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四部 一

第四部

我感激信仰帶給我的種種安慰。我們時不時地察覺自己身處可怕的黑暗之中,而對此,除了信仰之外,一切都是無動於衷。
我感到企盼,我想是對上帝的企盼,或者是上帝仁慈的企盼。我相信不是盼望有個孩子,儘管我為從未有過孩子而感到遺憾。小孩會是另一個你愛的人,會讓我對他老不在身邊少介意一些。
小時候,我最喜歡的書之一——我的好父親給我的——是福克斯的《殉教者書》。書中講述的關於羅馬教會傷天害理的行為和高貴的新教殉教者們令人鼓舞的勇氣的故事讓我深感震撼;這些殉教者遭到毒打、鞭抽、笞刑,他們的肉體被燒得通紅的鉗子燒燙,他們的指甲被拔掉,牙齒被扳掉,他們的手腳被浸在滾燙的油里,最後他們才能被送上火刑柱,從而得到解脫。我看到柴把點著了,火焰的光罩住他們的衣服,以及他們脖子和肩膀後面的弧形,彷彿他們希望把他們的頭顱擲向天空,留下他們可憐的身體在下面燒。懷著憐憫和敬畏之情,我默默地想著那一幕,拉蒂默主教壯烈地受火刑,火強有力地穿透他的身體,他的血大量地從心中流出,彷彿要證明他一直以來的願望,即為了捍衛教義,他的心可以流血。我盼望像他們那樣接受考驗,去證明我對一個神聖的殉教者的死的信念是真實的。一個自以為是的傻丫頭做的夢。因為我不勇敢,我覺得,儘管我一直都沒有機會驗證勇敢與否。我不知道我是否受得了火刑,我這個人連站在一個安全的距離以外往下朝火山的火里看一眼都不敢!
我比我丈夫年輕,但我從未覺得年輕過。我無法想象我本來可以有更加美好的生活。女人的弱點把我和他捆綁在https://read.99csw•com一起。我的靈魂依附於他的靈魂。我不夠尊重自己。我現在很驚訝我發現這麼多東西要抱怨,因為我的信念是,做妻子的職責即原諒、寬恕、容忍一切。我的苦惱本來可以向誰訴說呢?愛的不公平我看得清清楚楚,但是,要對他作出判斷,太費我心力。我從不生氣。我從來都沒有那些苛刻或卑劣的情感。現在承認這些是一種解脫。
他沒有從女人那裡得到過很多的關愛。他母親是威爾士公主的侍女,也是她的王室丈夫的情人,母親對他相當嚴厲。在他嚴肅的父親眼裡,他不過是第四個兒子,幾乎是個陌生人,因為還是個小孩的時候,他就由他母親帶入王宮生活。和我可愛仁慈的親生父母有多麼不同啊!他們非常寵我,在我離開他們去一個異教徒國家生活時,他們落淚了,擔心他們從此再也見不到他們惟一的孩子了,這孩子可能會被土匪殺害,或者死於瘟疫。我這個忘恩負義的女兒離開他們卻開心死了。
我想,我得承認我不幸福,或者說是孤獨。但我不要人可憐我。有那麼多真正不幸的女人,比如那些被丈夫欺騙或拋棄的女人,或者生下孩子,結果卻失去孩子的女人,在這種情況下,我還哭訴自己命不好,那我要蔑視自己了。
我是他的第一任妻子。
我想,也許可以說他自私。要我講這種話是不容易的。我一開始找他的錯便想起,他那種背景下長大的人是如何看待他的享樂權利和義務的,他這種性情的人又是如何會在所有這些他都得關注的情況下設法沉迷其中的;這樣一想,我過去的喜歡的感覺又會升騰起來,沖淡了我委曲的感覺。我現在知道他那read.99csw.com時會焦慮,因為他經常就幸福的話題侃侃而談。聽到他一聲嘆息,我就什麼都能忍受了。
我相貌平平。我常常生病。我虔誠。我喜愛音樂。他娶我是為了我的錢。婚後我愛上了他。我的上帝啊,我是多麼愛他!他漸漸愛上我,超過了他原本預料的程度。
我想,我得承認他是玩世不恭的。如果有人認為在這個無恥的、一切都是事先安排好的世界上,你還能有別的行事方式,他會嘲笑這種想法,說它是愚蠢的婦人之見。也許,我甚至得承認他可能是個殘忍的人,因為我覺得可以這麼說,他是個缺乏溫情的人。你可能回應說,他是個男人,溫情在女人的天地里才找得到的,她們無須與逆境抗爭。但是,我相信這不是實情。我們不受保護的性別,我們當中人數最多的部分,就和男人一樣,以一種不受保護的方式迎戰逆境。也有許多溫情的男人,我相信,儘管我只碰到過一個,我自己的親愛的父親。
我丈夫在他人面前憐愛地把我描述成一個隱士。我沒有隱士的秉性。但是,我無法排除對不光彩、愚鈍的王室的蔑視,他常常要在宮廷里侍奉左右,而我喜歡和他而不是其他人待在一起。
我倒願意成為完美的人。我成為了一名優秀的大使夫人。我決不散漫、心不在焉或者沒有禮貌,但是,我也不會顯得十分快活——一個女人這樣才被認為得體——因為盡情開心就會導致我想更加開心,這多少有點與我的本分不符。他知道我決不會辜負他。他憎恨別人辜負他,憎恨壞脾氣、悲傷,以及任何難應付的事情;除了有時候生病,我確信他對我沒有什麼好抱怨的。我對自己最得意之處是他選擇了https://read•99csw•com我,而我沒有讓他失望。他對我最得意之處是我值得稱讚。
我當時不由自主地要從他那裡得到更多,我現在對此表示懊悔。如果他過多地讓我一人待著,而就是我倆在一起,他也更多的是自娛自樂,而不是從我這裏找到樂子,可又有誰對妻子不是這樣的呢?我指望他給我像給情婦那樣的激|情了嗎?如果我責備他不是他做不了的那個人,那我似乎就不合教義了。
我應該能想象一種沒有了他的生活,可我做不到。即使是假如我想象一下他可能會先我而死,我的心情就會糾結起來。我們從未分開生活過。我很高興或近或遠地看到他在許許多多明亮的房間里走來走去,他走到哪裡,都是最耀眼的;他被召喚離開時,我就盯著他的畫像看;這是幅普普通通的小畫像,然而我當個寶貝愛著。就是這幅畫,我放在身上,帶進了墳墓。
我舉止端莊,衣著樸素,酷愛看書,音樂造詣高深,因此,在一般的同性人當中,我被認為是出類拔萃的。
不談他,我就無法談自己。即使我不提到他,他也在場,只是人缺席了。但我也會談我自己。
他討厭我離他而去。在我最後生病期間,我感到的悲痛是無法言表的。我知道他對我的思念會比他本來以為的厲害。我希望他會再婚。我想象他會找個比他稍微年輕些的體面的寡婦結婚的,她不一定很有錢,可愛好音樂。他會深情地想念我。我們女人無法想象男人和我們有多麼不同。有些事男人覺得刻不容緩,這使得甚至是最優秀的男人也會做出淫|亂或傷風敗俗的事來。他愛過我,他能愛一個人多少,他就愛我多少;接下來,他又真的愛上另一個女人,她能與我有多少不同,就有九九藏書多少不同。但是,經常發生的事情是,為了不受指責而培養出來的具有一些了無生趣的美德的賢妻,遭到丈夫拋棄,讓位於一個比她活潑、年輕、更讓他迷戀的女人。至少,我沒有受過那種常見的羞辱——奪得我丈夫第二任妻子之愛的那個男人的妻子所蒙受的那種羞辱。我丈夫能給我這樣的人的一切,我都得到了。
我只喜歡他。音樂所給予我的不能描述成喜歡,因為音樂比喜歡更加令我振奮。音樂讓我更有活力。音樂支撐著我。音樂聽得到我的心聲。我的大鍵琴就是我的聲音。在它清澈的聲音里,我聽見自己純凈、纖細的聲音。我作了些優雅的曲子,但它們既無多少新意,也沒什麼不同凡響。我還是演奏別人的曲子更大胆些。
這是一樁琴瑟和諧的婚姻。我們倆都喜愛音樂。宮廷里某件卑鄙可恥或者無聊乏味的事情激怒了他,或者他為了一件決心購下的畫作或花瓶而進行的談判時間拖得太長而被弄得焦慮不堪的時候,我知道如何轉移他的注意力。他對我非常關注,結果我總是責備自己不感恩或者表現出煩人的憂鬱傾向。他不是那種傷女人心的男人,但是,我的心屬於不經意之間就要被傷到的那種;是我的錯,我過分依戀纏綿了。
和他說話就好比和一個騎在馬上的人說話。
正如我所說,我們離開了英國,因為我丈夫已經成了一名外交官。他原來是希望被派往一個更有影響的首都,但又像他一貫所做的那樣,決定充分利用好這次機會。單單為了有益於健康的氣候,以及由此帶來的我身體的健康狀況的改善,他對這種失望也認了。我們到后不久,他就在他的新職位上發現了許多別的好處,對他自己有利的好處。他做什麼都不能不開九九藏書心,也不能不讓別人高興,或不給他們留下印象。他允許我做一個完美的妻子來為他的發達儘力。
女人首先是個女兒,然後才是夫妻中的一方。我被描述成,我描述自己,首先,是說成嫁給他的人。他不會首先被說成是娶了我的人,不過他常常被記住——一個男人不尋常的命運——是和他的第二任妻子結婚的人。
因為和宮廷有牽連的每一個人,事實上是每個有身份的人都要經常聽歌劇,所以,我假裝也喜歡,就像他真喜歡一樣。我不喜歡劇院。我不喜歡假的東西。音樂不應該讓人看得見。音樂應該是純粹的。我這些顧慮從未對一同聽歌劇的人說過,甚至連威廉——這個在我生命的盡頭走進來的熱切而不快樂的年輕人——也沒告訴;他讓我品嘗到感覺到有人懂和懂我自己的味道。和威廉在一起,我可以談及我對純粹所懷有的種種渴望;有他的陪伴,我就敢承認與我的命運不符的種種幻想。我常被稱為楷模、天使——荒唐的恭維話——但當威廉這樣說的時候,我把它們聽成一顆感恩之心真誠的傾訴。我覺得他的意思是要說他非常喜歡我。我對他一直很好。他是我的朋友,我認為,我也是他的。接著,我明白了,他確實是把我當作天使,我這個極其隨性的人。有一次,我們演奏完一首四手聯彈奏鳴曲,他離開鋼琴,斜靠在一張沙發上,閉上眼睛。當我告誡他別對我們音樂合作做出過於感官的反應時,他答道:天哪!真是這樣的,音樂摧毀我——更糟的是,我喜愛被摧毀。我本可以繼續說我的說教的,但我不吭聲了,因為我意識到,我要說的話同樣的極端。我會說,不是音樂摧毀我,而是我摧毀別人,用音樂。我在演奏時,連我丈夫都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