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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七

第二部

他去打法國人,去失去
但是,她繼續說,我心好。
他是個勇士,是他好戰的祖國,這個即將成為有史以來最強大的帝國,培養出來的最優秀的勇士。人人都讚美他。他的名譽的創建已經做得過火。不能允許它被毀。
他們已經在威廉的書房裡舒舒服服地坐了下來;裏面的黑檀木桌子是佛羅倫薩鑲嵌,桌子上他正在看的書堆得高高的。威廉與大多數藏書家不同,他獲得的每一卷書都看,然後就用一支削得很尖的鉛筆,用很小的字體——隨著時間的推移,該字體需極仔細看方可辨認,在書前後扉頁上寫上對該書排了序號的評註,贊語或苛評都有。書桌上還鋪滿了書商寄來的加了註釋的書單,以及拍賣目錄,他隨手給騎士遞過去幾份,表明他已經吩咐他的代理商購買。
穿什麼衣服才能掩飾突然減輕的體重呢?這是英雄開赴波羅的海兩周后,騎士的妻子面對的問題。所幸的是,現在是二月初,天特別冷。答案:穿懷孕最後幾個月時穿的寬鬆的衣服,但裏面稍作襯墊,希望,因為一層層衣服是漸漸地減掉的,體態的變化會顯得是特別有效的快速減肥飲食帶來的結果。
幾天後,她為她的王室朋友自彈自唱,再次表演了海頓的《尼羅河戰役》;她的這位朋友與外界隔絕,住在美泉宮,心中憤憤不平。非常美妙,非常動人,王后大聲稱讚;她不禁回憶起她在羅馬聽過的幾乎和騎士妻子的嗓音同樣美妙的歌喉。不幸的是,形容這一嗓音就會意味著讓她把她對幸運的海頓的評價和對令人感到厭倦的帕伊謝洛及其清唱劇的記憶攪和在一起;海頓寫過一部清唱劇,慶祝真正取得的對法國的勝利。也許有必要提及,那個著名女歌手——一個魅力四射的女人——就在演出后的那天上午,在殺了那個顯然是無能的警長之後,在一種非常聳人聽聞的情況下自殺。
不,不,他妻子說。你病了。我們擔心你。你必須休息。然後我們要繼續旅行。於是,他沮喪地休息,休息得很好,但沒有他一直指望的突然襲來的愉悅。只是行屍走肉多麼乏味啊!然後,在的里雅斯特,他們逗留了差不多一周的時間,可這裏名畫很少。騎士不明白為什麼在這裏耽擱這麼長時間。
我現在覺得洋啊豬啊雞啊非常好玩,就像我在那不勒斯王宮裡覺得好玩一樣,她給英雄寫信。我希望,我說這些雞皮蒜毛的事情你不煩。
威廉,凱瑟琳的威廉,這個曾經有點胖、充滿惆悵的年輕人現在已經四十一歲了,清瘦,看上去跟小年輕一樣,著實讓人吃驚;他還是個音樂天才。第一天晚上,他在大客廳里為客人演奏了幾乎一個小時(莫扎特、斯卡拉蒂、庫伯蘭)。接著,他馬上禮貌地把音樂表演的權利讓給了騎士的妻子;她演唱了西西里旋律的歌,維瓦爾迪和韓德爾的詠嘆調,還有她為這個場合而學的一首印度歌曲——《烏烏迪·烏迪·珀布姆》,她知道威廉對東方特別地著迷。她最後演唱了幾首軍歌獻給英雄。
把我和老古董留下,
幾個臨時準備供參觀的房間鑲了鑲板,掛了孔雀藍、紫色和鮮紅色的幔簾。但是,威廉似乎越來越擔心這些客人是否看得懂他們正看到的東西。
報警叫來了警察,接著這個年青人被帶到弓街警察局;在那裡,他供了一個假名字和假地址;博物館館長去向公爵報告這個令人不快的消息;管理員們跪下收拾起所有的碎片。小心點,一塊也不能少啊!
多可怕啊!騎士的妻子大聲說,我是說,你肯定多麼心煩意亂呀!
於是繼續上路,七輛四輪馬車,後面跟著四輛行李車,騎士從那不勒斯搶救出來的所有的畫作和其他財物都裝在上面。沿著阿爾諾河這一路顛得骨頭都要散架了,比騎士預料的要艱難多了。他看不了書,只能閉上眼睛,儘力抵擋背、屁股還有膝蓋各處的疼痛,而此時,卡多根太太則拿了塊濕布搭在他的額頭上。在佛羅倫薩,他們逗留了兩天,接見和拜訪客人。騎士希望待得更長些。不只是因為他感覺很不舒服。他想重訪烏菲茲美術館;很蹊蹺,這裏的館藏沒有被拿破崙毀掉——你不可能到了佛羅倫薩而不參觀這些畫作的——但是,他妻子、他朋友都不聽。如果你很不舒服、很累,那你根本不可能有勁四處閑逛、看畫作。看畫我總是有勁的,他有氣無力地說。我感覺怎麼樣沒關係。看畫讓我開心。

他領著他們看了畫廊,畫廊長達三百五十英尺,他要在裏面貯藏他的畫作。又看了拱頂圖書館。以及琴房,他要在這裡在鍵盤樂器上奏響所有值得演奏的音樂。

夫人在鋼琴旁大聲喊道,她愛的人幸福她就幸福。
他的上司和他從前在外交部的朋友都已經不理他了?他要把他們拋到腦後過上一陣子。讓視野更加開闊、更加多變。看著海岸線伸展開來,當壯觀、雲霧籠罩的埃特納火山進入視野,伴隨著稍微的雷鳴聲時,騎士回想起當年在一抹藍色的黎明時分從山頂放眼望去,那令人驚嘆的景色,整個西西里島、馬爾他島、利帕里島和卡拉布里亞都輪廓分明地展現在他的腳下,就像是一幅地圖一樣。是的,我看到了這一景色。我是這裏惟一一個看到的人。我經歷過一個多麼豐富的人生啊!
然而,最後終將發現,這些致力於多愁善感和自我關注的紀念碑式的宏偉建築將來使用起來,會無一例外地藐視其建造者們的一條條虔誠的限制。在後代眼裡,這些建築是品位低下的迷惑人且瘋狂的表現,以後一代又一代遊客在導遊的帶領下,肯定會來獃獃地看著這些建築,這幫人在保安不注意時手會伸過天鵝絨的圍繩,觸摸這個妄自尊大者的寶物或者絲綢幔簾。但是,威廉的修道院,這個接下來兩個世紀(建成的和小說中提到的)所有注重過度、聯覺和室內戲劇效果的唯美主義者宮殿的強大的先行者,沒有留存下來,去遭受路德維希二世的新天鵝堡和鄧南遮的勝利者別墅所遭受的迪斯尼動畫般奇異的命運。修道院造得不合格,一開工就隨時可能坍塌。因為這座藝術的大教堂不管有著怎麼華而不實的自我戲劇化的舞台,它主要是造塔的一個借口,所以,塔的命運就是樓的命運,這似乎是對的。從芳特山一賣掉算起,這座塔又撐了二十五年沒有倒,但是,塔倒塌時,腐爛的灰泥和灰漿大堆大堆落下來也基本上毀掉了修道院。沒有人覺得有什麼理由不把它剩下的部分拆掉。
有些人,比如英雄,他們的生命和名譽就如同波特蘭花瓶一樣,已經進了博物館,太寶貴了,不允許消失。
這是我的小禮拜堂,他說。他們要想象裏面擺滿了金色的燭台、彩飾聖骨匣,還有花瓶、聖餐杯和嵌著珠寶的聖體匣。它的扇形拱頂將用磨光金裝飾。
你可以告訴我,騎士說;騎士在享受和他這個愛爭論的親戚的交流,也在享受他自己腦子裡的清晰的感覺。也許,他想,最近一段時間,腦子這麼頻繁地恍恍惚惚,原因就在於他不再進行有挑戰性的,或觸及任何博學話題的交談了。一切都成為軼事。你千萬要告訴我,他說。

威廉呢?他一直在不耐煩地等著輪到他發言。
你把這個放棄掉,還有這個,還有這個。總是還有更多的東西。
他們是兩對夫妻的偽裝結束了。英雄搬進了他的朋友們在皮卡迪利大街的房子,主動要求承擔騎士一百五十英鎊年租金的一半;騎士拒絕了。不久,范妮和英雄的父親返回鄉下。
躺在床上,任憑極度的疲倦襲來,飄浮在夢境與現實之間,回憶過去,腦子裡什麼都沒有,腦子裡又什麼都有,看見一張張面孔向你傾過來,一臉擔心的表情,有我的妻子,有她母親。有人把一塊濕布放在他嘴唇上。那奇怪刺耳的聲音是什麼呀?房間里有人呼吸困難。
或者只生活于其中,這是同一回事。上去並且再也不要下來。
但不是全權公使?
這還不夠,威廉說。

他去打法國人,為了
沒有人能修理某某先生,治安官判罰他三英鎊,或者兩個月的苦役。他口袋裡僅有九便士,所以他被關進牢房;幾天後有人替他交了罰金,他被放了出來。(謠傳他的恩主是一位仁慈的貴族,不是別人,正是波特蘭公爵本人;公爵宣稱,他不希望自己顯得在迫害一個可能神經失常的年輕人。)但那隻花瓶呢,它的一百八十九塊碎片放在博物館地下室的一張桌子上,一個大胆、技術精湛的僱員兼助手藉助鑷子和珠寶商用的小型放大鏡仔細研究,花了七個月的時間把碎片拼接到一起。
消息傳來,在哥本哈根打了個大勝仗,是你真正的丈夫,你的寶貝女兒——就你的心上人所知道的情況而言,這是你的第一個孩子——的父親打贏的。他因為自己女兒出生時不能在場而傷心欲絕,當上了父親他狂喜不已,他告訴你,他一天給你寫一兩封信;你每天給他寫三四封信。他現在寫信主要是說這個孩子,她必須怎麼在洗禮時起名,不存在他不承認是她的父親的問題,他又是如何擔心她的健康。諸如此類的話,還有他的嫉妒。他並不真的認為你會對他不忠,但他深信倫敦每個男人都為你所吸引。實際上是有幾個男人。你也許不能進宮裡去,奈特小姐回到倫敦的當晚就受到警告,如果再和你聯繫的話,就會壞了她的名聲,所以,她一次都沒來看過你。但是,其他人來了。你受人接待,你款待別人,肯定得有聚會和音樂晚會,如果只是因為你丈夫,你現在把他看成是你從未擁有過的父親,你嫁給他時,還是個小姑娘,但是,你現在是真正的女人了;你的父親兼丈夫必須表明他仍然是富裕的,無須急於出售他的藏品。有計劃要舉辦一場威爾士親王將參加的聚會。英雄的一位朋友很高興能告訴他,親王在城裡各處說你令他傾心。他會坐你邊上,跟你說恭維話,英雄傷心地說。他會把腳靠近你的腳!因為你們一直在進行瘋狂、令人面紅耳赤的通信來往,你們倆都正因為分離而欲發瘋。你讓他保證無論何時他的船入港停泊,他都決不上岸https://read.99csw.com,不管船停泊多長時間,也決不允許任何女人上船。他遵守諾言。他讓你保證在任何聚會上你都決不允許自己坐在威爾士親王邊上(你沒有遵守這個諾言),但是,親王果真在桌子底下把一條腿靠到你腿上時,你迅速挪開了你的腿,找了個借口說要去準備演出便離開了桌子。他並未讓你保證你不能表演。
有無數個通道他必須走過去,一直走到他發現他再也不必用自己的腿為止。有他沒做完的事情。現在是春天,窗戶開著,外面傳來各種聲音。他們問他許多問題。您怎麼樣,您感覺怎麼樣,您感覺好些嗎?他們當然不指望他回答。他沒能說,儘管他想說他得撒尿。他不會告訴他們床單濕了。他們可能會生氣的。他要他們就像他們現在這樣待著,面帶微笑,透著專註的神情,她的臉,他的臉。他們正握著他的手。他們的手多暖和啊。他們把他抱在懷裡。他聽見布的起皺聲。左邊是他妻子。他能感覺到她的胸膛。另一邊是他的朋友。他在他朋友的左臂彎里。他希望對他們而言他不太重。他胸腔里有個大而空的空間,以前那裡痛。
在家穿什麼,在你一直想要有的家,一個真正的家;一個意味著鄉村的一處房地產、一個農場,一條小溪流過。即使在盡地主之誼宴請賓客時,也有一套簡單的黑西裝。你在自己的地盤散散步,看看自己的牲口,監督樹枝修剪時,得有頂皺巴巴的帽子,還要有件褐色條紋外套披在肩上。
接著從中歐轉到布拉格;這個傳說雕像有了生命的城市,曾經被魯道夫二世統治過,他是一個對多種藏品著迷的收藏家,他在威尼斯購買了一幅他覬覦已久的丟勒的作品,可買下后卻不忍心——騎士在顛簸得厲害的馬車裡一路搖搖晃晃時想起來了——不忍心去想他的這個寶物顛簸著、震動著越過阿爾卑斯山,便讓四個能吃苦耐勞的小夥子輪流將這幅包裹得嚴嚴實實的畫作豎得直直地捧著,步行穿越群山。在布拉格,在位的公爵——王后的另一個外甥——舉辦了盛大聚會,慶祝英雄的四十二歲生日。然後,他們又沿著易北河到了德累斯頓;在這裏,他們觀賞了選帝侯收藏的瓷器,並去聽了歌劇;據說,在聽歌劇時,英雄和騎士的妻子兩個人一直在竊竊私語;也是在這裏,在為英雄舉辦的一場舞會中,他丟掉了金劍劍柄上的一顆鑽石(他們登了尋物啟事,提供了賞金,但沒有找回來)。在那裡,一如在其他逗留處,英雄對種種讚美、禮物和煙花的胃口獲得了極大的滿足。每到一座城市,那裡的外交團體和英國僑民對三人組都是閑言碎語和充滿惡意的評論,使許多人日記和信件的內容變得生動起來。他全身披掛,戴滿了星章、綬帶和獎章,有個主人這樣寫道,與其說是尼羅河的征服者,還不如說是歌劇中的王子。而且,無人不譴責他在騎士妻子面前表現出的卑躬屈膝;騎士妻子自己尺度很大的表現,不管是賣弄的表演、對吃喝的胃口,還是只是腰圍,也都被以尖刻的口吻記錄下來。
就像在巴勒莫的王宮裡一樣,就像在停泊在那不勒斯灣六周的旗艦上一樣,他們在騎士面前舉止非常得體。也就是說,與他們成為情人之前相比,他們互相之間並沒有表現出更為親熱的行為舉止。也就是說,他們裝。他不知道他妻子什麼時候或者有多頻繁深更半夜去英雄的住處,或者他到她的住處。他也不想知道。他妻子有著打不垮的腸胃和經過驗證的對暈船的抵抗力,現在在早餐時卻抱怨消化不好,還有船搖晃得她要嘔吐。當然,他不想他們公開提及他們的關係,也不想她提因懷孕而想嘔吐——那會是痛苦的。但是,說起來有點兒反常,他偏偏反感他們在他面前演戲。這讓他覺得被排斥在外、低他們一等。這讓他覺得受到了忽視,因為他才是消化不良的人,他才是有時候暈船的人,儘管你無法希望海面更平靜了。
騎士從遐思中驚醒過來,心想他的妻子難道猜到了他的心思不成。
是的。
修道院的塔要造多高?
當然,沒有還回來。他常常夢見這塊布。可以說,他丟了它,這事比最近與他分開的任何東西對他的影響都要大。
美!威廉朗聲說道。還有誰比我對美更敏感?你不用在我面前讚美美!但是,還有比美更高的東西。
這隻新花瓶重新放進它的玻璃櫥里,它既不是複製品,又不是原件,跟它以前的樣子像極了,來博物館參觀的人如果不跟他們指出來,他們是看不出它打破過又修復了。修復得完美無缺,暫時。直到時間把它磨損壞。透明膠發黃、鼓起,讓無縫的介面處看得出來。一九八九年,作出了冒險的決定,嘗試把花瓶重新修復得更好。首先,得將它恢復到碎了的狀態。一組專家把花瓶浸在一種脫水溶劑里,軟化上面老的黏合劑,一塊塊地把一百八十九塊碎片剝離開來,在溫水和非離子皂合成的溶液里逐塊清洗,用一種新的黏合劑和樹脂把它們重新拼合在一起;粘合劑會自然變硬,樹脂可以在三十秒之內用紫外線處理。這個工作做的過程中通過電子顯微鏡仔細檢查,每一步都拍了照片,花了九個月的時間。結果是最理想的。現在,這隻花瓶將永遠長存下去。嗯,至少又可以再撐一百年的時間。
白天無論何時騎士和查爾斯一起出門,她總要讓人把嬰兒從小蒂奇菲爾德街送過來。她會回到床上,睡在她身邊。他心地善良,從不提及這個孩子的存在,對此,她對他心懷感激之情。他本來可以指責她的。不,他不會指責她。騎士回來時,她母親會敲敲門。她不希望把這個孩子強加于他,她跟自己說。實情是,她不想和他分享這個孩子,但是總有一天……肯定這一天不會太遠了……他會……她不再會是……她就用不著把她的孩子送走啦!
高度?
他在旺德爾河垂釣一天後在一個小酒館歇腳吃點東西時,他馬車上的馬車夫座位的護罩被人偷走了。騎士一出來,馬上就發現它不見了,左馬馭者坐在他的座位上打著瞌睡。他眼裡含著淚水。駕車回去的路上,他一直都在想這事兒。他一回到家能讓他妻子注意聽的時候,他就告訴了她。她說,哦,那些東西老是有人偷。
聖床是什麼,英雄問。
寶座上的喬治,
大約三百英尺,騎士輕聲說道。
不,我就要當和尚!你當然不理解我。所有這些個奢侈品——威廉一隻纖細的手朝錦緞幔簾和洛可可傢具揮了揮——同樣是靈魂的工具,一如和尚掛在他小屋牆上、天天晚上取下來抽打自己靈魂使之變得純潔的那根鞭子。
一月份的頭幾周,英雄被任命為海峽艦隊的副司令——他還得在官方對他過去兩年裡的不端行為的指責的陰影中過上一段時間——並被授予一艘新旗艦。吉爾雷作了幅蝕刻畫——《絕望的狄多》——來慶祝英雄回到他英雄的命運中來。狄多是個難看、極其肥胖的女人,剛要從床上起來,一雙象腿伸開,她那巨粗的雙臂和多肉的雙手朝一扇窗子猛伸過去,窗外是大海和一列出發的戰艦。
還有,你晚上要絕對保密地把你出生才一周的女兒從皮卡迪利大街的房子里送出來,上一輛駛往小蒂奇菲爾德街的出租馬車,把她託付給這兒的一個奶媽,一直到你想出方法,去領回這個嬰兒,稱她是一直忠心耿耿地照顧你的另一個人的孩子;這種情況下,你晚上套什麼出門好呢?答案:毛皮手筒。
下午用過正餐之後,騎士在威廉的畫廊里遲遲不離開(丟勒、貝利尼、曼坦那、卡拉瓦喬、倫勃朗、普桑等等等等畫家的作品,此外,還有許多畫一座塔的畫作),在此期間,他妻子和英雄為了單獨待一會兒,已經溜走,希望避開僕人,找個角落好擁抱一番。他們就像兩個淘氣的孩子,探頭探腦地朝威廉那間掛了天藍色印度簾帷的大卧室里看,英雄斷言,他從未見過這麼大的床。對騎士的妻子來講,這是她見過的第二大床,最大的床當屬格雷厄姆醫生的大聖床——長十二英尺,寬九英尺,架構在兩個床架上,這樣,床就能調節成一個斜面,床由四十根五彩繽紛的玻璃柱子支撐,床頂上罩著超級天頂,由名貴木材製成,木材里嵌入香味馥郁的香料,下側是鏡子,床頂上是自動裝置在吹笛子、彈吉他、拉小提琴、吹雙簧管和單簧管,還敲著定音鼓。保證讓迄今為止尚無子嗣的夫妻受孕。一晚上五十幾尼。
他已經逃離了思緒紛飛的地牢。他覺得興高采烈。他在爬。是一種費力的上升。但是,現在,山再也不要爬了。他爬過了。靠一種飄浮。他以前抬頭向上看了那麼久,現在,他能從這個高處向下看了。是個大全景。如此說來,這就是彌留之際了,騎士心想。
這之前呢?
你從什麼職位上來的,騎士冷冷地問。
她一直想跟他講另一個女兒的事情,這個女兒現在十九歲了,她用自己的名字給她命名。但是,一直都沒有合適的時刻,現在則太遲了。另外一個女兒就是她自己,而這個孩子的名字用了英雄的名字,後面加了個a表示女性。於是乎,這個小嬰兒是她惟一的孩子。
英雄作為處死波旁家族成員的行刑者這一可恥的角色成為歐洲——特權階級的歐洲——的話題。絞死這個國家最有才華的詩人?最著名的希臘學者?一流的科學家?甚至連共和制和法國思想最狂熱的反對者都對那不勒斯貴族的屠殺感到震驚。階級之間的團結毫不費力就壓倒了國家之間的不和。
當然,英雄的聲譽有了瑕疵。什麼都無法彌補。包括幾個月後他打的大勝仗,這是他打過的三次大勝仗中的第二次,這次他切斷了拿破崙對波羅的海的控制;甚至也包括他最後一次最大的勝仗,在這次戰鬥中,他不聽勸告,佩戴上了他所有的星章和勳章站在甲板上,使自己成了打擊的目標,結果,被從附近一艘法國戰艦後桅頂上發射的一顆步槍子彈擊中。誰講到他的生平事迹,誰都必須對英雄在地中海這段時間的不當行為選擇自己的立場,哪怕只是以一種宣稱它不值得討論的方式來表明態度。講述者必須掌握好敘述的速度,就像人們得與被砸碎又重新修復的波特蘭花瓶保持恰當的距離一樣。慢下來,或者慢慢走近看得更細緻些,那麼,你就肯定看得出來。快一點,只說必要的東西——那就過去了。
絕對不會還回來了,騎士的妻子說。
身邊擺滿了迷人的、令人興奮的物品,大量的物品,以保證所有的感官永遠都不會閑著,想象力也永遠都不會空著——這個騎士完全明白。他無法想象的是一種獻給某種比藝術更高、比美更迷人的東西的收藏家的慾望;而藝術,美也一樣,只是這種東西的一種可能的工具,如此而已。騎士是個追求幸福的人,卻不追求極樂。在他對幸福的所有思考中,他從未看到幸福生活與覬覦狂喜生活之間的差異。狂喜,正如騎士可能會說的那樣,不僅是對生活提出一種不合理的要求,它也必然會變得野蠻。
你們必鬚髮揮想象力,威廉急躁地繼續說。但是,竣工時,我的大修道院就不會給想象力留下任何餘地了。如果想象力有可觸摸的形式的話,它就是想象力。
「雷霆」號從埃特納火山附近駛過時,離布龍泰不遠;布龍泰是附屬於英雄新獲得的西西里爵位的封地。騎士的妻子急於上岸,但英雄說他更想在來訪已適當安排好的情況下視察一下封地;有人告訴過他,封地的火山土壤年收入達三千英鎊。布龍泰公爵,他宣稱,不應該事先未宣布,就草草出現在他自己的領地上。騎士懷疑國王選擇一個公爵領地授予他的英國救命恩人這裏面有某種惡作劇的意思,要知道布龍泰是鍛造埃特納火山的雷神獨眼巨人的名字。不過他想這個他還是不說出來為好。獨眼英雄似乎對成為西西里公爵極為自豪,因此聽到這個笑話也許不會開心。騎士覺得這事兒相當滑稽。
這裏,你們得想象一扇扇紫羅蘭色天鵝絨做的門,上面綉滿了紫色和金色圖案,威廉說。這個房間呢,我稱之為聖殿,它的窗格子就像懺悔室一樣。
為這個登廣告是浪費錢,他妻子說。它又不像我們在德累斯頓丟掉的鑽石。
我猜想,你並不喜歡逛書店,也不喜歡參加拍賣會吧,騎士說,他挑了兩項他自己偏愛的活動。
他稱之為修道院,就是說其建築風格受到了哥特式建築的啟發,騎士說。尖拱和著色的窗,他特地為英雄補充了一句。
你當然會講義大利語啰,騎士說。
什麼是雄偉的呀,他妻子說。
第二天,威廉帶著他的客人乘馬車,遊覽了開闊的大莊園的一部分地方;莊園的九九藏書許多地方他已經用十二英尺高的牆圍了起來,牆頭則是鐵樁,既是為了保護他守護的動物,又能防止他那些打獵的鄰居在他的兩千英畝中的哪怕是一英畝的地上來追殺他們無助的獵物。
可這個建築師提出了反對意見。建築師說:那不可能。或者:我不明白。
火燒一座寺廟。砸碎一隻花瓶。砍倒一尊維納斯雕像。碾碎長相完美的男青年的腳趾。
是……?
我覺得我已經發現了幸福的秘訣,威廉說。就是永遠不變,總是保持年輕。老是一種心態。一個人變老是因為他承認自己變老了。我為自己感到自豪,除了臉上多了幾道皺紋,我現在跟我十七歲的時候沒什麼區別。我有著同樣的夢想,同樣的理想。
看,騎士的妻子大喊一聲。它真像座教堂。
從理想的角度看,收藏品最好是一件一件地獲得——這樣讓人更為開心——但是一件一件地出手,那會是讓人最不開心的事情。與其被千刀萬剮,還不如一下子送命來得乾淨利落。當克里斯蒂先生告訴他他的畫作頭兩天所有出售的結果時,他對這個細目幾乎看都沒看。他不願去多想委羅內塞和魯本斯的畫賣得比他指望的價更高,而提香和卡納萊托的畫則低了。重要的是,他出手時比他購進時賺了好多,幾乎達六千英鎊。
你需要學西西里島語,因為誰知道國王和王后陛下什麼時候將回到他們的第一首都呢。也要學那不勒斯方言,即使你永遠都見不到那不勒斯,因為國王不說義大利語。
丟臉,丟臉,丟臉。
真正愛某種東西就是要希望死於這種東西。
漫畫家們也不放過她或騎士。吉爾雷把他畫成一個乾癟老怪物,為一排醜陋的小雕像和一隻破損的花瓶所陶醉;他頭頂上是拿著一個杜松子酒酒瓶的胸部裸|露的克婁巴特拉的肖像和戴著三角帽的獨臂馬克·安東尼,還有一幅完全噴發的維蘇威火山的畫作。但針對英雄的大規模諷刺漫畫沒有出現;英雄坐著讓人畫了許多半身像和肖像畫,而且已經被引見到了上議院——只是閑談。謠傳——這個謠傳是真的——說英雄現在開始往臉上塗脂抹粉了。謠言經常誇張,還說他的體重已經不足八十磅。
現在,他不得不賣掉他不得不賣的東西。
回英國時穿什麼好呢?英雄已經差不多三年時間沒踏上英國國土了。僱用的班輪在大雅茅斯靠岸的時候,滿懷敬意的百姓到場迎接他,英雄及其隨行人員乘馬車回倫敦途中所到之處,百姓都要出現,他們不可能知道他們的統治者對英雄和他過去一年的生活方式的不滿。他們沒有看到關於英雄凱旋的譏諷口吻的報道(這個國家僅有一萬人看報)。他們也不知道那不勒斯星章和佩戴在他制服胸口的巴思勳章的星章有什麼區別。
那麼穿什麼才能對已經傳開的醜聞作出反應,表明你不承認那些人在你背後說的事情,而他們的意見你又是在乎的呢?如果你是一名英雄,那麼,你戴上緞帶、勳章、星章和獎章。全都戴上。有時候,你穿上土耳其大使贈送給你的長及腳踝的勻稱漂亮的深紅貂皮大衣。你的白鷺羽狀鑽石頭飾,鑲著自轉星,這是君士坦丁堡的大人送你的另一件禮物(他們稱之為帽飾)。還有那把劍柄和劍身都鑲著鑽石的金劍;這是國王送你的,同時還有一個西西里公爵爵位,以表達他對給你帶來恥辱的那些行為的感激。一如既往地,靠近你胸口處,是一塊屬於那個女人的花邊手帕;據說,她的影響使你做出了讓你蒙羞的事情。
五月初又賣了兩天,收入三千英鎊。接著,騎士立了遺囑——他一直想著要立,他現在沒有理由改變。他覺得自己輕鬆些了,卸去了一個負擔。
王后在維也納哈布斯堡的蒼穹里明顯是一顆次要的星,她外甥的大臣們降低檔次安排她住在美泉宮,她認為(沒有搞錯)這是一種怠慢,但是,騎士妻子的同情再也不關注在王后的抱怨上了。王后也開始意識到,她的朋友在維也納並不像她以為的那樣受到敬重了。在這一行英國人盡享維也納能夠提供給英雄的款待和熱烈歡迎后,再沒有理由不繼續他們的旅行的時候,哈布斯堡許多王室成員都舒了口氣;不過王后彷彿十分依依不捨,又贈送給她朋友一些珠寶和她自己的一些肖像畫,同時送給騎士一隻鑲鑽的金鼻煙盒。
此刻,騎士也在作類似的思考。他欣賞完那些漂亮的畫作、書籍、洛可可風格的瓷器、日本漆盒、彩飾微型畫、義大利銅器,以及所有展示給他看的寶物之後,這時,他正在驚嘆,他是威廉的僱員以外第一個見到這些寶物的人。騎士從未想到收藏是一個被激怒的隱士的行動。
因此,你現在對你的建築師說:我要那個。那個。那個。
不,沉默了好長時間后,騎士說,這是某種雄偉得多的東西。
騎士已經達到愉悅的零點,在這種情況下,愉悅在於能夠將不愉快的想法拋到腦後。他被免職、佩吉特、他欠下的債務、英國等著他的未卜的前途——這些突然出現在他腦海里,隨即就被吹到身後的風裡,一如他頭頂上的海鳥從船尾飛到船頭一樣。不用老是想著讓他費盡腦子的事情,這一輕鬆感舒服極了,這真覺得自己開開心心了。這艘船就是他的家。當他們在錫拉庫扎停靠兩天,參觀朱庇特神廟遺址和著名的採石場以及大洞穴的時候,騎士的妻子儘管有孕婦晨吐反應,還是拒絕和她母親留在船上。她不願落掉哪怕是一次騎士熱情洋溢的現場講解,而且她不想和英雄分開,哪怕一個小時都不行。他的妻子和他的朋友好像開心極了。他既不是一個天真的丈夫,也不是一個百依百順的丈夫,他是真的愛他妻子,他也真的愛與他妻子年齡相仿的這個男人;她現在愛著他,他們也真的愛他,所以,他不僅沒有失去一個妻子,反倒得到了一個兒子,現在出現的情況難道不是這樣嗎?
不,但我會學。在慕尼黑,我德語學得很快。
這樣也好,騎士的妻子說;她意識到英雄累了,此刻急於到漢堡,參加漢堡的慶祝活動。他們走水路;他們離開德累斯頓的時候,每座橋、每扇看得到易北河的窗口都站滿了歡呼的人群。從漢堡——在那裡,他也在許多《聖經》和祈禱書上籤了名——英雄給英國海軍部去信,說他期盼派遣一艘快速帆船來把他們接回英國。他的這一要求沒有得到反應。
某件東西碎了,然後由專業人員修復了,能一樣、能和它以前一樣嗎?能一樣,對肉眼來說,能一樣,如果不太細看的話。不一樣了,人們心裏清楚。

因為英雄一回來,騎士的妻子和她母親便總是待在薩里郡的房子里,騎士別無選擇,只能也住在那裡,儘管他還留著倫敦的房子。他們沒忘記他。是為了他,小溪里才放養了魚苗;他妻子把這條小溪重新命名為尼羅河。但是,他未獲許把他倫敦住所的書籍帶過來,他的法國廚師也不讓帶來。他妻子指出,英雄住所的書房和僕人可以供他使用。他無法解釋他為什麼需要那個法國廚師。他放棄東西都放棄得厭煩了。
報紙一直在考量騎士的妻子進宮是否合適,別的就更不用說了。騎士舉止非常得體地出現時她不在身邊的現象引發了人們對體態不光彩的無情的聯想。如果一些人意識到她的肥胖也掩飾了懷孕——尊貴的夫人已經及時到達這個國家,《晨郵報》簡潔地寫道——那麼,讓社交圈著迷的與其說是她有了身孕的醜聞,還不如說是她的容顏老去。面容。夫人臉色紅潤,容光煥發,正如格雷厄姆醫生會說的那樣,她出現時完全就是個健康女神!(一種雙重譏笑:既暗指她的身孕,又提醒她半輩子之前曾短期受雇於曾經時髦的信仰療法術士和不孕症治療專家。)體型。當年她的體型特別出名,她也因此開始名聲大噪,現在卻臃腫不堪,原來的美蕩然無存。表演姿勢。夫人在布置一個房間,以展出她的表演姿勢,也在計劃舉辦表演的聚會。今冬,表演姿勢將比身段或容貌更為時尚。
我要那個,你說。那個。那個。還有那個。
你可能說對了,她笑著回答說。毫無疑問我有很多過錯——
像性感受一樣,性感受成為全身心投入或熱情的焦點時,當這些感受真的在它們整個的激|情和痴迷中體驗過後,對藝術(或者美)的感受,過了片刻,也只能被體驗成一種多餘的,就如同某種拚命要去超越自身、直到徹底被毀滅的東西。

賣掉了,和藹的商人說。
接下來一陣沉默,在此期間,騎士暗自責備自己說得太多了。然後,佩吉特不安地清了清嗓子,鼓足勇氣說,騎士一交上召回公文,他便準備向國王和王后遞交國書。
蠢到這種程度啊,英雄說。誰造房子不是要牢固經久啊?

絕對沒有他們不一起離開的問題。現在要走的有三人組、卡多根太太,還有絕不肯留下來的奈特小姐,還有奧利弗——騎士的兩個英國秘書之一——臨時調給了英雄,加上通常的一大幫子僕人,惟一的問題是,此外,還有多少人要一起走。這支隊伍該有多麼龐大啊。
政治全都非常重要,而且非常有趣。老天,你得關心政治,即使你不想關心。但是,還有那麼多別的重要的事兒要關心。比如,選擇穿什麼就可能很重要。穿什麼才能不顯得肥胖——不,才能不讓人看出懷孕了。千萬不能讓人看出來懷孕了,因為人人都會猜中,孩子的父親是那個情人,不是那個上了年紀的丈夫。穿件大袍子?一件寬鬆的衣服?也許外面再披個披肩,或者幾個披肩,儘管天熱,因為披披肩的人是披披肩的女藝術大師。
兩年半前,那是很長一段時間之前,在他們離開那不勒斯之前,就做好了詳細清單。那不多的幾幅打開包裝、掛在皮卡迪利大街房子里的畫又重新打了包;十四盒畫作和其他箱子則被搬出皮卡迪利大街上的房子,運到拍賣商那裡。

同意,騎士說,但是,威廉的抱負沒有受到可能有的很好的支持。八個月前,還不到它最後高度的一半,塔就被一陣狂風吹倒了。顯然,他是在允許他的建築師不用石頭而是用灰泥和水泥混合物在造塔。
要命的佩吉特——王后這樣稱他——已抵達巴勒莫,五天後受到騎士的接見。騎士面前站了個年輕人——佩吉特二十九歲,比騎士年輕整整四十歲。對他,騎士根本產生不了長輩式的情感。
建築師真的按照你的要求做了:儘管你也許難纏,可你是他迄今為止最好的主顧。但是,無論他怎樣忠實地實施你種種異乎尋常的想法,他都無法完全做到位。你一而再、再而三地要求給這座建築這裏來點變化,那裡加些東西。腦子裡新想法源源不斷地出現。或者確切地說,是對當初驅使你去造這棟樓的舊想法的新拓展。
多少英尺,她說。它的高度。
六月初,他們乘船遊覽長達一個月後返回,騎士就呈遞了召回公文,佩吉特獲許在宮廷遞交國書。王后牙咬得恨恨的,都沒正眼看他。王后心裏想的事情遠遠不止她即將失去她忠心耿耿的朋友,因為她明白用一個新的全權公使替下騎士,這表明英國對她不悅。藐視佩吉特、顯示和她與朋友間的和睦是她下決心離開巴勒莫前往維也納,看望她女兒(還有她外甥和女婿)的原因之一;她的長女瑪麗亞·特蕾莎現在是哈布斯堡女皇。(離開的另一個原因是:她痛苦地意識到她對國王能夠施加的影響越來越小。)英雄原來希望和騎士夫婦、他們的隨行人員,帶著他們的所有物品,從海上回英國的,這樣,他就能夠把王后、她的那班侍女、牧師、醫生和僕人往北捎到里窩那。他把「雷霆」號帶回英國的要求遭到拒絕後,英雄看不出他們還有什麼理由不進行一次穿越歐洲的漫長旅行,並滿足王后的願望,即希望她的朋友們一路陪護她到維也納。
三重丟臉。三合一。
我已經注意到了,近來許多人表達了對我的滿意度的關注,騎士說。但是,我的回答似乎無法讓他們滿意。沒有爭鬥。沒有煩惱。沉著冷靜。到了我這樣的年齡,我不指望什麼欣喜若狂了。
啊,哪裡,啊,哪裡,我勇敢的

在某些情況下,威廉沉思,是佔有的想法讓我感到滿足。
多少,騎士的妻子說。
騎士回答說,因為他一天都不準備以平民的身份待在兩西西里王國,他已經計劃外出觀光一個月,所以,他回來就會處理這件事情。他和他的妻子、卡多根太太還有英雄乘著又開起來的「雷霆」號出發了;這次不是要去參与歷史(儘管英雄必須在馬爾他停一下),而是要撇開歷史,撇開他們生命的日程表。
對我來說,沒有什麼比思考未來更令人討厭的了,威廉打斷他。
但是,誰在乎這個肥胖、粗俗的女人和這個衰老、萎靡的老頭呢。他們可以被毀。社會不會成為輸家。九_九_藏_書在他們身上根本就沒有投資過什麼重要的東西。
哦,幾乎和聖床一樣大。
這是騎士第一次體會到收藏是報復。巨大的特權促成的報復。他的親戚從來都不必去考慮他是不是玩得起讓他著迷的東西,也從來不用想這是否是一項有利的投資,不像騎士總是要考慮這些問題。收藏,就像威廉所有的經歷一樣,是進入無限、不確定,也不需要掂量或權衡的一種冒險行為。收藏家在制訂詳細目錄的過程中獲得的積習成癖的愉悅他根本就沒有。這些清單描述的只是有限,正如威廉也許會說的那樣。他可能沒有興趣去知道他擁有四十個蒔繪漆盒、十三座帕多瓦的聖安東尼雕像和三百六十三件套的邁森餐具。愛德華·吉本氣派的私人圖書館里的所有六千一百零四卷書,威廉一聽到這位大史學家在洛桑去世就買了下來——威廉蔑視過他的《羅馬帝國衰亡史》——但是,他從來都沒有叫人送過去。因為不僅他不必清清楚楚地知道他擁有的東西,而且有時候,他買東西是為了不擁有它們,買下來不讓別人擁有;也許甚至是不讓自己擁有。

如此說來,過去是你的——
「一位紳士的馬車夫座位上遺失一個深紅色科福伊布篷,布篷飾有白絲綢蕾絲邊,藍白相間綉成。」
修道院!騎士感嘆。他難道說得還不清楚嗎?我們在談修道院,是不是?它的塔,威廉告訴我,會比索爾茲伯里大教堂的尖頂還要高。
那麼夫人呢?
東西腐爛、轟然倒坍、消失。這就是世間的規律,騎士心想。年齡帶來的智慧。那些極少數被認為值得重建或重修的東西將永遠帶有被施以暴力的種種痕迹。
等到他的修道院造到他能夠入住時,他決不會讓客人住在這裏。它不是一座大教堂,而是一個寺院,只為同道者準備的寺院:這些同道者和他胸懷同樣的夢想,並且像他一樣,經歷過很大的磨難和失望。

你肯定不會說你像和尚一樣生活,騎士大笑著打斷了他。
當然啰,威廉說,鄰居們根本無法理解一個反對獵殺無辜動物的人,他們認定我豎起這堵牆,是為了庇護裏面的縱情狂歡和邪惡的儀式,這裏的人就是這樣看我的。鄰里沒人喜歡我,假使有人喜歡我,我倒要不看好我自己了。
六十個壁爐每一個,威廉不受打擾繼續說下去,都會有鍍金絲編織的籃子,裝滿了芳香四溢的煤塊。
不!英雄說道。
對眾人而言,他仍然是英國眾所周知的、最偉大的英雄。對范妮來說,他仍然是她的丈夫。范妮和英雄有些衰老的父親已經從鄉下一路來到倫敦,並在國王街一家旅館住下,已經等了他一個多星期了。英雄極其真誠熱烈地擁抱了他父親,很痛苦拘謹地擁抱了妻子。騎士的妻子身穿一件白色平紋細布袍子,袍子褶邊用金線綉了英雄的名字和雷神布龍泰,還飾以小金屬片,她擁抱了她情人的妻子和父親。他們一起在旅館里用膳——一場痛苦的表演。騎士的妻子模仿前往倫敦的三天旅行途中多次停留期間熱烈歡迎的人群的歡呼聲,以及鎮上的鈴聲。范妮一開口講話,鬱悶的英雄就會咬他的厚嘴唇;他脖子上,在襯衫裏面,戴著騎士妻子的微型人像畫,他會一直戴到死的。騎士注意到范妮臉上露出越來越強烈的驚愕和屈辱的神情。
肇事者被查明是個愛爾蘭神學院學生,他在三一學院學了幾周便退學了;他被帶到治安官面前時規矩多了。當要求他解釋究竟是什麼原因讓他瘋狂地做出這種愚蠢的恣意破壞行為時,他說他醉了……要不就是他當時處於一種神經激動狀態,老是害怕他看見的所有東西……也可能是他聽見了有人叫他干這件事……或者是他嫉妒造這隻花瓶的人……或者他發現自己被西蒂斯斜躺著等她新郎的風姿激起了慾望……或者他覺得花瓶上的色|欲圖案是一種聖物褻瀆行為,是對基督倫理的一種冒犯……或者,看見這樣一件美的東西受到如此的讚美,而他窮困、孤獨、失敗,這讓他受不了。這些就是毀掉人人都讚美的無價之寶通常給出的理由。它們總是同一些縈繞不去的故事有關。自認為的棄兒和孤獨者,幾乎總是男性,開始念念不忘一座極美的樓,比如金閣寺,或者一個慵懶的美女的畫像,比如波特蘭花瓶上的西蒂斯,或委拉斯貴茲的《鏡中維納斯》,或者理想的裸體美男子,如米開朗基羅的《大衛》——他們開始念念不忘,一直念念不忘,結果便發展到一種鬱結的、巨大的痛苦的狀態,這種狀態恰恰是永不停止的狂喜的目標的反面,他們開始深信,他們有權釋放掉這種情感。他們必須出手,從這種情感中闖出一條路來。迷人之物在那兒。它在惹怒他們。這東西傲慢。這東西,啊,最糟糕的是,冷漠。
他們到達維也納一周后,沮喪的王后也到了。她聽到拿破崙獲勝的消息后,中斷了羅馬的訪問。英雄、騎士和他妻子的停留又延長了一個月的時間,參加為英雄舉辦的聚會和舞會。騎士的妻子也是春風得意,斬獲多多。一天晚上,她在法羅紙牌牌桌上贏了五百英鎊。他們在艾斯特哈齊鄉村莊園四天的逗留以一場慶祝活動而結束;慶典中,王子家裡著名的作曲家作了首曲子來讚美英雄;作曲家在鍵盤上演奏,騎士的妻子則演唱。
我感覺很冷,騎士低聲抱怨。
但是,如果你看不見、摸不著你所擁有的東西,騎士說,你便沒有美的體驗,而美的體驗是所有的藝術愛好者——所有的愛好者,他就要這麼說了——所渴望的。
他多麼希望他們讚美它啊。
清楚極了。你指你的塔。
上議院是個舞台,宮廷是個舞台,宴會是個舞台——甚至連劇院的包廂也是個舞台。兩對夫妻一起去特魯里街,他們落座時,觀眾全體起立歡呼,管弦樂隊演奏起《統治吧,不列顛尼亞》,英雄只得起身鞠躬,表示感謝。第二天,各家報紙報道說,英雄的妻子身穿白色衣服出現,紫羅蘭色綢緞頭巾上配了小小的白羽飾;騎士的妻子則是藍色緞袍和頭巾,一個非常精製的羽飾。他們看的戲里,女主角由簡·鮑威爾飾演。騎士的妻子告訴她丈夫,哦,她很久以前就認識她了,甚至是在她遇到查爾斯之前——意思是說,騎士這麼猜想,當她還是,當她還是個……他不願意想這事兒。事實上,她十四歲來到倫敦,在某某醫生家當用人時就認識簡了。簡——另一個下等女傭——是她的第一個朋友。那時候,她們合住一個閣樓房間。她們倆都打算當演員。
我估計,它的高度差不多要一百三十英尺,英雄說。
能上多高,就上多高,威廉宣稱。好啦。我真說清楚我的意思了嗎?
像草莓山莊,騎士的妻子大聲說道。
什麼能讓騎士幸福呢?
英雄實際上已經擅離職守,但他不可能被他在倫敦的上司換掉、棄之不用——儘管他們這樣考慮過。但是,那些挺他的人——他已經成了他們的棋子——能夠感覺到官方不滿的嚴重性。騎士在針對那不勒斯愛國者進行的野蠻報復行動中所扮演的角色讓他,至少,成為了有爭議的人物。有人說他是他妻子的傀儡;也有人說他是波旁政府的傀儡。當然,沒有人指望一名外交官完美無缺,儘管他們對英雄寄予厚望。可他也不應該成為有爭議的人物。一個外交官如果成了他任職的政府的一個公開的支持者,那麼,他對於任命他的那個政府的用途就受到了致命的損害,而他是應該促進任命他的那個政府的利益的。現在,把他的職務免掉,只是個時間問題了。
所以,到最後——因為威廉並不像他自己想象的那樣在收藏家當中是獨特的——他很失望。他根本不指望從這個牧師的兒子、這個以一身海軍上將制服顯形的幽靈身上得到什麼,除了騎士的妻子,他惟一的興趣就是殺人。他也不指望從英雄的情婦那裡得到什麼,她屬於那種對什麼事情都熱情洋溢的可悲一族。但是,也許,他本來指望從她丈夫,凱瑟琳的丈夫,他這個過分講究、面容憔悴、目光遊離、上了年紀的親戚身上得到某種東西。沒有什麼。什麼都沒有。我二十歲時發誓,我永遠都一直會是個孩子,威廉心想;我必須容忍擁有一個孩子的脆弱,一個孩子希望被理解的荒唐的願望。
天在下雪,騎士感覺全身為寒冷所包圍。有多少個年頭了?這是他在英國過的第一個聖誕節。因為他上次在英國時,九月份就開始啟程回義大利了。是的。婚禮后兩天。再上次,是他把凱瑟琳的遺體運回來,把那隻花瓶賣掉那一次,他回去時已經是十月份。上次回國探親——不過那幾乎是二十五年前的事情了,當時還在與美國的那些殖民地打仗呢——他和凱瑟琳是不是在聖誕前就離開了的呢?他肯定他們是在聖誕節之前離開的。他使勁地想著,心裏推算著時間,一個個數字一張張臉在他腦子裡閃來閃去,但是把它們搞清楚似乎很重要。上次在英國過聖誕節,離開現在有多少年了呢?多少?
又暗又冷,還有火把閃爍不定的光——騎士開始感覺不舒服。他妻子真希望有一把椅子或者一把祈禱椅,好讓她沉重的身子歇息一下。火把的煙在刺痛英雄的眼睛。
但是,一旦你決定讓什麼東西都拿走,就不那麼難了。人就感覺相當不計後果、輕率。重要的事是一樣不留。
他已經訂購大燭台要掛在樹上,一排排樹綿延數英里;並且在新辟出的馬車道上以及更遠處安排好了一隊隊的樂師,以表示迎接的隆重,目的是在他們的馬車在黃昏時分駛過林子時讓他們充滿欣喜。當第一輛馬車駛進開闊地帶時,還有足夠的光線讓人辨認出奇妙的十字形樓的八角塔上飄起的英雄的綬帶:十字形樓造得很快,角樓、山牆、凸窗和幾個小一些的塔已經建好。在他的客人當中,有英國最有名的人物,在整個這一片地帶,同意掛上國旗是威廉所作出的惟一一個讓步。
有些東西絕不可能再恢複原樣:人的生命,人的名譽。
你努力去解釋。你用複雜的詞:哥特式,或仿效當時重新流行的不管是什麼建築風格的詞語。他好像是明白了。但是,你並不真要他明白。我在考慮的是東方風格,你說。你並非真的指東方風格,而是指東方裝飾的格調,你總發現它會導致你迷失在你所謂的你的浮想聯翩和先知先覺的神思恍惚之中。

哦,不過,他相信它會牢固經久的,騎士回答說,而且,為了讓我們參觀,他已經讓人用同樣的材料重建了。住在塔里,我的親戚能夠俯瞰世界,俯視我們芸芸眾生,看看我們有多麼渺小,但是,如果有一天他不想住在裏面了,那我也不會感到驚訝的。
一座藝術大教堂,威廉對他的客人解釋說,在裏面,我們有限的感官渴望的所有強烈的感覺都會增強,我們孱弱的靈魂能夠有的所有提升的想法都會覺醒。
對建築我是一竅不通,英雄說,但是我敢肯定,沒有遠大抱負,什麼好事都做不成。
三個男人已經移到火光熊熊的壁爐邊,而騎士的妻子仍然坐在鋼琴旁邊,輕輕地觸彈琴鍵。是威廉咬牙切齒地提起幸福這個話題的,他請他尊貴的客人先談談看法。
樓里大多數地方都搭著腳手架,上面到處都是威廉雇來的五百名不分晝夜輪班幹活的當地工匠、木匠、泥水匠和石匠的影影綽綽的身影。威廉緊張地扯著嗓子尖聲地格格笑,罵建築師慢吞吞,罵工人們拖拖拉拉,接著又忘了自己的惱怒,陶醉在想象樓房建成后的情景的狂喜之中,他領著客人沿著點亮了銀燭台的穹窿走廊和畫廊走過,又在環形樓梯上上上下下,騎士的妻子離分娩只差一個月了,也勇敢地爬上爬下的。騎士看著那些戴著頭巾、肌肉發達、裸|露著手臂舉著大蜡燭照著路面的人,暗自發笑。
我幹嗎要對那些個沒有我聰明、沒有我感覺敏銳的人的觀點感興趣呢?
演戲是一回事,變得有教養(包括演戲)則是另一回事九-九-藏-書。騎士希望英雄保持體面——就像他這樣。他能理解,范妮固執的愛讓英雄惱火。范妮悲哀地相信,只要她耐心,裝得好像什麼事都沒有改變,她丈夫就會心滿意足地和她、他父親住在多佛街帶傢具的房子里的。但是,英雄沒有理由要流露出那樣的感覺呀,他在斯賓塞伯爵在海軍部為他舉辦的宴會上明顯地流露出他的這種情感。當時,他在向坐在他右邊的斯賓塞伯爵夫人解釋法國槍炮的四大弱點,坐在他左邊的范妮忙著自派的任務,即為他剝胡桃,剝好后就放到他盤子邊上的一隻小玻璃杯里,他啪地一下把杯子猛地推到一邊。玻璃杯打破了,范妮哭了起來,離開了桌子。英雄跟沒事兒一樣繼續用一隻黯淡無光、一動不動的眼睛和另一隻迅速轉動的眼睛向右對著海軍大臣的妻子看,殘肢在空袖子里扭動著,在海軍戰術的話題上,他繼續表現著才華橫溢、有獨創性和無與倫比的風采。
他們在附近的索爾茲伯里逗留;英雄在此受到了市長的接見,並獲贈這個城市的榮譽市民權,他們的馬車——緩慢地駕駛,把顛簸減到最小的程度,為騎士妻子所處的微妙的身體狀況考慮——由一支義勇騎兵隊一直護送到芳特山大門口。
我聽說你在那個位置上才一年。
別讓威廉聽到你這麼說,親愛的。他是我們已故的朋友沃波爾最大的競爭對手和詆毀者,他蔑視他的城堡。
為了翌日去拜訪海軍部,英雄的裝束在正裝和休閑裝之間:海軍大衣,白色海軍軍褲,膝蓋處有海軍制服紐扣,絲|襪,以及有大搭扣的鞋子。這是審慎的,他在海軍部的老友本來一心要譴責他的,但是,聽英雄真誠地跟他們細講萬一拿破崙蠢到企圖侵入的話,他制訂好的保衛海峽海岸的計劃,聽到他表示願意儘快地回到前線服役時,他們的心軟下來了。但是,英雄翌日參加國王早上接見時,帽子上戴了君士坦丁堡大人送的帽飾,胸前佩戴了三顆星章(一顆巴思勳章,兩顆西西里島勳章),脖子上還掛著那不勒斯國王飾了珠寶的肖像,這就嚴重失算了。難怪他受到英王的冷落;英王幾乎當他不存在,只是問了問他身體恢復了沒有,然後便轉過身去和某某將軍熱情洋溢地談了有半小時,他強烈要求陸軍在這場與法國人的交戰中發揮更大的作用。英國國王不承認英雄獲得的西西里島頭銜,這個頭銜的獲得者對此心知肚明。(直到兩個月之後,英雄接受一支新艦隊的指揮權,要出征去贏得另一場著名的勝利時,他才會承認。)如果英雄能引起他的統治者哪怕是十分鐘的注意,那麼,毫無疑問,他會用一些時間來讚美騎士的妻子和她在那不勒斯和巴勒莫所做出的不可替代的愛國的效力行為,她的效力理應得到酬謝和公開的感謝。這個女人毀了英雄,但是,並非英雄對她的稱讚,也不是來自名聲不好的那不勒斯王后的一封熱情洋溢的證明信就會使她少受蔑視。相反,這些只是證實了人人心中已有的想法而已。
你不想給其他人機會來觀賞你所收藏的物品,騎士說。
最後,他把他們帶到主塔正下方的大房間。
斯卡皮亞男爵死了,夫人,你聽到了。
幸福!英雄大聲地說。如果我的祖國依然需要,甚至要求一個為了她的榮耀已經犧牲了健康、視力和許多其他東西的可憐的戰士繼續為她效力,那麼,對我而言,總而言之,我的幸福就是為祖國效力。但是,如果祖國不再需要我了,那麼,我最大的幸福就是住在一條小溪旁簡陋的住所里,我可以和我的朋友們一起度過我的餘生。
在慶祝英雄在哥本哈根取得巨大勝利的盛大宴會上,你獨奏了一小段嚴肅的羽管鍵琴曲后,就跳起了塔蘭台拉舞,接著便把某某勛爵拉過來和你跳舞,當他似乎跟不上你的時候,你抓起某某爵士的手,過了幾分鐘,你才回過神來,你應該首先邀請你丈夫,這個可憐的老頭的,他殷勤地和你跳了幾步,你能感覺到他的羅圈腿在顫抖。接著,你向查爾斯示意,但他拒絕了。當你請完了房間里可能請的那些為數不多的舞伴后,你仍覺得不累,當然,你一直在喝酒,否則晚上怎麼打發,也許你喝得太多了,就像你經常喝多一樣,你知道的。但是,你不想停下來。你又獨自跳了一會。作為那不勒斯民間舞蹈的展示,你認為這會給你的客人們留下深刻的印象,你在巴勒莫已多次跳過塔蘭台拉舞,但這是你第一次在寒冷、陰沉的倫敦跳這種舞。沒關係,塔蘭台拉舞就在你心中。以前,你總有一個表演的借口,你是一尊活雕像,或者是畫家的一個模特兒,再現著某個歷史人物或詩中人物的姿勢和舉止,你扮演他人,或裝腔作勢,就像那些公開指責你、嘲笑你的人現在習慣所說的那樣,你演唱,從你嘴裏發出的是另一個人的哭泣或快樂。現在,你沒有任何借口,也沒有面具。現在只有快樂的感覺,合著你心頭的這一音樂在舞蹈,在這裏,在倫敦,在你自己的家裡,你年老的丈夫坐在那一頭,不看你,而是看別處;而其他所有人都看著、盯視著,你是在出自己的丑,沒關係,你感覺活力四射。你清楚,你已經沒有以前那麼優雅,但這是你,這就是已經變成這樣的你,你又開始發胖了,你母親和女僕又在把衣服改大,你叫你的黑皮膚法蒂瑪和你的金髮瑪麗安娜同你一起跳塔蘭台拉舞;她們正和其他一些僕人站在遠處的門道里,看著主人們開心。她們倆羞答答地走上前,和你一起跳起來,但是,瑪麗安娜已經滿臉通紅,說了點你聽不見的什麼話,然後就溜開了,而法蒂瑪則和你一樣充滿熱情地舞動著。或許是酒,或許是法蒂瑪光滑的黑膚,也許是你因哥本哈根勝仗而情緒高漲,你現在抓著法蒂瑪汗涔涔的黑手跳著——跳得更快,你的心在怦怦直跳,你漲得鼓鼓的、未餵過奶的乳|房上下直顛。你現在沒有借口,你以前總是有表演的借口。你現在只是你。純粹的充滿活力,純粹的挑釁,純粹的預感。你聽見自己嘴裏發出奇怪的叫喊聲和尖叫聲,一種非常奇異的聲音,連你都聽出來了,你能明白你在惹是生非,你的客人們一臉的驚訝。但這是他們想要的。不管怎麼說,這是他們對你的看法。你多麼希望你能扯掉你的衣服,讓他們看看你壯碩的身體,你肚子上的斑紋和妊娠紋,你蒼白的、青筋暴突的巨|乳,你肘關節和膝蓋上的濕疹。你拽自己的衣服,你拽法蒂瑪的衣服。這就是他們認為的真實的你,快速旋轉、刺耳地叫、尖聲地叫,張大了嘴,胸腿裸|露,粗俗、張揚、色情、淫|盪,一堆肉,濕漉漉。就讓他們看他們認為他們看見的東西吧。於是你把法蒂瑪朝你面前拉過去,迎著她的氣息,你猜想,全是非洲味,你吻她的嘴,品嘗那些個香料和香水的味道,全都源自遙遠的地方,你想去所有的地方,但你只在此處,用某種東西充滿你的身體,於是你舞越跳越快、越跳越快。有什麼東西在奮力擺脫你的身體,差不多就像孩子衝出你的下身時的感覺一樣,很可怕,就像當時那樣,你覺得你要死了,當宮縮越來越快時,女人總以為自己要死了,你似乎不可能把這個龐然大物送出體外,像那種情況一樣,非常可怕,儘管不痛,不像生孩子那麼痛。不,是快樂,是活著的活力,你成了醜聞的主角,但你此刻的感覺是你是多麼開心,你是多麼為他感到驕傲,還有,世界真大——他在遠方,而且可能還得離開數月,他可能會受傷,他隨時都會喪命,他總有一天會喪命,你知道的——你是多麼的孤獨,你總是多麼的孤獨,和這個聽話的法蒂瑪沒有多少區別,法蒂瑪和你一樣,是這個世界的陌生人,一個女人,一個奴隸,別人要她成為什麼,她就成為什麼。它是如此之大,這世界,你經歷了這麼多,但大家全都責備你,你知道的。但是,有他的榮耀,他的榮耀,你雙膝跪下,法蒂瑪也跟著跪下,你們再次擁抱、接吻,然後你們倆站起身來,法蒂瑪閉著眼睛,在發出一些奇怪的哀嚎,它們也從你的嗓子里噴發而出。客人們尷尬極了,但是,在很長一段時間里,你一直都是個令人尷尬的人,你現在總是讓人感到尷尬。你從他們的眼神里看到了這一點,你決非不敏於觀察,你只是裝著沒注意到。讓他們所有人更加尷尬吧。唱啊、跺腳、旋轉,感覺美妙極了。他們為什麼批評你、嘲笑你?你為什麼讓他們尷尬?他們有時候肯定和你現在的感覺一樣。人們為什麼總要阻止你?你已經努力去做他們要你做的人了。
而英雄呢,很快,就會有不朽的榮耀。
接著便陷於一種羞愧的、惡狠狠的麻木狀態之中:從此刻起,這個肇事者可能只是對他自己是一個威脅了。因為一個人不會不止一次地犯這種罪。對一個物件的這種無法擺脫的形式,無法擺脫地想要毀掉它,是一對一的。我們知道某某先生不會再回到不列顛博物館來猛擊羅塞塔石碑或埃爾金大理石雕——其他人也不可能這樣做,因為好像全世界引起痴迷困擾的藝術品只有十到十五件(佛羅倫薩美術館館長新近作出的估計很可能少了;佛羅倫薩這座城就很榮耀地藏有其中的兩件,即米開朗基羅的雕像和波堤切利的《維納斯的誕生》)。波特蘭花瓶榜上無名。
對,你要這麼想,可以說是我的塔。我要退回我的塔,再也不下來。
如果你富到想買什麼就買什麼,那麼,你很可能就會受到驅使,改弦更張,不再忙於追求永不滿足的、得不到的東西,而是會去選棟樓——一棟為你、為你的藏品建造的獨特而複雜的住處。這個住處是收藏家對理想的自給自足所懷有的幻想的終極形式。


二月份,英雄獲准三天假,他在小蒂奇菲爾德街看到了他的女兒。他把孩子抱在懷裡的時候哭了。他動身回到海上去的時候,他們一起哭了。
正是因為它尚未竣工(事實上,它從來都沒有竣工),他現在才能夠秀給他們看,展示給他們看。這次,這不是他們的舞台了。誰也別想搶了威廉的風頭,連英雄都不行。
啊,騎士心想,永葆青春。不變。如果你只管你自己,不管別人,完全有可能做得到。如果這輩子他可以重新來過,那正是他想做的。
水兵要去哪裡?
八角形大廳。這裏你們必須想象橡木牆裙和所有高聳雲霄的拱頂上的彩色玻璃,還有一扇巨大的玫瑰色主窗,威廉說。
這樣做,你就逃離了你譴責待你不好的那個世界。但你也等於禁閉了自己。
參加什麼對我而言是種折磨,就正如,不管是什麼理由必須離開芳特山一樣,威廉大聲說道,他背井離鄉在歐洲大陸遊歷了好多年,才回到他的地盤安頓下來,積累藏品,建造他的修道院。但是,在我真正把我擁有的稀罕而漂亮的藏品放置好以後,我再也不需要外出,再也不必看什麼人了。這樣守著我的地盤,我能夠開開心心地思考世界的毀滅,因為世界上所有有價值的物品,我都會收藏了。
本來以為拿破崙的艦隊夏天要入侵的,結果卻沒有在英吉利海峽出現,人們便不再感到恐懼。英雄又給英國海軍部寫了一封信。我請示閣下允許我上岸,我想休息了。他請騎士的妻子找棟房子,這樣,他十月份——他這樣指望——回來時就能住下。她在未遭破壞的薩里鄉間找了棟兩層樓的房子,距離威斯敏斯特大橋僅一小時的車程。英雄的朋友們認為,百年磚樓和佔地面積都太過簡樸了,但他不聽勸告,反而花了九千英鎊——過高了,借錢買下,並請騎士的妻子把房子準備好等他回來。她和她母親著手布置這棟房子。房子將裝修得漂漂亮亮的,需要抹灰泥、粉刷、配鏡子、置傢具(鋼琴、旗、戰利品、畫作和瓷器,這些慶祝英雄取得勝利的物品一樣都不能少)。還得跟上時代:她裝了五個盥洗室,在廚房裡安裝了新式爐子。要把它變成一個農場一樣的地方,有羊欄、豬圈,還有雞籠。
他給他們看以後會是緋紅read.99csw.com色客廳的地方,上面要鋪緋紅色的絲綢錦緞,還有他的黃色起居室,鋪成黃色的,等等。
我最親愛的,英雄回信說,我寧願看你的信,聽你講關於豬與雞、床單與毛巾、鹽罐和勺子,聽你講木匠和室內裝潢商的話題,而不想聽我將在上議院聽的什麼演講,因為沒有什麼話題你講起來不會以你的風趣和雄辯讓人豁然開朗。我和陽台上的非洲鸚鵡相處得很好。讓法蒂瑪放心,我希望及時回家參加她的洗禮命名儀式。請記得叫莫利先生在小溪周圍和橋上搭個網,以防我們的孩子來和我們住的時候掉下去。費心記得除了我自己的東西,我不希望家裡有任何別的東西,告訴我你和卡多根太太在做的一切。你在講我們的天堂。我不知道我怎麼才能忍受我們之間更久的分離。征服者多麼渴望回去,再一次成為被征服者。
馬車上丟了這塊布就這麼介意,騎士覺得非常荒謬。布不值什麼錢。但是,這不是錢的問題。有時候,你會對一些一文不值的東西變得非常依戀。有時候,尤其是人老了,就是這類東西讓人非常地依依不捨。丟了一支鋼筆或一枚別針,或者是一條絲帶就讓你傷心,令人難以忘懷地傷心。他堅持為這塊被偷走的布登尋物啟事。
他給他們看他的天啟室;天啟室會用拋光的碧玉做地板,他以後要葬在這裏。
儘管遠在海上,英雄已經吩咐代理商在拍賣時出價,買下騎士妻子十五幅畫像中的兩幅。不惜任何代價。我必須拿到它們。給騎士的妻子的信里說:我見你的畫像在拍賣。他怎麼能,怎麼能賣掉你的畫像?一想到什麼人都可能買下時,我多麼希望我能把它們全都買下!英雄最想買下的是維熱勒布倫的淫|盪的阿里阿德涅;但不幸的是,這幅畫從未進入騎士的收藏之中。
騎士只為錢責備過他妻子——比如,他們的招待費;尤其是四百英鎊的酒水費。但是,她一方面鋪張浪費,一方面也不貪圖錢財。她主動賣掉王后贈送給她的所有禮物,賣掉了多年前騎士送給她作為生日禮物的鑽石項鏈,還有其他珠寶。倫敦的市場上有大量的鑽石供應(不計其數的一文不名的法國逃亡貴族出售他們的寶石);在義大利,它們的價等於三萬英鎊,但在這裏,他們僅賣到這個價的二十分之一。但至少,這筆錢付了皮卡迪利大街的房子的裝飾費。
你說得有道理,騎士說;騎士以前從未認為收藏可以把世人排斥在外。他與世人沒有不和(儘管近來世人似乎已經開始與他不和了),他的藏品與世人之間具有一種有利可圖的,同時也是令人愉悅的關係。
丟臉,丟臉,雙重丟臉。
對。

大家異口同聲地告訴他他並沒有那麼老。
我曾經是巴伐利亞特派公使。
等到他們抵達里窩那——在這裏,盛怒的基思勛爵終於恢復了不聽指揮的「雷霆」號的軍事用途,這是原本的設計意圖;在做準備繼續旅行期間,傳來消息說奧地利軍隊即將在馬倫哥與拿破崙交火;王后衝動地決定不直接去維也納了,而是在羅馬的發爾尼斯府邸作短暫逗留(她下令要求斯卡皮亞男爵在那裡和她會合),等待這場戰役的結果。幾星期後,她將與她的英國朋友在維也納會合。
一八四五年二月某天下午三點左右,一個十九歲的青年進入不列顛博物館,直接走進那個存放了波特蘭花瓶、沒有保安的房間;從第四代波特蘭公爵一八一○年把它暫借給博物館存放在此後,它就是這座博物館鎮館藏品之一,它存放在一個玻璃櫥里。年青人拿起這隻後來被描述為「一件雕塑珍品」的花瓶,開始把它往死里砸。花瓶破了、裂了、碎了,被毀了。年青人輕輕地吹著口哨,在這堆東西面前坐下來,欣賞著他自己動手干出的作品。保安飛奔而來。
王后不承認她心煩意亂。已經死了這麼多人,再死一個又怎樣呢。接著,她哭了起來,她說她不得不忍受了這麼多可怕的事情,這使得她都情感麻木了——也就是說,她覺得自己不再是個女人了。然後,回過去看這件事的整個過程。顯然,這個著名女歌手被色鬼男爵的殷勤激怒了。這些義大利人對什麼事都反應過激,這難道不讓人感到震驚嗎?王后一邊抹眼淚一邊嚷嚷。騎士的妻子就和王后一樣,也是個作出矯揉造作反應的能手,她說她太知道王后的意思了。我丈夫總說義大利人缺乏常識,她對王后說,心想對義大利的一切表示不滿,這會契合那不勒斯王后自從回到她出生的城市以來的心情。
他好像對社交活動極為不屑,英雄說道。
親愛的,你真荒謬,騎士說。
十二月底,倫敦要舉辦沒完沒了的身份排位的聚會,他們逃脫掉了,因為騎士那位隱居的、醜聞纏身的親戚威廉邀請他們到他的帕拉第奧建築風格的鄉村大宅去和他一起過聖誕周,並參觀威廉已經在芳特山森林里動工的大樓工程。
一天上午,騎士收到查爾斯的一封信。信中,查爾斯說他十分遺憾地不得不告訴他舅舅,他從那份該死的輝格黨報紙《紀事晨報》上得知,已新任命一名兩西西里王國公使——年輕的亞瑟·佩吉特。騎士再也無法對自己隱瞞他失寵的程度了。不僅僅是他被撤職,而非獲許退休,離開自己幹了三十七年的崗位,事先也未向他徵求對後任人選的意見;他們根本就不在乎他是否是最後知道的人。外交部的公文一個月後送到了,有一個簡短的附言,告知他,他的繼任已離開倫敦。聽到這個消息,王后淚流滿面地擁抱她最親愛的密友、她的姐妹,騎士的妻子。哦,沒有了我的朋友,我可怎麼辦啊,她哭叫著。全都怪法國人。
顯然,他的親戚根本不在乎公眾趣味的改善。但是,騎士大胆地說,難道你威廉就沒有設想過,未來某個時代會開放他的藏品,並由那些具有才智能欣賞他藏品的鑒賞家對它們進行評價並確定它們的真正價值——
他帶他們從西邊的十字形翼部進了大樓,經過大廳,來到一個房間,他告訴他們這裏叫做「紅衣主教的接待室」;這裏,一張長餐桌上兩邊擺放了銀餐具,要設一場盛宴。他們用完餐,騎士的妻子主動表演了一個啞劇;飾演一名女修道院院長歡迎見習修女來到她的女修道院。這似乎是個好題材,她演完後向威廉吐露。
還有,穿什麼,既然他們幾乎馬上又要旅行了;英雄急於回英國,他是他們對付拿破崙最有力的武器,結束他的工作期限時竟然淪落為波旁王朝的幹將以及聲名狼藉的、如今的前英國大使和他魅力無窮的妻子的快艇船長,英國海軍部對他不耐煩了;當然,他們要和他同行。穿什麼,這會是一次漫長、複雜的旅程。先是乘英雄的旗艦在海上旅行,一直要到里窩那;然後是乘坐各種車輛(四輪馬車、皇家馬車、驛馬車)的陸路旅行,從南到北,穿過炎熱和長日照進入一個不那麼熱的夏天,旅行經過許多國家,途中要停留下來過許多節日慶典,每次參加活動,都必須盛裝出席。
我要更多,你對苦惱、順從的建築師說;到了這個時候,建築師已經開始不理睬他的古怪主顧的某些指令,或者開始偷工減料了。更多的,更多的。這樣一棟樓具有一種收藏的開放性結局。你認為你要它竣工,但其實你不要。
我也聽說了。
我最親愛的妻子,英雄給騎士的妻子寫道。和你分離,真是讓我撕心裂肺。我情緒低落極了,頭都抬不起來。
另一隻臂膀、另一隻眼睛,
騎士的妻子繼續胡亂地彈著鋼琴。烏烏迪·烏迪·珀布姆,她逗趣地引吭高歌。
所以,從現在起,他們做的任何事情都不會是對的。
讓我失望,哭泣。
就像一個和尚追求——
難的是選擇。我要留下這個,但我要送走那個。不,那個我不能放棄。真難啊。
那就讓英雄變成一個惡棍?但英雄們有用處。不,更容易的做法是,找到某個影響英雄的人;正是這個人的影響令他判斷失誤,讓他墮落。好人不會變壞,但是,強者也許會變弱。使他變弱的是他不再與人分開、不再獨自一人——而當個英雄必須正好相反。一個英雄是這樣一個人:他知道如何脫離、如何結束一個個關係。一個英雄成為一個已婚男人時已夠糟的了。如果結了婚,他不能怕老婆。如果是情人,他必須(像埃涅阿斯那樣)讓人失望。如果是三人組中的一員,他必須……但是一個英雄千萬不能成為三人組中的一員。一個英雄必須漂泊,必須翱翔。一個英雄不依附纏綿。
確實,在昏暗的床角,只能看到一個瘦小、睡著的丈夫那乾癟的腦袋。
我也不清楚我是否愛過去,威廉再次不耐煩地打斷了他。不管怎麼說,愛不考慮過去。
騎士感覺必須節省他的精力了。他原本可以花在參加皇家學會會議上的時間現在花在與他的銀行經理們的晤面上了;這些經理試圖拿出一個讓他還清債務的合理的時間表來。商店裡商品琳琅滿目、爭奇鬥豔,讓他感到震撼。倫敦,他離開了九年後,給他的印象是非同尋常的時尚、有活力、繁華——幾乎成了個陌生城市。他看了幾場拍賣會,儘管他根本沒有能力買任何東西。他參觀了不列顛博物館里他收藏的花瓶。查爾斯經常和他在一起,查爾斯總是隨叫隨到。他沒帶他妻子,和查爾斯一起,去了趟他在威爾士的莊園,莊園現在已經一萬三千英鎊抵押了出去。騎士已遞交給外交部一張清單,上面列了他在那不勒斯損失的物品(傢具、馬車等:一萬三千英鎊),以及他在巴勒莫一年半產生的巨大開支——一萬英鎊)。在設法穩住他的債主期間,他申請了每年兩千英鎊的養老金——一個不高的要求。人人都告訴他,特別是查爾斯,說他也有權受封貴族爵位。但是,他不相信他兩樣都能得到。他寧可要錢而不要成為一個勛爵。現在要貴族頭銜太晚了。查爾斯問他回到了倫敦高興不高興。他回答說,等到我感覺一好,我肯定就會在這裏覺得自在了。
在旅程中,騎士所要求的惟一一次對他的遷就是繞道安哈爾特德紹去拜訪一下它的親王。親王在那不勒斯數次拜會過他,是他關於火山著作的最早訂購者之一;十年前,他在他自己國土一個湖的島上,建造了他自己的維蘇威火山。火山底部周長三百碼,高八十英尺,能夠噴出真的火和煙來(當空火山錐里的易燃材料點燃時),能夠噴出它那種熔岩(事實上是水被抽上火山錐的邊沿,然後順著火山四周淌下,漫過從裏面照亮的紅色調的玻璃孔)。不像拉斯維加斯的賓館前那座五十四英尺高的玻璃、玻璃纖維、鋼筋混凝土結構——這是一座普通的火山,(在黃昏到凌晨一點)每十五分鐘噴一次——安哈爾特德紹親王的火山是特定的維蘇威火山,它只在隆重的場合為貴賓噴發。六年前,它為歌德表演過。騎士希望它為他表演。(畢竟,是他的維蘇威火山和他的火山觀察激發起了親王的靈感,親王也在島上建了個騎士在波蒂奇附近的別墅的複製品。)那會很好玩的,他妻子說,她不反對在另一個德國小公國的王宮裡停留。騎士預先告訴親王,他們準備拜訪他。可不幸的是,親王的私人秘書回信說他的主人不在家,因此機器無法運轉起來。騎士錯過了他最後的火山。
就是我和你睡在一起——不管什麼時候——睡的床,他的情人一字一頓地回答道,同時,她的腦子又快速地想到:我敢打賭,他通常都是獨自躺在這張床上,即使他有淫|盪的名聲。可憐的威廉!
巴伐利亞是我的第一個職位。
某種神秘的東西,威廉冷冷地說。我怕你不會明白。
同樣,你的塑像裝備得怎麼樣,也很重要。為了女王在鄉村王宮的大公園裡舉辦的聚會,邀請了五千人,造了座小希臘神殿,裡邊存放了頭戴桂冠、真人大小的三人組的蠟像。王后要求雕像的原型捐獻他們自己的衣服。騎士妻子那修長的蠟像身穿上一屆那不勒斯歌劇節上穿的紫緞袍,袍子上綉了尼羅河戰役中一個個艦長的名字;騎士的雕像看上去富有朝氣,一身外交禮服,佩戴著巴思勳章的星章和紅肩帶;在他們中間,豎著英雄的雕像,他兩隻明亮的藍色瑪瑙眼睛,身著海軍上將的禮服,上面掛滿了閃亮的獎章、星章和他的巴思勳章。在神殿頂上,有個音樂家縮在一尊名人塑像後面吹喇叭,在典禮開始時,好像是她的喇叭在吹響。騎士得到一幅裝在飾有鑽石的畫框中的國王的肖像畫;騎士的妻子獲贈鑲嵌在鑽石中的王后的肖像畫,並由王后親自給她戴上與雕像上一樣的桂冠;國王則授予英雄飾以珠寶的國王王後夫婦的雙人肖像,並授予他聖費迪南功績勳章;這一勳章的成員享有在國王面前不脫帽的特權。管弦樂隊開始演奏《統治吧,不列顛尼亞》。天空中開始隆隆作響:盛大的焰火燃放象徵了尼羅河戰役,最終以炸毀法國國旗的壯觀場面結束。這樣的討好誰不動心?他們凝視著自己的雕像。相當栩栩如生,英雄說,他一時想不出更好的表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