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三部

第三部


現在,我覺得腦子清楚些了。睡覺讓人神清氣爽。我現在不再聽見托洛和我妻子說什麼了,儘管我還能感覺到他們在。還有他們的衣服。要是我不是這麼冷,我會感覺非常舒服的。火山山下極其炎熱的時候,山頂卻總是很冷。我現在不明白為什麼連膽小的人都不想爬火山,他們怕什麼。我從來都勸不動查爾斯和我一起爬山,而凱瑟琳身體又太虛弱。普林尼太胖了。讓自己肥胖是不明智的,儘管我可能變得太瘦了。我本該堅持讓他們和我一起爬山的,這是讓人興奮的努力,尤其是在火山噴發期間。我大胆向前時,導遊會用皮帶把他們拉上去。每個人都該爬火山,親眼看一下這個怪物根本就是無害的。我能嗅到它那灼人的硫磺味兒。烤栗子味兒。不,也可能是咖啡味兒,但如果我要喝一勺咖啡,我懷疑他們是不會給我的,他們會告訴我,那會讓我醒著。現在,光亮讓我醒著。一道橘紅色的光亮。為了引誘慣於久坐、柔弱和衰弱的人爬到山頂,我會在他們努力之後,犒勞他們一場音樂會。凱瑟琳將彈鋼琴,不再愛我的她將演唱。《統治吧,不列顛尼亞》。我來演奏大提琴,因為一個人年輕時學會的技能是不會忘記的。等到確信牆已經豎起來為我們擋風,我頭裡面有許多風,這風千萬不能出來吹翻凱瑟琳的鋼琴。就這樣受到保護,就這樣受到保護,托洛在擠壓我的手,剛完成的壁畫,原創作品,一切都在這裏,抱在有力的懷抱里,背在有力的背上,上山坡。全都集中在一個地點。我注意到,我的大多數客人都在查看我的畫作和花瓶。有一些人會對我的火山岩樣品感興趣。對這一切你怎麼看,傑克。這隻猴朝我看了一眼,我不得不認為那眼神真是頑皮,傑克頭低向他那小小的、紅紅的陰|莖,傑克在對我低語。儘管所有的罪惡都是重負,不過,靈魂高尚的人可以忍受它們,但是,當那些支撐物倒下、這個人被廢墟覆蓋的時候,真是凄慘了。一個非常了不起的動物。他非常懂我。我要給皇家學會寫封信;皇家學會是歐洲最重要的科學學會,而且我也有特權。堅韌、耐心、淡定,以及順從。有點微光,有股冷冷的霉味兒,像一種惡臭。哦,當心。太大胆是可能的。傑克衝到一塊岩石後面。肯定有人在看著,別讓這個小淘氣離火山口邊沿太近。我要救它。它在這裏。它坐在我胸口。我能感覺到重量。我能聞到他動物內髒的惡臭味。我將不再用我的鼻孔吸進更多。客人離開時,我要回到床上,因為如果一個人付出了很大的氣力,他就可以獲許休息,不一定非要年齡大了用了大力氣才會累。我的氣息。我以前總能找到精力做自己喜歡做的事情。我越賣力,就感到越精神。是卧床不起這麼長時間,才讓我身體虛弱。做一個古物收藏家並沒有讓我老。相反,我喜愛的物品倒一直使我年輕。我主要的興趣以前總是我經歷過的非同尋常的時期。我不喜歡現在說我的那些話。懂我的朋友都已經死光了。甚至在他們眼裡,我似乎也是個怪人,儘管也許我還不夠古怪。但是,處於我的位置的人不像一個普通作家那樣為自己辯護,每天,我都能看到在整個房間里提高趣味、增長知識上,我所作的努力帶來的令人愉快的結果。我剛才是指別的東西。我不是指這個房間。在時尚人物當中。像艘船,在搖晃。海軍上將。令人讚賞。我以前對自己所讚賞的、想要跟人解釋的東西總是很清楚。我看得出來,我引起了他們的興趣。光亮是白的。他們尊重我的判斷。我的種種熱情讓自己顯而易見,因此,我不必睜開雙眼。他們認為我身陷無節制狀態。只有無節制的東read.99csw.com西才能留下永久的印象。可接著,他們又學會了來笑話我。趣味是多變的,像女人。他們還在這裏嗎?一個女人的手臂托著我的頭。我妻子我想是真讓我感到安慰。是的,關於我因此而出名的那一點。嘉許也許會搖擺,但我施展了相當大的影響。我想把我的手放在我的嘴前面,空氣正在離開我的頭。但我的妻子把我抓得太緊,雖然她是出於好心。空氣在流出我的嘴巴。讓我來看看我能不能吸回來一些。然後,我要吸住。小口小口地吸。好了。我很幸運和如此眾多的偉人生活在同一時代,並且享受他們的友誼和尊重,我對自己為他人貢獻出的精力而感到自豪。空氣。不,影響。還在我嘴巴里。我敢打賭,我會被人記住的。但是,歷史告訴我們,一個人儘管渴望被人記得,但是,你不會永遠活在他人的心裏。你勤勤懇懇地工作,你不斷取得成就,真正的成就,可接下來,天哪,一個故事和你的名字聯繫在一起了,大家都聽見了,人人都在傳,最後大家記住的就僅僅是這個故事。這就是老普林尼的命運。我現在要呼出一些空氣。普林尼分秒必爭,不停研究,收集事實論據,撰寫他的百部著作,他要是知道他付出的巨大勞動會受到蹂躪、吞噬、侵蝕,他會作何感想呢?空氣還在出來,知道他的學識根本什麼都不是,因為知識在飛速向前更新,吞噬、埋葬掉過去好不容易才獲得的知識,這時候,他又會作何感想呢?足夠的呼出。他只會因一個故事,他的結局,而被人記得。僅僅是因為維蘇威火山,大家才仍然在念叨他的名字。現在,我要吸回一些空氣。我想,他會相當失望。只有一點點空氣吸回來,我呼出了太多,但我會將就著應付的。嗯,嗯,如果一個人只憑一個故事——漫長而繁雜的生活中的一件事——就要青史留名的話,我想,與作為火山最著名的傷亡人員而為大家記得相比,還有更糟糕的命運。我要幸運一些。這座火山從未傷害過我。它沒有因為我的全心投入而懲罰我,相反,它只帶給我快樂。這次,我不再從嘴裏呼出空氣了。我已經幸福地生活過。我願意因為這座火山而被人記住。
就因為我閉上了眼睛、靜靜地躺著,他們就以為我聽不見他們在說什麼,其實我聽得清清楚楚。但這樣倒更好,房間太大了,窗子上的窗帘發神經似的飄動著,不能一眼看盡一切。光亮讓我閉上眼睛。輕輕地,有人說,不可能再維持太久的時間。早些時候我睡覺時他們說的話我全聽見了,而我不想醒過來。還沒醒過來。一醒過來就要感到驚訝。我從來都不大喜歡驚訝。托洛和我妻子正緊貼著我。我生病之後,他們倆已經和好了。在那不勒斯,托洛在她面前總像個無禮的僕人,每次她跟他講話,他都低頭看著地面,但現在,他們一直在輕聲地交談,然後停頓一會兒,就像老朋友;剛剛我感覺他們的頭在我胸前靠到了一起,他們的嘴唇碰觸了。太奇怪了,我忠實的那不勒斯獨眼龍竟會穿一身英國海軍制服。也許他穿上這身衣服是要讓我開心。他非常懂我。我有時候會受驚嚇,比如他拉著我跳過熔岩流,我的心在胸膛怦怦狂跳,但我沒有表露出來,我表露出害怕不合適。他也許會誤認為我現在害怕,或者情緒低落。他非常勇敢,托洛。他打過許多勝仗。人人都讚美他。儘管出身低微,他現在是西西里公爵。國王想把他變成潛伏在埃特納火山中的獨眼雷神,但我肯定,托洛還是更喜歡我們的維蘇威火山,就像我一樣。我們不能一起爬埃特納火山。我當時沒有貴族爵位。但是,讓自己被這個弄得垂頭喪氣也於事無補,因為處在危險境地讓自己心緒不寧,根本就沒任何好處。最好是保持鎮定。這樣能留下你不懼怕的印象,也讓別人安心,因為有必要給別人樹立一個榜樣,自己也因此變得更加鎮定。在去巴勒莫的路上,我隨著船的搖擺、顫抖而搖擺、顫抖,托洛就過來和我坐在一起,抓住我的腳,正如我現在希望他這樣做一樣,因為我的腳現在相當冷,我希望他能幫我按摩按摩。當時我舉起手槍來也許很傻,我以為我拿槍能幹什麼呢,斃了風暴;那以後,托洛不得不回到甲板上去的時候,我能夠相當平靜地坐著了;托洛去甲板,因為他也得樹個榜樣,讓人看見他鎮定自若。我靜靜地坐著,閉著眼睛,風暴平息下去。我知道,如果我躺在這裏一動不動,我就不會害怕。他們在講話。不會拖太久了。也許,托洛無所畏懼,那是因為他只看到其他人看到的一半的東西。半盲,他打贏了他最偉大的戰役。如果我雙眼都閉上,我就根本看不到任何危險。哪裡有真正的危險,根本就預測不了。我這裏的朋友以為我總處於來自火山的危險之中,他們告訴我,如果聽到我像老普林尼那樣死於火山噴發,他們會多麼不高興啊,但他們為我的安全而擔心害怕,那就錯了。災難從未降臨在我身上,至少在火山上沒有。火山是個港灣。那不勒斯本身是有益於健康的。我當時感覺身體棒棒的。那樣的空氣。我現在感覺不舒服。還有那個海。我從船上下海游泳時,托著我四肢的水的那種舒服勁啊。我非常高興他們托住我,因為我的四肢非常重。我發現我呼吸有點困難。假使我還在那不勒斯,我就不會生病。那裡的空氣對凱瑟琳很適宜。假使普林尼沒有那麼胖,不總是氣短,那麼,維蘇威噴發時,他就死不掉。他沒有預測到,當時沒有人知道,那是一座火山。他們當時肯定多麼地驚訝啊。當他找了艘船去營救火山噴發的一些受害者的時候,陪他去的人沒有喪生。他一個人被火山的有毒濃煙吞噬。也許,這座火山對凱瑟琳是有害的。我現在回想起來,她死得非常可憐,讓我一定記住別埋她。她累極了。我相信,此刻,她正在她房間里休息。許許多多的人都想休息。上岸后,普林尼覺得累,他們就在地上鋪了條床單,讓他躺下稍事休息,這一睡他就再也沒有醒來。人無法知道自己什麼時候要死了,但是,完全可以採取一些適當的防範措施。同時,避免不恰當的防範措施。因為,我現在記得,當我感覺船快要沉的時候,我為什麼舉著槍準備自殺。比起子彈把我的腦袋打開花來,我更怕水嗆著我的喉嚨,讓我窒息。我不會再慌張了。假使就因為我聽到了太鬧的噪音、因為船向一側傾斜得太厲害我就自殺了,那會是多麼荒唐啊!噪音會消退下去,傾斜物會恢復平穩。要那樣,我就會在不該死的時候死掉。托洛的母親說,我不會那時死於風暴之中,後來證明她說對了。她讓我放心,我會活到我現在已經活到的年齡,我不記得是多大了,儘管馬上就要見分曉了。我不喜歡預見什麼。不管活多久,人生總比應該的生命短。二十二歲時,是的,年輕時代發生的事情更容易回想起來,月份是九月,年份是一七五二年,當年日曆改了,我看到一幫人跟在上面寫著「還我們十一天」的標牌後面,因為這些無知的人以為砍掉的日子在從他們的生命中減去。但是,什麼都沒減。你永遠都無法讓無知者明白他們無知,也無法讓傻子明白他們是傻子。然而,想延長自己的生命這很自然,儘管可能活得十分凄慘。不會再拖多長時間了。在那不勒斯,每天都有老人被急駛而過的帶篷馬車撞倒,車上的馬車夫傲慢無禮,大聲吼叫,讓所有的人讓開。其中一個,我發現,是個老人,非常老,非常瘦,只剩下個骨架子了,衣衫襤褸的骨架子,他每跨一步,不是斜著向前跨,而是垂直式的,是跺腳,整個腳後跟同時踩地。這不是無畏,而是頑固。如果我無法保持直立,那我就不想行走。但是,躺在這裏,即使我再也用不著我的手臂和我的雙腿,而只有我的理智和我的悲痛,我照樣能欣賞著一件件事情展現開來。誰會願意在戲結束之前就拉上大幕。誰說它持續不了更久。即使是故事都沒有結局,或者確切地講,一個故事變成了另一個故事,這另一個故事又變成另一個故事,等等等等,我也想知道該死的波拿巴什麼時候,又是以何種方式受到他應有的懲罰的;啊,有人關上了窗。我聽見馬車輪子的轆轆聲。我相信他們在計劃帶我去旅行。但至少,我活著看見了與革命不光彩行為沆瀣一氣的現象在英國減弱了。人的本性是如此反常,連希望,更不用說渴望,將社會推進到另一個更好的層面都是荒唐的。你能盼望的最多是一個極為緩慢的提高。根本不是圓錐形的。因為上升得太高就會倒下來。任何東西要站立很長時間都是困難的。我的身體在離我而去。我在想我現在能否站立。如果我們將要外出旅行的話,我該練練站起來。要是我的冰冷沉重的腿能站起來,我會讓他們驚訝的。這個身穿海軍上將制服的小個子男人走開后,托洛就會來,他會按摩我的腿。但我要我妻子留下。她沒必要總是和他一起走。她可以留在我身邊,唱歌給我聽。為了她,我甚至都願意睜開眼睛。她現在人變得非常好。最近,她對我沒我希望的那麼好。我相信,她不是因為我病了才對我好的,因為我打算要康復到還說得過去。有人只是在什麼東西有危險或者損壞了或者幾乎不可挽救的時候才會保護它。龐培和赫庫蘭尼姆這兩座古城無知的工人根本就沒注意他們在用鎬子和鏟子挖啊埋啊的是什麼東西,一直到溫克爾曼看了發掘出的東西,指責他們完全缺乏有效的方法,而且對這些東西根本就不小心處置;此後,採取了小心謹慎些的方法來發掘。不久,他被一個可惡的年輕人殺害了;他們告訴我這個年輕人不是伽倪墨得斯,而是個醜陋的野蠻人,臉上還長著麻子;我的這位易動感情的朋友邀請他去他旅館的房間,輕率地將他要運回羅馬的一些珍寶給他看了。我本該想到溫克爾曼只會喜歡臉和身體都像希臘雕塑的年輕人,他讚揚過他們的美,但是,趣味無爭辯,沒有單一的標準,儘管有那麼多人熱切地要定標準,還有,如果某人會被謀殺,如果這就是他的命,那他也無法預感到這個謀殺者會是誰。我在一個暴虐、放縱的民族當中生活的三十七年裡,從未,一次都沒有,懼怕過刀光一閃。但是,在我安全的床上,在我安全的英國,這種狀態不會持續太久了,夜間的種種恐怖是我現在得忍受的一個毛病,我相信等我康復了,這些恐怖就會消除,我多麼希望我現在不在想這些恐怖。我的親媽一邊朝我走過來,一邊撩開她的睡袍,做出淫|盪的動作。一圈男女坐在那裡飽餐著屍體,輕輕地舔唇咂嘴,吐出一塊塊白骨,就像我在火山上拾到的浮石一樣。一個身體浮腫了的男人漂浮在水裡,一個孕婦吊在絞刑架上。夢裡,我被架過去處以絞刑,讓人很不舒服,儘管我抗議說我走不了路;夢裡,我無助地躺在床上,一幫人操著刀從四周向我圍攻上來。現在,我常夢到我快被謀殺了。一般來說,我醒著時還能自我掌控,儘管這樣的幻覺我醒來之後還會持續幾分鐘時間,但是,如果必要,我就拉鈴繩,叫來老加埃塔諾坐我邊上,直到我又睡著。有一次,我相信是幾天前的一個晚上,我聽見自己大喊大叫,恐怕叫得非常可憐,我妻子和我的獨眼龍走進房間問我是不是痛。不,不是痛,我回答道。只是做了個夢,但叫喊得這麼生動強烈,讓我感到驚訝。我不多說這個了。我寧願,我一直寧願,多去想愉快的、幸運的事情,關於這些事情,我有許多可以回憶。首先是我健康的身體。在那不勒斯所有的歲月里,我幾乎沒有生過病。充其量不過是偶爾鬧鬧肚子,別的一概沒有了。我尊敬的醫生常常誇我身體強壯、意志堅定。奇里洛他真是個優秀的人。我非常喜歡聽他講生物學領域里的新發現。我只要維持天賦,不暴飲暴食,尤其是不吃佐料濃重的菜肴,因為它們會讓體液變濃變黏,循環遲緩而且沒有活力,讓循環的管道變窄。只要通過騎馬、游泳、登山和其他形式的鍛煉來適度且持續不斷地刺|激身體功能。身體上的行動總能讓我恢復到正常狀態。如果我在室內情緒低落的話,我只要看看書報或者拿起我的小提琴或大提琴,我馬上就會又變得開開心心。安慰我不難。我天生性情溫和。歲月讓我沉著鎮定。什麼都不會讓我感到不安。對於那些現在服侍我的人來說,我不太可能是個什麼麻煩。如果他們叫西蒙來為我刮鬍鬚,我的臉不會摸上去那麼不好對付。我一直非常幸運。美環繞著我。我讓自己被美環繞著。每一種熱情即是一座舊火山的新火山口。走進一家商店,或一個拍賣行,或一個同行收藏家的密室,就會感到驚訝。但不去流露出來。它可以是我的。當一種激|情開始衰退,就有必要產生另一種,因為能夠忍著過完一輩子,這其中全部的藝術就是要讓你自己對一切都保持一顆熱切之心。儘管國王的種種熱情,檯球和垂釣除外,毫不節制地表現出來,而且他本人令人討厭極了,又完全缺乏才智,缺乏洞察力,我還是喜歡和他而非和聰明的王后在一起。我發覺,女人經常牢騷滿腹。我認為很多女人都無聊空虛。我呢,只要有一件熱衷的事情可以與人分享或者講述,我就絕不會感到無聊空虛。除了宗教熱情,我體會過每一種熱情;在維也納期間,我享受過在多瑙河釣魚的樂趣。凱瑟琳曾經希望我成為一個信徒,但那不合我的天性,我生性多疑。儘管我幾乎不會否認人生需要有幻想來支撐,但是,基督教酸溜溜、悲戚戚的故事對我毫無吸引力。我不希望自己憤憤不平。我的嘴巴很乾。幸福科學的第一原則是不屈服於憤慨或自憐。或者水。我想喝點水。他們聽不見我說的話。一隻手的壓力。但是,愛會偏離。一個維納斯無法始終如一地忠實。我不是馬耳斯。但是,我拒絕所有為自己報仇的機會。我沒有賣掉我的維納斯。我不由自主地守信,因為我的確想賣掉她。但是,我從未像愛我的柯勒喬那樣愛一幅畫。我感到驚訝,查爾斯此刻不在房間里,這不好,因為我沒有忘記讓他做我的繼承人。我知道,因為我沒有更多的錢,他心情鬱悶。查爾斯現在不像他以前指望的那麼開心。以前沒有維納斯配查爾斯。他現在愛他的珠寶、寶石和嵌寶石的戒指。他現在年紀大了許多。我相信他嫉妒過我。首先在幸福的藝術方面。我在自我滿足的同時,也一直對他人有用。我從未高估自己的能力。儘管有更多崇高的命運,我堅持認為,發現什麼是美的並與他人分享,這也是人生一件有價值的事。藝術不能只是無果的讚美的對象。這話我以前說過。藝術品必須對同時代最主要的藝術家和工匠有所啟迪。是我把那隻花瓶帶回英國的,現在韋奇伍德陶瓷公司製作了許多複製品。批量的複製。這是誰說的。人活到我這把年紀,肯定會把什麼都攪混在一起的,但我現在努力把它們理順。可以料想的是,許許多多的話題同時湧上心頭,因為我這輩子活得太長了。但我不需要觸摸它們或應付它們。我的手臂和腿很沉重,我拿不准我的背在哪裡。我沉重的行李,每次旅行的負擔,感覺都不像我現在的身體這麼沉重。有什麼東西朝我壓下來。一切都讓我喘不過氣來。凱瑟琳去世后的那次地震之後,一個孩子被壓在房子下面好幾個星期。我想知道,她是否還足夠清醒,希望她有可能獲救,或者她是不是認為她永遠被活埋了。我說的是那個小孩,那個一隻拳頭一直抵壓著她的半邊臉、從地里出來時臉頰上有個窟窿的孩子。人們不喜歡承認災難已成定局。帕加諾寫過一篇文章。在文章中,他讓卡拉布里亞地震成為社會崩潰和回到原始的平等狀態的一個象徵。我現在想不起他為何提出這樣一個荒謬的觀點。他非常聰明,帕加諾。但是,他出了點事,我現在不記得是什麼事了。我已經注意到,作家們能夠把任何事件都提高到一個教訓或警告或懲罰的高度,但我認為,一個明智的人,聲音怎麼越來越輕柔,我相信,我嘴裏干、舌頭僵硬時,他們不會丟下我不管的;我認為,一個明智的人會以一種心平氣和的、保持適當距離的態度來觀察一個個事件的展開。即使是在這種重壓下面。災難發生時,人應當努力自救和救人。那位可敬的羅馬人老普林尼覺得必須營救火山噴發的受害者。他是以紳士的方式養育成人的。不過,話又說回來,有一些人他們教自己必須有怎樣的行為舉止。在我活著看到的年代里,這是很普遍的,在這個時代,有天賦的人可能會從生活的最底層飛黃騰達。出身低微的人學會超越自我。維蘇威火山再次噴發時,托洛上了他的船,救了國王和王后,把我們大家帶到了巴勒莫。但他把花瓶全都丟了。海上起了風暴,它們全都沉入海底。我現在有個印象,我現在想問題已經沒有了以前我一直有的清晰和鎮定。有些人在喊「新鮮純凈水是個很好的東西」。托洛應該告訴我,他的人為何選擇去救躺在棺材里的海軍上將而不去救我的花瓶,這會讓許多人快樂並受到教益的。我的銀行經理們期待它們獲救。一個海軍上將不值多少幾尼。我是指棺材里的海軍上將,一個聲名並不顯赫、功勛也不卓著的人。但是,海上有許多榮譽要去獲得。誰又能不讚美這個勇敢的指揮官呢?他的名字我已經忘了,但人人都在談論。不,不是老普林尼,而是另一位海軍上將,他一點都不胖,也沒有哮喘病。但那是凱瑟琳。不,是兩個人。兩個人相似完全有可能。否則,我們怎麼可能理解我們同類的事情呢?因為只有細加比較,對,這位海軍上將——我傑出的朋友、我們國家的救星——的各種各樣的特性,我們才能理解。那不勒斯國王熱情讚揚他是我們國家的救星。他的話。但我說的是這個國家,英國。這個海軍上將已成為我的一個兒子一樣,他的幸福和內心的寧靜對我而言比我自己的還要重要,因為在這過去的五年裡,我一直不容易,我必須承認,我原先生活其中頗感自在的世界已經大大地改變了。舊的風俗被廢除了。我不理解而只能悲嘆的新情感,天哪,我的確理解它們,因此,我不會假裝理解力遲鈍;我的理解力從來都不遲鈍。在別人看來,我是個傻瓜。她讓別人認為我是個傻瓜,她該受到懲罰。我能喝點水嗎,我不知道他們是不是聽見我講話。我能清清楚楚地聽見他們說什麼。read.99csw.com九-九-藏-書九九藏書九-九-藏-書
一八○三年四月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