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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四

第二部

她搖晃著在變僵硬的孩子,王后則抱怨自己命苦,卡多根太太往他牙齒間塞了塊毛巾,擦去他嘴上的白沫。水手的喊叫聲告訴他們已經看到巴勒莫了。巴勒莫!隨著孩子一次次發作的間隙越來越短,騎士的妻子把他更緊地抱在懷裡,搖晃他,和他一起呼吸,彷彿她能夠將他的呼吸和她聯在一起似的,同時,又哼唱她兒時的英國聖歌。當晚他死在她懷裡。
他眨眨眼睛。這麼說,結婚這麼多年他惟一一次荒唐的行為,她也聽說了;他知道這件事傳得沸沸揚揚。四年前和「船長」號在里窩那,他遇到一個迷人的女人。這個女人嫁給了一個冷酷且對妻子不聞不問的丈夫,一個海軍軍官。他可憐她,然後就喜歡上了她,認為他會愛上她——愛她五個星期。
對他的恐懼與痛苦,她充滿了憐憫之情。他嘴巴看上去是腫的。但她沒有像她在船上安慰那麼多其他人那樣衝過去安慰他。她第一次不是他的。也就是說,第一次她希望他不是他——一個愁苦的老人,因嘔吐而虛弱,因惡臭以及人畜眾多、缺乏所有的禮儀秩序而極為不快。
讓我們為他歌唱;
他那無可匹敵的朋友贏得了對法艦隊的偉大勝利,所以,危險已經轉向,這無疑是對兩年前法國入侵義大利的遏制的開始——在他生日的當晚,他們在這裏為此慶祝。騎士做出了安排,要把他藏品的一大部分送回英國:他收集的第二批古花瓶,比他第一次回國探親時帶回去賣給不列顛博物館的要大很多,也精緻很多。他的代理商和僕人在極其小心翼翼地把這些花瓶打包,過幾天就會裝箱,裝上停泊在港口的英國軍需船。如果就因為法國佔領的威脅減弱了或者(甚至更糟)共和黨人暴動平息了,便取消這樣的安排,那會是愚蠢的做法。讓這些花瓶到英國出售,他已經決定。我需要這些錢。錢,總是一種需要。那是收藏循環的基礎——因為收藏是個循環,不是一種進展。其勇敢出現在循環的最低點,此時物品拋出去了,收藏者又得從頭再來。他憧憬著新一輪花瓶收藏的快樂,甚至比這批收藏還要多,以此來自我安慰。
他轉過身朝騎士致答謝辭,感謝這一盛大的慶祝活動。您令我深感榮幸,他這樣開場。
像搖動痛苦之舟的浪濤一樣——那隻小船把英雄划離他決沒有機會打的那場仗。他下船時是一名右手英雄,揮劍指揮水陸兩路夜襲西班牙要塞;他右肘被葡萄彈擊中,他仰面倒下,不省人事,他的手下焦急萬分,調轉載著他的那隻船,朝海灣駛去,希望在他失血過多而死去之前到達那艘旗艦。他蘇醒過來,撕扯著他肩膀附近的止血帶,這時候,他們正經過他的一隻快艇,快艇被水下擊中,正在下沉,他堅持要停下來,救出倖存者——更多的浪濤打來,又過了一小時他們才到達黑乎乎的「特修斯」號,正搖晃著拋錨。他朝本來要扶他的人大發雷霆,放開我!我還有雙腿,還有一個膀子!他把一根繩子繞在左臂上,把自己拖上船,叫來醫生截掉右臂,從上面一點,就從止血帶那裡截下,半小時后,他就站了起來,嚴厲而沉著地向他的旗艦艦長發布命令了。
接下來,他注意到——此前他為什麼沒有注意到呢?——埃夫羅西娜正拿出一副撲克牌。
他要知道他有什麼,既然他可能丟失它們。他要永遠擁有,至少以清單的形式擁有。
根據當時的歷史題材畫作的標準,畫家必須保留人物更高的真實,而不是訴求字面的,即低等的真實。畫偉人,畫家必須努力描繪的是人物的偉大。所以,舉個例子,拉斐爾之所以受到讚揚,是因為把門徒從身體到舉止都畫成高貴的模樣,而非他根據《聖經》經文所猜測的那般猥瑣且笨拙。「據說亞歷山大五短身材;一個畫家不應該這麼去再現他,」喬舒亞·雷諾茲爵士宣稱。偉人沒有猥瑣或者粗俗的外表,不會是殘廢或者瘸腿,也不是斜眼,或者有個大肥鼻子,或者一頭難看的假髮——如果他有,那麼,這些也都不是其精華部分。人物之精華才是畫家應該展示的地方。
他的右臂痛,緊挨著他右肩的那隻幻肢開始發作,他受到陣陣咳嗽的折磨,他發燒。他一直強忍著,他討厭抱怨。他一直都瘦小,但他剛毅。他知道如何去忍受難以忍受的東西。生病就像是一個浪濤。你必須堅持住,它就會過去的。即使是截肢的疼痛,連一口朗姆酒都沒喝,加上因為醫生的不稱職而帶來的額外的疼痛,就和殘肢化膿三個月一樣,就連這個也不過是一個浪濤而已。

他曾想過,他在國外的樂園在陷落。那年的頭幾個月里,因為國際反法聯盟似乎在瓦解,所以,那不勒斯在屈從於法國的意志。面臨的第一個屈辱是不得不接受加拉先生就任新大使,正是此人宣判了路易十六的死刑。接著就是頗有影響的反法首相被趕下台,取而代之的是個親法的首相。與此同時,拿破崙的軍隊長驅直入,而這位年輕的英國海軍上將還在地中海游弋,無望地尋找著機會與法國艦隊交戰。
什麼,親愛的長官?
但是船要翻了。
講完了,她說,您當時在一座皇家城堡里,國王和王后正在為您舉行一場盛大宴會,過幾天如果您身體好了,我們想要為您舉行這麼一場盛大宴會,慶祝您的生日,並表達這個衰退卻美好的國家對因您的勇敢而振奮起來並獲得拯救所懷有的永遠的感謝。
她離開騎士讓他睡覺,她已決定只要還有哪裡需要她,她就不上床睡覺。黎明時分,她回到艙里叫醒騎士,帶他來到外面到處散落著碎片的甲板上。海面恢復了平靜,火球般冉冉升起的太陽把滿帆映成了玫瑰色,那兩個前來安慰騎士的鬼魂開始逐漸消失。她給他看一封她今天凌晨四點收到的簡訊,當時她正在王后的船艙里想方設法再把煩躁不安的卡洛·阿爾貝托哄著。簡訊是英雄給她的,上面說他希望能榮幸地邀請到騎士、她本人以及卡多根太太中午到海軍上將的船艙里和他共享聖誕大餐。多美的一個早晨啊,她說。
你所擁有的一切皆臣服於你;
托洛給他拿來旅行箱,裏面有他總會隨身攜帶的兩支手槍,埃夫羅西娜則幫他擦掉額頭上的汗。他把槍拿出來。他閉上眼睛。


他們三人組合似乎非常自然。騎士的生活里有了個新的年輕人,與其說是外甥,還不如說是兒子。他妻子有了個可以欽佩的人,她以前從來沒有這麼欽佩過哪個人。英雄也有了他從來沒有過的這樣的朋友;優雅的老騎士的讚美讓他真心愉悅,他那年輕的妻子的熱情和關注讓他激動得難以自持。除了越來越深厚的友誼讓他們興高采烈之外,他們還一致認為他們是一出偉大的歷史劇中的演員;把英國,還有歐洲,從法國的征服、從共和制中拯救出來。
這位英雄飛快地進入他們的生活。
他扶住黏滑的牆和粗糙的導繩讓自己站穩,回到他那極小的船艙。那蠟燭燈還點著。他關門的當口,船猛地傾斜到一邊,令人作嘔,他被甩得撞到牆上。他滑倒在地,抓住床架,靠在上面,這個驚嚇,還有他胸骨上的刺痛讓他直喘氣。燈搖曳著。他猛烈地晃過來盪過去。每件傢具都被甩到地上,但他沒有。他閉上雙眼。
你喜歡的:你最喜歡的五種花、五種香料、五部影片、五款車、五首詩、五家賓館、五個名字、五種狗、五項發明、五個羅馬皇帝、五部長篇小說、五名男演員、五家餐館、五幅畫、五種寶石、五座城市、五個朋友、五座博物館、五名網球手……就五種。或者十種……或者一百種。因為,無論你原先定下什麼數目,中途,你總會非常希望你有一個更大的數目供你擺布。你全然忘記你有那麼多你喜歡的東西。
埃夫羅西娜告訴過您什麼時候。您還有四年時間。
英雄應該長什麼樣?國王呢?美人呢?
他向騎士及其妻子表示他希望住在旅館里。他們不會同意這種事情。他被安排在這個英國全權公使公館中最好的、樓上套房的床上。他懇求騎士的妻子別為他忙碌。他所需要的一切就是獨自待一會兒,他會康復的。巨大的房子被布置成義大利式的,比同樣規格的英國公館的僕人多,這種情況在一個落後的國家是可以想見的,但是,很多護理的事情她堅持事必躬親,她母親幫幫忙。他剛剛被放到床上就暈了過去,一醒過來,便聽見卡多根太太的鄉下嗓音,看見她那種鄉下的行事作派。呃,好啦,別怕,我不會弄痛你,讓我抬起你的肩膀……他記得他妻子每天給他處理傷口時向後退縮的樣子,記得她看到通紅通紅潰瘍的殘肢時驚嚇的樣子。與此同時,騎士的妻子把一扇扇窗子完全打開,向他描述海灣、卡普里島還有遠處冒著煙的那座山的美輪美奐的景色,他知道,騎士對這座山特別感興趣。她跟他講宮廷里的是非恩怨。她給他唱歌。她撫摸他。她給他剪左手指甲,用牛奶清洗他那可憐的受了傷的額頭。她前傾身子為他洗梳頭髮時,她腋窩的味道就和橘子味兒一樣,甚至更香甜,像百合花;他還從不知道一個女人身上能散發出這樣的味道。他一直閉著眼睛,用鼻孔吸入這味兒。
和所有人一樣,他知道她的故事:墮落女人,收容進了騎士的保護傘,成了一個無可挑剔的妻子。但是,她有一種熱情和率直,這在宮廷王室決不可能找到。有時,她問些問題,而有教養的女士是決不會問這樣的問題的。比如,她問他做了什麼夢,這是個相當無禮的問題,可他喜歡。問題在於他什麼夢也沒做,做了也根本記不住,只是些模糊記憶——關於交戰、喧嘩聲還有流血和恐懼。有一個夢他最近做了好幾次:他夢見自己雙臂齊全。他會在戰鬥打得正酣時站在甲板上,沉著冷靜,右手握著小望遠鏡放在一隻眼前面,朝哈代艦長招著左手;這一幕逼真極了,與打仗時的情況一模一樣,也完全可以就這樣畫下來,除了一點,因為已經再也不可能這樣了(他不記得他的眼睛是不是也恢復了),他知道這肯定是個夢,他會努力使自己醒著。但他不能講這個夢。它聽起來會像是懇求同情。
咯咯、咯咯,他說。
你已做的:你與之上床的每一個人,你到過的每一個州,你到過的國家,你住過的房子或公寓,你上過的學校,你有過的車,你養過的寵物,你有過的工作,你看過的莎劇……

是的。
對盲人來講,發生的每一件事都是突如其來的。對受到驚嚇的人來講,每件事情都來得太快。
您好嗎,親愛的長官,騎士的妻子挽著他的手臂朝舞廳走去時,低聲問道。
這絕對不是他的第一份清單:收藏者是積習難改的列清單者,所有喜歡列清單的人其實都是或將會是收藏者。
我夢見我在一家劇院——不。我正夢見我進了一座城堡並發現一間密室——不對。我現在記得,是的,我是在懸崖上,下面是滔滔的洪水——不對。我騎在海豚背上橫渡大海,聽見一個聲音在喊我,是美人魚的聲音——不對。我夢見,我夢見——
年輕海軍上將的戰艦在尼羅河摧毀了法國艦隊的消息傳到那不勒斯,王后大叫,報仇了。太好了太好了太好了我親愛的夫人我開心極了,她寫信給她的好朋友,英國大使夫人,後者聽到這個消息,他勝利的這個令人歡欣鼓舞的消息時,暈了過去。我側身倒了下去,受傷了,但這算什麼,她寫信給海軍上將。如果因此上色,我會覺得光榮——不,我可不願在見到尼羅河的勝利者並且擁抱他之前就上色read.99csw.com
對騎士而言,這是個營救使命。但是,儘管這一動機令人不快,他還是相當期待這一任務的來臨。看看他收集的每件物品,把這些物品按照某種順序擺放好,確定他的每件藏品的種類、數量、優點,還有,對了,闕如的狀況:這會是一種愉悅,也是一種辛勞,給人快|感的辛勞,這件事他不會委託家裡的任何人代勞。
他不想去感覺虛弱,迄今為止,他還從未感覺到過虛弱,甚至在船上也一樣,醫生按照他的指令做的時候,他也沒此感覺。也許他從未覺得虛弱,那是因為沒有哪個人真正安慰過他,或者把他視為一個受苦之人。他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就宣布他不要被看作一個孩子,他強壯,沒人該為他擔心,他在那裡是要為他們擔心的;從此以後,他父親、兄弟姐妹、他妻子便都信了他的話。人們希望相信他;這是成為明星的一部分。
騎士的妻子想陪王后,可她又擔心英雄上午要她幫忙當翻譯。
英國國土的榮耀,
什麼?
偌大的舞廳里幾千人開始鼓掌歡呼,他臉紅了,她一遍又一遍唱著這首新歌,邀請所有人和她一起唱,他們齊聲唱著他的名字、讚美他。接著,她和騎士朝他走過來,她從吊燈燈罩下面桅杆樣的東西上扯下罩在上面的旗幟,露出一根柱子,上面刻有那個征服者的「我來我見我征服」的名言以及尼羅河戰役中的艦長的名字。這時候,喧鬧聲平息下來,他的戰友,幾乎全都在場,走上前去,緊緊抓住他的一隻胳膊,為他們能有在他手下服役的特殊榮幸而恭恭敬敬地再次表達他們的謝意。騎士站在柱子邊致簡短的歡迎辭,把他比成亞歷山大大帝,歡迎辭快結束時,騎士的妻子插話,大聲說道應當為他塑一尊純金的雕像,放置在倫敦中心,國內那些人如果明白他們應該多麼感謝他的話,就應該這麼做——他感到自己身上罩著光環。接著,其他許多人簇擁到他周圍,對他微笑,還有些人撫摸他,就像這裏的人現在會做的那樣,大家笑啊笑啊。哦,要是他父親和范妮能見到他這一刻,該多好啊!
只有四年時間了,他心想。這可不算太長!他知道,他應該感到寬慰。
英雄感覺恢復得很好了,準備回到海上。有快件和信要寫,給在英國的大臣和有頭有臉的朋友寫,給地中海的其他英國海軍中校寫。要與那不勒斯大臣會面,與國王兩口子會面,還要和已被罷免但仍有勢力的反法首相會面。波旁政府永遠都在開會,討論是否勇敢地面對法國人,騎士則極力主張他們派遣軍隊去羅馬,英雄急於希望那不勒斯參与到這場衝突當中,由此而成為英國的一個公開盟友(即成為英國的軍事基地),他對這一計劃的支持頗具影響力。一旦這一判斷失當的遠征獲得批准,那麼,就要檢閱部隊,所有這一切都是在一種愛國主義的情感氛圍,一種自視甚高、挫敗、焦慮和對舞台上大多數本地演員不加掩飾的蔑視這種感覺中進行……正如一個星球帝國的代表在一個有著極其腐敗和好逸惡勞傳統的遙遠的南方總督轄地一路掙扎時總感覺到的那樣,在這麼一個地方,他們在試圖極力主張軍事價值和抵抗敵對的超級大國的必要性。
一條美人魚!
別靠在上面,她說。似乎她能猜出他的心思。這是個讓人驚奇的東西,您知道,但它不太穩固。我們可不想讓它倒下!
最多一小時我就回來。我保證!
她倒在我懷裡,這是個非常動人的場面,英雄在給他妻子的一封長信里描述了他受到的隆重的接待:海灣停滿了歡迎他的船隻,旗幟飄揚,禮炮齊鳴,聖埃爾莫堡防禦牆上的加農炮在城市上空發出轟隆聲,他上岸時,身穿天鵝絨、鑲有飾邊的衣服的人群發出歡呼聲,一陣又一陣傳到他的耳旁,並跟隨著他走過一條條街道。他不戴眼罩時,太陽光刺痛他那隻眼睛,而那不勒斯陽光燦爛。不過,幸福的夜晚來到了,放起了絢麗燦爛的煙火,最後英國國旗和他名字的首字母劃過天空,在一片漆黑的廣場上人們堆起了篝火、跳起了舞。下層民眾對我的歡迎真的非常感人。騎士的官邸亮燈三千,舉行盛宴,海軍上將卡拉喬洛親自出席表示敬意,他很開心,一直堅持到宴會結束。
國王在詛咒、哀嘆,在胸口畫十字。王后一反她頗具見地的常態,最近變得幾乎和她丈夫一樣迷信,正在小紙片上寫出祈禱文,寫完就塞進胸衣,要不就吞下肚子。她對身邊所有人聲稱,只有那不勒斯軍隊會在數量超過敵方、達到六比一的情況下逃脫,她一直都清楚,懶懶散散的那不勒斯軍隊決不可能守住羅馬。每天早晨牆上都貼了反王室的標語:法國人在打過來,以及,為了得到他們的保護,那種他們給予羅馬愛國者的保護,雅各賓支持者在露面。國王極其忠實的臣民——城裡的窮人——刷出共和黨標語,並在王宮前的大廣場上集合,要求闢謠,有謠傳說王室成員將即刻逃往巴勒莫。他們根本不在乎他們的外國王后,但是,他們要他們敬愛的國王留下來,他必須向他們承諾他會留下來。出來,現身,乞丐國王!國王只好出現在陽台上,王后在他身邊,以向群眾表示他們仍然在——他會留下來與法軍作戰、保護他們——而王后遙望廣場,彷彿看到斷頭台在原先為「世外桃源」的地方豎了起來,趕緊眨眨眼睛回到現實。人人都盼望英雄能來拯救,他必須立刻帶他們撤離。是死,是活,都在英雄的掌控之中。
她愛看他睡覺,左手放在大腿間,像個孩子似的。他看上去顯得瘦小而且脆弱。她忍住了小腹的疼痛,她很高興她能說「我們」——我和我丈夫,我和王后:我們感覺,我們欽佩,我們關心,我們感謝不盡,我們會向您表明我們多麼感激。她做到了。
抽搐是恐懼常見的一個後果,醫生說道。等到這個小王子蘇醒過來,意識到已經風平浪靜……
在王后堅持要隨她一起走的所有那麼多的箱子里,她沒有想到放床上用品。騎士的妻子注意到后,馬上把她的讓了出來,卡多根太太為國王鋪好床,他就睡了。騎士的妻子握著王后的一隻手,兩人坐在一隻旅行皮箱上,裏面有王室儲存的六萬達克特。她最小的孩子,六歲大的卡洛·阿爾貝托,躺在船艙角落裡的墊子上睡著了,看上去不太正常,在喘氣、嘆息。離開王后之前,騎士的妻子抹掉了他的眼屎,把他蒼白、黏糊糊的臉擦乾。年齡大些的王室子弟在外面傾斜的甲板上,英國海上勞工在船上緊張而忙亂地來回奔忙,準備抵抗風暴的襲擊,這幫子弟跟在他們身後,還擋在道上。他們著迷於這些水兵臉上、脖子上、二頭肌和前臂的刺青以及未治愈的壞血病潰瘍。
英雄是要堅忍克己的。英雄對他渴望榮耀這一點也是不隱瞞的。一個牧師的兒子,不苟言笑,九歲就死了媽,他十二歲就參加了海軍,滿腦子裝著來自書本的高尚榜樣;他喜歡引用莎士比亞,把自己看成豪斯伯:英勇、魯莽、熱心腸,不過結局不是那麼悲慘……因此,羡慕榮譽。他不認為自己輕信、虛榮。他欽佩勇猛、堅定、慷慨、坦率。他想證明自己。他不想令自己失望。他意在成為一名英雄。他希望值得讚揚,他希望獲得勳章,被人記住,青史留名。他想象自己以半身肖像,以基座上,甚至是廣場上一根高高的柱子頂上的一尊塑像而出現在歷史畫冊中。
巨大的房間中央,吊燈燈罩下,豎著某個由英國國旗和他自己的藍色軍旗覆蓋著的高高的東西。有那麼一刻兒,他產生了一種荒唐的幻想,以為這是「先鋒」號的一根桅杆。他朝它走近,這時,騎士的妻子還挽著他的手臂。他真想他能在上面靠一會兒。
讓我們將他的美名遠揚,
到了第二天早上,風暴變得非常猛烈,船的每一次顛簸似乎都更為劇烈。浪濤猛烈衝擊船身。空中的帆被呼呼地颳起。船身的櫟木裂了,在嘎吱作響。水兵互相咒罵。成人乘客在做著人們以為自己要死了的時候多半會做的喧鬧的事情——禱告、哭泣、開玩笑、雙唇緊閉地坐著。英雄仍然在甲板上,他宣稱在他的航海歲月里,他還從未見過如此兇猛的風暴。騎士的妻子拿著毛巾、端著盆,從一個船艙跑到另一個船艙,幫助生病的乘客。騎士待在他們的卧艙里,吐到胃裡什麼都沒有為止。他想從一個瓶子里喝口水,但發現他的手在發抖。
騎士的妻子剛剛離開奧地利大使的船艙,埃斯特哈齊親王一直在嘔吐並做著禱告,就在這時,她吃驚地意識到她已經幾個小時沒看見騎士了。她沿著極其擁擠的通道,朝他們的船艙走去。

一個人到底夢見什麼?難道他忘記怎樣和一個漂亮女人交流了嗎?討厭!該死!他都不如一頭野獸。他長期以來考慮的都是地圖還有戰術還有加農炮的準備就序還有天氣還有地平線和戰線,有時也想到在里窩那的那個女人,還總是想到拿破崙,現在想他右臂的疼痛,這條失去的手臂,可怕的疼痛。

這船不會沉,她說。有我們了不起的朋友掌舵它不會沉。
他的上司傳話來,期望他和他的海軍中隊前往馬爾他。從一次無果的國家議會會議回來,他寫信給聖文森特伯爵,說他幾乎都等不下去了,他要馬上啟航,離開這個充滿小提琴手、詩人、妓|女和惡棍的國家。但他不想離開騎士和他的妻子。
不是這樣——接著她嘆了口氣,這張牌不是您以為的意思。大人,請帶著超脫的眼光來看。她憂傷地笑了。大人,不僅您不會被絞死,而且我向您保證您會活著去絞死別人。
他高興地看見了女士們的笑靨和華服,騎士的妻子身穿藍綢長袍,魅力四射,他還看見了那些五顏六色的禮品;尤其是他看見他的名字、他名字的首字母、他的臉——在枝狀大燭台上、花瓶上、大獎章上、胸針上、浮雕寶石上、飾帶上——他臉轉向哪兒,哪兒就越來越多。在過去的這幾個星期,他的主人讓當地的陶器廠忙著加工生產。他還有他們還有英國僑民還有停泊在海灣他艦隊的九-九-藏-書軍官吃飯的盤子、高腳酒杯上都印刻了他名字的首字母。八十位客人飯後去了舞廳,加入騎士和他妻子邀請來參加舞會並用晚餐的另外兩千賓客,飾有他大名的絲帶和圓形小徽章被分發給每個人。他每樣拿了八份,悄悄地塞進他的右袖口,準備回去送給范妮和他父親,還有他的一些兄弟姐妹,讓他們看看他獲得了怎樣的榮耀。
天佑吾王!
比起上個月在尼羅河戰役中裝有八十門大炮的「霹靂」號艦長來,他的勇敢又算得了什麼,前者被英國排射炮彈擊中,失去了兩隻膀子和一條腿。這位杜皮伊特朔爾斯艦長不準別人把自己抬下去,他叫人從廚房拿來一桶糠,命令把他沒在裏面,一直沒到鎖骨,繼續指揮進攻,又長達兩小時,一直到血流光,人失去了知覺。他伸在那桶被血染紅了的糠外面的腦袋說的最後的話是懇請他的官兵把戰艦沉沒而不投降。這才是個英勇的人!英雄讚歎道——他的英雄世界為英勇,以及極大痛苦的英勇承受力留著一個巨大的、必要的位置。
他盼望重新開始。
緊隨其後的是大約五百條三桅小帆船、駁船、遊艇和漁船,它們搖搖晃晃,碰碰撞撞,船上滿載大聲呼喚、拚命招手的人。皇家成員和騎士及其妻子開始上船時,他們向國王大聲歡呼,英雄取下他戴的綠色眼罩,放進口袋裡。
女算命師曾說什麼來著?呼吸。
清單本身即一種收藏,一種升華了的收藏。一個人並非一定要真正擁有物品。知道即擁有(對那些手頭不夠闊綽的人來講,這是件幸事)。以這一形式——清單的形式——來對它們進行思考,便已經是一種認領、一種佔有:列出清單就是對它們進行估價,把它們分出等級,就是宣稱它們值得記住、值得渴望擁有。


他笑了。如果他親愛的朋友吃醋了,那麼,他知道她愛上他了。
您有信念——
我要死了嗎,騎士低聲問。
有點兒尷尬,他低語,我剛才跟你講完了嗎?
看,看,她低聲說道,手臂挽著他。然後,又領著他回到艙內,埃夫羅西娜和托洛還逗留在那裡。
她推開門,看見他端坐在箱子上時,大感欣慰;可她看見他一手舉著一支槍,又頓感驚恐。
他覺得非常眩暈。

他肯定是睡著了一會兒了。她溫柔地看著他。
是的,是閣下。請注意看這個被絞死的人臉上超然的表情。是的,大人,是您。
非常好,非常好。
你的衣服弄髒了。

國王聽見法軍轉回消息的當晚,他便脫下他在王宮裡穿的王袍,換上一件非常不合身的、比他肥胖的體型小好幾個尺碼的平民衣服,就這樣喬裝打扮回了家。那場恥辱的慘敗——那不勒斯對羅馬的佔領——僅僅又持續了一個星期。英雄預言,如果進軍羅馬失利,那麼,那不勒斯便敗了。他的預言是正確的。
翌日中午時分,在喧鬧而好奇的人群的歡呼聲中,在齊發的震耳欲聾的炮聲中,國王上了岸。海軍上將則站在後甲板上肅穆地看著,兩個朋友一邊一個。他心情不好。儘管除了那個不幸的王子外他保護的所有人都平安活著,但是,這次感覺不像是他的一次勝利。先行離開那不勒斯的其他戰艦和二十條商船——非常不舒服卻平安無事地運送了大約兩千名難民、國王最寵愛的僕人和獵犬,以及王后的女僕——已經早一步到達。風浪只襲擊了他的船,旗艦。三根上桅帆折斷了,主桅和帆纜嚴重損壞。他感覺受到了不必要的連續打擊。也許,他只是疲憊不堪而已。騎士的妻子完全清醒,她對自己在緊急情況下的表現感到很滿意——她的表現得體,她只想著別人——很高興地看到保王黨人群壯觀的場面。她在經歷一次冒險行動。她感覺不用負責任。她真希望他們能在船上再多待一會兒。騎士站在他們倆中間——風暴肆虐期間他曾是其中一員的鬼魂三人組,現在被由他、他妻子和他們的朋友組成的真實三人組取而代之。他覺得頭暈目眩,好在不幹嘔了,這讓他鬆了口氣,他急不可耐地要再次踏上陸地。他們相互祝賀對方好運。
騎士回到了書房看書,努力不去想他周圍正在發生的事情——書籍的主要用途之一。
英雄希望第二天清晨出發:因為海神尼普頓的三叉戟在戳進他脈搏怦怦直跳的殘肢,一場風暴即將來臨。但是,國王不允許「先鋒」號起錨,要等他的七十隻獵犬從卡塞塔帶過來,上了等著開往巴勒莫的另一隻英國船才行。國王甚至都不願意把他的獵犬委託給一艘那不勒斯船,他站在「先鋒」號甲板上,興奮地和騎士聊著他們要在西西里打松雞,這時,海軍上將卡拉喬洛則在「桑尼塔」號甲板上來回踱步,忍受著他最後的恥辱。王室不僅選擇由英國海軍上將送他們,而且他們的財產連一箱都沒有委託給那艘那不勒斯旗艦。最後,在第二天傍晚,「先鋒」號才獲准冒險離開海灣,駛入浩淼的大海。「先鋒」號是跟隨而非率領一支小艦隊,它包括英雄的艦隊中的另外兩艘戰艦;「桑尼塔」號以及另一艘那不勒斯戰艦,它的大多數士兵已經棄船而去,現在由英國士兵操縱;此外,還有一艘葡萄牙軍艦;幾艘商船,上面有兩名紅衣主教、許多那不勒斯貴族家庭、所有的英國僑民和法國僑民,其中許多是從法國革命中逃離的貴族,還有大量的僕人,以及騎士及其隨從的大多數財物。
這就是這個夏天的氛圍,那不勒斯在等著法國人衝下半島,騎士幸運地能夠早早地預料到他已經熟悉的特權生活的結束(這不是龐培,也不是赫庫蘭尼姆),他列了個清單,開始考慮如何將他最最珍貴的財產運走。
我當然身體很好,他說,還想試著站起來,可一聲呻|吟,又昏倒在床上。
從通向下面樓梯的大廳開始,他從一個房間走到另一個房間,從一個樓層下到另一個樓層,從一個記憶轉到另一個記憶(全在那裡),後面跟著他的兩個英國秘書——奧利弗和史密斯,他們記下他大聲說出的任何話;加埃塔諾拿著一根細蠟燭和一把捲尺也跟在後面,跟在後面的還有一個小侍從,端著一張凳子。他還從未以這樣混亂的方式來看他的房子,像個陌生人可能採取的方式——一個卑躬屈膝的保管員、一名沉默寡言的財產估價員,或者是覬覦藝術珍品的外國暴君的一名恃強凌弱的全權大使。他印象深刻。他花了近一周的時間才列好清單;因為他磨磨蹭蹭、昏昏沉沉的。接下來,他回到書房,花了一整天時間把清單整理出來。日期是一七九八年七月十四日,兩個月前,是用他那隨意不過還能辨認的筆跡記在手寫本上,寫了好多頁,然後用淡紅的皮革作封面裝訂好,放進書桌抽屜鎖好——除了他收集的火山礦石、魚骨架和別的自然奇觀,其他的都記錄在這裏了:兩百多幅畫,包括拉斐爾、提香、委羅內塞、卡納萊托、魯本斯、倫勃朗、凡·戴克、夏爾丹、普桑的作品,很多都是噴發中的維蘇威火山的水粉畫,他擁有的他妻子的十四幅肖像畫,花瓶、雕像、浮雕寶石,一直到地下儲藏室里的最後一隻枝形大燭台、石棺和瑪瑙燈,略去了那些一眼就會看出是從皇家發掘物中非法獲得的收藏品。
他把這張牌研究了一會兒。但這意味著我要死。
在船上!在我喉嚨口!我感覺船在沉的那一刻兒——他揮舞著兩支手槍——我就準備朝自己開槍。
收藏是一種永不魘足的慾望,一種對物品所懷有的唐璜式的征服欲,其中,每一次新的斬獲都激發出一種新的精神膨脹,併產生那種記分、記數額外的愉悅。假設某處沒有某人一個匯總達一千零三個的總賬目(如果有個總管來不斷更新則尤佳),那麼,征服的容量與不倦就會失去它的一些意義和滋味,餘暇時對這一分類賬目的美滋滋的思考會抵消性|欲旺盛者必須要經歷、又奮力與之抗爭的慾望的耗盡。但是,對於物質與精神佔有的精力旺盛之輩來講,開列清單可是一項更為精神層面上的事業。
騎士,一個雙手反綁,頭朝下,右踝綁在木絞架上倒掛著的人?
要不就是,它即將來到,是要降臨在你,你們還有其他人身上的;鈴已經打過,或者警報已經拉響(空襲、颶風、滔滔的洪水),你已經藏身在這一囚室般的地方,儘可能地遠離危險,同時也遠離那些受過專門訓練應付緊急情況的九九藏書人,不擋他們的道。但是,你並不覺得更安全;你覺得被困住了。沒地方可逃,即使有,你的四肢也因為恐懼而極其沉重,你幾乎動彈不了。這和你從床上移到椅子上、從椅子上移到地板上的沉重是不同的。你在怕得或冷得瑟瑟發抖;你根本就無法做任何事情,除了竭力做到不要更加害怕,如果你一直一動不動,你就假裝這就是你決定了要做的事情。
他離開了。時勢造就了他。這個時代需要全力以赴者,他們胸懷荒謬的雄心壯志,身材矮小,一晚上所需睡眠不超過四小時。在各種氣候的影響下,在顛簸的海上,在搖晃行駛的船上,他奮勇殺敵。現在,他已經打了多次勝仗。戰爭讓他失去了身體的一些部分。裝有七十四門大炮的「船長」號,接著又是一艘裝有七十四門大炮的戰艦,「特修斯」號,成為他的島嶼,他的王國,他的交通工具和他的舞台。五年過去了。他成了一名英雄,那不勒斯統治者心目中那個英雄,那不勒斯的統治者生活在對這個全力以赴的小個子的恐懼之中,他已經接管了一場四分五裂的革命,並將其能量轉移到一場似乎是不可戰勝的戰役中,擁護法國征服歐洲以及推翻所有舊的君主制。他將拯救我們,只有他能拯救我們,王后說。國王同意。代表英國勢力範圍的這位英國公使只能同意。在過去的兩年裡,他和這個年輕的上校,現在已經是海軍上將,有過多次書信往還,騎士信中講述了他為了把懦弱的那不勒斯爭取過來加入英國的事業之中而作的努力。騎士的妻子也一直在給他寫信。她愛讚美,面前就有一個真正值得讚美的人。她需要定期有點兒高興事。她越來越需要。
但是,他幾乎看不見他抽的牌。他能看見的就是某個上下顛倒的人。是我嗎?他心想。這船翻轉顛簸的架勢,我感覺我彷彿是顛倒的。
我們喜歡強調英雄的平凡。精英人物似乎是非民主的。我們感覺受到呼喚偉大所造成的壓迫。我們認為對榮譽或完美感興趣是一種精神不健康的標誌,並下結論說,取得巨大成就者,他們被稱為過度成功人士,將他們過於雄心勃勃歸因於養育中的一個缺陷(不是管得太少,就是管得太多)。我們想要欽佩,但認為我們有權不被嚇倒。我們不喜歡感覺在一種理想面前低人一等。所以,離理想遠點,離精英遠點。只有健康的理想才獲得承認——那些人人都可以追求的,或者自在地想象自己擁有的理想。
他讓尼羅河兩岸回蕩——
除了騎士的妻子,王后不會同意把王冠和她的鑽石,以及近七百桶金條和金幣(約合兩千萬英鎊)交託給任何人。這些物品在夜間運到英國全權大使的宅邸,重新打包,加蓋英國海軍大印,然後送往港口,裝上英雄的旗艦。是騎士的妻子發現並探明一條已被人遺忘的地道,從皇宮通向附近一個小海港,憑藉這條地下通道,其餘可以攜帶的皇家財產,包括卡塞塔和那不勒斯宮殿里最名貴的畫作和其他貴重物品,以及波蒂奇博物館中最重要的藏品,還有王室的服裝和亞麻織品,統統都裝入衣箱、貨櫃、保險箱,由英國水兵背上停在海灣的商船;每件貨物上都附了王后的一張條子。
現在他是個左手英雄了。
英雄不無擔憂地注意到,騎士看上去相當虛弱,背也弓了起來,他妻子臉色蒼白,顯然是在努力表現得非常勇敢的樣子。儘快回到我們身邊,騎士說。頭戴更多的桂冠,他妻子說。
騎士的妻子,精力旺盛、敢作敢為,穿梭在王后和自己的家之間;在家裡,她和母親監督著將衣服、亞麻製品和藥品分門別類——女人就該知道如何打包,而騎士則吩咐把文化類物品裝箱:他的信札和文件、樂器和樂譜、地圖和書籍。能夠從包裝活中騰出來的僕人則帶著騎士的妻子手寫的條子,來到所有英國僑民家,讓他們開始打包裝箱,準備好在接到通知的當天就離開。
大人,掏出您的手槍,您就會感到安全些。是托洛的聲音。一個男人的忠告。
我過一小時回來。王后——
咯咯、咯咯、咯咯,他說,聲音鬼一般沉悶平板。
就像他兒時的一個白日夢,人人都在喊他的名字,向他致敬,人們一次又一次提議為他這個保王大業的救星乾杯,他舉起了酒杯。正如他想象的那樣——只不過他是用左臂把杯子端起,他的右臂疼痛,有燒灼感,他仍然有點發燒,他還感到有些噁心,也許是因為酒的緣故。他一般是非常節制的。
經過三周的逐漸康復和極度崇拜后,十月中旬,「巨人」號帶著騎士的花瓶駛往英國後幾天,英雄也啟航駛往馬爾他,尋找時機與敵方進行新的交戰。國王因為知道他會率領軍隊在多石的羅馬中部他的王宮裡待一陣子,便先來卡塞塔打獵。騎士也搬到了卡塞塔,走之前吩咐可以開始將他的畫作打包了——只是以防萬一,只是以防萬一。他妻子在那座大宅子里,每天給英雄寫信,告訴他多麼想念他。晚上,騎士在外面打了一天獵,目睹了一天的血腥回來,在信上加上附言。
我喉嚨口海水的聲音,他喊道。
她抓住震顫不已的門框,盯著他,直到他移開目光,不再揮舞手槍。
兩個陪他的人就這樣離開了他,他一手一把槍,儘管風暴突然轉向,狂吹猛刮,但他儘力握緊槍保持平穩。
宴會在進行之中,筋疲力盡的英雄一口都沒吃,感到噁心的騎士試圖吃點,那兩個女人(卡多根太太只睡了一個小時)在盡興地吃,就在這時,有人一陣敲門、撞門、射門,打斷了他們吃飯。是王后的一個女僕,她哭泣著,懇求騎士的妻子快去王后的船艙。卡多根太太說了聲對不起,就跟她女兒去了。她們到的時候,只見王后和一個醫生彎著腰看著那個小男孩。看,王后哭著說。他死了!孩子在翻白眼,他在抽搐,兩個顫抖的拳頭握得緊緊的,大拇指深深地掐入掌心。騎士的妻子把孩子抱在懷裡,吻他冰冷的額頭。
接著,樂師們開始演奏,英雄朝騎士的妻子走過去,以為她期望他在四對方陣舞中當她的舞伴。不,不,不是要跳舞,她必須明白,而是試圖表達他的謝意。
不,騎士的妻子大聲喊道。不!
午夜過後不久,「先鋒」號就拋錨停泊。一小時之後,睏倦哭泣的王后便和她的兩個女兒和若干僕人上了一隻小船。國王拒絕離開,一直要等到他的西西里臣民在華麗的碼頭組織了像樣的歡迎儀式才下船;他以前從未到訪過他的第二首都。
在里窩那別上岸鬼混。親愛的朋友,如果我說那座城裡他們沒有讓您舒服的東西,您可得原諒我。
在地中海這個戰爭之湖飄掠,他簡潔地告訴他們,他受的嚇人的傷越來越多。
他試著編織一些夢。對一個英雄來說合適的夢。我夢見,他說,我在爬一個大樓梯。要不就是:我夢見,他說,我站在一座宮殿的陽台上。要不就是,由於擔心這些夢聽上去虛榮心太強:我夢見自己獨自一人,在山谷,在一大片全是花的田野上徘徊。還有……(講下去!)……我夢見策馬奔騰,我夢見我在越過薄霧籠罩的湖面,我夢見自己在出席一場盛大宴會——不,這聽起來太無趣了。
一七九八年九月二十二日。率領一隊掛著標幟、給人深刻印象的船隻組成的小艦隊,頂著午時陽光,前來迎接「先鋒」號的是皇家大型遊艇,由那不勒斯海軍上將卡拉喬洛駕駛,遮陽篷下是國王、王后和他們的幾個孩子,一條載著宮廷教堂樂師的遊艇緊隨其後。掛著英國旗的那條遊艇上是騎士及其夫人,一襲藍色和金色這種波旁王朝色彩的華服:一件鑲金蕾絲藍色的連衣裙,飾有金錨的海軍藍披肩,戴了金錨耳環。皇家樂隊調準了《統治吧,不列顛尼亞!》的曲調,騎士想著歌詞,在微笑。
但是,他不想聽牌的事情。他要埃夫羅西娜分散他的注意力,將這場風暴變成牆上的一幅畫,讓黑牆變白,還他空間,抬高天花板。
他們是來找你的,要帶你去行刑隊、絞刑架、火刑柱、電椅、毒氣室。你必須站起來;但你站不起來。你的身體充滿了恐懼,沉重得動彈不得。你希望自己能站起來,帶著尊嚴從他們中間走出你囚室打開的門;但你做不到。於是,他們只好把你拖走。
我們的解放者,國王說。拯救者和保護者,王后說。哦,騎士的妻子看見他時叫道,他憔悴,不斷地咳嗽,他的頭髮施了粉,但太長,他空洞的右手袖子用別針別在他的軍裝的胸口,那隻盲眼上方是一道紅傷口,這個位置他在尼羅河戰役中被一顆葡萄彈的碎片擊中。哦!她隨即靠著他倒了下去。
人們感到氣憤——英雄認為把他的船開到海灣更遠處,在那不勒斯槍炮的射程之外,這會審慎些,他們現在停泊在此,在洶湧的波濤中上下顛簸。在十二月二十一日這個又冷又下著雨的晚上,他率領三艘駁船靠了岸。到了王宮,通過那條秘密地道,把國王、王后、孩子們,包括他們的長子、他的妻子、新生兒和奶媽、御醫、王室牧師、獵場看守主、十八個侍從侍女一干人帶到海港,領著他們爬過岩石,過浪濤洶湧的海水,來到「先鋒」號。騎士和他妻子還有岳母,為了不讓人知道他們逃離,那天晚上還去參加了在土耳其大使官邸舉辦的一個招待會,他們從那裡悄悄溜出來,步行到港口。在那裡,他們登上他們自己的駁船,那些挑出來陪他們的下人看到他們終於鬆了口氣,尖叫著歡迎他們。料想得到,騎士的英國秘書似乎也和那不勒斯人一樣過度緊張:管家、兩個廚師、兩個馬夫、三個男僕,以及幾個侍候騎士妻子的女僕。法蒂瑪,她的新寵——一個漂亮的科普特黑人,尼羅河戰役中獲得的一個貞潔的戰利品,英雄把她送給了騎士妻子——看到女主人時,馬上啜泣起來。另一條駁船載了兩西西里王國的兩位前首相、奧地利大使、俄國大使,以及他們的家眷和僕人,跟著他們駛入颳起的大風之中。
當然,這跟他們沒關係。有趣的是,那個時代期望繪畫表現一個理想的外表,儘管我們遠離那個時代,我們聲稱發現醜陋與生理缺陷的存在會令人心存仁慈,但是,在身體變形與不再年輕的人互相之間還多情浪漫,在他們(如我們所說,愚蠢地)理想化的時候,我們認為還是值得解釋一番的。
每天獵殺動物無數令國王興緻高漲,他在盼望著一身俊美戎裝,率領軍隊,一馬當先。王后的精神一點點消耗后,部分聰明才智尚存,她開始懷疑這次遠征是否明智。是騎士的妻子,正如她在給英雄的信里所寫的那樣,說服王后別灰心喪氣的。她明確地指出馬上進攻是為上策:王后、她丈夫還有她的孩子們被帶向斷頭台,讓她記得因為沒有勇敢地抵抗到最後一刻,把她的家人、她的宗教信仰和她的祖國從殺害她妹妹和法國王族的貪婪之輩的手上拯救出來而蒙受的永久恥辱。你因該看見我了,騎士的妻子寫道。我站了起來,像你那樣伸出左臂,發表了一場精彩的演講,親愛的王后哭了,說我是對的。她經常坦率地說到他失去的手臂,因為英雄不是那種人,希望你絕口不提什麼截肢或者傷殘:一個眼睛瞎了的女人告訴你你看上去很棒,她誇你穿的紅衣服,一個獨臂男人大聲說昨晚他聽歌劇的時候不停地鼓掌。英雄每天晚上回到他的艦長室,給他兩個朋友寫信,一封封信里,他也說到他失去的手臂。我要寫的信很多,要有兩個手臂才寫得完,他說。寫信常讓我疲倦。但除了再次見到你們倆這種無上的幸福,每天我除了指望寫信給你們的快樂,別的什麼都不指望。他感謝騎士的妻子鼓舞了王后的士氣。他一再說他是多麼想念他們倆,多麼感謝他們的友誼,他的感激之情難以言表,他們給了他超過他應該得到的榮耀——似乎以前就沒有人對他好過——和他們一起生活后,了解了他們的愛,結果,弄得他不想和任何其他人在一起了,和他們分開,現在這個世界似乎是個荒原,他最大的願望就是回來,再也不離開他們。我也愛卡多根太太,他加上一句。https://read.99csw.com
她搖搖頭。
大人,我給您看看您的命。
哦,這是幹什麼!
她似乎非常欽佩他,他對此很享受。
騎士也寫信給英國外交部,抗議對英雄的不重視。他們最喜歡單獨在一起。一天晚上,在大客廳里——這裏掛了騎士擁有的四十幅畫——他們上演了日常家庭的一幕。騎士為英雄演奏大提琴,他妻子唱歌。在某一刻,騎士努力想平息英雄因國王的優柔寡斷而引起的惱怒,而騎士的妻子則懷著一種深深的幸福感看著。你無法指望這樣的人會改變,騎士說。只有上帝才能讓他們明白面前的災難,英雄大聲說道,他的左手不停地打著手勢,當他變得更加激動時,他右臂的殘肢明顯地在那個空袖子的頂頭抽|動。她深情地注視著騎士,後者在繼續含蓄地講述國王令人惋惜的智能缺陷。她專註地盯著英雄,她的熱情包裹著他,帶著一種頗具療效的溫暖。接著,他們仨漫步到露台上,眺望維蘇威火山,最近這座山一直出奇的平靜。有時,騎士走中間,他們一邊一個,就像他的兩個成長中的孩子,他們完全就是他孩子的年齡。有時,她走在中間,(比她矮的)英雄走在她左邊——她能感覺到他那靠著她身體的失去的手臂的熱度——(比她高的)騎士走她右邊。騎士繼續給英雄講些當地關於這座山的種種迷信說法。
這位英雄,這個國王,這位美人,他們全都沒有雷諾茲會認為的合適的外表。這個英雄看上去不像個英雄;這個國王看上去或者說行為舉止從未像個國王;這位美人,天哪,不再是美人。說白了:英雄殘疾了,牙掉了,疲憊不堪、形銷骨立,小個子一個;國王大腹便便,一臉皰疹,大鼻子;這位美人,因為喝酒而變粗壯,現在人高馬大,三十三歲的她看上去已不再年輕。只有騎士(貴族、朝臣、學者、有品位的人)符合理想的標準。他高個兒,修長,五官端正,渾身完整無缺;儘管在歷史題材畫宇宙中四個未來公民里他年齡最大,但他是身體狀況最佳的一個。
騎士下到了碼頭,監督著把他的一箱箱寶貝裝上「巨人」號。英雄仍舊躺在床上,但感覺有力些了。他在寫信時,卡多根太太給他端來了湯,騎士的妻子坐著陪他。在給他兄弟——和他們的父親一樣,他也是個教區牧師的信中,他講述他打的一場場勝仗,並表示了憂慮,擔心他的為國效勞被忽略。儘管會有嫉妒,但榮譽必須給我,他寫道。(他在希望因尼羅河勝仗而受封子爵。)他給范妮的信甚至更為直白地吹噓了。就像騎士的妻子,這麼多年來一直給查爾斯寫信,並在信中直接重複她聽到的對她的表揚,英雄也向他妻子一字不落地重複人們對他的贊語。人人都讚美我。連法國人都尊敬我。他們很相似,傷殘的英雄和充滿活力的女主人——他們倆身上都有一種孩子般的東西,騎士注意到了,並受到觸動。
在你的喉嚨口?
人們在街上跟著我,呼喊我的名字。他現在不再卧床,是騎士的妻子陪他去王宮與國王和大臣們會談,陪他去港口,那裡需要他親自去解決他的士兵和狡詐的那不勒斯人之間的爭端;我為我們偉大的客人做全程發譯,她寫信給查爾斯說。她堅持不懈地同情理解他的種種興趣和他的世界。她和他所有的軍官交朋友,並且把他們的擔心告訴他們那令人敬畏但心煩意亂的海軍上將,以引起他的關注。她這個熱切的學習者現在又多了一個身份,不知疲倦的母親般的角色,她幫那些年輕的海軍候補少尉寫信給他們遠在英國的心上人,她試著教喬賽亞跳加伏特舞。喬賽亞告訴她,是他在船上把救命的止血帶繞在他繼父的臂膀上的,聞此她傾過去吻了男孩的雙手。她給英雄的妻子寄送禮物,並附詩歌頌他的赫赫戰功;消息傳來,他只被授予男爵這個最低爵位,儘管有兩千英鎊年薪,她匆忙給范妮寫了封信,對英國海軍部的忘恩負義表示憤慨。
風暴再次猛擊船身,他聽見從甲板上傳來一陣撞擊聲和叫喊聲。又一根桅杆斷了?船更厲害地向一邊側傾。船馬上就要翻了,他能感覺到。托洛!空中將開始灌滿水。托洛!
過來坐我身邊,騎士說。

他曾經希望自己個子能更高些,但他喜歡自己身著軍裝。他在英國有個妻子,一個他出於愛而娶的寡婦,對她,他認為自己是忠誠的,上一次見她是在一年前他被送回家,以便從那馬虎進行的截肢手術中康復。他欣賞她高貴的性格和她衣著打扮方面的品位,他認為她同意做他的妻子讓他很榮耀。他把他的繼子喬賽亞——范妮和她第一任丈夫生的惟一的孩子——帶著出海,每周都給她寫信,告訴她這個年輕人所取得的進步和存在的不足之處。他不再指望有自己的孩子了。他的聲名會確保他的名字流傳下去,他的豐功偉績會是他的後代。
騎士不恐慌,恐慌可不是他的性格。話雖如此,法國軍隊已經控制了教皇之都,假如他們開始從教皇之都一路挺進半島,某天早晨他就會得知他們已到了那片燃燒的土地的那一邊,正沿海岸上行。他和妻子以及他們所有的英國客人(總是有客人)仍然有時間逃離;這個他不擔心。但是,他真擔心他的財物的安全。寶貝東西也總難保護——偷盜、火災、水災、丟失、處理不當、僕人和僱員們的疏忽、陽光的殺傷,以及戰爭,對騎士而言,戰爭主要意味著故意破壞文物、搶掠、沒收。
又過了兩星期,大家都得回那不勒斯了;一支由三萬兩千名毫無作戰經驗的士兵組成的部隊從那不勒斯北上向羅馬進軍,隊伍由一名不稱職的奧地利將軍指揮,國王是有名無實的統帥,在應徵士兵中包括騎士的獨眼嚮導——巴爾托洛梅奧·普莫。騎士和他的妻子與歡送英雄的人群一起走下碼頭,英雄要率領另外四千官兵攻下中立的里窩那,切斷羅馬和佔領了北半島大部分地區的法軍之間的通訊聯繫。
一群傻瓜!一群傻瓜!他一直就是個傻瓜,騎士沒有想到過。儘管騎士是第一個相信波旁政府能夠建立一支軍隊並上陣作戰,足以迎戰法國,但是,他還是不習慣責備他自己。
我無法鎮定下來,他咕噥了一聲。
他的畫作法國人一幅也不會得到。但是,他收藏的火山礦石、他的雕像、銅器和其他古玩怎麼辦?只有一些他能隨身帶。到末了,做一個收藏家是怎樣的一種負擔啊!
一條小船要把他帶到他的旗艦上,上了小船過了一會兒,他便打開了簡訊。
別怕,大人。
截肢才兩天,他就開始訓練自己用左手快速寫出可以辨認的字了,當然,他發現很難不一直注視著那個新動物,他的左手背——它讓他覺得就好像是別人在寫他的信和急件。
他有時候夢見他站在一場大火中,動彈不得,遲疑不決,不知道吩咐僕人救哪些物品。現在,損失之夢成真了。但是,逃離戰火總比陷於火山噴發要好,一旦碰上火山噴發,他就只好身穿睡衣就衝上大街,一樣東西也不拿,否則,想要帶出來一些物品的話就會為流淌下來的熔岩所困。他能帶許多物品。但帶不了全部。而每一件都是他的寶貝。
他已多年沒見埃夫羅西娜了。她應該年紀很大了,但她看上去比他多年前第一次見她的時候還要年輕。他心想這怎麼可能呢。托洛看上去也很年輕,不是陪他登山陪了二十年的那個半閉著一隻眼、留了鬍子、肌肉結實的小夥子(甚至他都不那麼靈便了),而又是曾經的那個睜著一隻乳白色眼睛、瘦弱而敏感的男孩子。
她筋疲力盡。現在最好睡上一覺。
我沒有信念!
講述過去,或者描繪過去時,不說真話、不全說真話,有時是可以接受的。有時是必要的。
每個收藏者都受到所有會帶來災難的難料之事的威脅。這意味著每件藏品——其本身就是一座島——都需要一座島。蔚為大觀的收藏品每每會激發出有關儲藏和妥善保管方面的氣勢恢宏的想法。佛羅里達南部有個不知疲倦的收藏家乘坐美國最後一列私人火車,踏上他的購買之旅,他在熱那亞得到了一個巨大的城堡來存放他數量巨大的裝飾品;一九四九年中國國民黨把中國大地上當時所有可以攜帶的藝術傑作(絲綢畫、小型雕塑、玉器、青銅、瓷器和書法作品)包在稻草和棉花里,打包帶到台灣,把它們放在一座大博物館邊上從一座山中挖空的地道和地下室里,專設地方陳列他們的這些戰利品極少的一部分。大部分儲藏地都不必設計得這樣奇怪,或者搞得像堡壘似的才安全。但是,藏品存放在一個讓人感覺不安全的地方,就是一個永遠的焦慮之源。收藏之樂受到丟失之幽靈的侵擾。
是我們感到榮幸,騎士說,這時候,是他挽住了英雄的手臂。
是的,當然是閣下。您已經把自己的頭先扔進虛空之中,不過您很鎮定——
她肯定猜出來他在編造,為了讓她開心。他不會認為這些夢令人相信;它們聽上去像一幅幅圖畫。他不介意編這些夢。他只希望編得更好些。他在尋求一種充滿詩意的方式……
兩年前和法國簽訂了一個和平條約(鬧劇!羞辱!恥辱!王后勃然大怒),兩西西里王國正式成為中立國,國王及其顧問——精明地,他們以為——沒有對法國宣戰。這次遠征,他們宣稱,不是針對法國。它只是對來自羅馬民眾——受著九個月前雅各賓狂熱分子強加給他們的共和政府的折磨——呼籲恢復法律與秩序的兄弟式的反應。二月份以來佔領了羅馬並在其支持下宣布羅馬共和國成立的那名法國將軍謹慎地把他的兵力撤到城外幾英里處。那不勒斯軍隊不費一槍一炮佔領羅馬之後,國王威風凜凜地進了羅馬城,他認為場面就應該這麼壯觀,到了他的住所——發爾尼斯府邸,下詔令,讓被共和黨人驅逐出去的教皇回來,然後開始享受起來。兩周后,法國對兩西西里王國宣戰,法國軍隊開始掉頭向城裡挺九*九*藏*書進。
我不怕,他心想。我是受到了羞辱。
我不想這樣死掉,他鬱悶地說。
也許沒必要逃離那不勒斯。誰知道呢?但是如果有必要,那麼,積累了三十年的藏品可不是容易打包、裝箱、運走的。(一生漂泊的猶太人成不了大收藏家,除了能成為大集郵家。很少有什麼大藏品能背在人背上的。)騎士覺得,在紙上詳細記下他的收藏,做個——第一次——完整的清單,是明智的。
英雄又病了,需要人護理,所以,三周后,他回到卡塞塔他朋友的身邊。從那裡,英雄和騎士的妻子各自給他妻子寫信。她寫信談英雄的健康狀況,並給她寄更多的詩和更多的禮物。他則在每周一信中,告訴妻子說,除了她本人和他父親,他把騎士及其妻子看作是這個世界上他所擁有的最親愛的朋友,我住在這裏就像是這家中的兒子。騎士對我好極了,對我講解許多有趣的科學問題,他妻子是女性的榮耀。我從未在哪個國家見過能與她媲美的女人。
紙上是她可愛的筆跡:一連串對他安全的祝願、他們永恆友誼的聲明、感激之情的表白。但他變得越來越貪。他想要更多的——某種更多的東西。她會不會對他說她愛他?但她一直都告訴他,她,她和她的好騎士是多麼地愛他。再多一些。他的士兵划著船,把他送往「先鋒」號的時候,他熱切地翻到最後一頁,把他已看過的、被浪花濺濕的幾頁紙緊緊夾在雙膝之間。再多一些。啊,寫在下面呢。

你真正擁有的:你所有的CD、你的瓶裝酒、你的初版本書刊、你拍賣購下的老照片——這樣的清單充其量不過是認可了佔有慾,除非,就像騎士的情況這樣,你購置的物品處於危險之中。
我的手槍?
如果他在外面,他就能見到並勇敢地面對;船提起來、向前顛簸,然後在兩堵高牆般的黑浪之間往後掉下去。他怕死嗎?怕,怕這樣死去。如果他顫抖的雙腿能夠走過打滑的過道,那麼,到甲板上去會好一些。他已走出船艙想找他妻子,沿著浸沒在幾英寸的寒冷的海水、糞便和嘔吐物中,晃蕩的又窄又傾斜的走廊慢慢走著,然後右拐。這時,他舉著的蠟燭滅掉了。他怕迷路。他渴望他的阿里阿德涅來安慰他——朝他拋個線團。但他不是特修斯,不,他是困在迷宮裡的彌諾陶洛斯。不是英雄,而是怪獸。
她做到了,那個夜晚,是平安夜,風力減弱了。她對騎士好言相勸讓他來到甲板上,觀賞美景:利帕里群島一座座活火山,斯特龍博利和武爾卡諾,正閃爍著向空中噴發火焰。他們站在一起。咸澀的海風吹打在他們臉上,火山的火焰照亮了星星點綴的天空。
英雄已經盡責了,他把他的部隊部署在里窩那,他在此三天都很純潔。但是,英雄怎麼可能想到法國竟會允許羅馬被那不勒斯人攻陷?
儘管累了,還有點發燒,但他願意再努力一下。
世上有的:莫扎特二十部歌劇名,或英國國王和王后的名字,或五十個美國州府名……即使是開列這類清單也是慾望的一種表達:渴望知道、渴望看到它們排列好、渴望記住。
他常被描述成小個子。他當然矮,比騎士和他年輕的妻子要矮好多,而且瘦,頭大大的,有點方,臉晒成了棕褐色,十分引人注目,濃眉,眼瞼厚實,挺括的鼻子下面人中很深,嘴唇豐|滿,大嘴巴里已經掉了好幾顆牙。他們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他還沒打過什麼大仗。但是,他的目光,那種饑渴的目光顯示有能力全心全意專註於一件事情,一種註定會名揚天下的目光。注意他啊,騎士說——比他年輕的人有沒有前途,騎士可是說了算的專家——他會成為英國有史以來最勇敢的英雄。騎士猛然發現其實並沒有多大了不起。明星總是明星,即使在合適的量身之作找到之前,甚至是好的角色再也找不到以後,也都一樣。三十五歲的上校無疑是顆明星——正如騎士的妻子一樣。
這個男孩仍然在那裡,按摩著他的雙腳。
每一個它環繞的海岸皆屬於你。
幾小時前,她給了他一封簡訊,但讓他答應上了「先鋒」號才打開來看。他吻了一下簡訊,把它放在胸口。
幸運的是,兩個月前,他便運走了所有的花瓶,三百四十七幅畫作也大多包裝好了。整個義大利收藏界都生活在拿破崙這個慾壑難填的藝術劫掠者的恐怖之中,他威逼他征服的一座座城市上繳畫作和其他藝術品作為戰爭稅。帕爾馬、摩德納、米蘭和威尼斯各攤派上繳二十幅精選出來的傑作;教皇下令奉上梵蒂岡的一百件寶藏,全都是為這個過去的七月在法國首都舉行的「義大利收集之科學與藝術物品捷報錄」入城儀式而準備的,這是在騎士列好他的清單兩周之後舉行的,當時,裝著包括梵蒂岡的《拉奧孔雕像》和聖馬可教堂四匹鎏金銅馬在內的無價之寶的長長隊列走過巴黎的林蔭大道,以正式的形式呈交給內務大臣,然後運往盧浮宮。
感覺安全些了吧?
她儘管天生就情感外露,卻沒看出這一點來。沒錯,他的抵達令人激動,和騎士一起站在觀察室的窗前,看著他指揮的配有六十四門大炮的雙層戰艦「阿伽門農」號,在可惡的法國對英國宣戰僅僅七個月後就壯觀地開進海灣,真是令人激動。他短暫的停留一直令人難忘——主要是因為她扮演的角色。他帶來了胡德勛爵給騎士的急件。需要那不勒斯軍隊增援結成聯盟保衛土倫,以抵禦行進中的共和黨軍隊;在土倫,一支保王黨派系奪取了政權;是她為他調到了六千兵力,而當時,騎士從聞風喪膽的國王及其謀士處既得不到肯定的答覆,又得不到否定的答覆,她通過女人走的通道——后樓梯——得到派兵批准的,她帶著請求書,來到國家議會權力最大的發言人的寢宮,王后與外界隔離,正躺著,快生第十六個王子或公主了,她得到王后的支持。他應邀到王宮用膳,榮幸地坐在國王的右側,騎士的妻子則坐在他的右側,把他的想法翻譯過來,與國王交流關於法國的威脅,又把國王講的一個冗長的軼事譯給他聽:國王曾獵殺了一頭大野豬,最後發現它有三個睾丸。她給他留下了深刻印象,為此,她感到滿意。他的來訪持續了五天時間。這之後,又來了許多其他貴客。她並沒有單單留意他。
一切都是簡單的、物質的、痛苦的、令人讚頌的。世界由四種元素構成——陸地和水,火力和把人隔開的空氣。在他覬覦指揮的許多在戰鬥編隊行列中的戰艦中,每一艘都有著響噹噹的名字、光榮的歷史,歷經血汗的洗禮,他目前的戰艦是裝有七十四門大炮的「先鋒」號,船上有六百多名官兵。他儘可能不待在他那間布置奢華的海軍上將指揮室里。他不分晝夜地在甲板上來回走動。他總能榮幸看見日出日落。他的視野沒有任何阻擋。在水上,你總是在動著,即使你自己不動。鳥兒在上面飛過,就像小風箏一樣,垂直的雲彩構成的畫布舒展,傾斜,捲起,繞軸般旋轉,在風中彎成拱形,把戰艦拽入這種天氣之中;移動總是進入這種天氣之中。光的循環,職責循環——他全都監管。他極其疲倦的時候,就站在後甲板上,一動不動,讓別人看得到他。他相信,看到他站在那裡有一種魔力——他已經見過這一魔力在官兵身上發揮作用,不僅僅是在仗打得正酣時——他相信這也讓敵人感到害怕。確實是的。
我不鎮定!

騎士不能確定對這場風暴他最介意的是什麼。也許是不得不擠在這昏暗不明、狹窄、發出叮叮噹噹碰撞聲的船艙里——世上最小的船艙。也許是他濕漉漉的衣服和寒冷;天非常冷。也許是嘈雜聲:木板震動時以及船底撞擊時木板發出的嘎吱聲,還有那可怕的開裂聲,很可能是一根桅杆斷了;那爆炸聲,肯定是上桅帆被刮成了碎片;還有風暴的呼嘯聲,以及人們刺耳的哭喊聲。不,應該是令人作嘔的味道。所有的舷窗和艙口都緊閉著。這艘船比一個草地網球場稍寬一點,長度是它的兩倍,六百多船員之外又增加了五十名左右的乘客,整個船上僅有四個廁所,全都不能使用。他想吸進些寒冷、刺骨、純凈的空氣,但是,衝進他鼻孔的卻是惡臭的腸子里的氣味。
大多數那不勒斯官兵在國王之後、隊伍整齊的南下法軍到達之前,就垂頭喪氣地回了家,這時,騎士派人去找普莫。他一直為他擔心。他小兵一個,是不是完成任務后還活著,還是腦袋挨了一槍,倒在了戰壕的什麼地方了?話傳回來說他的嚮導還沒有回來。騎士聽了與其說是沮喪,還不如說是不相信。難以想象托洛,他幸運的托洛,竟然沒有像他對付過那麼多危險那樣,知道如何對付這次危險,可其他在發生的事情正是他害怕的事情。
然後,她離開他,到了騎士身邊,騎士站在那些樂師邊上。舞會即將開始,他想知道他怎麼辦才好。他不想讓人看見他坐在那裡。但是,舞會又還沒有開始,因為樂師們已經演奏起《天佑吾王》,騎士的妻子上前一步唱了起來。她的歌喉是多麼美妙啊!她彷彿賦予那耳熟能詳、鼓舞人心的歌詞新的活力,然後,是的,他聽見了他的名字,千真萬確。「名人錄里第一人,」她在唱。
一周后是英雄的生日,這一天,騎士的官邸似乎前所未有地富麗堂皇、燈火通明,在英雄生日這一天,這座官邸變成了一座慶祝他輝煌勝利的聖地。
處方:你傷心時,你獨處時,沒有別人來時,那麼,你可以召喚神靈來陪伴你。他睜開眼。埃夫羅西娜·普莫現在就和他一起坐在這個船艙里,關切地點著頭。托洛也在,所以,他在從羅馬撤退途中被一名法國士兵砍死的說法是不真實的。托洛正托著他的腳踝,讓他保持平穩,不讓他跌倒。埃夫羅西娜在撫摸他的額頭。
同時,也為膽怯留有位置:「霹靂」號的船員看到他們艦長的頭再也不會說出什麼,兩天後,就把戰艦開到射程之外,向英國勝利者投降了。但是,讓自己的敵人成為懦夫,這難道不正是一個英雄的目標嗎?
騎士以自己的方式沉迷於這位年輕的海軍上將,一如他妻子以她的方式一樣,他開心地站在一旁看著。這個時刻是多麼輝煌啊,恰似月蝕之後。所有漆黑的東西現在似乎都絢爛多彩、光芒四射。他擔心也許很快他就不得不丟棄他的房子和裡邊所有漂亮、動人的物品,他的房子——現在是英雄正式的住處——面向未來,也擁抱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