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譯後記

譯後記

2008年12月,在桑塔格去世四年後,由她兒子戴維·里夫親自整理的三卷本桑塔格日記首卷《重生》出版,再次引起世人對她的熱切關注。
2012年夏于南京月光寓所
姚君偉
儘管桑塔格和肖像攝影師安妮·萊博維茨的同性戀情在圈內早已是公開的秘密,但她本人卻從未在公開場合談論過自己的性取向。現在,我們在她的日記里看到,其實她在少女時代就開始強烈地為自己的性取向而焦慮了。在1948年12月25日的日記里,她說她感覺自己有同性戀傾向,因此感到不安,她說「我是多麼不願意寫這個啊」。這一年她才15歲。翌年2月,16歲的桑塔格就讀於加州伯克利分校。儘管桑塔格人很聰明,在中學就連跳幾級,但她入學后仍然發奮讀書。可同時她也開始關注《夜林》等同性戀書刊,結識同性戀夥伴。改變她情感生活的是日記里的H,也即後來大家都知道的哈麗雅特。大一新生桑塔格白天用功讀書,晚上則隨H在舊金山泡同性戀酒吧,並第一次和她發生同性關係:「我可能還是喝醉了;H開始和我做|愛時,感覺那麼美妙……我們上床前已經4:00了——我們又聊了一會兒,就在我完全意識到我要她時,她也知道了……」這是1949年5月底桑塔格的一則日記里記錄的癲狂體驗。桑塔格追求著同性|愛欲給她帶來的享受。她日後到牛津和巴黎,又和H聯繫上,可H經常把她獨自撂在房間,自己出去。和她在一起,桑塔格感到快樂,但更多的是感到痛苦,因為她偷看H的日記時,發現H根本不喜歡她,之所以還和她在一起,是因為暫時沒有更好的性|伴|侶而已。此後,H又把她自己的戀九_九_藏_書人,即日記中的I.介紹給桑塔格。桑塔格的這個新女友即瑪麗亞·艾琳·福恩斯,《恩主》就是獻給她的。同性戀讓桑塔格很興奮,也很痛苦。她說她期待快樂,她要發現快樂,拒絕痛苦;她發現到處都是快樂,她準備全身投入其中:「從此一切重新開始——我重生了。」
《重生》讓我們窺見一個在感情上有追求、有快樂更有痛苦,一根弦老是綳得緊緊的桑塔格,同時,也讓我們讀者看到一個天資聰穎的少女是如何成為日後的著名作家和評論家的。至於作為富於正義感的公共知識分子的桑塔格,這本日記里倒很難看到什麼雛形,她並沒有記下她所處時代的社會情狀。
不過在當時,人們對於同性戀還不認同,甚至認為是反常的。這讓桑塔格感到緊張和焦慮,她希望自己至少是雙性戀。1950年底,桑塔格在旁聽的課堂上認識了主講老師菲利普·里夫。12月2日的日記中記了一條:「昨晚,或者是不是今天(星期六)早上?——我和菲利普·里夫訂婚了。」他們馬上就結了婚,兩人認識才十天。匆匆結婚不知是什麼原因,可能是經濟原因,更可能是內心的焦慮,她要放鬆一下因同性戀而在情感上綳得太緊的弦。不久,這場婚姻就證明是過於草率了。桑塔格在日記里雖然提到頭一年,她對丈夫的慾望很強,但剛過1951年元旦,她就在日記中寫道:「帶著對自我毀滅意願充分的意識+恐懼,我嫁給菲利普。」在《重生》里,我們看不到婚後桑塔格有什麼幸福。1952年,戴維出生都沒有給19歲的桑塔格帶來多少初為人母的快樂。婚後五年的生活日記沒有任何記錄。直到1956年9月4日,桑塔格才在日記里寫下自己對婚姻的看法:「婚姻全部的要點就是重複。它的目標最多是創造強烈的互相https://read.99csw.com依賴。……爭吵最後變得毫無意義……你只是開始生悶氣,然後變成習以為常的沉默,然後再吵。」1957—1958學年,桑塔格拋夫別子,單飛牛津療傷,外加研究哲學,撰寫她最終並沒有完成的博士論文。
大約在她4歲那年,一次在公園裡,她的保姆就跟別人講蘇珊這孩子弦綳得很緊。她心想,這倒是很有趣的說法。我的弦綳得很緊嗎?《鑄就偶像:蘇珊·桑塔格傳》里的這個細節是否真實,不得而知。筆者在翻譯這本傳記時,心想這是不是咱們的司馬光砸缸的故事。不過,如果把這個細節與《重生》聯繫起來看,桑塔格的保姆說得倒大致不錯。概括地說,桑塔格的弦一直都綳得緊緊的,體現在這段時間她的性取向、家庭生活、自我審視,以及學業、事業諸多方面。
桑塔格2004年底去世以後,戴維悲痛之餘,和她生前的助手與好友一起默默地做了許多事情。先是2007年創建了美國桑塔格基金會,設立桑塔格文學翻譯獎,出版桑塔格的最後一部文集《同時》(2007);然後撰寫了記錄桑塔格(當然也包括他本人)在她生命的最後歲月里與病魔抗爭的《死海搏擊》(2008)。接著,經過幾年的猶豫,他又著手編輯桑塔格的日記。由於桑塔格生前已經將其所有的文檔都賣給了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他不出,也早晚有人出。儘管作為兒子出版這樣的私密日記要承擔許多「文學風險和道德負擔」,而且在相當的程度上侵犯了媽媽的隱私,因為第一,桑塔格的日記從少女時代一直記到差不多生命的最後幾年,留下了近百本日記、筆記本,但從未發表過哪怕是一行字;第二,儘管身邊的人都知道她有記日記的習慣,她卻從未像有些人那樣在朋友面前念過。戴維說,儘管日記里有他不想九-九-藏-書看到也不想讓別人看到的內容,但是,想到他媽媽作為讀者和作家,就很喜歡看名人的書信和日記,而且越私密越好,那麼,也許作為作家的桑塔格會贊同他出版她的日記的。無論如何,我們感謝桑塔格和她兒子,因為了解和研究一個作家,正如魯迅先生所說的要顧及「全人」,而結合她的小說和評論作品,來見見日記里這個為了情感滿足和寫作成功而讓自己的弦一直都綳得很緊、從來都不肯放鬆的桑塔格,想來是一個不可或缺的方面。
從桑塔格的小說和評論中,我們看到了她作為小說家的敏感和評論家的犀利;從她參与的社會活動和發表的言論中,我們又見識了她作為公共知識分子的正義感。在《重生》出版前,我們無緣一窺日記里的桑塔格。目前的幾本有關傳記有的是評傳,有的是一般的傳記。戴維2009年2月底來南京看我時說,在生平方面,這些傳記均有其不盡可靠之處,他因此在考慮正式授權《桑塔格傳》的撰寫。我問過戴維他媽媽是否寫有自傳,他說沒有。我們知道,研究一個作家的創作,總是離不開對其生平事迹的了解。桑塔格在寫作前有些什麼準備?她如何看待寫作?她在寫作中著力表現的主題與她本人的生活經歷是否有關係?如果有,又是怎樣的關係?諸如此類的問題一直沒有得到很好的解答。現在,戴維編輯出版了桑塔格的日記,而首卷的時間跨度從1947至1963年,正是桑塔格從一個14歲的花季少女成長為一個三十而立的青年作家所走過的歷程,從而部分地回答了「桑塔格何以為桑塔格」的問題。
有時候,她因為年紀小的緣故,還跟不上作者的思路,她也會在日記里記下她急切的心情。在1948年9月10日的日記里,15歲的少女桑塔格寫下了她閱讀紀德《日記》第二卷的感受:「我得到這九*九*藏*書書的當天深夜2:30就看完了。我本該看得慢點的,而且我得一遍又一遍地看——我和紀德獲得了極其完美的智性|交流,對他產生的每個想法,我都體驗到那種相應的產前陣痛!因此,我想的不是:『多麼不可思議地清晰易懂啊!』——而是『停下!我無法這麼快地思考!或者確切地說,我長起來沒有這麼快!』因為,我不只是在看這本書,我自己還在創造它,這種獨特而巨大的體驗清空了這可怕的幾個月來充斥在我腦子裡的許許多多的混亂與貧乏——」桑塔格找到了與她酷愛的作家之間的契合。類似這樣的例子這卷日記里還有很多,讓我們看到日後的作家桑塔格喜歡的文風、題材,更讓我們看到她在成長過程中獲得的滋養。
當然,我們也看到一個評論家在成長。在20世紀60年代寫出《關於「坎普」的札記》、《反對闡釋》這些名篇的桑塔格是與個性鮮明、鋒芒畢露的批評風格聯繫在一起的。這種品質在少女桑塔格身上就已經有相當多的表現,這時的她對他人的審視和對作品的判斷雖然不一定準確,有時甚至非常武斷、幼稚,但她直言不諱、口無遮攔。她14歲就認為「人與人的唯一區別就是智慧」。20歲時,她在書店隨手拿起一本卡夫卡的小說集,才看了《變形記》一頁,便感到了強烈的震撼,一下子認定卡夫卡是她看過的最好的作家,並斷言:「和他相比,喬伊斯是何等愚蠢,紀德何等——沒錯——恬美,曼又是何等的空洞+夸夸其談。只有普魯斯特是同樣的有趣——幾乎。」1961年,桑塔格看完福克納的《八月之光》,認為這部小說相當粗俗。這樣的評判可能是相當感性的,卻是率真的表白。
桑塔格說過,她最最希望的是成為一個作家——小說家。記得2004年我訪問她時,她問我更喜歡她的小說還是評論,我說是評論,她read.99csw.com頓感失落。事實上,桑塔格第三次患癌時仍然相信能活下來,在她眾多的計劃里,還有一部日本題材的小說要寫。可以說,她看重的是其小說家的身份,因為這是她兒時的理想。我們在《重生》里看到了她在創作道路上做的積累。散見於整本日記的是她的一些小說素材和構思,她動輒就記下擬寫小說的標題、情節、場景;有時甚至很具體,說這個短篇要寫成卡夫卡風格,那個要有點斯特林堡的特點,等等。1960年,桑塔格開始撰寫《恩主》。這部小說並非一部常規意義上的小說,而是桑塔格借用回憶錄的形式完成了一個人一生現實與夢境混雜的傳記。現在回過頭來,我們從她欣賞的作家作品以及她的思考中,也許不難理解她會寫出這樣的小說。
從這卷日記中可以看到,桑塔格不僅在情感上,而且在心智上也非常早熟。她從小就樹立了明確的目標,並努力去實現這個目標。她在與納丁·戈迪默的一次對談中講到,她七八歲就動筆寫作了;在她看來,寫作是一件多麼美妙的事情,而當作家就是要發表作品。戴維在他那感人的前言里,說他媽媽從小就相信自己具有特殊的天賦,能夠為這個世界作點貢獻;為此,她小時候看書的胃口就很大,不知疲倦地提高自己的知識水平和思辨能力。在日記里,我們看到她列出了那麼多的清單,文學的、戲劇的、音樂的、電影的、哲學的。書買來或借來看完,她就會在日記里記下自己的心得體會,看完了她有時就會在單子上劃掉,沒看完的繼續看。她對什麼都充滿好奇,精力充沛,表達能力強。她意識到,世界是多麼的遼闊廣袤,歷史是多麼的悠久,世界上可看的奇觀、可聽的故事不勝枚舉,由此她充滿慾望。她讀紀德,讀愛倫·坡,讀傑克·倫敦,讀托馬斯·曼,讀卡夫卡…… 桑塔格就像她激賞的卡內蒂一樣,「什麼都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