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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六

第二部

你會看到,我親愛的夫人。我們的斯卡皮亞會忠心耿耿的。
有時候,煩躁不安的國王自己去海灣更遠的地方,去打卡普里島的非洲鵪鶉。騎士從未陪他去過。他的雙腿不再那麼強壯,無法爬上這座島陡峭而岩石叢生的山坡了。國王去海灣遠處用魚叉叉箭魚,騎士沒有陪他去;他也不獨自去釣魚(儘管他很愛釣魚),一個個午後都待在陰涼的后甲板,看書,晚飯時再與他妻子和英雄碰面。有時候,他們飯後會爬上船尾,凝望夜空,注視附近搖搖擺擺、影影綽綽的船隻。儘管騎士非常清楚為什麼只有「雷霆」號船尾有三盞燈——這是旗艦的標誌——他有時候也會想象片刻,認為這三盞燈代表他妻子、英雄和他本人,然後又責罵自己怎麼會有這種多情而愚蠢的想法。
斯卡皮亞趕緊稟告王后這個年輕畫家現在已經被捕。我保證幾小時內就會知曉安傑洛蒂的下落。斯卡皮亞一臉微笑。
那是在哪裡,你們蠻可以問啊,他大聲說道。

教堂里人開始多起來,現在,有人在注意他們了。
安靜中透出急切。
啊,英雄說。
公爵認為,正在逼進的法國士兵當然不可能比在街上遊盪、大肆掠奪的暴民更可怕;他待在家中閉門不出,他要深思熟慮,要制定一個計劃,要宣布一個計劃。公爵患了重感冒正在康復之中,在一次一直開到一月十八日深夜的家庭會議上,他主持不力,他本不該那樣的。危險的橫風打破了通常發表意見的等級體系。公爵的小兒子對他媽媽吼叫。公爵年輕的女兒打斷她父親的講話。公爵夫人憤怒地反對她丈夫和她德高望重的婆婆的意見。但是,最後決定他們當中誰脫離危險——不,別稱之為逃離——時,被破壞的等級體系又恢復了。公爵和他兩個兒子撤退——就是這個詞兒——撤退到位於蘇蓮托的別墅待上一陣子——把公爵夫人、他們的女兒、他年邁的母親,還有出獄時神經錯亂的兄弟留在安全的邸宅里。
——因為我必須儘快回「雷霆」號,她繼續平靜地說道。他們站在她馬車的邊上。
一周后,基思又一次召喚英雄,英雄再次拒絕,儘管這次他確實派遣了他艦隊中的四艘戰艦前去參戰;不巧的是,這場戰鬥沒有打響。

維泰利奧·斯卡皮亞男爵是個特別殘酷的人。五年前,他由王后安排,負責鎮壓那不勒斯的共和黨的對抗行為;好像他在實施懲罰中得到的滿足尚不足以證明這一任命,據說他還是她的情人之一(王後身邊的人又有哪個不是呢?)。斯卡皮亞滿懷熱忱地執行著他的任務。他很高興和王后的觀點一致,認為每個貴族都很可能懷有革命同情心;他本人是西西里島人,只是最近才被封為貴族,他仇恨老的那不勒斯貴族階層。當然,不僅僅是貴族,還有神學家、化學家、詩人、律師、學者、音樂家、醫生,事實上是所有人,包括牧師和修道士,那些擁有兩三本以上書的人,也都是嫌疑犯。斯卡皮亞估計,君主制度真正的或潛在的敵人至少有五萬人,約佔該城人口的十分之一。
在國王到達的前一天,即七月七日,一個星期天,公開處決在該城大集市廣場開始了。
並不是她已經原諒了安吉洛蒂。但是,他的侮辱已被埋在眾多其他情感和事件、巨大的成功和無比的幸福底下了。騎士的妻子並不懷恨在心,因此她頗為自己感到驕傲。如果她希望所有的謀反者都死,那是因為王后要他們死。(對奇里洛)缺乏同情就是對別人(王后)同情。她並不比英雄或者騎士殘忍。她似乎是最殘忍的,這隻是因為她最易動感情——人們認為女人就是這樣。沒有權,沒有實權,但又易動感情的女人,最後一般都會淪為犧牲品。
她朝邊上的一個祭壇走過去,把花放在馬利亞腳下一個精緻的鍍金花瓶里,點上一排蠟燭,跪下,對著雕像一長串低吟,聲情並茂地懇求著。說完后,她抬起頭來,看著聖母馬利亞著色的藍眼睛,設想她看到了同情。她多麼可愛啊!我料想我這一刻兒一定很傻,她心想,可接下來又想,聖母馬利亞是否聽見她只講給她一個人聽的話了呢。她把一大筆捐款用法蘭絨布袋裝好放在花邊上。
一年前,愛爾蘭受到法國大革命的鼓舞發動了一場革命,結果被英國人徹底鎮壓了,王后對此印象深刻。
去年十二月,王室在那位英國上將的保護下逃離那不勒斯的時候,斯卡皮亞留了下來,負責在王后不在時充當她的耳目。他身穿黑袍,就像律師穿的那種,在城裡巡行,觀察著王后的預言變成現實。安傑洛蒂侯爵匆匆從羅馬趕回來,慶祝那不勒斯合法政府潰逃后隨即而來的無政府主義狀態。暴民向維卡瑞亞發起強攻,要救出一些臭名昭著的罪犯。不幸的是,這是他以前關押芳斯卡·皮明特爾的監獄,她已然昂首挺胸地出來了,高談闊論人民的自由、平等和權利。她難道就沒有看看無意中來解救她的這幫暴民的臉嗎?他們以為自己在為人民說話,這些詩人、教授和開明的貴族。但是,人民的想法跟他們不一樣。人民愛國王(他們太無知了,所以不愛王后),他們羡慕宮廷的窮奢極欲和花天酒地與他們自己生活的悲慘和奴役之間的懸殊。像國王和王后一樣,他們仇恨有教養的貴族。法國軍隊正在南下進軍半島,老百姓對國王的離去十分惱火,就怪罪于那些貴族。嗯,他們是對的。讓戰火燒過來吧。讓那不勒斯肅清這幫該死的不滿者,連同他們無神論的書籍、法國的思想、科學的奇想和人道主義的改革。斯卡皮亞陶醉在圖謀復讎的想象所帶來的快意之中。人民是豬,但人民在準備迎接王室政府的歸來。他沒有必要做所有的工作。人民替他做。
斯卡皮亞欣喜地注意到,這些個共和黨人很快就不得不認識到,這些外來的儀式和命名不足以在愚昧的大眾身上激發起忠誠之心。愛勒納拉·德·芳斯卡·皮明特爾編輯的革命報紙發表了一篇文章,評論該城市著名的每年兩次的奇迹劇成功演出對於這場革命的價值,這是最早的現實主義的標誌。但是,這樣公開的以恩賜的態度對待人民的信念表明,這些個理性的囚徒離掌控人民所需要的那種理解相去甚遠。斯卡皮亞這個最聰明的操縱者和固執己見者,他知道一旦你不再談論信念而開始談論宗教——甚至更為輕率地談論起宗教在維持秩序和保持公眾士氣方面的作用——信念便一文不值,宗教真正的權威也就喪失,不可避免地喪失了。宗教的價值!這是個從不在公開場合提及的秘密。他們多單純啊!
如同閃前可以用來回憶一般。
更大胆,更殘酷。放在院子一角的一桶柏油已經滾到火堆附近。一些人把木碗伸到桶里,把滾燙的柏油澆到那個兄弟身上,他大叫一聲醒了過來,然後一陣掙扎;頭朝後仰過去,好像遭到了槍擊。接著,有人朝他開了槍。他們鬆開他的身體,把身體扔進火中。公爵尖叫起來。

人人都會想入非非,以為自己重要,人人都有一種體驗,認為自我是無限的,也許這種體驗會因為生活在海上而強化。英雄認為他為波旁王朝所做的事情是他自己榮耀的又一次展示。騎士的妻子認為它既是展示又是榮耀。認為是不懈的愛之冒險。一天晚上,在英雄的住處和他坐在一起時,她從床邊的架子上取下他的眼罩,戴在她自己的右眼上。他驚愕不已,求她馬上拿下來。不,讓我戴一會兒嘛,她說。我願自己只有一隻眼睛。我要像你一樣。你就是我,他說,一如戀人們總那麼說、那麼感覺的一樣。但她不僅僅是他。有時,他們單獨在一起時,她也是許多其他人。她能像國王那樣搖搖擺擺走路,模仿他狼吞虎咽的吃相,學一學他用單調乏味的那不勒斯話,任性而喋喋不休地講上一段(英雄可以一個詞兒也不懂卻能體會箇中滋味);她能夠裝扮成老謀深算的魯福,上眼皮腫大下垂、說話一副貴族腔(對,一模一樣!英雄大聲誇道);她能夠讓自己變得像英國人那樣的嚴肅、像海軍軍官一樣的男子氣概,就像他忠誠的哈代船長和雄心勃勃的特魯布里奇那樣;她會改變神態、身段和聲音來模仿他那些目不識丁的水手的喊叫聲和左右搖擺的步態。她讓英雄笑得多麼開心哦。接著,她停下來,不知怎麼地,英雄就知道她下面要幹什麼,她成了騎士,惟妙惟肖地模仿起他僵硬、小心謹慎的走路方式,他那近乎責備的、戒備的沉默,然後就是他在讚賞某隻花瓶或某幅畫時一模一樣的聲音,在他努力控制自己的激|情時,調門稍稍提高了一些。英雄感到震驚,心想這個他愛的女人嘲笑那個他尊敬的、屈尊視為父親的男人,這是否殘忍——他,每天下達死刑令的人,卻擔心背著某人對他殘忍——但是,最終,鄭重其事地反省片刻后,他覺得她模仿騎士,善意地取笑他走路、講話的樣子,這沒關係。這不算殘忍,根本不殘忍。
英雄身上永遠的恥辱!
王后對人們的信念的訴求是多麼的更得要領啊。她託付給她流亡中的同伴和她的心腹知己——英國大使的妻子——一個任務,即把她設計的虛假的共和國公告的信件散發出去。上面聲明:廢除復活節!特此通告禁止敬奉聖母馬利亞!七歲時洗禮!婚禮不再是聖典!英國人要做的就是把它們扔進里窩那的郵筒,寄往那不勒斯,王后對她的朋友說。騎士在他妻子告訴他這個計劃時,詢問女王是否指望英國人,即他本人,來付郵資。不用,不用,騎士的妻子說,她付,她自掏腰包。我懷疑有多少能寄到,騎士說。哦,王后不在乎是否能全寄到。她說能到一些。確實到了一些;斯卡皮亞看見過它們在人們手上傳來傳去。他知道,奉承民眾、讚揚他們勇敢的公告,不如引起他們的恐懼更令人信服。民眾,你們大家看看法國反基督行為者能有什麼提供給你們啊!對較為富裕的人來說,錢更有效:王后大掏自家腰包給他送錢以使貴族們繼續忠誠,不然的話,這幫貴族最後會說他們別無選擇,只好與自稱的愛國者合作。
這麼多?王后大喊起來,她不得不用義大利語對這個粗魯的男爵講話。
她不再感到窘迫,因此輕快地說她必須謝絕那份榮幸,因為——
騎士對自己說:鎮定,鎮定。你幫不了忙。不在你的掌控中。你沒權了。你從來就沒有真正有過權。
斯卡皮亞等了片刻。一片沉默中(這成了她的回答),一首感恩贊開始唱響。
還發生了爭搶食品的騷亂。越來越多的法國兵遭到伏擊。自由之樹夜間在廣場上被燒。
沒有了戰爭的緊張,旗艦完全聽命于指揮,埋頭自身的保養,致力於重要乘客的消遣。當然,最難的是,讓國王解悶。黎明時分,水手們在酷熱的太陽下沖洗甲板,升起玫瑰色的遮篷遮住大部分后甲板區——國王上午十點左右要在這裏舉行接見活動——這時候,他們通常發現國王已經爬了上來,在甲板的某處射殺海鷗,或者坐在離開大旗艦幾百碼遠的小船上垂釣。接見活動期間,他時而會離開他的朝臣,肚子貼在欄杆上,朝下面從城裡行駛過來的運糧小船上的人大聲呼叫。他在想著每天在海軍上將的船艙里和英雄、他的老朋友英國大使,還有兩臂長而雪白、迷人的大使妻子共進豐盛午宴的情形;大使妻子和他搶著說她感謝他為他們的午宴而選定的一道道鮮美的魚和野味。她不像他那樣,飯後會變得遲鈍起來;飯後,她會提供一些有滋有味的娛樂節目。她離開餐桌去演奏豎琴、唱歌的時候,他知道她是在為他而歌唱。當然,在一個灑滿月光的夜晚,「雷霆」號所有船員合唱,她在船尾高歌《統治吧,不列顛尼亞》的時候,她是在為他表演。令人鼓舞的歌詞,加上演唱者美妙的歌喉,似乎撫慰了國王。她胖點兒我更喜歡,他迷迷糊糊地想,這時候,他的「好啊,好啊,好啊!」的喝彩聲漸漸地低下去,變成了陣陣鼾聲。
時間是六月,七月,接著是八月——盛夏。在「雷霆」號裏面,白天幾乎沒有什麼光線;「雷霆」號的地板和所有英國戰艦一樣都漆成了紅色,來掩飾傷亡人員流的血;也沒有任何東西對一層層船艙間除濕防潮,在甲板之間,一年到頭都不允許有火,除了廚房。到了夜間,即使舷窗開著,睡覺的船艙里還是悶得很。情人在對方的懷抱里流著汗,騎士躺在床上,輾轉反側,最後終於頂住了他患風濕病的膝蓋的疼痛,不去想從幾層甲板下的廚房裡飄來的不知是真的還是騎士想象出來的食物的味道,也不去想船身輕輕地搖動而使地板和濕淋淋的板壁持續不斷發出的嘰嘰嘎嘎聲。
下面是這位男爵看見的情景之一。
王后既不憤慨,也不沮喪。王后看她留在那不勒斯的最信任的密使寫的關於公爵、公爵兄弟和其他貴族落在那幫暴徒手裡的長篇描述的時候,她一直在和她在巴勒莫最信任的密使喝茶。看完斯卡皮亞的信,她把信遞給騎士的妻子。我相信這些人完全有理由這樣做,王后說。
你也許認為那不勒斯屬於帝國中心,屬於永遠值得珍視的歐洲,因為她有著名的歌劇院、輝煌的博物館、英明的人道主義改革家和有著哈布斯堡王室家族厚厚的下唇的君主。但是不,她已經被其統治者所拋棄,並被重新界定為一個難以駕馭的殖民地,或者是歐洲邊緣的一個國家——必須受到無情的管制,就像殖民地和叛亂的省份那樣。(斯卡皮亞說:殘酷是情感的一個分支。剝奪人們的自由讓我開心。我喜歡抓住俘虜……但是,這並不是斯卡皮亞的行事方式。這不是個人的殘酷,這是政治。)那不勒斯將被作為一個殖民地來對待。那不勒斯成了愛爾蘭(或者希臘,或者土耳其,或者波蘭)。為了文明世界的緣故,英雄說。他們在做文明的工作——這永遠意味著:帝國的工作。無條件的歸順!砍叛軍的頭。誰在這一政策面前畏縮不前,就斬了誰。
當然,在下面的底層艙里,有挨餓的移民,還有成了奴隸的非洲人或者強征入伍的水兵。你幫不了他們——你肯定為他們感到難過——你也控制不了船長。儘管你也許受寵,可實際上你相當無能為力,你打個手勢也許就會不再問心有愧——如果你問心有愧的話,但是,在物質上你改善不了他們的境況。你住的船艙很大,你的物品繁多,要有擺放的空間,但是,你放棄你自己的大船艙就幫得了他們嗎?因為,底層艙的這些人儘管東西極少,他們人數卻眾多。你在吃的食物決不夠他們所有人吃的;實際上,你吃的時候心裏想著他們,那麼,美味就再也不是美味了;當然,美景也不再是美景了(人多破壞美景,人多亂拋雜物,等等)。因此,你別無選擇,只能去品嘗美味佳肴,欣賞美麗風景。
魯福沒有被處以絞刑。但是,在三人組八月份啟航返回巴勒莫兩周后,騎士夫婦的朋友和醫生,老多梅尼科·奇里洛被絞死;被絞死的還有溫和派領袖、著名的法官馬里奧·帕加諾;還有溫文爾雅的詩人伊尼亞九_九_藏_書齊奧·恰亞;實際上的宣傳大臣愛勒納拉·德·芳斯卡·皮明特爾也被絞死。還有許許多多的其他人。
他們在「雷霆」號上待了六個星期。六個星期是一段很長的時間。
如果他們是一群暴民,那麼,人們會說野獸已經喝飽了血。因為他們是一個個個體,聲稱是為了公益在行動——我的原則是讓人類重獲和平與幸福,英雄寫道——有人說他們當時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或者說他們上當受騙了。或者畢竟他們肯定已經覺得內疚了。
那是惟一的錯誤。這惟一的錯誤是只處決了三十或四十人。死刑有個結果,一個因此終結了那份卷宗的結果。而判入獄有個服刑期。斯卡皮亞手上的大多數卷宗還是懸而未決的。安傑洛蒂侯爵因為擁有兩本伏爾泰的書而在槳帆並用的大木船上幹了三年苦力(一本禁書判三年,本來應該六年的),此後,他把進行背信棄義活動的地點轉移到了羅馬;在羅馬,他參加了反抗法律、秩序和教會的起義。監禁的種種嚴酷性極為罕見地具有一種平息的效應。某某公爵的兄弟,服完一個短得多的刑期后(頭髮上未施粉,判了六個月),出獄時精神失常,回到家裡的豪宅,再也沒有看到他離開過那裡;斯卡皮亞在這家的一個探子——一個男僕——報告說,公爵的兄弟就待在他那層樓里,與世隔絕,下令把一扇扇百葉窗關閉釘死,大部分時間都在寫無法理解的詩。罪犯釋放了,其他人就得關押起來。宮裡的那位葡萄牙夫人——愛勒納拉·德·芳斯卡·皮明特爾——以前寫過一些歌頌王后的十四行詩,把她自己寫的一首《自由頌》拿給一個朋友看了,結果,斯卡皮亞就得以在這剛過去的十月份把她關了起來,要關兩年時間。

五月,法國在義大利北部與新成立的第二次反法聯盟作戰中多次失利,便將其兵力撤離那不勒斯。英國快速帆船佔領了卡普里島和伊斯基亞島。幾周之後,魯福和他那幫慍怒的農民及鄉匪湧進城裡,聯合了那些聰明的城市貧民,高喊口號:「誰有值得偷的東西,誰就是雅各賓黨人。」開始了一場肆無忌憚的燒殺搶掠。富人們在他們的宅第里被追捕,同情共和黨人的年輕醫科學生在醫院里遭到搜捕,憑良心做事的高級教士則在教堂里被抓獲。大約有一千五百名愛國者想方設法終於重新在海濱的蛋堡和新堡里避難。
儘管卡拉喬洛也許是個叛國者,他跟國王解釋道,但是,他現在對你沒有惡意。但是,他懺悔過之後,仍舊無法得到安寧。所以,他來請求你的寬恕。
第一批抵抗行動出現在邊遠的村莊和小鎮——這個王國里有兩千多個有人居住的村莊和小鎮。首都的愛國者對這一動亂感到震驚,他們重新交由委員會討論他們的計劃,準備撥出大片土地分配給沒有地的農民。
海灣里停泊著一艘艘的船——英雄的船船身剛漆成黑色,沿著每層舷窗則漆出一道黃色,桅杆漆成白色,他的色彩。到處都是白色,每天傍晚落日映照下的卡普里島一艘艘白帆變成了粉紅色。裝飾艷麗的小船每晚都為三人組和國王載來音樂家;裝飾簡樸些的船隻則為水手們送來一批又一批妓|女(所有人都知道不要告訴英雄)。國王的性趣隨時都會冒頭。
斯卡皮亞也喜歡。教堂讓斯卡皮亞想起吸引他皈依基督教的東西。不是它的教義,而是它對痛苦的歷史性的關注:挖空心思設計的折磨方式、宗教法庭審判官的刑訊以及對死囚的種種折磨構成的一組畫面。
他們講話的時候,偉大的帕伊謝洛正在府邸一處俯身鍵盤,為慶祝這次勝利而譜寫一曲清唱劇,今晚就要演出。作曲家將擔任指揮,由阿根廷本季度的紅歌星演唱。王后現在喜歡聽女歌手唱。這個歌劇明星提醒她,她親愛的朋友——英國公使的妻子——嗓音更為優美。
我們必須樹個榜樣,英雄後來對騎士說。

還要樹更多的榜樣。
因為一個形象只能展示一瞬間,所以,畫家或雕塑家必須選擇那個瞬間,呈現出觀眾就此題材最需要知道和感覺的內容。
是的,是的。接著,我們當中更多的人操著刀朝他撲上來。有個人一刀砍在他褲子的前面,割下……你懂的,把它們舉起示眾。然後我們把他的身體扔進柏油桶,連桶一起扔進火中。
她告訴馬夫她的目的地,幾個男僕扶她上了馬車,她在奇熱無比的車裡坐好,撥開帘子,盯著沿邊出現的樓宇、人群和車輛。街道一如既往的擁擠不堪,但是,與平時相比,似乎有更多的女人像她這樣,渾身包裹在黑衣里。她讓馬車停下,要弄一大束茉莉花和幾朵粉紅色玫瑰。
很可能更多,斯卡皮亞說。陛下,他們每一個人都在監視之下。
翌日,英雄在大艙——大家這麼稱他在船後部的總部——接見了魯福,通過騎士,這個紅衣主教被告知,就是他,現在代表巴勒莫的國王王后。魯福陳述了他的理由,認為有必要阻止流血事件的發生,恢復秩序。開始還是冷淡的會談很快就成為嗓門高低的比賽。騎士了解魯福,他也了解他的朋友,他替雙方解釋著。但是,房間里太熱了,他覺得眩暈——他妻子和英雄都請求他回到自己的船艙去。魯福在解釋他與藏身海堡的叛亂分子所簽訂的條約的時候,騎士的妻子擔任翻譯。正如王后所擔心的那樣,他已經接受了有條件的投降。叛亂分子將獲許有幾天時間來安排好他們的事務,然後有通道離開這個國家,永遠流放海外。十四艘運送船停泊在海港里,叛亂分子中已經有很多人帶著他們的家眷和物品上了船。第一艘船已經滿載,將於明天拂曉出發,開往土倫。
既然他們不去城裡,城就得來到他們這裏。貴族家庭的一家之主乘著駁船來向國王、英雄、騎士夫婦致意,同時解釋說他們從未與共和國合作過,或者只是被迫合作過。城裡的生意人在旗艦四周展示他們各式各樣的製品:肉販、蔬菜水果商、酒商和麵包師提供一天的食品,服裝商給騎士的妻子送上一匹匹絲綢,女帽商則給騎士的妻子送來一頂頂新帽子,書商拿來老版本書籍,要不就是拿來最新的自然科學著作誘惑騎士。他容易受誘惑;在巴勒莫一直都很難弄到新書。在給他的書里,有珍稀的對開本,騎士認出來了,他以前在一些朋友的私人圖書館里看到過,現在這些朋友在獄中飽受折磨,在等待——但是,他們身上會發生什麼,還說不準。想想這些書籍怎麼會變得無家可歸的,真叫人傷心,當然,這也不是不買下它們的理由。不,他可不是這樣的收藏家,挖掘出其他收藏家被不公平地剝奪或者充公的藏品而不會感到良心上的折磨。儘管如此,他買下這些對開本,比起讓它們消失或者撕下它們的插圖來,難道說不是更好嗎?他懂它們的價值,因此會珍惜它們。
這位著名女歌手來到了正在舉行聚會的大舞廳,向王后躬身行禮。她已經看過一遍帕伊謝洛的樂譜,對她的部分感覺很自信(除了感到自信,她沒有別的感覺)。
如果說,那些宣判死刑的人想要殺一儆百,那麼,那些赴死的人則想樹個榜樣。他們也把他們自己看作歷史題材繪畫世界里的未來公民,重大時刻道德教育藝術的未來公民。這是我們受苦受難、戰勝苦難、死難的方式。樹個榜樣意味著堅忍。儘管他們無法控制他們臉色變得蒼白、嘴唇直打哆嗦,膝蓋直打顫,還有大小便失禁,但是,頭卻昂得高高的。臨死時,他們靠想象(他們沒錯)他們在成為一個形象來令自己勇敢。一個形象,即使是最不幸事件中的一個形象,也都應該給人以希望。即使是最駭人聽聞的故事,也都能以一種不讓我們感到絕望的方式來講述。
天哪,斯卡皮亞的預言不幸言中。
還有這麼多事情要做!為了文明世界,同時也作為我們一生中最好的舉動,英雄對騎士說,讓我們絞死魯福和所有那些密謀反對我們那不勒斯的英王的人。
根據戰爭的規則,英雄沒有權利廢除魯福與叛亂分子簽訂的條約,沒有權利劫持和處決波旁王朝的這名海軍高級將領,甚至都無權把他作為一個囚犯帶到一艘英國船隻上來見他;但這不是戰爭。這是在處罰。
自由之樹是一種人造植物,斯卡皮亞寫信給王后說。它沒在這裏生根,所以就沒有必要連根拔起。即使現在,陛下忠實的臣民還在使勁地搖樹,沒有了法國人的保護,敵人一走,它就會自己轟然倒下。
這幫人從一個房間衝到另一個房間,把牆上的畫拽下來,翻箱倒櫃,拉開抽屜,把裏面的東西倒在地板上。進入美術室,公爵收藏的最好的畫作大多掛在這裏;進入他的圖書室,這裏藏有無數珍貴的文件信函和文獻資料、精美的珍本和無價的手稿,它們均是由一個聲名顯赫的祖先,是名紅衣主教,在一百五十年之前收集起來的;還有大量的當代著作;衝進他的書房,在這裏,他收藏的各種礦石擺放在一排玻璃面的陳列櫃里;衝進公爵的化學實驗室,這裏放著幾打機械儀器;衝進他的製表工作室,在這裏,學過製表工藝的公爵放下對學問的追求,享受著放鬆一下。上面幾層樓的窗子被猛地打開,畫作、雕像、書籍、文件信函、器具和儀器都被扔到了下面的院子里。與此同時,人們把所有貴重的傢具、金銀器皿和亞麻織物都抬下樓,然後離開了這所豪宅。那些門、窗、陽台欄杆、橫樑和樓梯扶手一樣樣被拆下來裝上車運走。
騎士曾經努力為某人——他的老朋友多梅尼科·奇里洛——干預過。奇里洛是義大利最有名的生物學家之一,有名到成了皇家學會會員,宮廷御醫,騎士夫婦的私人醫生,他曾欣然接受共和國的邀請,對醫療機構與窮人的醫療服務進行非常必要的改革。在老奇里洛這個案例中是有可辯護之處的,騎士對英雄說。我能證明他是個仁愛之人。不幸得很,我們無法干預法律制裁的進程,英雄說。這就意味著奇里洛將被處以絞刑。
英雄和他的朋友們都沒有親眼目睹這些處決。他們並非嗜殺成性者,他們只是憤憤不平。於是距離拉開了。
還活著?

是的,侯爵繼續說道,當時,我正在和兩個朋友——這裏的某某伯爵和我們的一個英國朋友某某爵士——散步,就在這個時候,那些夜晚出沒于公園找頓飯吃吃並願意為這頓飯付出代價的尤|物,其中一個走上前來和我搭訕。這個尤|物年齡還不到十七歲,迷死人了,從她的帽子到她的淺色長統襪都讓你覺得魅力難擋,而且,她有著最為漂亮的藍眼睛。我想,我們那不勒斯人總是對藍眼睛十分著迷。我離開我的朋友,肯定是覺得這個討人喜歡的尤|物的陪伴比我期待的還要愜意,儘管我是個外國人,不能完全聽明白她一口令人陶醉的鄉音。她愛講話,但不幸的是,講話不是她愛做的惟一一件事情。我們的聯繫持續了八天時間。她幹這一行,我認為,不會時間太長,因為她依然帶著鄉下純樸的味道,這常常給可能認為大都市更容易得到的感官享受增添某種刺|激。正如我說的那樣,我們的聯繫持續了八天時間,留給我的回憶並不比這樣的偶遇應該有的更強烈。這麼多年後,我再次遇到她,想象一下我有多麼欣喜,看到她脫胎換骨,完全換了另外一種人生,給我們本地音樂界添光增彩,成為讓尊敬的英國大使開心的人、我們王后的親愛的朋友——
一七九九年一月十九日。逃離那不勒斯后三個星期,騎士的一個熟人,也是他的收藏家同行身上正在發生一件恐怖的事情。此君的主要興趣是繪畫、數學、建築學和地質學,他是王國里最博學也最勤勉的居民之一。他沒有其他一些有教養的貴族,比如他兄弟,那種對共和黨的同情,而是像大多數收藏家一樣,是保守派;確實,這個收藏家特別反感當時的種種新奇之物。他曾打算隨國王王后一起逃往巴勒莫。但未獲准。待在那不勒斯,有學問的公爵!看看你對不信神的法國人統治的喜歡程度。
殺害公爵和他兄弟后的幾天里,暴民們繼續洗劫、搶掠貴族的財產,那些自稱愛國者的人躲在海濱的蛋堡里避難,晚上,他們從碉堡上的城垛,能看見城外法軍營地里的火。尚皮奧內將軍的軍隊開進那不勒斯時,斯卡皮亞藏了起來。平民與法國士兵之間三天刀光劍影的廝殺、三色旗在王宮上空升起以及革命者從堡壘中湧出的時刻,他無法以一個目擊證人的身份向王后描述。
——你知道,汗淌下胸口的時候,有時候它會積在肚子那塊——
從海上反方向日復一日地看那不勒斯——而不是像騎士那麼多年一直從他的窗戶和露台觀察面前那開闊景緻那樣,感覺怪怪的。現在,卡普里和伊斯基亞都在他們身後,維蘇威火山到了他們的右側而不是左邊,在落日餘暉中映出鬼魅般灰色的剪影,還有基艾亞沙灘邊上的海堡和宮殿,金光燦燦,立體真實,抵擋住了海上的光映。
你儘管相信好了,善良的人總容易上當。他們向前走,大踏步走在前面,以為有人跟在他們身後,然後他們轉過身來……連個鬼影子都沒有。暴民散了,去找吃的、喝的,去淫|亂,或去打個盹,或大吵一架。暴徒不願意做高尚的人。暴徒就想打鬥,要不就散夥。雅各賓老爺和太太帶著他們關於正義和自由的多愁善感的想法——他們以為他們在給予人民他們想要的東西,或者對他們有益的東西。他們極其天真地以為它們就是同一樣東西。不是的,對頌揚國家和教會權力的盛況的嚴厲抨擊以及準時的展示,這才是人民所需要的東西。當然,這些教授和開明的貴族以為他們明白人民對大排場的需要,他們正計劃搞個節日來慶祝理性女神。理性!那會是一個多麼壯觀的場面啊!他們真的期望人民會像熱愛國王那樣熱愛理性——不,是大寫的理性——嗎?他們真的期望人民一下子就喜歡上已經頒布的新曆法,上面是義大利版本的法國革命曆法的名稱?
黑色聖母像的教堂,騎士的妻子說,好像她沒聽懂斯卡皮亞的暗示似的。
這艘船,正如騎士瞭望台的房間,視野開闊。
有許多種寧靜,許多種鎮定。
而且無能。因為讓那些迷信的民眾感到驚嚇或者令他們安慰的那些傳統的儀式和當地的徵兆並不在共和黨人的控制之下。拿液化安瓿中聖人的干血這個奇迹來說吧:共和黨人的擔心是對的,是為了顯示上帝在保護這座城市,保皇主義者大主教會阻止這一奇迹的發生。當然,沒有人能夠控制維蘇威火山,自然的力量與獨立適用於各種情況的徵兆和至高無上的表現。沒錯,這座山近來表現不錯。共和黨人希望人民注意到,即使聖熱內羅收回了他的祝福,這座山仍然站在愛國者的一邊。維蘇威火山自一七九四年以來一直很平靜,在人們燃放焰火慶祝宣布共和政體成立的當晚,它溫和地冒了些火焰,彷彿在歡慶一樣,那個姓芳斯卡的女子這樣寫道。又是詩人的幻想!但是,人民不是這麼好打發的,儘管你總是能讓他們感到更加懼怕。沒辦法讓火山噴發一次,多麼遺憾呵,斯卡皮亞心想。一次大噴發。現在就噴。
吹,他說。你知道。他就是不斷地吹。吹氣。他就做這件事情。為了讓血淌下去。接著,我們的一個人以為他是在施魔法,想把他自己吹得消失掉,於是又朝他開了槍。
無疑,夫人一直在為陛下的幸福和這個不幸王國秩序的迅速恢復而祈禱。
我陪您還不能讓您動心https://read•99csw•com嗎?

(衣著整潔的男爵不知道;但說下去……)
帕伊謝洛最後捧著他的勝利清唱劇的樂譜出現時,演出獲得了巨大的成功。巨大的成功令王后要求她接著唱下去。她唱啊唱……歌唱永恆的愛情、明星、藝術和嫉妒。她十分了解嫉妒。
你可以乞求饒你一命,但沒什麼用處。著名女歌手乞求斯卡皮亞饒她情人一命。老醫生奇里洛被捕後幾天,在牢房裡戴著手銬腳鐐,給騎士夫婦寫信:我希望我冒昧給你們寫上幾行,你們別介意;我寫信是為了讓你們記起,這個世界除了你們之外,沒有人能夠保護和救下一個可憐的人……
當時,人們所欣賞的是把痛苦之痛苦降低到最小程度的藝術(其楷模是古典藝術)。它表現這樣的人,他們能夠保持得體和鎮靜,即使在經受巨大的苦難也復如此。
我們了解好人——還有他們不是非常機敏的聲譽。著名女歌手熱情、慷慨。但是,像她這樣容易被人掌控,不會一點差錯不出的。如果著名女歌手稍加懷疑——也就是說,對激|情滿懷這一點少一點點引以為豪——那麼,斯卡皮亞也許就無法這麼快就把她變成一個誘餌了;因為想到情人揮動著另一個女人的扇子,她當天下午就衝到他的鄉間別墅;結果,她發現他沒有和另一個女人在一起,而是和安傑洛蒂在一起,他把安傑洛蒂藏在那裡了。這樣,她得以知曉她情人本想瞞著她的事情了;斯卡皮亞讓她在出賣安傑洛蒂還是讓她的情人喪命這種難以承受的選擇中作出抉擇的時候,她就能泄露秘密。無論怎麼嚴刑拷打,她的情人都絕不、絕不會講出安傑洛蒂的下落(或者他這麼認為的),可是,愛他的女人卻受不了他的聲聲尖叫。或許,她並不比男人更動情感。斯卡皮亞也受到他的情感的控制。但是,情感與力量的結合創造……力量。情感與無力的結合創造……無力。不過,對可憐的安傑洛蒂來說已太遲了,因為斯卡皮亞的手下把他從井下拖出來的時候,他已經服毒自殺。但是,著名女歌手以為同意讓斯卡皮亞強|奸她,她便救了她情人的命。她看見警長下令黎明時分假行刑;接著,他們單獨在一起時,他簽署了讓他們離城的通行證。但是,儘管著名女歌手就在斯卡皮亞要猛撲過來的時候,從桌上抓起一把鋒利的尖刀——似乎沒有什麼比謀殺更有力的了——但是,她的勇氣阻止不了她的輕信造成的後果,她的情人照樣會當著她的面被假的假處決而槍決,她得從聖天使堡的護牆上縱身跳下,加入到另外三個死者的行列之中。

他重複了一下要陪護她的意思,她再次拒絕了。也許她本來是想稍微觀光一番的,悄悄地轉一轉,她生命中三分之一的時光是在這個城市度過的。但不是和他一起。他幹嗎一直在微笑呀?他肯定認為自己很有魅力。他是這麼認為的。斯卡皮亞知道他對女人產生的影響,不是因為他英俊(他不英俊),而是因為他堅定的目光——能讓女人把目光移到別處,然後又轉回來——還有他嘶啞、低沉的嗓音;他站著時把身體的重心從一隻腳慢慢地移向另一隻腳的樣子;他衣著的講究;還有略帶粗魯的完美的行為舉止。但是,騎士的妻子並不為公然地表現出雄性氣概的男人所吸引。她不願去想將他作為一個情人會怎麼樣。正如她所推測的那樣,她也發現難以想象有哪個人不想旁人說他好,或者真不在意旁人對他有什麼評價。當時,人們說斯卡皮亞非常邪惡,肯定沒說錯。但是她也不願去想這個。在她此刻寧可不去想的許多事情當中,有一樣就是人的邪惡。邪惡是某種類似於空間的東西。空間無邊無際。你以為到了盡頭時,你只能認為它是個邊界,或一堵牆,就是說,外面還有東西;你以為到了底部時,總有東西從下面發出撞擊聲。
在倫敦,他繼續大聲講。在沃克斯霍爾花園,十多年前了。是的,我想,我能夠榮幸地說我認識騎士妻子的時間比在座的任何人都長,包括閣下,她的丈夫。
我母親發現有必要對他撒謊,所以她一直感到煩惱,儘管煩惱也不頂用,她說。

然而,假如你不冷漠,你會對正在發生的事情浮想聯翩。即使這不是你的責任——怎麼可能是你的責任呢,你也是個參与者和目擊者。(頭等艙或二等艙的乘客,大多數歷史敘述都是從他們的視角撰寫的。)假如那些受到虐待者是那些可能會享受到和你一樣愜意的食宿的人,也就是有著和你一樣的社會等級,或者興趣和你一樣,那麼,你對他們目前的痛苦表示冷漠的可能性就要小得多。當然,如果他們真的有罪,那你也阻止不了他們受到懲罰。但是,假如你不冷漠,假如你是個正派人,那麼,你會儘力地去干預。建議要寬容。或至少要謹慎。
樹個榜樣意味著殘酷無情——這個騎士知道。
南方夏日的熱風,歷史的熱風。
還活著?
著名女歌手不是個報復心強的女人。她看過讚美寬容的歌劇和戲曲。在過去的十年裡,舞台上演過許多表現仁慈的君主的戲,就是在這個十年之中,到目前為止,寬厚的獨裁者發現,鐵拳和絞刑架也有其用處。著名女歌手認為寬厚是最美的東西。為什麼它不能總像莫扎特的歌劇當中那樣——比如關於誘逃的那部,其中包含了這樣精彩的台詞:沒有什麼東西比復讎更可恨了。或者關於羅馬皇帝的仁慈的那一部——為那不勒斯王后的兄弟,被稱為波希米亞王的哈布斯堡皇帝——加冕禮而作;在這部歌劇里,提圖斯發覺了一個陰謀:他最親密的那些人要害他性命,但他拒絕將這些謀反者處死,而是宣稱:儘管我不願意,但命運之星似乎非要逼我變得殘忍。不,它們決不會得逞!
理髮師手拿剃刀,走上前,割下公爵的兩隻耳朵。耳朵從他頭上掉下時,他臉的下半部分淌了一攤的血。人群大叫起來,篝火搖曳,黑衣人滿意地哼著小調離開了,於是,這樣的戲劇性場面得以持續到最後。
他們每人一張新面孔。但是,三個人中,被認為最該受到譴責的是騎士的妻子。
首先拿卡拉喬洛海軍上將開刀。他三月初回到那不勒斯,效力于共和國;當魯福的軍隊開到、共和國垮台的時候,他便逃到他鄉間的一個莊園躲了起來。英雄命令魯福把這個海軍上將押到他面前來;魯福拒絕了。我們在等待關於卡拉喬洛的消息,他一被捕獲,即刻處死,騎士給外交部的函件中這樣寫道。
在騎士的年代,對一種無法忍受的情景的描述,其重要的瞬間是在全部的恐懼達到頂峰之前,這時,我們尚能從這一場景中發現一些有教育意義的東西。也許,這種關於重要瞬間的不尋常的理論背後、贊同尚不令人感到過分不安的瞬間這一偏見背後,是一種關於該如何對極度的痛苦,或者極度的非正義,做出反應或者表現的新的焦慮。過分害怕介意——害怕那些無法撫慰的感覺,怕它們會在現行社會秩序之間引起一種徹底的決裂。
安傑洛蒂今晚必須抓回來,你明白嗎?
王后對斯卡皮亞發了一通火之後,決心不讓這則小小的壞消息毀了她的聚會。
我相信這個消息是令人高興的。
麵粉商再次要求進門。不可能,公爵說,轉身進去了。一幫人操著棍子、刀子,一起叮叮噹噹上前一把抓住公爵,推開僕人,衝上樓去。這家人逃上更高一層樓,只有公爵神思恍惚的兄弟還坐在飯桌旁,把一片麵包在手裡捻碎。兄弟倆被拖下樓,拖出宅邸外。派了一些人去守住這家人,與此同時,洗劫開始了。
現在,他在等待時機,而那些自稱啟蒙的門徒則戴著可笑的鬆軟的紅色弗里吉亞帽,互稱公民、演講、扯下王室的徽章、在全城各廣場種上他們的自由之樹,並進入委員會,按照法國共和國的模式擬定憲法。他們是在做夢,全都是。他們會明白的。這個仇他一定要報。
英雄和騎士的妻子有太多的事情要做。英雄大多數時間都待在大艙里,與他艦隊的艦長們開會商談事情。與那不勒斯軍官談判,他則需要騎士的妻子陪伴左右。我全方位可靠的翻譯,他公開這樣稱她。他們甚至在公開場合也能有獨處的時刻,他們親吻,面露喜色,唉聲嘆息。

王後知道警長的意思。刑訊在教皇國,以及兩西西里王國仍然是合法的,儘管改革家們已經成功地將之在別的地區廢除掉了。刑訊在更文明的哈布斯堡家族領地、在普魯士和瑞典都不再合法。她對斯卡皮亞的方法感到遺憾,但人必須現實點。儘管王后對那不勒斯反叛者的命運感到高興,但是,要是她得知有人視她為一個嗜殺的女人,還是會感到震驚的。儘管她一直贊成死刑,卻反對刑訊。
英國海軍上將從他的桌子面前抬起頭來,讓騎士的妻子告訴這個紅衣主教,英國艦隊的到來已經徹底摧毀了這個條約,這時,魯福就站在那裡。紅衣主教抗議說條約已經簽署而且雙方都正式認可,英雄搖晃了一下他的殘肢,回應說,如果魯福堅持他的背叛行為,他就逮捕他。接著,英雄命令運送叛亂分子的船趕快上人,然後把他們銬起來送走,投入監獄,等著因為他們犯的罪行而受到的從速懲罰。他又召來特魯布里奇艦長,下令部署英國軍隊,重新佔領在聖埃爾莫、加普亞和加埃塔等地最後一批法國軍隊的堡壘。
今晚,她在舉行一場聚會,慶祝當天上午收到的消息:拿破崙在馬倫哥被奧地利軍隊擊敗。緊接著這一假的好消息(事實上,拿破崙打贏了這場戰役),下午早些時候傳來了一條無足輕重的、真的壞消息。安傑洛蒂這個即將戴上手銬腳鐐被押回那不勒斯處以絞刑的人——儘管不像詆毀的話所說的那樣,是為了讓騎士的妻子開心(這一刻,她已經和她丈夫、情人在回英國的路上了)——從教皇的聖天使堡監獄逃跑了;他關在這裏已經一年多了。王后對斯卡皮亞非常惱火,已經把他從那不勒斯召來,把他安頓在發爾尼斯府邸樓上。她要她最為信任的僕人在復讎這一點上萬無一失。今天找到他,否則,她說。陛下,男爵說,放心,此事一定辦好。
消除腐敗的必要性——事實上,通過科學立法在自然、理性的基礎上整頓整個社會的必要性——對新政府的所有領導人而言都是顯而易見的,他們尚不至於天真到以為管理民眾不過就是去教育他們。但是,溫和派與激進派之間的分歧加大了,溫和派倡導對富人課稅並減少教會組織的免稅額,而激進派則要求廢除貴族頭銜,同時將貴族和教會的財產統統沒收充公。當一個政府委員會提議發放公共彩票以充實已經空掉的國庫時,該提議受到指責,認為於事無補、不切實際,或者不道德;這最後一種觀點是芳斯卡·皮明特爾在她的報紙上提出的。對民眾的指導並讓他們轉而相信共和黨思想——宣傳——是革命任務中大家都同意的惟一的一個。新穎、振奮人心的名稱——謙遜、安靜、節約、勝利——給了托萊多、基艾亞和其他幾條主要街道。芳斯卡·皮明特爾提議為老百姓出版一份那不勒斯方言的報紙和曆書。她還撰文談論戲劇和歌劇改革的必要性。人民應該能欣賞到由他們的丑角表演的更有教化意味的惡作劇的露天木偶劇,在聖卡洛劇院——已改名為國家劇院——受過教育的階層應該能夠聽到有寓意題材的歌劇,比如那些在法國上演的歌劇:《理性的勝利》、《自由聖壇上的祭品》、《獻給上帝的讚歌》、《共和國紀律》和《舊政權之罪行》等。
不僅僅是故事中的男人被看作上了一個女人當的傻瓜,其中的女人也一樣。等到這一切都結束后,等到他們的行為成為歐洲的醜聞后,一些人說是騎士那惡毒的妻子對容易激動的王后施加了影響,說服她下令對那不勒斯愛國者進行合法但不公正的死刑判決——儘管其他人認為是惡毒的王后利用了她糊塗而輕信的朋友。無論是哪一種說法,王后本人受到的指責都要多於國王。身為暴虐的瑪麗亞·特蕾莎的惡魔家族的一名成員,她難道沒有完全掌控住她那愚昧而被動的丈夫嗎?(大家認為,國王自己是絕不可能授權同意這樣的殘暴行徑的。)這個女人在犯罪現場,哪怕只是在給男人們鼓勁,她就會因此受到責備。如果她不是那麼無所不能,也不在場,她照樣會受到責備。因為當王室成員有必要在那不勒斯灣出現,以便授予恢復政權必須採取的流血進程以完全的合法性這件事情決定的時候,王后曾想,非常想,陪她丈夫去和她在「雷霆」號上的朋友會面。但是,國王渴望擺脫他專橫的妻子一陣子,於是,命令她待在巴勒莫。
這些個詩人啊!

焚燒持續了整整一個下午。拉斐爾、提香、柯勒喬、喬爾喬內、圭爾奇諾的畫作,還有所有其他六十四件畫作……統統扔進火里。還有書籍,歷史書、遊記、科學著作、論藝術以及論製造的書籍;維科全集、伏爾泰全集和達朗貝爾全集……全都扔進火里。扔進了熊熊燃燒的火里,燒不掉的是:他收藏的維蘇威岩石——取自於火,回到火里。精緻的表、鐘擺、羅盤、帶鉑金鏡片的望遠鏡、顯微鏡、航海表、氣壓計、溫度計、里程錶、測距器、聽診器、液體比重計、酒精比重計、高溫計……碎了,熔化了。光線暗淡下來。火繼續燒著。夜幕降臨了。星星出來了。焚燒還在繼續。那個兄弟哭了一會兒,求他們鬆綁,接著便睡著了。公爵看著,雙眼刺痛。他一陣又一陣咳嗽,他一言不發。等到再也沒什麼可以扔進火堆的時候,這群暴民就圍在椅子邊上,大聲辱罵他們。雅各賓黨徒。親法者。接著,幾個人壯著膽子,先把手放在公爵身上,拉掉他的長統襪和鞋子,割斷反綁他的繩子,這樣他們好脫下他的絲綢外套、西裝馬甲,摘下他的領結,脫下他的九九藏書亞麻襯衫。他們拉下他的衣服時,公爵扭動著身子,不是要反抗正在對他做的事情,而是讓他們拉得容易些,這樣他便能更快地回到他逆來順受、端端正正、一動不動的姿勢,這是他認為符合他尊嚴的惟一的譴責方式。上身赤|裸著,他又昂起頭。他還是一言不發。
幫助安傑洛蒂越獄的獄警已經查明,斯卡皮亞告訴王后,他死前(審訊有點狠了)招供了逃犯的第一個目的地——一座教堂,他家在這座教堂有個禮拜堂。儘管斯卡皮亞到教堂時,安傑洛蒂已經離開,牽連到一個很可能是同謀的人的證據已經找到。又是一個雅各賓貴族,斯卡皮亞說。但是,當然他們自稱為開明人士或愛國者。這個人比通常的更糟。是個藝術家。一個無根的僑民。甚至都不是一個真正的義大利人。在巴黎長大成人——他父親娶了個法國女人,是伏爾泰的一個朋友。這個兒子是法國革命的官方藝術家大衛的弟子。
從這艘船上看,那不勒斯像幅畫。總是從同一個視角看。命令從這艘船上下達,越過海面,執行;假模假樣的審判進行著,被告有時甚至都不在場;判了死刑的被押往集市廣場,送上絞刑架。處決絕不止一種方式。絞刑,最醜陋、最羞辱的方式,被優先考慮。但有些被槍決。另一些則被斬首。
您會讓您最忠實的一個愛慕者失望嗎?
他為什麼要這樣對我呀?這個孩子氣到不可救藥程度的人尖叫著說。
公爵在參加一個大家指望他到場的貴族會議之後的第二天,他和兩個兒子要離開首都。為了保存體力上路,他派了他十九歲的大兒子代他參加會議。年輕人彬彬有禮地坐在會場,聽完了貴族們所做的許多演講,他們重申對流亡在巴勒莫的波旁君主的忠誠,此後,他們達成共識,除了歡迎法國人,他們別無選擇;法國人至少會給這座城市恢復一些秩序。一點鐘的時候,他穿過奇怪得一個人都沒有的大街,回家向他父親彙報會議精神。他聽說,在他離開的四個小時期間,他的叔叔試圖在書房上弔,但繩子被及時割斷,他已經被扶上床。三個僕人守在房間里,防止他再次自殺。
遍地都是斯卡皮亞招募的秘密情報人員。一家咖啡館有可能是秘密的雅各賓黨人辯論問題的俱樂部或某種其他用來討論的場所;最近頒布的法令禁止所有的科學會議和文學集會,也禁止閱讀任何國外書刊。一個植物學家的演講廳有可能是某人用眼神或手勢向另一個聽眾傳遞革命信號的場所。聖卡洛的一場演出有可能是炫耀一件鮮紅的馬甲或者散發秘密印刷的共和黨印刷品的場合。一座座監獄迅速關滿了該王國最受敬重的——即最富有以及受教育程度最高的——居民。
他的藏身之地,是一個主教的房間,主教是他的一個密探,這是個安全的地方。不過,話又說回來,沒有一個藏身之處是絕對安全的;他會知道自己是怎麼暴露的(恰當的賄賂,恰當的刑訊)。他知道那些革命者肯定在找他。對一些倉促行事的陰謀策劃者的死,他難道不要負責任嗎?他難道沒有迫害過許多現在是共和國領袖的人嗎?法官、學者、免職的牧師、數學教授、化學教授——這位法國將軍任命的充當臨時政府的二十五人就像是斯卡皮亞隨時找個借口就把他們投入監獄的那類世界公民和顛覆分子的一份名單一樣。但是,他們顯然不知道怎麼找到他。斯卡皮亞並不感覺到害怕,他感覺他自己尖刻的本性因為主教那討厭的「我全都知道」和「但我從未指望」,以及,尤其是因為這種他不習慣的限制重重的單身生活而在日漸減弱。他第一次冒險出去,去找個女人,他就肯定自己被認出來了。第二次出去,暴露在一群好奇的人跟前,那幫人正在看一棵栽在前王宮前面的巨松,但他不十分肯定有人認出了他。他和主教又在一起待了幾天,然後就回家了,寫了一份長長的報告給王后,然後等著被捕。等著。他的敵人似乎過於寬宏大量了,不屑幹什麼報復的事情。
是的,這人說。是的,我要說的就是這個。當時他在哭喊,血在從他的臉上、頭上淌下。
這個四十七歲的那不勒斯海軍上將和貴族第二天被英國士兵劫持,帶回城裡,立刻就被戴上手銬腳鐐帶上「雷霆」號,押到指揮官面前。騎士差點認不出面前這個老人了,灰頭土臉,鬍子拉碴,喬裝改扮一身農民的衣服。
當然,未來會證明這些愛國者是對的。未來會讓這些維蘇威共和國註定失敗的領導人成為英雄、烈士和先驅。但未來是未來。
現在就推!
您能親眼目睹到對幾個大叛國者應得的懲罰,斯卡皮亞說。但或許夫人會受不了這一場面,而這一場面卻讓陛下所有忠實的臣民歡呼雀躍。

六月二十日,英雄把他的旗幟從失去作戰能力的「先鋒」號換到擁有八十門炮的「雷霆」號后,他率領一行十七艘帆船組成的艦隊離開巴勒莫,這比他在尼羅河戰役中指揮的還要多出三艘。四天後,旗艦進入那不勒斯灣,馬耳斯全副披掛,佩戴著他所有的勳章,和他的維納斯肩並肩漫步在後甲板上;他的維納斯一襲精美的麥斯林白紗連衣裙,腰間系一根飾有流蘇的長腰帶,頭戴一頂寬邊帽,帽子飾有緞帶,上面插了鴕鳥羽毛。騎士在他的艙里昏昏欲睡,「雷霆」號把錨拋到青綠色的水下三十英尋時,他感覺艙壁都在震顫。一次多麼平靜的航程啊,他來到他們中間的時候說道。有心愛的地貌,以及熟悉而壯觀的城市景觀——或多或少又增添了若干新的細節。火還在城裡燒著。休戰的旗幟在蛋堡和新堡飄揚。冒著縷縷青煙的維蘇威火山,騎士注意到,在輕柔地冒著煙。看不到一艘法國船。
對騎士的妻子而言,這是個理想的使命,在這一使命中,她能夠證明自己對女王和她敬愛的人而言都是不可缺少的。對騎士而言,這是個他不能拒絕的職責。但是,他不希望有任何東西來破壞那不勒斯在他心裏保留的美好印象。他當然不希望看到關於該城發生的一幕幕恐怖情景的報道。我們能夠強迫自己去看一幅剝皮的馬莎斯的傑作,儘管有些局促不安;或者鎮靜地看關於劫持薩賓婦女的生動再現,尤其是如果我們不是女人……這些都是經典的繪畫題材。皮拉內西畫出了發生在一座座獨出心裁的大監獄的角落裡最無法言說的折磨。但是,真的看見剝皮,或者親眼看到在那不勒斯發生的大規模的強|奸,或是看見數千人受苦受難,看到他們落在暴徒手裡受到羞辱、受到傷害,然後關在令人窒息的穀倉里,沒有吃的,睡在自己的糞便里,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在院子大門口,有個人在觀看那個場面:他身穿黑袍,頭戴漂亮的、施了粉的假髮,兩邊由幾個身穿制服的市府士兵護衛著。人群中那些注意到他的人,即使沒有認出他來,也都害怕地注視著他。
從遠處看。我們在這裏,他們在那裡。
他在那裡,他還在那裡嗎?國王咆哮。推他下去!
我真希望我們能絞死魯福,他對騎士宣稱。騎士勸他慎重行事。但是,還有許多別的囚犯,至少有兩萬名囚犯現在被關在堡壘和國家監獄里受罪,他們將不得不接受調查,弄清楚誰該受到懲罰。私刑之後,開始了合法但不公正的死刑判決,這牽扯到大量的文書工作。在大艙里,騎士的妻子坐在靠近海軍上將桌子邊上的一張桌子前,草擬出一列列囚犯名單,呈女王裁決。
人們講述並編造騎士妻子的故事,以說明她獲得的報復性強、冷酷無情的新名聲。
夫人的勇氣可敬可佩。不過,這座城市不是沒有危險。
(此人是個轎夫,這個職業讓他對汗的變化無常特別熟悉。)
據說,幾天後,應騎士妻子的要求,王後下令逮捕了安傑洛蒂,侯爵隨即被判划槳三年;在槳帆並用大木船上,他由信仰君主立憲制轉為信仰共和主義。當然,講故事的人完全也可以說他是應騎士的要求而被逮捕的,這個老人愛他妻子愛昏了頭。但是,責備總是落在騎士妻子的頭上。這一切過去之後,有人說,英雄毫無尊嚴地愛著這個女人,而她又是那不勒斯王后最親密的朋友;要不是受這個女人的影響,他決不會做他所做的那些事情。人們認為,英國海軍上將自己是絕對不會同意成為波旁王族的死刑執行者的。
尊嚴也好,卑下也罷,什麼都無法影響鐵石心腸的勝利者的判決,他們把自己變成了一種自然力。就如同火山一樣不為憐憫所動搖。仁慈是把我們帶出自然、帶出我們的本性的東西,而我們的本性總是充斥著殘忍的感情。仁慈,它不是寬恕,仁慈意味著不去做本性、以及自我興趣告訴我們我們有權做的事情。也許,我們確實有那份權利,也有那份力量。但無論如何,不去幹這種事情是多麼的令人崇敬。沒有什麼比仁慈更加令人欽佩的了。
也許,生活中的情形不同於歌劇,但應該和歌劇一樣,著名女歌手準備上樓去見警長時這樣想。沒有什麼東西比復讎更可恨了。
磨了幾個小時,塞了好多次錢后,公爵一家才獲許離開宅邸,離開前先搜了身,確定他們口袋裡沒有裝任何東西。他們再三懇請讓他們帶公爵兄弟倆一起走,但被奚落了一通。至少允許我生了病的兒子和我們一起走,老公爵夫人哭求道。不。至少讓我跟我父親說聲再見,公爵的小女兒哭道。不行。你們自己難道不是丈夫、父親、兒子嗎?公爵夫人喊道。你們就沒有憐憫之心嗎?回答第一個問題,是的。第二個問題:沒有。
卡拉喬洛以為他的等級——他屬於該王國最古老,也是最有公益精神的貴族家族之一——以及他幾十年來忠心耿耿地為波旁王朝效力,這些都會對他有利。他的好友英國大使和夫人肯定會為他跟這位尼羅河戰役光榮的勝利者說情的。他絕對想象不到會沒有審判,沒有辯護,不讓提供任何證據,判決是對普通水兵判的那種可恥的死刑。卡拉喬洛請求進行一次合乎體統的審判(不行),懇求准許提出對他有利的證據(不行),乞求被槍斃(不行)。騎士坐在大艙里寫另一封快信時,他也絕對想不到,一切會進行得這麼快。有時候,一切就是這麼速戰速決。從英雄下令把卡拉喬洛拖進當作軍事法庭的隔壁房間到現在似乎才幾分鐘的時間。宣讀英雄所要求的判決時,騎士把他的朋友帶到那扇長長的凸窗窗邊,建議說能不能最好按照慣例,過二十四小時再執行死刑。英雄點點頭,回到他的桌前。卡拉喬洛被帶到他面前,低著頭。立即執行死刑,英雄說。卡拉喬洛已經是個活死人了,淋漓的大汗從他的腋窩淌下,他被匆匆帶上甲板,往下放進一條小船,去一艘西西里快速帆船,他要被拉上快速帆船處以絞刑。按照這個英國海軍上將的命令,這個那不勒斯海軍上將的屍體就掛在桁端一直掛到晚上。直到九點鐘左右,六月的太陽落下時,英雄才下令在卡拉喬洛的每隻腳上繫上鐵塊,割斷絞索,將沒有裹屍布的屍體徑直沉入大海。
轎夫嘴上停住敘述,來模仿那個動作,他把下巴抵到胸口,噘起嘴,朝他肥胖的腰圍上面一個想象的部位吹過去。

當法國撤軍、愛國者們撤離到他們的馬察達的消息傳到巴勒莫的時候,王后擔心魯福不會以叛亂者應得的必要而明確的罪名嚴懲他們。她把英雄召進宮,要求他去那不勒斯接受他們的無條件投降,並以國王的名義伸張正義——即進行懲罰。她說,騎士的妻子說,您對待那不勒斯就應該像對待一個處於類似反叛狀態的愛爾蘭鎮子一樣;騎士的妻子在把王后的法語譯成英語給只懂這門語言的英雄聽。
她打算回老家看看嗎?斯卡皮亞問。
一場革命由都市特權階級成員發起,缺乏來自農村或城市百姓的支持,眼下隨著舊政權的潰退而造成的資金的撤出,隨著旅游業的蕭條帶來的收入虧損而變得更加貧困……一場革命由可敬、極其正直的人領導,他們不僅不願意使用武力來鎮壓大眾的不滿,而且根本就沒有野心去增強國力……一場革命受到迫在眉睫的入侵的威脅,並且海上已經對都城進行了四面的封鎖(加劇了食品短缺),這一海上封鎖因為支持流亡政府的反對革命的大帝國而升級了……一場革命由人民所憎恨的佔領軍保護,而這是些意在征服歐洲大陸的敵方帝國的軍隊……一場革命受到在農村地區受流亡政府資助,並由一個受人喜愛的逃亡貴族指揮的游擊隊大暴動的挑戰……一場革命被把大量的國外現金資助走私給特權階層潛在的支持者所顛覆、被流亡政府所設計的假消息運動所顛覆,散布假消息是勸告老百姓相信他們最喜愛的風俗即將被廢除……一場革命停滯不前,因為它的領導人都充分認識到經濟改革的必要性;這些領導人包括激進派和溫和派,他們哪一派都沒有戰勝對方。一場沒有時間解決所有問題的革命。
我不管他是誰,盛怒之下的王后大叫。

你可以表現出異乎尋常的勇氣,那個年輕的貴族——埃托雷·卡拉法,九月份被判斬首。他要求在斷頭台上臉朝上看著而不是朝下,斧頭砍下時他好睜著眼睛。或表現出非凡的冷靜與先見之明。愛勒納拉·德·芳斯卡·皮明特爾在她的獄友等著被押上將他們帶往絞刑架的車的時候,朝他們轉過頭去,念了一句維吉爾的詩:回首往事眉開眼笑——也許將來某一天想起這件事也會是件樂事。
比如,對開明的貴族安吉洛蒂的迫害,斯卡皮亞當時挑出他來,說他藏有禁書。這被新編成一個故事,以此說明騎士妻子不依不饒地對一個男人窮追猛打;此人多年前在公開場合提及她不光彩的過去,因此大大地得罪了她。
騎士的妻子和英雄數日來除了談論這件事,別的幾乎不談。從公爵兄弟倆的命運上,他們看到了所有這些無法無天的民眾有可能墮落成野蠻暴徒,他們也看到了有必要保護財產的尊嚴,特權階級財產的尊嚴。對此,騎士當然也深信無疑,不過,他也這麼認為的時候不像他們那樣喋喋不休、那麼義憤填膺。儘管收藏根本就不只是一種特殊的、特別脆弱的財產擁有形式,然而,收藏九*九*藏*書家的苦處很難與人分擔,除非是和其他收藏家。地位的脆弱還有肉體的脆弱,騎士已變得差不多認命了。
她急切地盼著這個晚上儘快結束。不幸的是,她要先做某件不愉快的事情,才能去和她的情人見面。她已答應去見那個臭名昭著的那不勒斯警長,那天下午,她在教堂見到他,那座教堂從她的情人那裡訂了一幅聖母馬利亞大畫像。早些時候,她順便過去看她的情人時,他似乎心煩意亂;她回來的時候,她驚訝地發現他不在那裡;她發現自稱是她的仰慕者的那個人,正在絞刑台附近徘徊。這麼說,這就是所有那不勒斯人在他面前都要發抖的那個人!他很有吸引力,她禁不住注意到這一點。警長以一種相當傲慢的方式與她調情,他曾努力讓她相信她的情人另有新歡。他給她看了她情人臟畫筆堆里的一把女人的扇子,一把不屬於她的扇子,這時候,她竟然傻到相信了他。
更壞的消息傳來了。派往各省的共和黨兵力證明根本就不是他們遭遇的通過英國快速帆船先頭登陸小部隊的對手。魯福自命的基督教軍隊在攻克一個又一個村莊。這支軍隊現在包括數千名囚犯,他們是國王下令從西西里的那些監獄釋放出來、用英國船隻運到卡拉布里亞海岸的。共和國外面受到圍攻,在那不勒斯本土又面臨越來越多的不滿和平民騷亂,便只好加倍努力去贏得老百姓的心。
這樣的一場革命沒有成功的可能性。它的確是為一場沒有成功的可能性而做的經典設計,這一設計配製于那個年代,此後又被多次運用。會作為幼稚之物載入史冊。出發點是好的。理想主義的。倉促的。對於一些人來說,這是賦予革命一個好名稱的一種革命;對所有其他人來講,它證實了一點,即一種缺乏壓制欲的統治是不可能成功的。
一家人哭哭啼啼,被帶出後門,趕到大街上。
但她會化裝一下的,她開心地告訴他們。他們在說話的時候,法蒂瑪、朱莉婭和瑪麗安娜這三個她從巴勒莫帶過來的女僕在給她縫衣服。在巴勒莫,她不是穿上水手的衣服,頻繁地陪英雄晚上漫步穿梭在這個城市嗎?這次去那不勒斯,她會穿上寡婦的喪服,這樣她就能遮住全身了。
你是個乘客。我們,在大多數情況下,都是乘客。船,歷史,在去某個地方。你不是船長。但是,你在船上食宿無憂。

但是,觀眾需要知道和感覺到什麼呢?
另外,騎士的心裏也有那種鎮定。
當然,英雄如果沒有騎士和他妻子的幫助、建議和語言技巧,要承擔這一使命是難以想象的。
接受這個機會,和斯卡皮亞在一起待一小時,也許值得,騎士的妻子思忖。王后對獲得她對這位警長的第一手評價會感興趣的。但她明白,即使是她報告他的情況時,他也會打她的報告。她所有的直覺告訴她:當心點!另一方面,因為她是個女人:迷人點!
或者,我們任何事情都能做,只要能讓您開心就行,斯卡皮亞以他那嘲弄的、逢迎的聲音繼續說。夫人,我現在聽您吩咐,您需要多久就多久。
流動的人群滲透進了城市的每個隙縫之中,把不屬於它們的所有人都攬入它們致命的懷抱之中。搜捕的人群,尋找著能暴露雅各賓身份的種種跡象(除了有什麼值得偷竊的東西之外):一個穿著樸素、頭髮沒有施粉的男人;某個穿長褲子的人;某個戴眼鏡的人;某個敢單獨在街上行走的人,或者在拐角一見涌過來的人群似乎就慌張的人。哦,對的,因為每個男性|愛國者一條大腿頂端都刺了棵自由之樹,那些沒有立即被處死或受了重傷的人就被剝光衣服,然後遊街示眾,被穿了衣服的人嘲笑、辱罵。被抓到的人扒光衣服後身上沒有發現有這一刺青,這沒有關係。他們難道不會招人擰一下,敲一下,譏笑一番?作弄人的一群人,盡情地尋著開心。又走過來一個雅各賓黨人!我們來找找他的刺青!又過來一個女人,她被用床單綁在一輛馬車上,床單幾乎都遮不住她鬆弛、裸|露著的上半身,不禁令人不悅地聯想到某種完美的古裝:看啊,又是一個理性女神!
飛進窗子的一塊石頭,那隻勒緊在手腕處的手,狠狠地朝腦袋打下的棍子,硬擠進柔軟肉體里的刀刃或陰|莖,扔在陰溝里,或者從某人的口袋裡伸出來的耳朵或鼻子或腳。重擊,猛踩,槍殺,勒死,狠揍,用石頭砸,釘在尖樁上,絞死,燒死,肢解,淹死。一系列肆無忌憚的殺人方式,其目的遠遠超過報復,或是表達一種怨恨的感覺。農村對城市的報復,沒受過教育的人對受過教育的人的報復,窮人對特權階級的報復——這些解釋都無法命名這樣巨大的破壞所釋放出的更深層次的能量。淹沒、帶走、吞沒革命的淚和血形成的河流同樣威脅著恢復重建。因為這是某種像自然的東西——它行事不為其自身利益著想,也作不出明智的判斷,這是眾所周知的。甚至在這種能量自我耗盡之前,它就無疑會被准許這一暴行的統治者所控制。
——嗯,你知道怎麼回事的,血積到肚子那塊,他在設法讓它淌下去。
他們是一家人——出了差錯的一家人,在這家人當中,一個女人的影響佔了上風。他們罪行的醜聞,部分就是一個女人在他們中間扮演了這樣一種顯眼的角色。這成為舊的政治制度的另一出家庭劇,重點突出一個強勢的女人——即一個行使不恰當權力的女人——她膽大妄為,逾越了適合於女人的領域(孩子、家務,一些才女則涉足藝術),變得渴望權力、墮落,憑藉其美色控制住一個性格軟弱的男人,並腐蝕一個正派的男人。
騎士還有著他當年做大朝臣的最後的靈感。
我希望這個國家比以往任何時間都幸福,英雄寫信給地中海英國艦隊新任總司令時說道。基思勛爵回信,召英雄和他的艦隊(占能集結起來在地中海對法作戰的全部英國戰艦的相當大的一部分)去米諾卡島,英國艦隊將在那兒與法國艦隊交戰。英雄回信傲慢地說,那不勒斯比米諾卡重要,而且他在那不勒斯已經承擔的使命讓他無法把他的艦隊開赴集結地點;他還補充說,他希望他的判斷得到尊重,但是他知道違抗命令可能要受審,他準備好了承擔後果。
斯卡皮亞男爵是個激|情特別高漲的人。對人類的激|情他懂得很多,特別是當它們導致惡劣行徑的時候更是如此。他懂得性快|感如何通過貶低和羞辱一個人的慾望對象來獲得加強;這是他體驗快|感的方式。他懂得害怕,對變化的害怕,對陌生的或疑似陌生的、因此是危險的東西的害怕,如何能通過和別人聯合起來去騷擾和傷害那些無防備的,而且與他們不同的人,來得到緩解;這是他看見在他周圍發生著的事情。對斯卡皮亞而言,激|情就是熱切,就是侵犯。他無法懂得的是在從熱切中撤退而發現幸福、讓人自我撤退的一種激|情。一如收藏家的那種激|情。
那麼,所有其他人呢:那些既不壞也不天真的人。只是普普通通的、重要的人,忙著他們重要的事,希望有好的自我認識,犯著滔天罪行。
兒子被吩咐去把他還穿著睡衣的叔叔帶過來一家人一起吃飯。就在他們把他安頓坐在椅子上的時候,總管家帶來消息,說一幫暴民已經集合在邸宅大門口,要求見公爵。公爵不聽妻子和母親的勸告,只在秘書陪同下,親自下樓去和他們談話。在院子里五十個左右臉曬得黑黑的人當中,他認出了麵粉商、他的理髮師、托萊多的一個賣水人,還有給他修理過馬車的車匠。麵粉商似乎是吵得最凶的人,他揚言,公爵在宴請他的雅各賓黨朋友,他們是來攪局的。公爵嚴肅地笑笑。尊敬的來賓,你們誤會了。就我和我的家人在吃飯,而且不是什麼宴會。
黑衣人和他的衛兵都沒有過去干涉。但是,折磨公爵的人住手了。儘管他們好像知道他不會阻止他們,但是,對他們能否繼續他們心裏沒底。人人都怕這個黑衣人——除了理髮師;理髮師是他的一個探子。
比如騎士和他妻子。在他們的受害者的哭喊聲面前,他們為什麼無動於衷?和安傑洛蒂一樣,可憐的卡拉喬洛也被發現蜷曲在一口井底。但與安傑洛蒂不同,他沒有選擇馬上自殺。與安傑洛蒂不同,他認為他不一定會被處死。卡拉喬洛以為他有可能保住性命。他錯了。
這些令人髮指的事件消息傳到巴勒莫的時候,騎士膽戰心驚,變得沉默寡言。他喜歡公爵,羡慕他的收藏品。許多被毀的東西都是不可替代的珍寶。除了那些畫作,在公爵的藏書中,還有多產的阿塔納斯·珂雪幾部未出版的著作。還有,騎士回憶起,他的朋友皮拉內西自傳的手稿——他擔心這部手稿可能沒有副本。多大的損失啊。騎士愁眉苦臉。多麼可怕的損失啊。
啟蒙思想在上層社會造就了眾多的改變信仰者,儘管如此,更多的是收藏家,可收藏家要接受革命動蕩的後果則極為痛苦。他們擁有的財產是投資在舊政權下的,不管他們看過多少本伏爾泰的書籍。革命對收藏家而言不是什麼美好時刻。
要是人們知道,「雷霆」號停泊在海灣的六個星期中,騎士的妻子,三人組裡就她一個人確實去看過這座殉難之城的話,這很可能會被視為她冷酷無情的又一個證據。不可能由英雄去,他的角色要求他堅守在海上的指揮所,最好是把好對這座燈光閃爍、被洗劫一空的城市的宣判關。騎士也不可能去,他每次上甲板,都忍不住在港口四周一棟棟樓房一座座花園當中,辨認出他住了三十五年多——大半輩子——的那座宅第;想著上岸,禁不住要去查看一下他的遭到劫掠、遍地垃圾的住處,心中充滿了意料之中的悲傷。但是,七月驕陽似火的一天,騎士的妻子對丈夫和情人的懇求一笑置之,兀自上岸幾個小時;他們對這次魯莽的冒險行動擔心得都快發瘋了。
群眾不像斯卡皮亞那樣去折磨人。真正的折磨者所乾的事情是受到一個事實的指引,即為了造成痛苦,對方必須有知覺。如果被折磨的這個人已經失去知覺,他們這幫人照樣心滿意足。他們欣賞的是肉體對肉體的傷害,不是肉體對精神的折磨。
你可以接受藝術中最駭人聽聞的事情。甚至更符合我們現代趣味的《拉奧孔》,儘管有我們對痛苦感覺真實性的認同,作品仍然幸好只是大理石雕塑。兩條巨蟒死死地纏繞在特洛伊祭師和他孩子的身上。他們臨死的痛苦被永遠定格在這一瞬間。無論藝術顯示什麼,都不會顯示什麼更糟糕的東西了。吹笛子的薩梯瑪息阿就快要被剝皮了,因為他魯莽到挑戰阿波羅本人進行音樂競賽。刀子拿出來了;他眼睛四周和嘴邊流露出那副傻樣,他已經心甘情願接受(或者尚未完全明白)他即將到來的苦難;劊子手還沒有開始……割。連一小塊肉還沒有割。他要受的恐怖的懲罰永遠只差幾秒鐘時間。
騎士的妻子忙著幫助英雄,一日三次給王后寫信,除此之外,她就接待那些那不勒斯貴族,他們前來表示敬意並請她向王後轉達他們的一片忠心。我是王后的代表,她寫信給查爾斯說。不幸的是,騎士無法聲稱自己在扮演對應的角色。他幾乎無法自稱是國王的代表。國王不寫信。其實,國王,正如王後向她的代表所報告的那樣,已經去了他們的一個巴勒莫鄉間王宮,儘管他知道他必須很快就得出來接受他的臣民向他表示忠誠,但他不想為任何來自那不勒斯的消息而煩心。但國王到底是怎麼想的?英雄認真地問道。騎士的妻子笑著翻譯了王后早上的信中的一句話。就國王而言,王后寫了,那不勒斯人不妨就成為霍屯督人。
現在,主子們必須控制住民眾已經衝動地、理由充分然而卻是粗魯地開始乾的事情。同時確保不在主子們必須完成的任務面前退縮。
騎士清清嗓子。只有他一個人在繼續吃。
假如他們在已被攻克的城裡住的話,那就要舒服多了。被洗劫的宮殿中的一座很快便能為他們提供舒適的住處;或者是英國公使以前的官邸,或者是洗劫一空的王宮本身。但是,對於國王和三人組來說,不可能搬到岸上去。那不勒斯已經變得遙不可及,成為黑暗的心臟。
騎士的妻子不喜歡斯卡皮亞。沒人喜歡斯卡皮亞。但是,就像她一貫所為,她努力站在王后的角度看問題。王後跟她親愛的朋友解釋過,她不信任他們離開前任命的皮納特利攝政王——而且,她很快就能夠指出,她是對的,因為幾周后皮納特利就棄城而去。王后也不信任紅衣主教魯福這個卡拉布里亞人,魯福正準備潛回領導抗法鬥爭。但她確實信任斯卡皮亞男爵,她對騎士的妻子說道。
她當然能看,如果她得看的話。勇敢的一部分就是不得不看血腥場面。這有什麼關係?她什麼都能看。她不容易嘔吐。不是一個像奈特小姐那樣動輒發抖的多愁善感的傻女人。但她無法說服自己去接受斯卡皮亞的挑戰。
在那不勒斯的最後一年裡,很多個下午,她都曾來到聖多美尼克教堂,假裝仔細看那不勒斯貴族古墓上的碑文,而實際上,是看人禱告,並想象某種隨時需要的仁慈、保護性的在場所帶來的舒服感覺。現在,她想保護某個另外的人。英雄在痛著,各種各樣的痛,不僅僅是肩膀痛、眼睛痛。他說過他胸口有種憋悶感,半夜,她躺在他身邊,他睡著以後,他會可憐地呻|吟。她開始默默地為他的健康祈禱——她小時候從未祈禱過,但是,通過這種外國的宗教祈禱讓她感到安慰——聖母馬利亞經常在她心裏出現。躺在他身邊,聽著船上的鍾報時,她開始相信,如果她能重訪這座教堂,並向聖母馬利亞的這尊雕像獻上貢物,那麼,她的祈禱當然就會被聽到。她不要保佑她自己,她要她愛的人得到保佑。她要消除他的痛。
整個事情持續了五個月的時間。五個重新命名的月份。Piovoso(多雨的)、Ventoso(多風的)、Germile(發芽的)、Fiorile(開花的)和Pratile(長草的)……
從反方向看英雄也感覺奇怪。從另一個視角,歷史的角度,從後人——以及他的許多同時代人——將對他和他的同伴們作出判斷的角度來看。英雄並非俠肝義膽,也非情操高尚,而是報復心強、自以為是;縱然是個傻瓜,也能證明自己能夠硬著心腸拒絕最顯而易見的對仁慈的訴求。騎士不仁慈、不偏不倚,但死氣沉沉、消極被動。騎士的妻子不僅精力旺盛、粗俗,而且有心機、殘忍、嗜血。他們仨全都放任自己犯下可怕的罪行。

於是他死了?
這個著名女歌手是個知道如何自我保護的女人。她知道如何躲開色鬼。就像騎士的妻子一樣,她只能夠讓自己獻身於愛情。她要搞清楚警長要告訴她的事情。然後,她要和她的情人會合,他們倆一起去他的鄉間別墅過周末。她現在有理由認為他很可能沒有對她不忠;但是,嫉妒是女人擁有的為數不多的武器之一。畢竟,她是個女演員嘛。也許,他會承認,他確實發現教堂里的那個女人很迷人,他把她的臉蛋當作模子來畫聖母馬利亞的臉;她會冷淡他幾分鐘,然後就會原諒他,然後他們就會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幸福。
這個歌劇明星,就像王后的朋友一樣,也是個急躁、熱情、奔放的人,知道如何表現愛的主題。
斯卡皮亞告辭,回到府邸樓上他的指揮部,要在這裏審訊畫家。
集市廣場的卡爾米內教堂是我最喜歡的,對貴族來說非常親切;我在卡爾米內教堂是個領聖餐者。兩點鐘有一場死刑要執行。
然而,有時候,你意想不到的事情會在你身邊發生。公開處決開始兩天後,也即國王抵達的第二天;他是乘一艘西西里快速帆船從巴勒莫返回的,紐扣孔里塞了條幹了的鷺腿當作防備凶眼的護身符,已在「雷霆」號住下九-九-藏-書。國王費力地爬上通往後甲板的梯子,向騎士抱怨說巴勒莫的夏天怎麼這樣令人乏味,就在這時,一些水手的一陣喊叫讓他來到欄杆處,看看什麼事情這麼喧鬧。是條魚。肯定是條非常大的魚。在他下面,離船尾大約三十英尺遠的地方,他的老朋友卡拉喬洛海軍上將那捲著泡沫的頭和被水衝擊剝光了衣服的身體直挺挺地在水裡飄來盪去,他的鬍鬚在他已腐爛得可怕的臉前面漂浮著。假使喊叫的水兵是那不勒斯人,那麼,他們肯定會在胸口畫十字的。嚇破了膽的國王在胸口畫著十字,詛咒著,逃了下去。騎士找到他的時候,發現他在甲板之間的黑暗中嗚咽,一個人格格地傻笑,身邊圍著他那些個不安的侍從。
飯桌四周一片竊竊私語。所有的眼睛都轉向侯爵。
會推他下去的,陛下。
一八○○年六月十七日。在預計將是與拿破崙決戰的一場戰役的前夜,那不勒斯王後來到羅馬進行短訪。她一直住在巴勒莫,儘管王室統治恢復差不多一年時間了,她卻一次都沒有訪問過她的第一首都。
連騎士的妻子都感到畏懼了。
她聽見客人們在談論政治。她根本不懂政治,也不想懂。所有這種關於法國的談話,她幾乎都不明白。她的情人曾嘗試解釋給她聽。他曾嘗試讓她看他最喜歡的一本書,是一個聽上去像是叫魯索的什麼人寫的,但作者是法國人,而非義大利人。她根本看不懂,不明白他為什麼硬要把這本小說介紹給她看。儘管他有像安傑洛蒂侯爵這樣的朋友——這位那不勒斯貴族被關押起來了,因為他是不信神但又短命的羅馬共和國的六個執政官之一——但是,她知道她的情人對政治也幾乎不感興趣。他也是個藝術家。正如她只為她的藝術和愛而活一樣,他也只想她和他的繪畫。
儘管沒有人朝她走來,但是,她現在明顯感覺到有人在注意她。不過,她轉身,看見後面一根柱子邊站著一個嘴部豐|滿、肩膀寬寬的男人,並且認出他來,這時刻,他沒在看她。或許,他希望她朝他走過去。
根據定義,收藏即收藏過去——而發動革命就是要譴責現在被稱之為過去的東西。過去很沉重,也很遼闊。如果舊秩序垮台令你決定逃離,那你不可能把所有東西都帶上——這就是騎士的窘境。如果你不得不留下,你也不可能保護所有的一切。
讓故事里的那個女人,或女人們承擔責任,這是個好辦法,能夠不讓外界知道英雄旗艦上所頒布的政策是完全連貫的。(這常常是厭女症有助益的一部分。)關於王后的描述無一例外地反映出對女性統治者和佔據要位的女方配偶長期的輕視——她們是嘲笑的對象、是俯首屈就的對象(因為她們雄性到不合適的地步),或者是雙重標準中傷的對象(因為她們舉止輕佻或性|欲無法得到滿足)。但是,王后的角色確實符合一種熟悉的模式——家族管理方式——而且,她也完全有資格。而騎士妻子參与的鎮壓那不勒斯共和國之後的白色恐怖似乎就完全是無端的,因此要受到多得多的譴責。這個交際場上的暴發戶,這個醉鬼,這個盪|婦,這個故作姿態、華而不實、花枝招展的……女演員是誰啊?一個輕浮女人,她已經巧妙地漸漸潛入一出公共劇的中心,但接下來,不管什麼時候,只要她想改變話題就突然改變話題——她不是個女人嗎?因此,無需承擔全部責任,是吧?
整個這段時間,從頭到尾,公爵和他身穿睡衣瑟瑟發抖的兄弟都被關在馬廄里,有人看管。篝火點燃時,他們倆被押進院子,綁在椅子上,這樣他們就能看到。
她正在一張賭桌旁看別人玩,這時候,她的女僕盧恰娜遞給她一張條。是帕伊謝洛寫來的,他還沒有給清唱劇譜完曲,他要求她別管他,開始今天晚上的演唱,這樣就能不讓王后注意到這一耽擱了。當然,他希望她選他創作的歌劇中的詠嘆調來演唱;他寫了差不多一百首了。著名女歌手對讓她一直等著非常惱火,便開始了她的即席演唱,約梅利的一首詠嘆調。接著,王后要求再來一首詠嘆調,說這是她的朋友——英國大使夫人——唱得非常美妙的一首。它選自帕伊謝洛的《尼娜》中瘋狂的那一場景。儘管著名女歌手不想順從一個作曲家的意願,她卻幾乎無法拒絕一個王室的旨意。
一隻小船把騎士的妻子送上岸,送到一個安全的地方,遠離港口密集的乞丐、小販、妓|女和外國水手,再由一輛馬車,帶有英國人雇的僕人,去接她。在附近的第二輛馬車上,是「雷霆」號的四名軍官;他們是由焦急的英雄派遣的,英雄命令他們不能讓夫人走出他們的視野半步,並要以他們的性命保護她的性命。他們看見她下船時一個趔趄,接著停下腳步,用黑絲綢披肩蓋住臉的時候又是一個踉蹌。肯定是今天一早就出發了。萬能的上帝啊!我說,你覺得我們應該幫她嗎?不,你看,她自己已經站穩了。人人都知道海軍上將的妖婦喝多了。但他們搞錯了。不是因為她在船上呷的酒,而是因為她腳下堅實的地面給她一種頭暈目眩的衝擊,要知道,她在搖晃的船上已經差不多待了四個星期了。
在這些革命者能有的惟一的國家裡,有的是匱乏和種種陌生的混亂。革命者根本沒有接手平衡經濟。樣樣都得靠進口,除了絲|襪、肥皂、龜殼鼻煙盒、大理石桌子、裝飾性傢具和套裝瓷器人物——該王國主要產品。絲綢廠和陶瓷廠給少數挑選出來的苦力付費;很多人是僕人或工匠;城市大量的人口則習慣於以乞討、偷竊或為有錢人和遊客提供不體面的服務而獲得的小費為生。但是國王和王后對整個國庫的掠奪已經讓這個王國一貧如洗,因此也縮減了各種資助,停止了始於隨著一七三四年波旁王朝到來的大興土木(新的公共設施的建設、王宮的建造和富人宅第的建造、教堂和劇院的建造,曾經成了少數穩定職業的來源之一),旅游業落入低谷(沒有什麼革命的大旅行)。食品價格飛漲。現在幾乎沒什麼人有工作可做。
我們在重新為那不勒斯王國帶來幸福,為數百萬民眾謀福利,英雄給他們留在巴勒莫的卡多根太太寫信,講述一七九九年六月從他在海灣的指揮部開始的工作。您女兒很好,但是她要做許許多多的事情,因此非常疲倦。
哦,是的,安吉洛蒂,騎士的妻子說道。
騎士的妻子露出面孔,走進那座涼爽而深邃的教堂。此刻是兩場彌撒之間,非常安靜,四處有些黑影子在高聳的柱子之間禱告。她把手指在聖水缽里浸了一下,行曲膝禮,畫十字,然後,像這裏的其他人一樣吻自己的指尖。在朝教堂深處走去之前,她猶豫了,因為她不禁想到她會被人認出來,擔心那樣的話,大家會像以前那樣朝她衝過來,觸摸她的衣服,並乞求從王國第二有權有勢的女人——英國公使夫人——這裏獲得寵愛和施捨。結果,沒有人注意到她,她有些失望,與女演員相反,明星總是希望被人認出來的。
他們是一家人——幹壞事的一家人。家庭是正在受到革命挑戰的統治——大多為暴政——的模式。這箇舊模式——其中,統治者職權的資格是因為出生於統治家庭而獲得——的一個結果是,女人,一些女人,能夠分享一種看得見、摸得著的權力。有時候,她們自己就是君主,常常是君主——兒子、丈夫,或者兄弟——的謀士;不管她們有著怎樣的從屬地位,都不能完全把她們從家庭生活中驅逐出去。(新的統治模式廢除了婦女對統治權無論怎樣的合法要求,這一模式即議會;議會只由男人組成,因為它從同等的人之間一個假設的契約中獲得合法性。女人被認為既不完全是理性的,又不完全是自由的,因此不能成為這一契約的一方當事人。)
是的,大人。但是,你知道汗淌下你的胸膛時的情形——
差不多死了。他失血那麼多。
他微笑、鞠躬。他對她說見到她非常驚訝。他沒有說:在這裏。當然,根本就沒有什麼好驚訝的。斯卡皮亞在「雷霆」號上的密探早已告訴他,騎士的妻子馬上要上岸。她上岸時,他已經在港口,並一路跟到教堂。儘管她體會不了斯卡皮亞的外表最近發生的改變,他不再披著他那頂不吉祥的黑斗篷而是重新穿上了他華麗的貴族服飾,但是,他還是注意到了站在他面前的這個女人身上更多的變化,這個曾經的大美人,能夠把輕信的英國海軍上將搞得暈頭轉向的美人。在巴勒莫肯定是暴飲暴食。但是,她有張姣美的臉和一雙姣美的腳。
他們一起走出來,戶外熱浪滾滾;在廣場的一個食品攤頭上,她買了一包髒兮兮的糖糕,斯卡皮亞叫她別買。哦,我消化能力非常強,騎士的妻子大聲說。什麼東西我都能吃。
他把手指在聖水缽里浸了一下,給了她一些聖水。她莊重地點點頭,觸摸了一下他的手指,畫十字。謝謝您。
他們童話般的革命從一開始就遭到圍攻,但是,斯卡皮亞看到,儘管他們明白他們不得不拿起武器,但是,他們絕對不會明白國家暴力的必要角色。儘管他們的憲法訴諸古希臘古羅馬的尚武精神,但是,他們毫無頭緒,不知道怎樣才能組織一支民兵隊伍,更不用說組織一支軍隊了。還有,怎樣的警察才是公民警察?這個那不勒斯前秘密警察頭子想。根本沒有警察。事實上,他們的革命是沒有防備的。
我離開的時候,你看見的,第二天在港口附近的一個客棧里,斯卡皮亞對他僱用的一個暴徒說。後來發生了什麼?他還活著嗎?
黑衣人直瞪瞪地看著公爵,不是看他的臉,而是看他的蒼白、臃腫的肚子隨著他的啜泣而起起伏伏。他的雙腳是紅的——他兩條腿都中彈了——但他依然筆直地坐在椅子上,手臂又被反綁在那兒。
我們,以真實性的名義,讚賞一種展現最大程度的創傷、暴力和肉體羞辱的藝術。(問題是:我們感覺到它嗎?)對我們而言,重要的瞬間是最令我們不安的瞬間。

安吉洛蒂侯爵是其中一位客人,他不可能想到單單會挑他出來對他發難,因為當時他還不是一名反君主制度者,但是,他認為她的這番話是衝著他來的。也許他只是對她的粗俗和咄咄逼人反感,就像現在越來越多的人一樣。也許是他不喜歡一個女人在這裏大發議論。不管是什麼原因,故事是這樣的:她在那裡慷慨激昂地發表反對共和主義的言辭激烈的長篇演說,這激怒了他,他拍拍手,然後舉起玻璃杯。我希望敬我們的女主人一杯,他大聲說道,見到她興緻如此高,佔據了如此顯赫的一個地位,和我第一次見到的她如此判若兩人,我希望表達我的喜悅。

魯福被他發動的這場大屠殺嚇得魂飛魄散。他原來心裏想的只是適度的搶劫、毆打、強|奸和騷亂。而不是大規模的屠殺:即棒打、刀捅、槍擊,燒死幾千個居民;這些居民因為他們的社會等級和名望,他必須視其為一個個個體。而不能有這麼多的強|奸。也不能有吃人的事情,不能有。他沒有預想到會有焚燒屍體的——死人的和垂死者的——柴堆,正在焚燒的人肉的味道,也沒有料到會看到兩個小男孩在開心地啃著一個公爵夫人蒼白的手臂和腿這種場面;他還曾經是這個公爵夫人的懺悔牧師兼情人呢。是控制這一能量的時候了。就在紅衣主教叫停屠殺和搶劫前,魯福手下這幫保王黨乾的最後一件事是要對王宮發起進攻並擄走裏面的財物。連窗子上的鉛框都拿走了。
陛下,已經放下去一條船,準備把屍體拖上岸埋到沙里去。
公然違抗命令的英雄對基思勛爵說:我榮幸地告訴您,沒有哪個首都有那不勒斯這麼寧靜。
以特洛伊祭師拉奧孔的厄運為例。他強烈反對把那匹木馬拖進城牆的決定,他感覺到希臘人設下一個圈套,雅典娜通過處罰他和他兩個兒子一起慘死來對他的敏銳進行懲罰。以公元一世紀那座著名的雕塑中對他們死亡時極大的痛苦的表現為例,老普林尼曾認為該雕塑在藝術上要高於任何繪畫、任何青銅製品;騎士所處時代的引領風尚者則稱讚其謹慎——因為它使人產生最可怕的聯想卻沒有把最可怕的東西展示給我們看。關於古典藝術成就盛行的陳詞濫調是:它展示了有風度的受難、恐懼中的尊嚴。它沒有去表現祭師和孩子們可能顯示的表情,被兩條向他們游過來的巨蟒嚇得驚恐萬狀,張大嘴巴尖叫——或者更糟,處於一種醜化死亡的戲劇性場面之中,臉浮腫,眼珠凸出眼窩——我們看到的是剛強的掙扎和對包圍過來的死神進行英勇的抵抗。「正如海底靜靜地躺在浪花飛濺的海面之下一樣,」聯想起《拉奧孔》所提供的標準,溫克爾曼寫道,「一個偉大的靈魂在種種激|情的衝突中保持鎮定。」

沒錯,歌劇中的提圖斯也是歷史上的提圖斯。在歌劇中,提圖斯是公元七九年開始統治的,他上來就宣告維蘇威火山噴發了,並下令把元老院撥出來為他建一座神殿的黃金用來救援火山噴發的災民,歌劇以他寬恕企圖謀殺他的那個朋友而告終。在歷史上,提圖斯是猶太人的災星、神殿的摧毀者。但是,或許我們需要提供給我們的每一個寬宏大量的榜樣,包括虛構的。連著名女歌手都知道這一點,儘管她也許不了解歷史。

我們了解很壞但很聰明的人,還有很善良也容易受騙的人。
我感覺這裏非常安全,她說。我喜歡教堂。
那是在一七九四年,這個恐怖之年,當時,王后已經授命斯卡皮亞圍剿共和主義策反者和法國革命的同情者。在英國公使的官邸舉行的一場盛大聚會上,公使夫人一如既往地大呼小叫,口口聲聲:親愛的、親愛的王后、法國人的恐怖、這場革命的臭名昭著,以及某些貴族的背信棄義,這些個貴族大胆妄為,竟然去同情破壞秩序、摧毀社會高尚文雅行為標準、謀害王后的妹妹的兇手。對這幫叛國賊,她說,決不應該心慈手軟。
我們見識過惡人。像斯卡皮亞。斯卡皮亞男爵真是邪惡。他為自己的惡毒和狡詐而洋洋得意。幾乎沒有什麼比耍弄他的欺騙伎倆更讓他高興的了。他很識人頭,心裏清楚著名女歌手既衝動又天真。對壞人來講,被別人了解就等於被人掌控了。讓她相信她的情人在和另一個女人調情,這事兒太輕而易舉了,這讓她做了件不明智的事情,結果使得亡命中的安傑洛蒂劫數難逃。而且,還有那種對製造痛苦的純粹的喜好。她上樓后,他讓人把她的情人帶過來,在她聽得見的地方對他上刑——一方面是因為他喜歡動刑,另一方面是因為刑訊也許可以讓他招供出他所需要的情報,再就是因為看見她聽見隔壁房間傳來陣陣尖叫時她臉上的表情變化,讓他非常享受。你的眼淚像熔岩,灼燒著我的感官,他說道。動刑讓她開口之後,他宣稱如果她屈服於他,那麼,他就會免她情人一死(行刑隊的子彈會是空彈),他會允許他們離開羅馬。當然,他心裏根本沒有打算這麼做。對壞人來說,諾言作出來就是為了要違背的。
當然不!
明白,陛下。
她竟敢斷然拒絕他!但是,也許,他可以招惹她一下。關於這個狐狸精和安傑洛蒂,不是有個傳聞嗎?說他們曾經是情人。他希望激發起一種令人不愉快或尷尬的記憶,他告訴她,逃往羅馬的安吉洛蒂剛剛被捕。
他們停泊著,旅途生涯在繼續。暫時,他們不去什麼地方。

她想到涼爽的馬車裡去,吃些糕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