後竟然是同一個人,似乎有點奇怪。哦,請來看看啊!
九月,她開始坐著讓羅姆尼畫一幅名為《大使夫人》的正式肖像畫——第一次以她自己的身份畫,終於不再是個模特兒而是自我。背景是黯淡、噴發的維蘇威——代表那不勒斯,她的未婚夫是此地的全權公使;同時也代表騎士。為了使這幅肖像有效,在她坐下來開始畫的第三天,在聖瑪麗洛堡專用小教堂舉行了一場婚禮,騎士的五個親友和卡多根太太參加了。查爾斯到的時候,臉色比平時蒼白,他在教堂的第三排坐下。他母親,也即騎士最喜歡的妹妹,拒絕到場。這不是為英國而結的婚——騎士躲不開那些居高臨下的笑臉——而是為他在那不勒斯的另一次生命、第二次生命,即他還剩下的生命(還有十二年,假如他相信那個女算命師的預言)而結的婚。這個頭號美人向來是喜愛讓人高興,而且她認為一般她也能夠讓人高興,即使是她都無法騙自己相信騎士的親戚贊成這場婚姻,不管她能讓他多幸福。惟一一個似乎喜歡她的親戚是騎士曾告訴過她的那個大富豪表弟,人非常古怪,因為他的種種怪癖(騎士答應另找時間描述),他家族裡的其他人對他本人都竭力迴避,宮廷也不歡迎他;因此,騎士解釋道,儘管他以前一直非常愛慕他親愛的凱瑟琳,也許他是他們這場婚姻的一個很自然的支持者——極少的支持者之一。因為他還是有幾個朋友,比如沃波爾,還有他這個年輕的表弟,他們知道為了幸福而挑戰傳統意味著什麼,不會認為騎士追求和她在一起的幸福是一樁什麼見不得人的醜事。
騎士必須跟上國王的消遣。她必須和王后一起擔起責任。王后中等智力,這使她比她丈夫聰明許多。除了一般的職責、煩心的事和娛樂,她還要操心沒完沒了的孩子一個個出生的事情,多少還要了解政治現實。騎士的妻子十分擅長於吸收信息並跟人熱絡起來,所以,很快就成為一個理想的知己女友。她和王后每天有書信往還。徜徉在那個時代她通曉的多種語言的海洋中,這位生於奧地利的王后寫信不用德語、義大利語或英語,而是用她那拼寫很差的法語。她的落款是夏洛特。每天除了寫信,還有幾次拜訪。
她放聲大笑,端起杯子,先向一個,又向另一個致意。騎士聽她的聲音,為她臉上的光彩而感到滿足。她不時看看他,接受他表示讚許的點頭。不管她和別人在一起有多忙——沒有人有她那樣熱心傾聽——他感覺她始終意識到他的存在,而且熱切地把注意力集中在他的身上,好像要說:我做這一切都是為了你,這樣你就會為我感到自豪。一個皮格馬利翁要得還能比這個更多嗎?
他心存感激地體會著滿足。不可避免的是,他收藏的熱情開始有一些減弱。讓他著迷的再也不是四處搜尋收藏物,而是擁有所帶來的純粹的快樂。看看他擁有的物品,拿出來給別人看,並看見他們顯露出來的羡慕和嫉妒,讓他從中得到同樣多的快樂。但是,他對增添藏品的需求不再那麼急迫。現在,是經濟利益而非慾望驅使他去繼續獲得新的畫作、花瓶、銅器、裝飾品。收藏欲會被幸福——足夠強烈、足夠肉|欲的幸福——削弱下來,騎士很幸福,就是那樣的幸福。
我想去看看。
她精心設計一個個姿勢,不斷完善演技方法。騎士再也沒有必要托著一支細蠟燭,站在旁邊。兩根粗蠟燭放在屏風後面的兩側,照亮了她。有時她也用人和實物做道具。某某伯爵夫人,另一位從巴黎駭人事件中逃出來的避難者,她已經在那不勒斯住了下來,離法國王后的姐姐統治的宮廷不遠,她在等待這些不敬神的革命黨人就地受到懲罰,等待他們崇敬的路易十六和瑪麗·安托瓦內特陛下完全恢復神賜予他們的權力——這個伯爵夫人有個女兒,七八歲大,臉色蒼白但人很聰明,和騎士伴侶已經四年多沒見的女兒差不多大(按照騎士的指令,她女兒每年一小筆伙食費現在由查爾斯從威爾士莊園的總收入中支付),她設想,伯爵夫人的女兒像她女兒,她女兒(可憐的棄嬰!)現在看上去肯定就是這模樣。她想念起女兒就會掉眼淚,於是表演時把伯爵夫人的女兒也融入其中。有天晚上,當著騎士客人的面,她和這個孩子演了三場活人畫。這些活人畫像頻閃閃光燈一樣連續呈現,因為她現在再也不需要在一種姿勢轉換到另一種姿勢時遮擋自己所帶來的那種哪怕是片刻的停頓了。
也許,每個收藏者都夢想過有一場洗劫來卸下其收藏的重負——把一切化為灰燼,或者埋葬在熔岩下面。毀滅不過是最有力的剝奪形式。收藏者也許對他的生活失望至極,他都希望剝奪自己的生命,就像講述那個書痴隱居學者的小說中所描述的那樣,傳說他收藏了兩萬五千冊必需的、不可替代的書籍(那個夢想,那個完美的圖書館),他最後跳進他用他至愛的藏書生成的大火之中。但是,萬一這樣一個憤怒的收藏者從大火中或類似的狂怒中逃生,他極有可能希望開始新一輪的收藏。
我相信這幫畜生全都被槍斃了,桌子對面的一位女士說。他們罪該如此。
同樣,騎士的妻子也以其優美的歌喉,使王后平靜下來。日復一日,她來到宮殿,陪王后坐在一間光線昏暗的房間里,每天晚上很晚才紅著眼睛回到騎士身邊。我從來沒有看到過這麼可憐的事情,她說。這個可愛的女人無比的悲傷。
但是,對這個收藏名貴物品的大收藏家來說,還有什麼比也一直在收藏摧毀之本,一座火山,更合適的呢?收藏者具有一種分裂意識。沒有人更為自然地與社會裡保存與保留的種種力量結盟了。然而,每個收藏者又都是理想毀滅的幫凶。因為,收藏激|情的過度本身使收藏者也成為自我鄙視者。每一種收藏者激|情里都包含了對其自我廢除的幻想。一方面,作為收藏家,他有必要理想化,另一方面,在漂亮物品與那輝煌過去的戰利品九_九_藏_書的愛好者靈魂中,一切又都是卑下、唯物,兩者的差距懸殊令他筋疲力盡,所以,他也許盼望一場大火把一切燒個精光。
並不是他以前不幸福。並不是他以前幾乎一直不幸福。但是,騎士獲得滿足一直有賴於他能夠與自己、與他的種種激|情保持恰當的距離。他的幸福一直有一種自我意識視角,要在山頂獲得,對一個場景在一幅內容豐富的畫中種種慎重的對照,從一個很高的角度觀察,其中,一些人在播種耕作,另一些人在把豐收的穀物運到市場上去出售,還有一些人在村裡的廣場上快喝醉了,孩子們在玩耍,戀人們在互相愛撫……
是這樣,騎士思忖,除了一點:這是四分之一個世紀之前發生在他身上的事兒,發生在他和凱瑟琳身上,當時他剛抵達該城就職不久,飢荒幾乎還未過去,還處在一種接近無政府主義狀態:這是他對這個姑娘講的一件事兒,而她現在把它當成發生在她身上的事兒來講。當然,儘管聽她講的時候,聽她天花亂墜加以渲染的時候,他感到尷尬,但是,他從未衝動地去打斷她、更正她,說,不對,那事兒發生時,你沒有和我一起在這裏。你甚至都還沒出生呢。等到她一講完,尷尬沒有了,隨之而來的是一種焦慮,擔心她編造的故事會被飯桌上某個人揭穿,他可能模模糊糊會想起以前聽說過這件事,好久好久以前發生的這件事,這樣,她就會丟臉,而他,她的保護者和情人,就會跟著出洋相。好在,在聽得見的範圍里,似乎沒有人熟悉這個故事,他的焦慮減輕了,他所感覺到的是一陣大失所望的痛苦,因為他已發現他的寶貝兒是個粗俗的吹牛大王、一個說謊者。這種感覺一閃而過,為一種非常不同的、更富同情的感覺所替代;因為這時,他非常恐慌,為她的判斷力擔心起來,心想,這是不是意味著她常常混淆她聽來的故事和她自己的親身經歷。接著,他感到惱火,又有點兒傷心,覺得她撒謊證明她不成熟,不,是她缺乏安全感,假如她盜用了他的故事,那是因為她覺得她自己生活中沒有那麼多有趣的事情可講,至少沒有可以用來在一般的社交場合講。最後,他既不覺得尷尬,也不感到焦慮、失望、恐慌、惱火、傷心了……而是感動,非常感動,充滿歡樂地感動,因為她這樣表明她完全感覺她是他很大的一部分,以至於完全將她自己這個可愛的人交由他來照顧和監護,結果,她再也搞不清楚她在哪裡停下,他又從哪裡開始。這彷彿是一場愛的舉動。
羅姆尼,正忙著畫她一頭色澤閃亮、赤褐色的長發,抬起頭來看。他開始對她講他去年的巴黎之行,他在那兒遇到了一位名叫大衛的道德高尚的畫家,大衛把自己的藝術用來為這場革命服務(他,羅姆尼,最近畫了一幅托馬斯·潘恩先生的肖像,此人是這場革命的一個同情者),因為相信她比較謹慎,他不得不向他的老朋友承認,革命者及其思想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比如,羅姆尼解釋道,這場革命希望遺產可以分割、離婚成為可能,認為蓄奴制是非法的,任何頭腦正常的人都會認為所有改革早就該進行了。這個年輕女人馬上表示贊同,如果對正義而言,它有的全部就是慷慨的話,她一直都是正義的。的確,為什麼長子應該繼承所有遺產(迫使像查爾斯還有騎士這樣非長子的兒子一輩子要為錢所困),為什麼不能使對方幸福的夫妻不能和另外一個人合法地結婚而使他們自己幸福呢,是的,還有什麼比蓄奴制更可怕的呢:她聽說過蓄奴制種種可怕的情形,比如在牙買加,這種令人髮指的買賣讓騎士的一個表弟——牙買加大部分糖料種植園的所有者——成為英國首富。所有這一切改革,她都情不自禁地同意。除了革命者思想的正義性,正如羅姆尼向她解釋的那樣(她從未聽人這樣來描述它們),他談及革命,談及將會燒毀舊社會的枯木乾柴、摧枯拉朽的自由火焰時的熱情讓她熱血沸騰——熱情總是讓她感到歡欣鼓舞——羅姆尼說的一切都是如此令人信服、如此美妙動聽,似乎毫無疑問,假設騎士的愛人待在倫敦,那麼,她也會成為一個秘密的革命同情者,至少是同情一陣子。
騎士那迷宮般閉塞的地方一直與外界翻天覆地的事件相隔離,因而享受到了莫大的好處,可也正在被拖進當時人們誤認為的真實世界之中,這是個由法國的威脅明確界定的世界。正如他這個本身愛挑剔的旁觀者一樣。
(陛下!)
不會,不可能……
她是個女人,王后說。只是個女人。

對,王后說。我們的朋友們。
她此刻已回到某某王子身邊逗他開心,他對法國發生的事件毫無主張,正鬱悶著呢,而她明確地答應過,要給他講一件四年前她和她寶貝母親剛到那不勒斯時發生的事情,當時她還只是個小女孩,如其所言,在她親愛的朋友和保護者握住她的手之前,她還不通人情世故,當然心裏很清楚她已經立即愛上了這個城市——那件可怕的具有戲劇性的事情發生在她到了幾星期以後。
熱愛火山,就是要將這場革命放在其位置上來思考。帶著對災難的記憶生活,生活在廢墟之上——那不勒斯,或者今天的柏林——就會感到安慰,一個人是能夠倖免于任何災難的,即使是最大的災難。
(兩西西里王國這種弱小王國怎麼能懲罰強大的法國呢?)
信里,她說到陪著騎士爬上那座山,說到她從來都沒有見過這麼壯觀的場面,當然,她同情月亮,火山噴發時的光令月光顯得似乎是黯淡和蒼白的(她的憐憫之情很容易就涌動起來);她也說到和他一同去龐培城看出土文物,她在那兒為好多個世紀前死去的人悲悼。凱瑟琳當年想都不願想去爬維蘇威火山,或者隨她丈夫一行一起來對那兩座死城發思古之情,她可一點都不喜歡(儘管她和威廉去遊覽過);與凱瑟琳不同,她樂於做任何事情,任何騎士提議的事情,而且似乎有著使不完的勁兒。如果她能夠,如果他允許,她本來一定會腳蹬靴子,包裹在嚴嚴實實的毛皮衣服里,歡天喜地地和騎士一起去獵殺野豬的(她是個優秀的騎手,這他不知道)。她本來也會注視著國王站在齊腰深的血淋淋的動物內臟中間,儘管她根本不喜歡偷窺,但是,她會想出某種法子去欣賞那種恐怖的場景——親臨體驗一次規模不太大的那種野蠻行為(儘管在查爾斯之前她的情人,即她女兒的父親,教會她騎馬的那個人,曾經是個宰殺動物的鄉紳),或者進入她從書本上學的情形之中。
騎士準備好了做不可思議的醜事。騎士委婉提及有可能會結婚的時候,他在宮廷的義弟的微笑充其量不過是一種默許;他知道,卡多根太太的女兒是決不可能以他的妻子的身份出現在英國宮廷的。然而,離開那不勒斯之前,他和王後有單獨晤面的一刻,王后讓他放心,在兩西西里王國的宮廷里,一旦她成為合法妻子,接受這個迷人的年輕夫人不會有任何障礙,王后本人已經十分喜歡她;所以,沒有理由不讓她,還有他本人,幸福。
那年冬天整個半島出奇的冷,從威尼斯一直到那不勒斯都一樣。威尼斯湖面冰封,人都能從上面走過,甚至像一幅荷蘭畫作上所畫的那樣在上面溜冰。而那不勒斯的冬天比七年前要了可憐的傑克小命的那個冬天還要寒冷。鋪滿火山岩的街道上的雪好幾個星期都沒化掉,山上也是積雪覆蓋。落下的冰粒和灼|熱的灰具有同樣的摧毀性。果園和花園毀了,城裡好幾萬最窮苦、體弱不耐凍者也在此期間喪生,他們甚至無片瓦抵禦寒風。在住所防護得嚴嚴實實的人當中,這個季節空前的嚴酷引起了一種恐懼的情緒。毫無疑問,這些異常現象不僅僅是大自然的真相。它們還是即將發生的一場災難的標誌、等同物和前兆。
像阿里阿德涅一樣,騎士的伴侶也要有一種比她原先認為可能的更為輝煌的命運。維熱勒布倫知道她是對的,但不知道https://read•99csw.com對成那樣——當然,這並不使那幅肖像畫背後的動機善良一些。
她是在,他心想,接受他的印跡,如同黏土接受雕塑家拇指的印跡一樣。她愉快而熟練地適應新環境。他要適應她的地方很少。在她面前,他不得不克制自己喜歡諷刺幾句的天性。沒錯,她人聰明,但在這一點上,她跟不上他。由於性情和階層的緣故,她對諷刺不敏感。她的性情中其實沒有一丁點憂鬱,而這恰恰是諷刺的對立面;她天生不會說話曲里拐彎還因此洋洋得意自以為是。當地人怪異、沒有教養,而僑居國外的英國紳士發現自己不得不(即使是他自己的選擇)在他們當中生活,諷刺便是常見的反應了。愛諷刺人是顯示自己的優越感,同時實際上又沒有缺乏教養到表現出憤慨或者被冒犯的一種方式。這個年輕女人在她被冒犯的時候,看不出有什麼理由不表現出來;或者不憤慨,她就經常憤慨——從來不是因為傷害了她(對這些傷害,她非常寬容,要不就是很容易就平靜下來),而是因為別人受了傷害或者怠慢。
那年春天,維蘇威火山依然非常活躍,吸引了更多的遊客來到這座城市對這座山讚嘆不已,為它畫素描,可能的話就登上山,這也使得描繪火山各種狀態的畫作有了越來越大的需求,技藝嫻熟的畫家和當地畫商便加快了製作的步伐,來滿足這樣的需求。七月下旬的時候,消息傳開,巴士底獄被攻佔,於是,作為這片靜謐風景終極標誌的火山,其形象的需求驟減。現在,人人都渴望有一張維蘇威火山噴發的畫。的確,有那麼一段日子,幾乎沒有人畫火山不畫它噴發的。對革命黨人和歐洲各國嚇壞了的統治階級來說,似乎沒有任何其他畫面比火山噴發的畫面更適合於描繪法國正在發生的情形了——強烈的震動,底下的動蕩,致命的力量之波濤蹂躪並永遠改變了地貌。
不!
像維蘇威火山一樣,法國革命也是一種現象。但是,火山噴發是反覆發生的事情。法國革命被認為是史無前例的,而維蘇威則噴發了好長時間,現在還在噴發,將來還會噴發:這是大自然的連續性與重複性。將歷史的影響力當作一種自然力能夠給人以安慰,也會令人困惑。它表明,儘管這也許僅僅是個開始,革命時代的開始,但是,它也會過去。
這個年輕女子正在成為他希望她成為的一切。騎士突然想到,他也許可以考慮一下迄今為止都是無法想象的事情,成為她希望他成為的人——當然,她很有雅量,從來都不提這件事。
於是他們——他——這樣做了。
但是,地面滾燙,灼|熱透過他厚底的靴子,火山噴出的硫磺和硫酸等毒氣令他窒息。
沒人,騎士心想,像她這樣多才多藝。
他們一渡過英吉利海峽,那些倫敦的感覺大多消失了:讓所有人都融入她的幸福、她的春風得意之中的意願——還有羅姆尼先生在她心中激發起來的、剛剛流露出的親共和的同情都消失了,因為他們在巴黎逗留期間,出乎她的意料,她很榮幸地被帶去見了瑪麗·安托瓦內特王后,並受王后委託,帶一封信交給她在王宮的姐姐。騎士的妻子全方位馬上重新回到君主制的主張上,虔誠地把這封信帶回呈交她的王后。
全是真人真事,她大聲喊道。
這是革命時代的開始,這是誇張年代的開始。
不過你不會信的,她說。
一七九三年。他們回來一年了。他過得心花怒放。
十八個!
上帝會懲罰法國,英國人會幫上帝,我們會幫英國人,王后說。
一七九三年秋。王后,她親愛的夏洛特,不禁想象出這一幕。
六月底,在此時已經留了鬍子的巴爾托洛梅奧·普莫的陪同下,六十四歲的騎士爬到了山頂,這座山變化驚人,他爬了三十年了。火山錐不見了。現在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巨大、邊緣不整的火山口。
十八個殺人犯住在院子里——
在她自認為適合扮演的眾多角色和人物當中,表演那些命運與她自己的幸福命運截然不同的女性,比如阿里阿德涅和美狄亞,為一個外國情人犧牲了一切——往昔、家庭、社會地位——然後又遭到背叛的公主,讓她感到一種特別的愉悅。她認為她們不是受害者,而是極賦表達力的人:在她們刻骨銘心的情感中,她們不顧一切、全心全意地堅守著那一份感情,她們成為令人動容、英勇的人物。
所以,這個孩子必須,此前也是,捨棄掉。
真令人驚訝,是的。有一次我看見……我是說,它像,它像,它像,像……荷馬,她也許會大聲說。這也不全錯。
時值夏季,他們回到倫敦。騎士決定拿出整整一周的時間拜訪年老體弱的沃波爾,他擔心這也許是最後一次見面了,他還決定帶他的伴侶參觀一下他朋友煞費苦心供人消遣的偽中世紀城堡,草莓山,她看見彩繪的窗子和黯淡的宗教之光狂喜不已;在這樣的光線里,她很受觸動,興緻勃勃地為讚美他們的主人而表演了帕伊謝洛的《妮娜》中悲傷的一段。回到城裡,一封寫給這個年輕女人的信在等著他們,信里聘請她到倫敦歌劇院演出,年薪兩千英鎊。告訴加利尼,你已經一生有約了,騎士微笑著說,他很開心地聽見自己說出這種迷人的昏話。
像風,像風暴,像火災,像地震,像泥石流,像洪水,像樹在倒下,洪流在轟鳴,浮冰在斷裂,像海嘯,像沉船,像爆炸,像被掀掉的蓋子,像吞噬的火焰,像四處蔓延的枯萎病,像黑雲壓城的天空,像在斷裂的橋,像在張開口的洞。像噴發的火山。
一個小型聚會,只有五十個賓客,專為某某公爵舉辦的。騎士的妻子坐在長桌的一邊主持聚會。她身穿一件古希臘人穿的長袍,是騎士為她定製的,照著他一隻花瓶上特洛伊的海倫穿的那件袍子的樣子做的。她在穿的時候,卡多根太太不讓他進去看。等到她出來,他簡直無法自制。她看上去一如既往的美麗——人們還能更多地形容嗎?
現在,那個伯爵在糾纏他左邊的那個女人,某某公主,講他對法國騷亂的看法:那些革命者根本就不是什麼魯莽之人,他們會懸崖勒馬,你會看到的,他們沒有興趣把這個國家搞成一片混亂,也不想破壞法國與其他歐洲列強之間的關係,等等,等等;公主還在含含糊糊表示同意時,她左邊的那個男人,某某爵士,一直在聽伯爵講的話,剛剛弄明白他這些話的意思,性急地打斷他,越過公主的頭,事實上是在她頭頂上,說著話,彷彿她不存在似的,就像一個男人被另外一個男人剛說的話激發起了興趣時常常做的那樣,他譴責伯爵是個該死的共和黨人、一個顛覆分子,他說話時把葡萄酒潑了出來,弄得整個桌子上的人都不再講話,騎士馬上和藹地勸大家心平氣和,騎士的妻子則真誠地表示贊同某某爵士就法國局勢的危險所作的評論(與某某伯爵說的正好相反),但是,話語親切、毫無惡意,所以,煩人的伯爵沒有覺得自己被背叛;確實,人人都感覺騎士那精神抖擻、年輕可愛的伴侶在這個傷腦筋的話題上是同意他的觀點的。她的社交手腕是如此戰無不勝——儘管,不,即使是因為,有其抹不去的粗俗的痕迹,著了魔的騎士這樣想到。她熱心,她大度。她的微笑彷彿就是夏季,他無法置身其外。關於該死的法國事件的喧囂議論漸漸平息的時候,他朝她送去他那文雅、一本正經的微笑,她便立即報以微笑,臉頰緋紅,為得到他的肯定而自豪,她朝他端起那杯紅葡萄酒,給他一個飛吻,把酒一飲而盡,那樣子很可愛,不過也得承認,不算優雅。
千萬別相信藝術家。他們總是表裡不一——即使是最循規蹈矩的也一樣,他們生為弄臣。維熱勒布倫奉承騎士,從他那裡得到了很多好處,從當地其他名流那裡訂到了許多肖像畫業務,社交上大獲成功,這在極大的程度上要歸功於他的資助和殷勤款待。她頻頻到城裡他們家造訪,七、八月份又經常應邀加入一小隊人馬一行,駕車出門,來到波西利波的三居室海濱別墅;騎士和他的伴侶在這裏度過一天當中最熱的時辰,到了傍晚第一陣微風吹來的時候才回家去。她奉承這位頭號美人,後者一如既往地輕信旁人的話,把這個畫家當朋友。千萬別相信藝術家。
騎士和他認識的那些人似乎沒有受到直接的威脅。從數據上看,大多數災難都發生在別處,我們想象那些災難不斷襲來時的困境的能力是有限的。暫時,我們是安全的,還有,正如他們所說的那樣,生活(通常是指特權階層的生活)在繼續。我們是安全的,儘管以後一切都可能不一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