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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五

第二部

騎士知道她幹什麼在行,在她玩法羅牌、擲骰子賭博到深更半夜,開始期望自己大獲全勝時,是看她玩,還是不管她,這種選擇折磨著他。他鄙視自身任何求人的事情;在這些晚上,他一般早早就寢。英雄留在她身邊,在她耳邊低語,她贏的時候,他就眉開眼笑;她輸的時候,就給她下注再賭一局。英雄心想,不管是贏是輸,她玩得多麼精彩啊。假使不是一個招人喜歡的缺點有時候會讓她有點糊塗,誰也別想有機會贏她。他已經注意到她喝下第二杯白蘭地就有點醉意了。太奇怪了,他想。如果他喝下兩杯白蘭地,他根本沒事的。因為他對喝酒就像他對打牌一樣沒有興趣(英雄幾乎和騎士一樣有節制),他不明白她很快就醉不是她不勝酒力,而是她酗酒越來越厲害的標誌。
是騎士開始發表評論的時候了。他對他妻子說到,歌德十二年前離開那不勒斯前往西西里的時候,已經見過這棟別墅;比對他們正在經過的一座座雕像(還有更多的,還有更多的)應負責任的王子的去世早一年;他愉快地注意到這個大詩人的反應相當傳統:他認為這棟別墅令人恐怖,並猜想它的主人瘋了。
我不知道我講的是否符合邏輯,她說。但是,我不會否認我親眼目睹的東西。

她的缺點越來越多。但是,她受到的最嚴厲的苛評是她在被視為一個女人最重要的、與女性最有直接關係的成就——對一個不再年輕的身體的保養與恰當的呵護——上的失敗。國外來訪的客人說騎士的妻子體重在繼續增加;大多數人說她已經容顏老去;有一些人承認她的頭還是漂亮的。儘管離浪漫主義者倡導苗條這一近代時尚還要再過幾十年,這種倡導使得每個人,男男女女都一樣,對不能保持身材苗條而感到內疚;但是,儘管那樣,在一個出身名門的人要保持苗條身材這一風尚還並不普遍的時候,她也不會因為變胖而受到寬恕。
收藏者生性挑剔、多疑。收藏者的權威就在於他有能力說:不——不是那個。儘管每個收藏者骨子裡都不能免俗就是個囤積者,但是,他的熱切必須由他拒絕的力量來制衡。
如果夫人要碰其中一張椅子……
哦,看哪!
我真想長著馬頭過上一天,她叫起來。看看那會是什麼感覺。
那些個花瓶,每隻都從其肚子上或底座上吐出一個突變的動物,或是一個裝飾性的渦卷。
他可能還在為他的主人穿喪服呢,騎士的妻子說。
他們正乘車快速經過人手馬、駝峰是兩個女人頭的雙峰駝、馬頭鵝、象鼻禿鷲爪手的男人。
因為他在自己的感情上受到欺騙,所以,他更容易在如何欺騙他人方面判斷失誤。騎士帶著執迷不悟者那有趣的天真,想象著,只要他裝著不知道,他就能平息別人的猜測。他相信自己作為一個見過世面、明白事理的人的聲譽:如果這樣一個丈夫似乎都確信他妻子與另一個男人之間的友情根本沒有什麼不正當,那麼,他們就會相信他的掩飾——在這方面他清楚自己是個行家——而非他們自己的種種懷疑。和統治者生活久了,騎士有著豐富的體驗,能夠將不光彩的真人真事說成是謠傳,能夠用否認來遮蓋令人不悅的事實真相。這不過是又一次掩飾而已,在這次掩飾中,他裝著不知道某個困擾人的真相。他沒有想到,他越是否認正在發生的事情,他看上去就越像被人耍的傻子。
對騎士的妻子和英雄而言,這個世界也已經縮小了,只不過是在最令人興奮的意義上縮小。向著對方。他們目前情狀的任何改變都充滿了分離的可能性。騎士的妻子慢慢開始喜歡巴勒莫了,不過話又說回來,她是三人組中惟一一個身上具有某種南方特質的人。
武爾卡諾,騎士插了一句。
她閉上雙眼,儘管她最愛的就是注視著他的臉,在她的臉上面、在她的臉下面;看著他感受她在感受的東西。她能感覺到他在充盈、在溢涌。她從未想到一個男人能像她那樣去感覺。她總是希望自己的身體迷失在放浪形骸的痛苦掙扎之中,蛻變成一種純粹的感受。但是,她知道,那不是男人的感受方式。男人決不會像女人那樣忘記自己的身體,因為他要推動他的身體,他身體的一部分,向前,以使愛的行為發生。他把身體的突出部分帶進愛的行為之中,然後在它遂願后收回。這就是男人的行事方式。但她現在知道了,一個男人渾身能夠像她那樣感覺。一個男人能任由自己呻|吟、緊緊依偎,一如他趴在她的身上並刺入她的身體時她所做的一樣。他想被她佔有,正如她想被他佔有一樣。她無須假裝感覺比實際情況更欣慰;他屈服於她,就像她屈服於他一樣。心裏絲毫沒有對自己取悅于對方又被對方取悅的能力的擔憂,懷著同樣的寬慰、同樣的信任,他們倆踏上了放浪形骸的冒險之旅。他們在肉體享受上不分上下,因為他們在愛中不分上下。

想想真是奇怪,一個溫文爾雅的讀書人擁有一本伏爾泰的書就要受罰勞役三年,無知無識的國王是怎樣的一個粗野之徒啊!騎士躲在他自己的書房裡時,仍然感覺到自己對費爾奈聖哲所懷有的無限崇敬;後者如果發現自己成了一名革命與恐怖的守護神,那他一定會嚇壞了。伏爾泰對普遍為人接受的觀點所做的有趣的嘲笑,誰會料到有朝一日會被視作完全是為了秩序與穩定而推倒合法協議的緣由呢?除了幼稚或愚昧的人,誰還會覺得他們必須把他們書上欣賞的東西付諸實施呢?(他對古羅馬手工藝品的熱愛令他崇拜朱庇特和密涅瓦了嗎?)不幸的是,他那些高貴的那不勒斯朋友就是這樣做的。他擔心他們要為自己的天真付出沉重的代價。
彷彿是靠相互間的默契,他們完全公開、真誠地表達對彼此的仰慕,這樣來耗盡對對方的激|情。有一次,在為俄國大使舉辦的聚會上,她俯身吻了他的勳章。他沒有臉紅。他向每位新來的客人詳細講述其他人都聽過的有關她的英勇行為的故事。她為他、為英國的事業所做的一切。在從那不勒斯出發的航程中遭遇風暴,她所表現出的勇敢——整個航程她都沒有上床睡覺——她還無私地侍候國王和王後夫婦:她成了他們的奴隸,他說道。說「奴隸」這個詞的時候莫名其妙自己就感到異常興奮。他又重複了一下。她成了他們的奴隸。

哦,請問為什麼?
讓男人開心的東西主人一樣都不缺,管家說。
不是多雲,明托勛爵,如果你這麼說是指多雲天氣的話。是地平線上有少許薄雲的時候。
墊子下面有顆釘子!
一張張由碎磚瓦修建成的桌子,高得根本不能用。

現在有兩個男人,她丈夫和他們的朋友,他們倆騎士的妻子都想取悅。

再看這個!
當心,夫人!

我們會看到比這多得多的東西,騎士說。他指著別墅屋頂邊緣探頭探腦看他們的有鼓、笛子,還有小提琴的猴子管弦樂隊。我們接著看。
距離背叛了他。時間是他的敵人。他看待時間、看待變化,已經和大多數上了年紀的人一樣:他討厭變化,因為對他而言——對他的身體而言——任何變化都是每況愈下。假如要有變化,那麼,他希望變化迅速發生,這樣就不會消耗掉太多他剩下的時間了。他迫不及待地要宣洩他的怒火。他密切關注來自那不勒斯的消息,經常和國王王后及其大臣交流意見。他已經完全喪失了外交官耐心的德行,等待時機發展、成熟的德行。他希望所有事情都馬上發生,這樣他便能自由了,自由地離開這可怕的巴勒莫,回到英國。為什麼一切都進展得這麼緩慢呢?
我認為不是這名字。
王子舉辦舞會嗎?騎士厲聲地問道。聽到這個,我感到驚訝。我以為,以他的品位和性情,他會更喜歡幽居獨處的。
也別坐那裡,英雄說道,他朝一些做得正常但椅背互相組合在一起的椅子揮揮手臂。非常不友好,你們不同意嗎?
是的,是的,我讀到過這個!她等待過往的旅行者然後她攔住他們然後她把他們殺死。除了那些能夠猜出一個謎語的人,這種人她就放過。
與一個親人的死亡相比,東西的消亡會釋放出一種更加令人費解的悲痛來。人總是要死的,雖然牢記這一點很困難。不管一個人是帶著乏味的謹小慎微生活著,就像騎士現在這樣,還是招惹死亡,就像他榮耀的朋友每次去打仗一樣,結果必然都是一樣。但是,像騎士那些華貴的古玩花瓶這樣牢靠、這樣古遠的東西,尤其是這類東西,它們經過了這麼多的世紀而存留下來,它們提供了一種不朽的希望。我們喜歡它們、收藏它們,個中的部分原因就是它們將來有一天會從世上消失這一點不是不可避免的。當這個希望因為意外或者疏忽而破滅時,我們的抗議似乎都毫無意義。我們的悲痛有點兒不夠體面。但是,哀悼還是需要做的,它既加大了悲傷,又因此減輕了悲傷。
愛。騎士的妻子聽到這個字在這棟別墅死一般寂靜中迴響。她沒有說這個字。他們的朋友也沒有。
五月,英雄在他們到達巴勒莫五個月後,第一次離開,他率領他的艦隊從西西里西端出發,去察看一下他是否能夠發覺法國艦隊有什麼新動向。他讓他的朋友們放心,他只會離開一個星期。海面風平浪靜。天氣好極了。他的右臂殘肢處的疼痛並未加劇,因此,他清楚不會起風浪。
什麼都別變!
到了中旬,天氣轉暖了,騎士租下防波堤附近一座豪宅,租金高得出奇,騎士勉強同意了。宅子是西西里一個有名的古怪的貴族家庭的,即使是按照當地的標準也夠古怪的。設想一下,有個王子,他的紋章是個舉一面鏡子照著個馬頭人身女人的薩梯!但是,這座豪宅居高臨下,視野開闊,屋內牆面覆蓋了彩色絲綢,掛了很多表情嚴肅的先祖肖像;這可以用作臨時的英國領館。不幸的是,對騎士來說,它溢滿了陰暗的往昔的味道,所以,他無法也把它弄成一個家:即放置他熱衷的物品的博物館。他們住下幾周之後,他從那不勒斯帶出來的物品他大多數尚未打開。
怎麼啦,英雄問道。
騎士猜想客人們已經散去,他猜對了。事實上,僕人們已經差不多把大廳收拾乾淨了。他妻子和他們的朋友已經去了他們各自的住處,後來,凌晨兩點的時候,騎士的妻子就睡到英雄的房間里去了。她給他帶了一些巴巴里無花果、石榴,還有上面撒了白糖和檸檬皮的西西里蛋糕。她擔心他吃得不夠,他這麼瘦小,而且他睡得又這麼少。他們在一起的幾小時——一般是凌晨兩點到五點,然後她就會回自己的住處——是他們能夠單獨在一起的惟一的一段時間;她早上可以遲起,但他總是拂曉就起床了。他們也會站在陽台上,呼吸著溫暖的空氣,空氣中飄著月桂樹和正在開花的橘子樹還有杏樹的芳香,欣賞著低垂在一片橙色和粉紅色天空中的雲朵。但是,對不存在的或丟棄的東西沒有渴望。一切都在這兒,圓滿了。
彷彿要驗證這種固定模式一樣,他們聖誕節剛過到達棕櫚濃蔭覆蓋的巴勒莫的時候,天就下雪了。在一月份的頭幾個星期里,他們就住在一棟幾乎沒有什麼傢具而且根本沒有壁爐的別墅的幾個大房間里;一座南方的城市對寒潮來襲從來都沒有準備。英雄終日伏案,拚命地寫著快信。騎士裹在被子里,瑟瑟發抖,母雞抱窩似的,還要忍受著無情的腹瀉。只有他妻子,從來就閑不住,經常跑出去,主要是陪在王後身旁,看她在王宮安頓好一大家子人。她晚上回來向騎士和他們的朋友報告當地僕人的懶散、王后那可以理解的鬱悶,以及國王的不作為,他在忙於在他的第二個首都挑選劇院,化裝舞會,還有其他一些樂子。
別坐?
那是另一種殘忍的動物,我親愛的,騎士溫柔地說。但是,如果我們就在這兒的這些房間里,就在王子的石頭夥伴當中遇到你的獅身人面女怪或者埃及的那個獅身人面女怪,或其他類似的東西,我都不會感到驚訝的。我們要不要找找她啊?
然而,離開他們之前,他又忍不住察看了一遍,確九*九*藏*書定他們把這間他們置身其中的房間的獨特性欣賞了個夠。
哦,我現在可不想看見我們的那不勒斯,年邁的埃利斯小姐說;她在那裡生活了三十年。
她朝它走過去。
英雄這樣誇她,讓奈特小姐臉變得通紅,騎士的妻子為之動容,手伸過飯桌拍拍她的手。一種感覺的轉達,這裏面由她激發起的一種讚美卻是對另一個人講,這給了她一次和英雄握手的替代性機會。
那個是長著母牛頭的男人,騎在一隻長著男人頭的野貓身上。
很多時候它都看不見。天空晴朗無雲時,我都無法將它辨別出來。
任何沒有發生在我們眼皮子底下的事情,我們不假思索就得相信。可是,對騎士而言,相信變得越來越罕見。得知他的寶貝數月前就丟了,而且丟在那麼遙遠的地方,這和得知一個時空相距同樣遙遠的親人的死訊沒有什麼兩樣。這樣的一種死亡烙上了一種疑慮重重的獨特的印記。有人某天告訴你,說某人已經去了另一個世界,你原本還時不時地指望要和他重聚的,而他實際上都已經死了多月了;在此期間,你一直在過著自己的日子,沒有意識到這種別離已經發生,這就讓死亡這一終結成了兒戲。死亡降格為新聞。而新聞總有點不真實——這就是我們能夠忍受得了去接收這麼多新聞的原因。
明托太太大笑起來。肯定是你把看見的一朵雲當成一座島了。

人人都身陷某種欺騙之中。
英雄以前從來就不知道什麼性福。她在他的懷抱里也體驗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幸福。她讓他跟她講他睡過的一個個女人;不是很多。一個男人如果要得到一個能令他讚賞的女人,那他的性生活很可能就比較適度。他甚至比她還要容易嫉妒,無法忍受問她在騎士之前經歷過的男人。(她還沒有告訴他她有個女兒。)他承認自己嫉妒騎士。他一直害怕失去她。她讓他心驚肉跳。
騎士的妻子向在座的指出,她丈夫在所有科學問題上都是個專家。沒有哪個人,她堅定地說,懂得比他多。
水。火。土。空氣。災難的四種模式。付之一炬的財物不復存在。它們變為……空氣。付之火的敵人——水——的財物,沒有燒毀掉,不過可能會損壞(如果是滲水的,比如紙,那就會膨脹然後爛掉)。它們仍然存在,可能還是完好無損,卻沉沒了,在不為人知的地方,拿不到的地方。它們仍然存在,一點點地腐爛,表面附滿了海洋生物,隨著潮漲潮落而隨波逐流,在它們狹小的空間浮浮又沉沉——比埋在地下的命運還要悲慘,因為它們在離地面更深的地方,更加深不可及。地面覆蓋住的物品要弄上來不太難,埋在土下或許還會以神秘的方式而保存下來。看看維蘇威火山毀滅、然後埋葬的城市。但是,被水淹沒……
僕人們端上茶來,放在大餐具柜上;餐具櫃的面板鑲著數百塊風格各異的從古鍍金框上鋸下的碎塊。身穿黑制服的管家從他們跨進這個房間開始,變得活躍一些了。
她輕輕地撫弄他的鬈髮,輕輕地把他的頭朝她勾過去,這樣,他的氣息就能呼到她臉上。她觸摸他的臉頰,上面有魅力十足的鬍鬚茬。她緊緊地抱著他,她的手指由上而下在他背上游移,亂塗亂寫,又用手掌心由下而上地把寫的東西抹掉。他們懶洋洋並排躺著,現在開始激|情迸發。她一條腿蹺到他屁股上,把他和自己緊緊地箍在一起。他呻|吟著,進入她的體內。顛鸞倒鳳的愉悅開始了:骨盆壓下、推進,包裹在肉里的骨頭在溶化,綻放成純粹的墜落,多深啊!摸我這裏,她說。我要你的嘴到這兒來。還有這裏。再深點。壓著、擠著,一開始,她擔心她對他強烈的慾望會壓得他承受不了;在她看來,他似乎經不起折騰。但他願意被她征服,他願意被她的激|情淹沒。
他們的朋友同樣在避開關於愛的想法,並壯著膽子對這博學的討論發表自己微不足道的觀點。在埃及,尼羅河戰役的勝利者說,有人告訴我,說有座巨大的雕像,是個長著女人的頭和胸還有獅子下肢的動物。她蹲在沙里,一定是一道可怕的風景。
事實上,每當國王記得要忘記自己的娛樂消遣時,他都怒氣沖沖。假如那不勒斯還保持著中立,這一切就都不會發生了,他對妻子大聲咆哮。全是她的錯——是因為她偏向英國人;也就是說,偏向騎士的妻子。王后一聲不吭地聽完國王長篇激烈的言辭,一個女人這樣一聲不吭,是因為她明白,儘管她比丈夫聰明,但是,她仍然只是個妻子,要屈從於他的心血來潮。她——儘管她對這些人的不信任程度沒有降低,儘管他們自詡對王室和教會絕對忠誠——相信,法國佔領,以及這個在法國的支持與保護下產生的共和國的鬧劇,不可能持續長久。那些有勇無謀的法國士兵,夜間在城裡的小巷轉悠,人們一個個結果了他們。兩個士兵在一家妓院里被附近的一些顧客殺死,一幫人襲擊了一個法國兵營,殺了十二名睡夢中的士兵。接下來,王后對騎士的妻子說,來了我們的同盟——梅毒。那個時候,這種恐怖的疾病義大利人稱之為法國病,法國人稱之為那不勒斯病,它常常很快就能致殘或致命,你完全可以放心,它至少能滅掉一千個士兵。
她注視他的嘴唇,他在聽的時候,雙唇微啟;他說話時,她有時意識到他說的話她一個字都沒聽進去。他的臉似乎非常龐大。
這樣的環境意味著離群索居,對普通情感的拒斥,它惟一的浪漫對象就是物品;現在,在此情景,兩個相愛已久的人已經聽任於最普通也是最強有力的激|情的擺布,再也不可能回頭了。
但是,你當時看見一座島了嗎?一座真正的島?
它們真多啊!三人組跟隨著管家從一個房間走到另一個房間的時候,他們對看見的物品做出反應的能力開始在情感的壓力下、在那些咄咄逼人的極其豐富的物品面前喪失掉。像任何痴迷的收藏家一樣,王子永遠也無法獲得足夠多的他所覬覦的東西。像一個收藏家一樣,他生活在一個擁擠的空間里——物品不斷聚積,成倍增加。王子想出了一個辦法,讓它們再成倍增加。
騎士解釋說,已故王子同父異母的兄弟是這個家族目前的一家之主,他不希望看到這棟別墅聲名狼藉下去,所以,已經把王子更多的稀奇古怪的東西拿走銷毀掉了。
騎士的世界越來越小。他渴望回到英國,當然,退居英國后也不可能過上平靜的生活:他欠他的銀行經理們一萬五千英鎊,他本來指望靠出售他收藏的花瓶所得來償還一大部分欠款的。(他不得不從一個朋友處借更多的錢;這個朋友的錢比他少多了,卻非常慷慨大方。)可是,他覺得,他自己離不開巴勒莫。如果在接下來的幾個月里他們的第一首都有機會還給國王和王后,那就值得一等。他在那不勒斯的生活永遠都不可能恢復如初了,但至少,那些葬送他的幸福並讓他蒙受所有這些損失的人要受到懲罰。
在宴會上,她意識到他的左大腿離她的右大腿不可能超過六——不,是七——英寸遠。他們正在享用第四道菜。儘管他設法熟練地用著那套講究的金制餐具,這套餐具是尼羅河戰役后一個仰慕者贈送給他的,是一種刀叉合一(刀片朝右,尖齒朝左)的混合餐具,她還是拿起她自己的刀叉,上身朝他傾過去,離他更近些,為此出於無法忍受的渴望而採取的大胆舉動她也付出了代價,她把右腿挪到離他又遠了幾英寸的地方,擠靠在她自己的左腿上。同時小心翼翼,在幫他切肉的時候自己的肩不要碰到他的肩。
當然,他無需下結論說他再也不會見到他那些被棄的物品。再也不會在他的維蘇威別墅款待客人。再也不會在黎明時分,從卡塞塔的鄉間住宅策馬出發,循著助獵者與獵犬的叫喊聲奔去。再也不會從波西利波的岩石處看美人沐浴了。再也不會站在他的瞭望室的窗前,讚歎那一片海灣和那座他深愛的山。不。不。是嗎?不。騎士就像任何災難鑒賞家一樣,對真實的事情缺乏足夠的思想準備。

男僕侍候著他們下了馬車,管家是一個身穿黑色制服的矮胖子,他站在大門口門檻旁迎接他們。
不是,我覺得不是。
騎士的妻子憑著女性的細心關注,練就了能夠看懂丈夫注意力的每個細微變化,立即明白騎士在注意什麼。在管家深鞠一躬、朝一扇門後退而去的時候,她低聲對英雄說了點什麼,英雄笑了,一直等到管家離開,他才說,他如果有一隻褐色眼睛和一隻藍色眼睛而這兩隻眼睛又都能看見東西的話,那麼,他會很開心的。騎士的妻子大聲說道,如果他有兩隻顏色不同的眼睛,那他會有多麼英俊啊!
但是,多雲的日子你真見過它?
既然她知道了她現在是多麼地想觸摸他,那麼,她以前對他肆意的觸摸倒變成了一種微妙的、補償性的、令人害羞的刺|激了。她停在大樓梯間的底層向當晚的客人道晚安的時候,她恍恍惚惚地觸摸著他別在夾克衫上的空袖子,拉掉一個小線頭;她看見他右眼——那隻盲眼——里有一點點眼屎,真希望能把它抹掉。
關於她容顏已褪的說法很多很多,也誇張極了,一如當年說到她如何如何美一樣。好像人們就必須讚美她,忽略她卑微的出身和過去狼藉的名聲,因為她美麗動人。就因為她美麗動人。但既然她不再是美的化身,那麼,所有壓抑住的評判——勢利和尖刻——便又出現了。魔咒解除,所有人都加入了鄙視與惡意組成的一場非同尋常的大合唱。
他的怒氣讓他無法回到床上睡覺。儘管想象那不勒斯被一次火山噴發所吞噬似乎孩子氣,但是,騎士迷迷糊糊要睡著時,腦子裡有時候不過就是這些個幻想。他要能懲罰那些傷害過他的人,那該有多好啊,他要能找到一個結局來對自己的委屈、損失的感覺作出解釋,該有多好啊。然後他就會返回英國。畢竟,他得住在某個地方。他多麼地氣憤啊。又是多麼地沮喪啊。
情人骨子裡與收藏者相反。瑕疵或缺損是魅力的一部分。情人從來就不是懷疑者。
褻瀆並不能折磨這個熱誠的無神論者。但恐懼能,一看見這個吊著的人,看到另一個人臉上那無法慰藉的恐懼表情,向他自身襲來的陣陣恐懼便折磨著他。王子聚積了這些畸人怪物,這並不意味著他瘋了。它們所表明的是他一直心存恐懼。
天哪!
是的,閣下,管家說。主人寧願一個人待在別墅。但他妻子有時渴望熱鬧。
不,謝謝您。這東西很精美,但不完全是我在尋找的。差不多,但不完全是。這隻花瓶的瓶口有道毛細裂縫,這幅畫沒有這個畫家同題材的另一幅好。我想要件早期的作品。我想要件完美無缺的作品。
他抬頭看看天花板上一塊塊不規則的煙色鏡子玻璃,解釋說到處都裝了鏡子,他認為這是王子的構思中最新穎的地方。我本人曾經想過,他說——然後停住,沮喪地想起他在那不勒斯他的觀察台的鏡面牆以及一連串失去的記憶。
相當好,騎士說。一定接著講啊。
飯桌上最重要的男人一會兒攻擊她,一會兒又恭維她,奈特小姐似乎茫然失措而進入自我沉默的女性情感之中了。騎士就此抓住機會,主動描述海市蜃樓和其他光學異常現象的科學依據——他一直在看一本相關的書。
那是什麼呀?騎士的妻子大叫起來。
他比我膽大,騎士逃離小教堂去等他的妻子和他們的朋友來和他會合時心裏這麼想。王子已把收藏家的好奇心與貪婪推向極致,在這種狀態下,對物品的喜愛釋放出一種無法控制的娛樂精神。他完全有理由感到恐懼,因而也完全有理由想去嘲笑他的恐懼。在其物品的重壓下,他自降身份,他隨波逐流,他一頭深深地墜落到自己的情感之中,很自然,因為他墜落得足夠深,於是他到了地獄。
騎士的妻子清楚自己的感覺,但她平生第一次不知道怎麼辦好。她忍不住要眉目傳情,這同樣是她天性的一部分,正如她有一夫一妻制的天賦。忠誠是她毫不費力地履行的美德之一,這並非她反對做出努力:她也有著一腔英雄氣概。她也不想得罪、羞辱或者傷害騎士。兩人都不願意傷害他們自己所懷有的最最珍愛的想法。英雄是個高尚的人。騎士的妻子是個從良的交際花,她對丈夫真誠的熱愛和安詳的忠誠證明她已經完全將她以前的身份拋諸身後。英雄希望自己一如既往。她希望自己繼續引人注目。
飯桌上靜悄悄的。騎士的妻子希望英雄會加入到談話中來。
還有那裡也別坐,管家嚴肅地繼續說,邊說邊指著三張裝飾華麗的漂亮椅子;它們擺放合適,便於坐上面的人能夠面對面交流。
又一個夜晚——深夜,非常晚了。這時,客人們應該散去了,騎士心想,他長時間待在家裡,忍受著上了年紀,還有傷心引起的失眠。他有很多事情需要思考,不想思考的事情甚https://read.99csw.com至更多:他損失的寶物、他欠下的債務、他未卜的前途、他脆弱的身體周身隱隱約約的疼痛,還有更加隱隱約約的羞辱感。曾幾何時,他的生活有那麼多選擇,而今再也無法給予他任何可接受的選擇了。
也許騎士能看見維蘇威火山,英雄開心地說。我敢肯定他想念他的火山了。
騎士笑笑。假如你是對的,親愛的,我不會感到驚訝的。
還有那個!
我倒想看看,你肩上長著這樣一個頭坐下來玩法羅牌的時候,我們的客人臉上是什麼表情,騎士說。你肯定每局都贏。
你什麼時候看見這座……島的?盤問她的是明托勛爵,駐馬爾他的前大使,英雄的一個朋友,他和他們在一起待了幾個星期了。
他們朋友的這一康復標誌讓騎士興高采烈。被認為該對英雄的懶散負責的這個女人看到他康復的這一證明,也是歡呼雀躍。讓他開心,她一直在通過這方式讓他恢復健康,這也是關鍵;那樣他就能重返戰場,為英國贏得更大的榮耀、更大的勝利。儘管如此,她仍然無法忍受他的離去。他們每天鴻雁傳書,信件在他們之間的空間里飛速往返。但是,讓珍愛之物離開,送到外面的世界去,總免不了有點傷心,哪怕它們幾乎不可能丟失。它確認了距離和分離這個事實。對她來說,等到他離開幾小時后,她給他寫第一封信,她才完全意識到他真的離開了。接下來,儘管她意識到他沒走太遠,也不會離開太久,但這種意識根本安慰不了她。沒錯,知道他很快就會拿著這封信看起來,這才是痛苦的。她盯著這封信——這隻即將飛向他胸膛的雁。她應該將信交給恭恭敬敬站在客廳門口聽候吩咐的容光煥發的上尉,後者就會向西一路馳騁,越過將他們隔開的百余英里,把信交到他手裡。但她不想交出,她不想失去這封信;這封信明天就可以和他在一起,而她只能在這裏,無法和他在一起;不堪忍受這樣一種令人昏亂的失去之感,於是,她一下子大哭起來。突然間,她無法理解時空概念了。為什麼不是一切都在此地?為什麼一切不是在同時發生?
枝形吊燈的多層組成部件垂盪下來,如耳環一般;吊燈由破瓶和破晴雨表的底座、頸部和把手製成。
他妻子,騎士的妻子叫起來。他有妻子嗎?
為什麼不行,騎士的妻子不滿地叫道,朝她丈夫轉動著眼睛,以熟悉的表達方式傳遞著夫妻之間的默契。
騎士並不是真的在思考愛,但是,愛這個字眼兒似乎是一個絕妙的護身符,足以抵抗王子在別墅及其地面擺滿的怪異創造物身上所表達出的強烈的心緒不寧的感覺。
這一通常的坐法帶來了新的、令人緊張的操控。他在賭桌邊坐她邊上,意識到她一直在抓撓她的左膝,真希望她別抓了,別在她秀美動人的皮膚上留下抓痕。(她的濕疹又發了,常常發,但他不知道。)他未假思索就朝她傾過身子靠她近些,看她右手抓著的牌,距離近得足夠低聲和她說話,就她下面叫什麼牌出出點子,這——就像他不知怎麼猜到的那樣——會讓她桌子底下一直在抓撓的手停下來。
請原諒我要離開你們倆一會兒,英雄說,他的臉色此刻看上去有點蒼白。他累了,他經常累。甚至連把眼罩戴在他那隻可憐的眼睛上,使其免受西西里強烈陽光的烤炙,似乎都是件費力的事情。
對於騎士來說,還有一件事將要暴露。他走開差不多一個小時,時間長得足夠讓他妻子和他們的朋友盡情享受他們已經釋放的能量,而且,這一釋放的能量之大讓他們都覺得尷尬,所以,他們想去找他。他們發現他坐在花園裡一張大理石長凳上,背對著鮮紅的木槿和深紅的葉子花屬植物,它們長得攀爬過了一面頂上有更多怪物的矮牆,聽他聲音低得奇怪地緩緩描述他在來花園的路上注意到的另一個稀奇古怪的人物:虎背熊腰弓身扛著一隻空酒桶的阿特拉斯。他們很內疚,禁不住想知道,他心情沉重是不是意味著他已經猜到了剛剛發生的事情。但是,有那麼一刻兒,騎士根本就沒有想他的同伴們。
我們要不要出去啊,騎士說。
他們準備聽憑自己強烈情感的支配,這使他們區別於騎士,同時又讓他們倆如此相似,但這並不意味著他們明白他們在感受的東西,或者對此他們該如何行事。騎士直到見了這個年輕女人、娶她為第二任妻子,才知道什麼叫激|情,他迅速承認他感覺到的東西。然而,騎士對被別人理解不感興趣。英雄希望被人理解——這對他而言意味著有人稱讚他、同情他、鼓勵他。而且英雄是個浪漫之人:就是說,他情意綿綿時,表現過度謙卑的能力與他的虛榮心是相匹配的。騎士對他的友誼讓他感到非常榮幸,騎士妻子先是友情,然後是愛情(他敢稱之為愛情)也讓他感到非常榮幸。如果這種品質的人愛我,那麼,我就會知道我是值得的。他迷上了這兩個人,除了眼下和他們在一起時的興奮喜悅,他不願多想別的事情。
主人也會希望你們這樣的,管家說。
他們又走進一個客廳,看見更多變形的、搭配醜陋的造型,彼此間高聲招呼對方觀看;這時,管家尾隨其後,心裏暗暗責備他們放肆的開心,責備他們對看見的東西總希望表現出高人一等的神情。
沒有一封寄回英國的信不對她的外表做出某種苛評。無法形容她有多難看。她的塊頭大得簡直畸形,而且體重每天還在增加,明托勛爵寫道。我被誤導,原來還以為能見到一個不可置疑的身材傲人、魅力四射的尤|物呢,埃爾金太太這樣寫道,但是,天哪,根本不是。她其實是個龐然大物!

又一場風暴。
騎士不知道旁人已經怎樣看他,在他所剩的生命時日中,以及身後人們會怎麼看待他:當成一個有名的烏龜。英雄也不知道他在別人眼裡已經成了怎樣的一個人,也不知道他們會怎麼評判他:有幾分像阿拉伯的勞倫斯,無能的本國統治者的自命的拯救者;有幾分像馬克·安東尼,斷送自己命運的自我毀滅的情夫。
無論何時她表演她那套著名的姿勢——同樣的保留節目,同樣的迷人藝術,連她的最苛刻的評論家都仍然認為是令人讚歎的——他必到場,全神貫注地觀看,右手袖管顫搐著,豐|滿的嘴唇上漾出迷人、歡樂而安詳的微笑。天哪,真是棒極了,他讚歎道。假使今晚歐洲最佳女演員在我們中間,那麼她們能夠從你身上學到多少東西啊。
請注意,他克制住痛苦,繼續說,注意這件事做得是多麼有技巧。拿來許多面鏡子,把它們碎成許許多多的小鏡子,每塊大小不等,然後巧妙地把它們鑲嵌在一起,於是創造出種種無疑是異乎尋常的效果。因為它們互相之間形成了一個小角度,所以,這種效果就像是成倍增加了玻璃鏡,這樣我們仨在下面走,上面就有三百個我們在走。但是,我發現這種效果的豐富性要優於那種偌大的一個房間一面面大玻璃鏡完整無損所帶來的單調。
每種文化均有其南方人——這些人儘可能少幹活,寧願跳舞、喝酒、唱歌、打架鬥毆,殺死他們不忠的配偶;他們姿態更為生動活潑,目光更加炯炯有神,服裝更加光鮮多彩,交通工具裝飾得更加花哨,節奏感很強,還有魅力,魅力,魅力;沒有野心,不,是懶、愚昧、迷信、放蕩不羈之輩,他們從不守時,顯然更窮困(又怎麼可能不窮困呢,北方人說);不過,儘管窮困、骯髒,他們卻過著一種令人羡慕的生活——就是說,讓整天忙於工作、性情壓抑、管理嚴明的北方人感到羡慕。我們高他們一等,北方人說,明顯高一等。我們不逃避自己的職責,我們不習慣撒謊,我們辛勤工作,我們守時,我們記的賬目可靠。但是,他們比我們開心。每個國家,包括南方國家,都有其南部:它在赤道以下,但屬於北方。河內有西貢,聖保羅有里約熱內盧,德里有加爾各答,羅馬有那不勒斯,而那不勒斯,對從歐洲腹地延伸而下的這個半島頂部來講已經是非洲了,那不勒斯也有巴勒莫,這個月牙形、兩西西里王國的第二首都,這裏天更加熱,人更加野蠻,更加不誠實,風景更加優美。
重量對重量;體液和體液;裏面頂著,滿滿的,外面裹緊。他感覺她要把他吞下去,他願意活在她體內。
騎士自己性生活的結束並沒有讓他對其他人之間的性|欲橫流麻木不仁,以至於看不懂他妻子和他朋友之間發生的情事。事實上,和所有人一樣,他猜想,在遊覽怪物別墅之前幾個月,他們就是情侶了。他一向知道,一個男人娶個小自己三十六歲的美人假如不知道這種事情總有一天是要發生的,那他就得是個傻瓜。在過去幾年裡,他妻子在性方面受到忽視,他推卸不了責任,但這並不全是他的錯,他對自己說。他只能暗自慶幸,因為他妻子此前從未,直到現在,給過他哪怕是一丁點兒嫉妒的理由,也沒有讓他在公開場合蒙羞;而且,結婚這麼多年後,她紅杏出牆,愛上的是一個除了她以外他在整個世界上最喜愛的人。
聖埃瑪,他有時這樣稱呼她,一臉極其誠摯的表情。完美的樣板!他想讚美自己,但是,他讚美起他愛的人來甚至更快。他讚美他的父親,他還讚美過范妮,他讚美騎士,現在,他又讚美起這個身為騎士妻子的女人。說他愛她勝過愛他平生愛過的任何人,就是說他讚美她勝過讚美任何人。她是他的宗教。聖埃瑪!沒人敢笑。但是,避難者越來越焦躁不安。對一路保護他們來到巴勒莫的英雄所懷有的感激之情已經讓位於抱怨。他們一籌莫展,而他似乎沉得住氣。現在難道不是他重新加入地中海的英國艦隊、打贏一場新的戰役的時候嗎?或者回到那不勒斯從法國人手裡收復這座城市並推翻傀儡共和黨政府?他為什麼逗留不動?
一盞盞人或動物肢體形狀的燈。

於是,他們暫時,只是短暫地,他們要住在巴勒莫:南部之南部。
騎士越來越為錢發愁。無奈之下,他已經向他們的朋友借了幾筆錢,他確信,他收藏的大花瓶在倫敦一出手,就可以還掉這些錢;與此同時,他在小心謹慎地出售他從那不勒斯搶救出的古玩中的一些浮雕寶石、寶石、小雕像,以及其他一些較次的寶貝。他妻子有個計劃:她準備從賭桌上為他們的日常開銷贏得足夠的錢。但是,開始時是對某人窘境的又一次介入援助,結果卻成了一種愛好。另一種愛好。賭博、酗酒、暴飲暴食——她所有的活動都毫無節制,成了一個個渴望。變本加厲取悅人的慾望讓她的個性更強、胃口更大。
騎士的妻子用力學了聲馬嘶,兩個男人馬上放聲大笑起來。
某個春日,騎士宣布他安排了一次遠足,去一座屬於王子的別墅;他們現在住的就是王子在城裡的宮殿。
最近,她做了個夢。夢裡,她陪著騎士從一座火山的一側爬上去,就像以前一樣。但這座火山看起來不像是維蘇威。不像,那肯定是埃特納火山。似乎他們已經知道幾小時前一次小的噴發就開始了;過了一會兒,騎士建議他們停下來吃點東西休息一下,同時等噴發平息。她脫下被汗水濕透了的襯衫晾乾,風吹過她的皮膚真令她心曠神怡;他們吃鴿肉,騎士在戶外生火烤的鴿子,鴿子肉肥汁多味美極了。然後,他們繼續順坡而上,他們艱難向上的雙腳嘎吱嘎吱地踩過滾燙的火山渣,她開始對他們到了山頂后她會看到的東西感到恐懼起來。火山還在噴發的話,難道不是很危險嗎——確實危險,儘管騎士說了些讓她放心的話。他們現在到山頂了,火山口張著險惡的大口就在他們面前。騎士叫她待著別動,他自己則再靠近些。他似乎是靠得太近了。她想大喊,告訴他當心點。但是她張開嘴,卻根本發不出聲,儘管她拚命喊,嗓子都喊痛了。騎士就在火山口的邊沿處。他在變成一種黑東西,像燒焦的書頁一樣。他回頭https://read•99csw•com看她,微笑著。接著,在她拚命發出尖叫聲時,他縱身跳進火光熊熊的裂口。

到目前為止,法國人最遠就到了那不勒斯;他們似乎也不太可能穿越墨西拿海峽。但是,對革命的恐懼已經出現在巴勒莫。儘管尚未聽到革命的聲音,但同情者的神情已經顯現:女人頭髮更短,男人頭髮更長。注意看受過教育的階層中間髮型的演變!國王下令,誰頭髮沒搽粉就出現在歌劇院或劇院的包廂里,就把誰驅逐出去。男人頭髮長過耳朵就得抓去強制理髮;他們當中誰寫文章或寫書將被投入監獄,同時會抄他們的家,以搜查更多他們同情革命的證據。其中一個證據是找到伏爾泰寫的一本書,任何一本他寫的書,他的書——自一七九一年,他的遺體遷葬到先賢祠並舉行了隆重的國葬以來——業已成為雅各賓事業的同義詞。
騎士為他失去的珍寶而哀悼。但是,失去了這麼久之後才開始的哀悼,而且還是在疑慮重重的情況下,這樣的哀悼絕不可能體驗充分。由於他無法真正哀悼,因此他大為惱怒。他恢復元氣的能力,他的承受力,已經經受了嚴酷的考驗,在他到達巴勒莫后那令人沮喪的幾周里,以一種前所未有的方式得到了考驗。但是,他還是努力做到了讓自己振作精神,並以比以前小一些的規模重拾他以前的一些個樂趣。損失寶貝對他是個打擊,令他前後判若兩人。他這個人原來從未想過他哪天也會倒霉,現在,他感覺自己心裏越來越苦。
英雄似乎愈加迷戀,騎士更加乾癟和消沉,她則更加鬧騰、熱衷於拋頭露面。在他們以前在那不勒斯的生活中,英國大使夫人不可能考慮給她富有啟迪意義的活人雕像劇目加一段舞蹈,更不用說是加上一段性放縱的民間舞了。現在,在巴勒莫,她在客人面前跳起了塔蘭台拉舞。對於他們的西西里熟人來講,她搖鈴鼓、跺腳和來迴旋轉似乎怪異極了。對那不勒斯人也一樣。但是,他們的英國客人——從那不勒斯來避難的人和其他來他們家作客的人,比如回英國途中的明托勛爵和赴土耳其就任大使的額爾金勛爵——驚愕不已,他們發覺她的行為舉止越來越粗野俗氣。
王子非常喜歡長著某種別的動物的四肢或頭的馬,還有長著馬頭的人,這激發起騎士的興趣,於是乎,他開始講述關於喀戎、珀加索斯和古代神話中其他長著一些多餘肢體的馬的故事。他認為值得指出,這些突變體全都是半神動物。回想一下阿喀琉斯的博學多智的老師,他就是半人半馬。或者那個鷹頭馬身有翅怪獸,其父親是獅身鷹首怪獸,母親則是匹小雌馬,在阿里奧斯托的作品中,它是一個愛的象徵。
不管是什麼天氣,騎士和他妻子,還有他們的朋友都知道他們到了更南部的地帶了,因此他們身處更不可靠的人當中,流氓和騙子,更加古怪,也更加蒙昧。隨之而來的想法是不去改變他們一貫的生活方式這點很重要。就像清楚自己屬於一種更高級的文化的那些人所做的那樣,他們也告誡自己:我們千萬別放縱自己,千萬別把自己的身份降低到……叢林、大街、灌木叢、沼澤、山裡、偏僻地區(自己挑去吧)的檔次上。因為如果你開始跳起桌舞,搖著扇子,拿起一本書就昏昏欲睡,顯示一種節奏感,想什麼時候做|愛就什麼時候做|愛——那麼,你清楚。南方就已經俘獲了你。
我敢說我很執著,她往下說道,接著似乎是猶豫了一下,好像拿不准她內心極其欣賞的那個特徵經她的一番描述是否吸引人。
她戴著戒指的一隻手在鋪著天鵝絨墊子的座位上一劃而過,突然大笑起來。
騎士的妻子已經停在兩個人面前,他們衣著華麗,坐著在打牌,一個是馬頭女士,另一個是戴著披肩假髮和王冠的半獅半鷹頭的紳士。
他們曾被帶到過那個大廳,有很多房間的天花板、牆、門,甚至鎖上都裝滿了鏡子,這大廳是其中的一間。
她是什麼樣,英雄就愛她什麼樣。就是她原原本本的樣子。這使得他的愛成為這個曾經的大美人一直想要得到的愛。他認為她高貴典雅。
大家都很肯定地跟我這麼說的,奈特小姐一本正經地說道。
連騎士的妻子也以她的方式自欺,儘管她在三人當中腦子最清楚。她深切體會到騎士的寬容大度,她就不信這件事情找不到解決的辦法。他們倆都愛騎士。他愛他們倆。他們為什麼就不該永遠生活在一起,騎士可以當個好父親嘛。他們會是與眾不同的一家人,可仍然是一家人呀。(英雄在英國的妻子沒有進入這個平衡等式。)她甚至希望在經過了和查爾斯,然後和騎士都未能有一兒半女這麼多年之後,她能夠懷孕。
因為它的形狀總是同樣的,很特別。
人人都認為他們是情人。事實上,他們甚至還沒有吻過對方。
我能不能冒昧地向幾位閣下建議,管家說,別坐——
為奈特小姐的頑強幹杯,英雄說。一個有個性的女人,我在女人身上最欽佩的東西就是個性。
在此期間,外面的世界依然存在:同時還有那無窮無盡的神秘。這件事發生時,那件事也在發生。在此期間,維蘇威和埃特納噴著火冒著煙。三人組的成員準備漸漸入睡了。騎士在他床上,想著他那些淹沒的寶貝,想著那座火山,想著他失去的世界。他深愛的妻子和深愛的朋友卻糾纏在另一張床上,在慾望滿足之極想著對方。他們溫柔地親吻。睡吧,我的愛。睡吧,她又對他說了一聲。他說他睡不著,他太幸福了。跟我說說話,他說。我愛聽你的聲音。她開始機敏而若有所思地說起那不勒斯傳來的最新消息:特魯布里奇艦長的封鎖三月下旬就已經開始,卻收效很慢;魯福紅衣主教的基督教軍隊取得令人驚訝的進展,現在兵力都達一萬七千人了;還有那什麼什麼的困難……她還在講的時候,他睡著了。英雄現在愛睡覺。
我們停車吧,英雄說。
最後,當對畸形物的印象被一種極大的譏諷的印象所取而代之的時候,騎士開始感覺膩煩了。對畸形之物他是有思想準備的。但是,他發覺,王子的性情是收藏家一個瘋狂的變異,對此他毫無思想準備——儘管這個同行收藏家所收藏的東西不是發掘的,也不是購買的,而是製作的,根據他的設計製作的。把貴重瓷器的瓷片和大量的廚房用品拼湊到一起——這難道不是對很多貴族——比如波特蘭的公爵夫人——的藏品中發現的物品的民主性的一個嘲諷性迴響嗎?貴族收藏的這些物品將精美的畫作和珊瑚、海邊貝殼部分並排放在一起。和所有收藏家一樣,王子讓他自己周圍擺滿了藏品,希望客人來訪時注意到並對此感到驚奇。物如其人。這些物品給他這個人下了定義。他首先是這些物品的所有者——它們為他代言,宣布他看待世界的方式。它們並不說騎士——他跟所有大收藏家一樣——希望借物品來說的話:看看世上所有的美和有趣之物吧。它們說:這個世界瘋了。如果你離生活遠點,那就會發現它是荒謬的。任何東西都能變成任何別的東西,一切都可能是危險的,一切都可能倒塌、垮掉。一件普通的物品可以由……任何材料製成。任何形狀都會變形。物品可能連一般作用都發揮不了。
是在王子的小教堂里看到的。騎士一邁進陰濕的教堂,才跨出半步,就停住腳步。有什麼東西,他感覺到,在他頭頂高處動。可能是只蝙蝠——他討厭蝙蝠。接下來,他意識到這東西太大,而且只是在擺動;有東西從高高的鍍金天花板上懸挂下來,他開門進來時帶進來的春天的微風驚擾了它。他能夠感覺出它現在就在他上面。這是個真人大小的跪著的男子的雕像,沒東西讓他跪在上面,他在祈禱。隨著騎士的眼睛逐漸適應了裡邊的黑暗,他看見這個人盪在散發著霉味的空中,一根長長的鏈條拴在他頭頂上。這根鏈條一直往上連接在一個鉤子上,鉤子則牢牢地鉤在一個釘在十字架上的巨大的耶穌的肚臍上,十字架平貼著固定在天花板上。釘在十字架上的耶穌和這個懸吊在空中的祈禱者身上漆的顏色|逼真得讓人感到恐懼。
一直以來,人類的想象力總是對種種生物不相稱結合的怪念頭感興趣,對身體看上去不像身體應該看上去的樣子、身體能夠忍受人們認為它們無法忍受的磨難感興趣。畫家們有借口的時候,便愛創造出這樣的動物來。馬戲團和遊樂場則展覽它們:畸形物、突變物、奇怪的搭配,還有違反其天性阻止其發育的一些動物。騎士也許不熟悉博斯和勃魯蓋爾的地獄題材或聖安東尼遭受的折磨,但是,他見過對那些被稱為魔鬼或怪物身體結構組合的不是十分有才華的描述。假如這隻是每個角落都存在這些個畸形物的問題,那麼,王子巢穴中的所藏物品就不會如此與眾不同了。令人更為驚訝的是到處都是稀奇古怪的、嚇人的——不,是畸形的——物品。
一直以來,騎士都對他娶為妻子的這個女人著迷,對她的才華和魅力著魔,一直都愛她,現在仍然深愛著她;但他不像英雄那樣崇拜她。她三十歲以後,他對她的慾望減弱了。他們差不多有兩年沒有做|愛了。騎士不知道她是否很介意。丈夫沒有了性|欲時,女人常常並不覺得難過。她從未指責過他;至於他呢,他絲毫未減少對她的信任、讚賞和依賴——所有被稱為愛的一切——他對她好而獲得的愉悅程度也未減弱。但是,他想要的是她的美貌,她那無與倫比的美貌。
管家的語氣讓騎士感到不悅。從他們到達開始,他的語氣在騎士聽來就有些無禮,而後帶著責備的盯視,變成對他不屑的那種姿態(這是難得的一次機會,能細看一個僕人的臉),只有到這時才發現此人一隻眼睛是冷酷的藍色,另一隻是很有光澤的褐色——不妨說,與王子設計的雜合物品很協調。
她是個天才賭手,但有時持續一陣好牌運之後,她還接著賭,拿她贏來的寶貴的錢冒險,目的是把他留在身邊。因為她從來都沒有糊塗到忘記他令她激動地出現在她身邊,或在她身後,或者在房間另一邊講話、打手勢;事實上,他完全意識到她在,就像她意識到他在一樣。
「巨人」號軍需船裝載著兩千隻珍稀古玩花瓶,十月份離開那不勒斯后,緊張而艱難地穿過地中海,經過交戰國的戰艦,穿越直布羅陀海峽,進入大西洋,北上伊比利亞,然後是法國海岸,緊靠著歐洲西邊突出的狹長部分,奮力向英國前行,在長達兩個月的航行快結束時,在錫利群島的海面上,遇到了一場兇猛無情、變化多端的風暴。「巨人」號顫慄著,搖晃著,承受著積水,斷裂、沉沒,失事了。當時還來得及救出船上所有的人。甚至還有時間把一隻水手們都相信裝有珍貴寶物的貨箱從船艙拿出來,放到一隻救生艇上去——這隻貨箱不是蓋有read.99csw.com騎士大印的那種。激浪翻滾,淹過真正的寶物,騎士收集的第二批,也是更多的一批花瓶。
別墅兩邊外面都有巨大的樓梯,他從其中一邊下去,朝別墅後面走去時,他仍然在想著他們。接著,他看見的某樣東西讓他迷惑起來,他因此也就把他們拋到了腦後。
很奇怪,被視為粗俗的人也總是被認為缺少自我意識,言下之意就是只要他們本人知道自己的外貌或行為舉止,那麼,他們立馬就會打住:留意自己的遣詞造句,變得含蓄和狡猾,去節食。這是勢利行為可能有的最友好的形式了,但友好歸友好,卻同樣的令人費解。你可以做個試驗,試著去說服一個脾氣好、自信、平民出生的成年人改掉常常表現出來的被稱為粗俗的習性,試試看——然後看看你會成功到什麼程度。(騎士試過,但早已作罷,或者說早就不在意了:他愛她。)所以,大家以為她是不知道她身體的變化。但是,她最喜歡的衣服的縫合處每隔幾個月就要放出來一些,這件事情現在消耗了她親愛的母親大量的精力,儘管有法蒂瑪幫忙;她怎麼可能不清楚呢?現在,如果她穿得過多,那完全就是在說:別看我,看我的緞袍、我的戒指、我的飾有流蘇的腰帶、我插了鴕鳥羽毛的帽子——一種就和收藏家一樣的自謙的策略,但效果要差得多。她的詆毀者兩樣都看。
哦,英雄說。我肯定你會是一匹非常漂亮的馬。
還是請你和我們的朋友待在一起吧,騎士對他妻子說。我一個人出去看看。
不,它不可能是一朵雲。
他想象著不用手臂的觸摸:面對面的時候,他有時感覺到他在朝她倒過去。
騎士最後從查爾斯那裡得知,去年十二月十日,「巨人」號上他的那些花瓶全丟了。他自己在艱難航行的時候,他的收藏品已經葬身海底。要是他們能夠搶救出他的幾個箱子來,就幾個,那該多好啊!因為他得知,水手們決定從船艙里搶救出一隻箱子,他們以為裏面有寶貝,結果打開時,卻發現裏面是泡在酒精里的一個英國海軍上將,要運回國安葬。該詛咒的遺體,騎士在給查爾斯的信里這樣寫道。
他想取悅於她。她不顧一切地想取悅於他。
這裡有個三人組。年齡最大的成員是個大收藏家,晚年變成了一名情人;他收藏的天份已經減弱。一個失意的收藏家,不得已讓其藏品離他而去——丟棄一些,另一些被運往遙遠的地方(在那裡,它們遭遇了這位收藏家非常擔心的厄運),剩下的則打包裝起來;他眼下的生活中沒有藏品,沒有精美物品帶來的安慰和排遣,它們的價值部分源自它們屬於他。他沒有興緻再去積累什麼。
英雄的行動,而非騎士的事情,成了這個家庭關注的主要內容。其他戰艦的指揮官來此商談請教。要組織西西里防守,以防拿破崙萬一動了心發動對這座島的侵略。和他們一起來到巴勒莫的紅衣主教魯福,主動請纓回去領導一次有組織的武裝抵抗反對法國的侵佔。他提議在他家鄉卡拉布里亞沿岸秘密登陸,他在那兒擁有很多大莊園。從他自己的農民當中,他會徵招一支隊伍——他告訴王后說,只要答應那不勒斯一收復就免稅並賦予他們不加限制搶劫大戶的權利,那麼,他預計可以招募到一萬五到兩萬人。王后對魯福的計劃給予支持,即使她有一點保留,即她根本不信任她的臣民。她更多地指望英國對那不勒斯的封鎖,這就會迫使戰線已經拉得過長的法軍撤退。法國人一走,共和黨人在人民正義的怒火面前便會毫無防衛。感謝上帝——王后在胸口畫十字——人民已經找到一個合適的目標來出出這口惡氣。
他本來已經躺在床上了,一個多小時的時間,一直在找一種舒服的能帶給他睡意的姿勢。那扇大窗子上映照著棕櫚樹的側影,此時他在窗外陽台上,凝視著飄著濃郁香味的天空。月光下雲朵低垂,天空明亮,幾乎呈粉紅色。夜本身增強了他不耐煩的感覺,彷彿時光不再向前,夜彷彿停滯不前。這是純粹的夜,可能永遠是夜。雲兒甚至都紋絲不動,動一下也好向他表明夜在消逝。他聽見一個人在唱歌,有點跑調,肯定是某個正在哀號的本地人在抱怨愛的痛苦;遠處一輛四輪馬車車輪轆轆;一隻夜出活動的鳥;還有一艘駛過海灣的船上英國水兵唱著聖歌的依稀可聞的聲音。然後,一切又歸於寂靜。
這一點人們幾乎不會想到,騎士心想;他已經開始在細看這個房間了。
也許,騎士說,我們別喝茶了,冒個險出門去園子里。是個好天。
斯特龍博利?
我不能等到下次有薄雲的那一天去看奈特小姐說的影影綽綽的島,銀行家麥金農先生說道。也許,如果浮雲位置合適,我們將會看見我們的那不勒斯——
(變形、開裂的)大門外,一個頭戴羅馬皇帝桂冠的小矮人跨騎在一隻海豚身上。騎士的妻子拍拍矮人的頭。裏面還多著呢,騎士說,儘管別墅已經被搶盜得厲害。他們隨著管家上了一條骯髒的樓梯,走進抬高的一樓,穿過門廳和前廳,經過更多的混合動物和一對對奇怪的塑像。
一開始,他假裝沒注意到她盯著他看,接著也盯著她看。盯視就像長長的深呼吸一樣,在他們之間傳遞。
當然,箇中原因人人都心知肚明。
哦。確實,人們幾乎沒有什麼動機要那樣做。不會坐到椅腿高低不一的椅子上,它們這樣是要確保沒有人能夠坐在上面。
一隻雙頭孔雀騎在一個趴在地上的天使身上。
不,看書完全是進入另一個世界,一個不是讀者自己的世界,然後神清氣爽地回來,準備好心平氣和地承受這個世界的種種不公與挫折。閱讀是慰藉,是愉悅——不是刺|激。騎士在頭幾個星期他仍舊感覺不舒服期間,做的事情主要就是閱讀,包括重讀伏爾泰寫的一篇論幸福的文章。這是忍受流落他鄉的最佳方法:沉浸在書中的異鄉。隨著他身體好起來,他能夠漸漸地回到他所在的現實世界之中。
沒有哪種古怪像南方的古怪。甚至騎士有錢的表弟威廉在英國造的令人驚奇的、大教堂似的鄉村隱居勝地在傲慢無禮這一點上,都無法與西西里王子已故的同父異母兄弟建造的別墅相媲美。這個三人組在馬車上從遠處看到了肉紅色和白色石頭砌成的兩層大樓,但猜不出大宅子裏面有什麼奇特的東西。他們只有到了兩隻蹲伏著的七眼無頸怪物把守的大門口,同時看到他們面前一條寬闊的林陰|道,路兩旁的一個個基座上是更加奇異的怪物,至此,大宅的奇特之處才真相大白。
枝形大燭台,三英尺多高,是由飲料杯、碟子、碗、罐和壺的碎片胡亂拼湊而成,不祥地傾斜著。騎士更仔細地察看了一個枝形大燭台,他驚訝地看到,在一片片隨意粘在一起的劣質陶瓷中間有非常精緻的瓷片。
啊,要是你們見過主人活著時這棟別墅的情景就好了,管家突然冒出一句。枝形吊燈燈火通明,房間里全是殿下的朋友在跳舞,好開心啊。
他們對彼此衣服里的身體是多麼留意啊。他們對把他們分開的空間是多麼留意啊。
她的衣著打扮:太招搖。她的笑聲:甚至更高了。她的嘮叨:更加喋喋不休。確實,她做不到人們視為優雅的克制。她不僅天生話多,她還認為她總該說點什麼,低調陳述的藝術對她而言如同掩飾自己感情的藝術一樣陌生。她成天精心打扮自己,要不就是對她丈夫和他們的朋友討好諂媚。
已故王子的一些守護神,騎士說。
一條長著狗爪的美人魚和一隻雄鹿組合在一起。
騎士的妻子和英雄認真地、帶著敬意地聽著。他們倆對騎士所能說的東西真是興趣盎然。同時,騎士講的時候,他們看見了對方——他們互相偷看。一個有許多鏡子的房間是個可怕的誘惑。天花板上鑲嵌著碎鏡子的房間更是如此,就像蒼蠅的一隻眼睛一樣有多個小複眼面;在這樣的房間里,他們能看見自己成倍增加、疊加、變形——但是,一面面鏡子創造出的一個個變形人只會令他們大笑。
騎士準備加入對前王子的故弄玄虛揶揄一番的行列當中,準備和他妻子及他們的朋友保持一致。但是,他想搞清楚他們的樂趣是不是和他自己的一樣富有知識。騎士無論在哪裡,都傾向於讓自己扮演導師和顧問的角色。在葬禮上,他就會給同去的哀悼者講解墓碑史。一個人自己的博學會是克服焦慮或者悲傷的一貼多麼有效的解藥啊。
女人對男人的影響總要遭到非難、讓人害怕,怕這種影響讓男人變得溫文爾雅、柔情軟弱;這意味著女人會對士兵造成一種特別的危險。人們認為一名戰士與女人的關係應該是殘酷的,至少是冷漠的,這樣他才能繼續做好戰鬥的準備,驍勇無比、蓄勢待發,與兄弟心連心,將生死置之度外。這樣,他才能強大。但是,這個戰士確實受了傷,需要時間來康復和得到照料。「先鋒」號因遭受風暴襲擊而破損嚴重,所以需要時間來整修。他人在巴勒莫是有用的。儘管身體還沒有好到能回到海上,但他一直忙碌著,制訂計劃派遣一個小艦隊,由特魯布里奇艦長指揮,去封鎖那不勒斯港。騎士的妻子在幫他。她愛的是他的光耀。他們一起朝一個偉大的命運挺進,為他。她不是一個懷抱英雄的女人,她也是一個英雄,以她自己的方式。
不像騎士,至少他清楚自己的感覺。但是,他難以理解別人對他做出負面評價時的感受。他能理解的負面態度只有忽略和冷淡。有什麼人指責他,他一般都是最後一個知道——他已經培養出一種極其強烈的他自認為的正義感——他意識不到他在受到嘲笑、受到憐憫;意識不到他的軍官和他的部下認為他們愛戴的指揮官已經為一個妖婦所誘惑。他也沒有意識到英國海軍部的上司對他的所作所為是多麼的不悅:批准荒謬的那不勒斯人向羅馬進軍,調撥人員來幫助王室撤離,延誤重新向法國軍隊的開戰,逗留在巴勒莫,優先安排國王和王后重返王位。是判斷失誤嗎?不,是放棄判斷,是因為被人們議論紛紛的那個個人原因。
客人們會心地交換著眼色。她現在不只是在扮演克婁巴特拉,她就是克婁巴特拉,在給安東尼下套;她是用魅力迷住了埃涅阿斯的狄多;她是迷惑里納爾多的阿爾米達——那是人盡皆知的古代歷史與史詩中的故事,講的是,一個命中注定要成大器的男人在去完成他偉大使命的途中作了一次短暫的停留,拜倒在一個魅力難擋的女人的石榴裙下,樂不思歸,於是逗留。逗留。再逗留。
怎麼可能不是一個而是兩個魅力十足的男人都寵愛她呢?難道他們倆對她的粗俗、她諂媚他們的不知羞恥的方式視而不見?
她愛給他脫衣服,好像他是個孩子似的。在她所知道的所有男人當中,他的皮膚最漂亮,就像女孩的一樣細嫩。她把雙唇貼在他手臂上那可憐的燒焦的殘肢處。他退縮了一下。她又吻了一下。他嘆了口氣。她吻他的腹股溝,他大笑起來,把她一把拉上床,進入他們的姿勢——他們已經有習慣的姿勢。她把頭擱他右肩上,他用左臂擁抱著她。他們總是這種姿勢躺著:真令人欣慰啊。這是你的地方。你的身體是我的臂膀。
情人對物品的融入與收藏者是相反的,後者採取的策略是一種滿懷激|情的謙遜。別看我,收藏者說。我無關緊要。看我的東西。它、它們難道不漂亮嗎。
另外的成員是這麼兩個人:他們珍愛之物是那些能夠顯示他們的存在並令其生色的物品,他們是誰、他們關心什麼、他們如何受人愛戴的標誌物。他積累獎章;她積累美化她的東西,以及能大肆宣揚她愛慕英雄的東西。而騎士對物品有其調諧精良的認識——它們怎麼生存、它們如何不可避免地佔據它們陳列其中的空間——他發現王子的宮殿洋溢著主人的個性,所以,他就不會去想到擺放自己的寶貝,而騎士的妻子徵得他的同意后,立刻在他們新的臨時住所,到處擺放出英雄的肖像畫、旗幟、戰利品,還有瓷器、茶缸,還有為了向尼羅河戰役勝利者表示敬意而製作的玻璃器皿,住處就此成為展示英雄榮耀的又一個博物館。她從來不會覺得空間擁擠。
到了這裏,在這一意想不到且昂貴得令人驚訝的流放中,他們甚至成為關係更為密切的三人組合。一個人高馬大的女人和一個瘦小的男人互相間充滿了感情,一個瘦高個男人強烈地愛著他們倆,並因有他們做伴而滿心喜悅。儘read.99csw.com管有時騎士高興地看見他的妻子和他們的朋友一同外出,因為他們的勃勃生機讓他筋疲力盡,但是,等他們不在長達幾個小時,他又盼他們回來。但是,他真的希望他的飯桌上別總是有這麼多人。每天晚上,都有相當多的已經和他們一起成為了難民的在那不勒斯的英國僑民一路過來,找到他家。這些為二十、三十、四十、五十個人準備的量大得無法預料的晚餐一直要等到騎士的妻子從桌前站起身來,或者倒下,或者跪下——她不需要什麼道具就能一下子擺出這些造型——或者走到鋼琴前彈唱才告結束;她已學會一些悲傷而優雅的西西里島的曲子。對騎士而言,這些個夜晚顯得無比漫長,可他幾乎又不能拒絕他的同胞來,他們當中沒有哪一個住得有他這麼好——在整個巴勒莫,只有一家已經人滿為患的旅館達到他們的標準——而且,從這些被困的遊客身上榨取的大幅上漲的租金,那可是以前的兩倍,乃至三倍。他們遭受的種種不舒適要求騎士把標準提高到他們習慣的檔次。從他們的臨時住處,乘著租來的馬車——收費高得令人不快——到達英國公使那燈火輝煌的住宅時,他們心想:這才是我們的生活方式啊。我們有權這樣生活。這樣的奢侈,這樣的排場,這樣的精緻,這樣的大吃大喝;一定要這樣讓我們自己開開心心。
大多數難民傾向於認為那不勒斯已經淪陷了。一名外國人,他在一個窮國家享受了美好的生活,大革命前的生活——這樣一個僑民,他的特權被取消的時候,他很快就看得出等待整個國家最為可怕的後果。甚至連騎士都已經不情願地開始考慮退休、回英國的事情了。但是,他想不出自己怎樣才能從巴勒莫脫身。尚未想出來。他們高貴的朋友,所有人仰仗的人,不會講外語,也無法指望他像職業外交家那樣,明白宮廷里講的那套模稜兩可的辭令。他們不能離開國王和王后,只要這個國家的命運還處在風雨飄搖之中。他和國王談過,但是國王——他本來不想這麼粗魯地傳話——每次聽到來自那不勒斯的新消息要求他不能只想自己開心的事的時候,他便一直是愁眉不展,悶悶不樂。
雄心和取悅於人的慾望——對一個女人而言,它們是不協調的。如果你取悅於人,你就得到報償。你越是取悅於人,你得到的報償就越多。這就是實行一夫一妻制對一個女人而言情況良好的原因。你清楚你得取悅誰。
她自己拚命從那個可怕的夢境中退出來,一路拳打腳踢,往上衝破睡眠的屋頂,醒在床上,氣喘吁吁,大汗淋漓。那樣我就成寡婦了。這個夢境栩栩如生。她有種衝動,要穿上衣服,去騎士的房間,確信他好好的好讓她自己放心。意識到她是在胡思亂想時,她震動、驚愕、羞愧。這是否表示她希望騎士死?不,不。這事會有解決的辦法的。
一個個圓柱子和稜錐體,至少有四十個,由不同的陶瓷建成;有根柱子柱底有個夜壺,柱頂一圈小花盆,有個四英尺長的柱身整個由茶壺構成,茶壺的尺寸從柱底到柱頂逐漸變小。
奈特小姐說她看見了一座島,對此我認為我們必須表示認可,他說,他的聲音透著權威。明托勛爵本人難道不會說他看見了他自己的臉嗎?我的意思,當然,是說有一面鏡子幫忙。所以說,奈特小姐看見了巴勒莫灣紋絲不動的水面遠處的一座島,這座島的倒影,就像投影儀將一個物體的影象投射到平面上一樣,只不過利用的是雲,從某個角度,而不是靠投影儀的三稜鏡或四稜鏡。我熟悉的許多畫家都發現這種精良的儀器對他們繪畫非常有用。
騎士從他那場風暴中倖存下來,這時他還不知道他的花瓶在他從那不勒斯潰退前幾周就已經落入水中了。「先鋒」號安全抵達巴勒莫港。這次一路風暴襲擊顛簸猛烈,受盡了屈辱,不過,倖存下來讓他感到安慰,減輕了他因倉促離開而感到的極度痛苦;因為撤離倉促,除了畫作以外,他只能攜帶精選出的一些珍愛之物。他盡量不去想留在他裝潢得金碧輝煌的屋宇里所有那些物品,房子現在無人看護,空等著劫掠者光顧。他想他的馬和七輛漂亮的馬車,他想凱瑟琳的小型撥弦鋼琴、大鍵琴,還有鋼琴。
她不是今晚餐桌上惟一一個對一樣東西與另一樣東西之間的距離感到慌亂的人。
騎士不同於他妻子或他們的朋友,他不是一個喜歡推卸理性重任的人。他對他們的認識相當清醒。欺騙他的是他本人的種種反應。他沒有意識到自己嫉妒、怨恨或者蒙羞。既然這樣的情感完全是非理智的,那他怎麼可能這樣呢?他覺得他不該去介意什麼。所以,他不介意。可他又介意,因為他知道他妻子感受到一種激|情,而這種激|情她在他身上從未感受過。這一自我欺騙——超越他的財力和心力而生活的傾向——是騎士耗損了的追求幸福的天分的一部分,是他的不讓任何事情——除了最終令人不快的事——把自己弄得垂頭喪氣的願望。騎士這種性情的人已經在阻止許多怒氣以及恐懼。在消除危險情感方面,他是個專家。
他們有孩子嗎?英雄問道,他禁不住想,一個幽閉在這樣的環境下的孕婦會不會生出個怪胎。
別墅坐落在巴勒莫東面的平原上,本世紀以來,許多其他貴族家庭都一直在那裡建造鄉村別墅;考慮到英雄那隻失明的眼睛特別怕光,他們下午出發,這時候太陽會已經落在他們身後了。騎士的妻子不時地在馬車上換位置,以便更好地欣賞鬱鬱蔥蔥的橘子和檸檬園。兩個男人靜靜地坐著。英雄玩著他的眼罩,享受著被照顧的感覺;騎士則憧憬著和大家分享快樂,因為他從到西西里的英國遊客寫的書里收集到一些對這棟別墅的描寫。他要講給大家聽,但他知道他現在不能講得太多,否則,他的同伴們到目的地的時候,即將揭曉的驚奇就給毀掉了。它會是一個多麼大的驚奇啊!
腹瀉和風濕病讓他還是不適合加入到國王的行列之中,國王已經搬到一個鄉間行宮去打獵。但是,這座城市那種種酸甜的魅力開始喚起他的興緻。那些茶色的宮殿讓港口充滿了雜合的幻想(拜占庭摩爾式的雜合,摩爾式諾曼式的雜合,諾曼式哥特式的雜合,哥特式巴洛克的雜合)。佩萊格里諾山那隱約可見的粉紅色石灰岩群:你幾乎能在每條街的盡頭看見山或者海。花園裡的夾竹桃、菝葜、龍舌蘭、絲蘭、竹,還有香蕉樹和胡椒樹。巴勒莫,他承認,憑其獨特之處也許可以與那不勒斯媲美,縱然它遠處沒有火山在湛藍、晴朗的天空下冒著煙。(他要是年輕幾歲,就能指望去趟埃特納火山了,只爬過一次,而且還是多年以前的事情了。)他的審美感再度蘇醒——隨之而來的是確立他為美的獲得者的那些積習。作為這個王國最有名的人之一,熟悉——至少是通過通信的方式——這座城市所有的名流和飽學之士,他為各種邀請所包圍,邀請他去看、去鑒賞,去購買。收藏者希望激起他的羡慕之心。文物收藏家向他炫耀他們的寶貝。他看,他任憑他們展示,他感覺到自己蠢蠢欲動。但是,他什麼都沒有購買。這不僅僅是擔心囊中羞澀而不出手。根本就沒有什麼誘惑力,沒有什麼讓他感覺非買不可。
相當符合邏輯,騎士說。講下去,奈特小姐。
騎士離開他們去參觀其他一些房間,然後遊覽花園。他們意識到現在就剩下他們倆了,就如同父親走了,把孩子們獨自留在遊樂園一樣。他們倆站在那裡,一聲不吭,胖夫人和獨臂矮個子男人,試圖只看那一面面鏡子,但是,似乎一陣無邊無際的幸福、無窮無盡的愉悅將他們包裹起來,因慾望的緊張而疲憊,因幸福而興高采烈,他們朝對方轉過身,接吻(吻啊吻),他們的轉身、他們的吻,在天花板上的鏡子中紛紛散開,成倍增加。
我是不是——他們的一個英國客人正在對她觀察到的一個非同尋常的現象侃侃而談——我們在座的人當中,我是不是惟一見過這座城市對面的一座形狀漂亮的小島的人啊?這座小島離那不勒斯不比我們美麗的卡普里島遠多少。
一座島?
但是,從巴勒莫看不見什麼島啊,另一個客人說。
他們不面對面,而是肩並肩坐在一起時,試圖關注別人要容易些。右邊和左邊都有了新的變化。右邊是英雄有傷殘的一邊——他那隻不能轉動的眼睛,他的空袖子。她注意到他總是坐在她的右邊,以便顯示他完好無損的一邊。
我們要想個謎語問問她,騎士的妻子大聲說道。
我以前從未見過黑色制服,英雄低聲說。
對於我們無比珍愛之物被毀,我們的第一反應是不相信。為了表示哀痛,你必須超越一種感覺,認為此事不在發生或者沒有發生。這能幫助你親臨災難現場。他目睹了凱瑟琳日漸憔悴,朝她俯過身去等她呼出最後一口氣,他看見他不幸的妻子已經不復存在;他哀悼了,他原諒了她先死,結束了悼念。假使他的寶貝是葬身他自家的火海,假使它們是為熔岩——他親眼目睹過熔岩急流直衝過來——所吞噬,那麼,他現在就明白該以怎樣的一種合適的方式向他心愛的寶貝致哀了;哀悼將會在他因這次不公正的損失而受到無法彌補的傷害之前起作用——然後結束。
當然,英雄同樣肆無忌憚地向她獻殷勤。本世紀最佳演員。歐洲最偉大的歌手。最最聰明的女人。還有,最無私的人。完人。但是,不管他們在情感流露的強度上是怎樣的勢均力敵,總是她,一個女人,受到的苛責更多。他們認為她誘惑了他;她不斷的諂媚贏得了他的心,使他成了她的奴隸。假使她還是風采不減當年的最有名的美人,就如她早十年那樣,那麼,英雄對她那可憐兮兮的迷戀似乎還是非常可以理解的。但拜倒在這種人的……腳下?
你能看得遠到利帕里群島,騎士的妻子尖叫起來。哦,我希望我也能看那麼遠。
哦,哦,看哪。
他手指著。那裡。
收藏者的世界預示著非他生活其中的其他世界、其他能量、其他領域、其他時代極其巨大的存在。收藏消滅了收藏者那小部分的歷史存在。情人與物品的關係消滅了情人世界以外的一切。這個世界。我的世界。我的美,我的光榮,我的名聲。
晚餐后是騎士的妻子表演,這一個個夜晚通常接下去就是打到深夜的牌局、沒完沒了的閑聊,以及對當地人放蕩的作風所做的高人一等的評論。難民們相互講述著他們的老掉牙的故事,而並不在乎他們新處境的諸多不便。似乎不應該有任何東西削弱他們尋歡作樂——他們的種種樂子——的能力。他們把自己的抱怨,他們強烈的抱怨留下,寫在信里,尤其是寫給在英國國內的親朋好友的信里。不過,信就是這樣:說些新鮮事,還要滔滔不絕地說。而社交場合則要說些舊的事情——不出所料的、即興的、不假思索的——這些事情不會讓聽的人大吃一驚。(只有野蠻人才會脫口說出自己的感覺。)信件是要說——我坦白,我承認,我得坦率承認。信花好長時間才寄到,這就鼓勵收信人希望,在此期間,寄信人的倒霉事已經過去了。
是的,明托勛爵,她大聲說。是的,我當時看見了。因為見過這座島十多次之後,我畫了個素描,並把畫拿給我們的一些軍官看。他們馬上就認出它是利帕里群島最外圍的一座島,位置在……
騎士的妻子在想,其實她不想要看得遠。她想見到的一切就在眼前。
有些人在安排,準備回英國。因為消息是壞的——即情況正是難民所預料的。政府從那不勒斯撤離后兩周,法國派兵六千,軍隊開進了城裡,到一月下旬,一小撮開明的貴族和教授搞出了一種自稱為帕耳忒諾珀或維蘇威共和國的畸形的東西。
在外面的世界里,他們倆對他們不那麼理想的外表都裝上勇敢的門面。在他們愛的世界里,坦誠成為可能。他們有過脆弱敏感的時刻,承認他們對自己身體所感覺到的尷尬。他說他擔心她會覺得他的斷肢令人生厭。她告訴他,他身上的一處處傷讓他在她心裏變得更加可親。她承認,她比他高大得多,這讓她覺得尷尬,她希望他不介意,因為為了讓他高興,她願意做任何事情,因為他應該得到世上最美的女人。他告訴她他把她當自己的妻子。他們倆海誓山盟,發誓永遠相愛。一旦離婚或者另一個d字母開頭的單詞(這個單詞不能說出口)讓他們獲得自由,他們就結婚。
怪物都在哪兒呀,騎士的妻子說。這裏沒有怪物。
從這裏不可能看見利帕里群島的,明托勛爵斷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