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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紅羽毛

19、紅羽毛

「那幅畫給我留下深刻的印象,還有瓶子里的薔薇……」
「給家裡打電話,讓媽媽募捐……」弓子想。
「簡單地說,在本所、深川一帶,離壽座劇場很近。地震時死了很多人,遭受空襲,炸得也很厲害。水多橋多,小房子密密麻麻,擁擠不堪。」
計程車駛過批發店集中的街道。司機問:「水天宮在什麼地方?」
「記不得了。那時候沒有打預防針,恐怕什麼病都要得一遍吧。上小學的時候,到冬天總要把棉花做成條狀裹著喉嚨。要是得了支氣管炎什麼的,咳嗽不止,就到上野寬永寺後面的一個什麼寺院去祈求絲瓜保佑。把切成薄片的絲瓜埋在檐溜滴滴答答的屋檐下面……要談過去的事,就沒個完。還要把飯勺釘在門牌旁邊;睡覺時把梆子放在枕頭旁邊;傍晚還要過七座橋,要是碰上熟人,一開口說話,符咒就不靈了,所以一邊咳嗽一邊沿著河邊走,免得碰見熟人說話。這我還記得。」
一個美國兵往弓子的募捐箱里放進三張一百日元的鈔票。他金髮碧眼,用聽起來像英語的日語說,明天就要回家鄉去。
「你當不了我的戀人。」
弓子修學旅行回來以後,早上起床臉有點腫。站的時間長了,雙腳也覺得浮腫。
敬子的這種盛裝華飾有時成為昭男沉重的負擔。
「你沒想過自己干點什麼嗎?我覺得你年輕的時候不要結婚,應該在藝術方面有所造就發展。」
「要是去看薔薇展,應該往那邊走吧?」
她走進以氣球做獎品促銷的西式糕點店,買了一盒餅乾,出門后招呼計程車,直奔水天宮。
敬子的腦子飛快地轉動著,細緻周到地考慮如何實現開店的計劃,把昭男暫時放到了腦後。
因為白天短暫,就覺得弓子回來得晚。教會學校一星期上五天課,星期六也休息,所以每天要上七節課。
「完全不去看醫生嗎?」
「這我就放心了。」昭男笑著說,「就像聽神奇的童話一樣。可你一點也沒有舊腦筋……」
「他那麼小會養嗎?」
「我當不了?」
展品里還有皇后、皇妃的作品,也有遠自仙台和關西地區的作品。
「你沒瞧她一看見我們就傷心成那樣,還叫她一起去……怎麼回事?!」
「希望您以後每天到店裡來,這也是為川村好,這樣可以不用再找掌柜代替他。拜託您了。」
敬子帶昭男走進松屋旁邊一家叫十八屋的法國餐廳。
「去看薔薇展,恐怕已經沒有買新品種的閒情逸緻了。能和你一起觀看別人栽培出來的美麗鮮花就是一種幸福。」
敬子還需要考慮一下。
「是我婚後回門的時候哭的。沒出嫁以前,什麼也不懂,對穿結婚和服還挺激動的。」
「以前有一個女寶石師,後來死於空難。」草野一邊說一邊打開保險柜,取出一個絲絨小盒,「她自己說空運過海洛因,就是毒品……錢、錢,為了錢,無惡不作。」
遊覽船在相模湖翻沉,溺死郊遊的中小學生二十二人,報上還登出遺體拉上船時掛在船舷上的照片。敬子說:「這樣的照片登出來,做父母親的看了心裏受不了。」
「我過得孤獨冷清,活得懦弱才種薔薇。」敬子低聲說,「這一陣子,沒有好好管理,花開得也不理想。」
「瞧你的臉,像什麼樣子?!這是銀座,人來人往的。」昭男的責怪聲中含著親切,「好了,好了,別不高興,人家都看著呢。」
但是,晴天的日子,一早上就聽見放焰火的聲音,原來是學校在開運動會。東京的街道上跑著外地的學生或者旅行團的觀光車隊。
吃午飯的時候,弓子在果飲室給敬子打了個電話。敬子不在家。
「你要這麼說,我也得讓絲足魚統統死光。」
「這就是小山先生的生活主張嗎?真是獨此一怪呀。」
敬子身上散發出甘芳膩人的香水味。
「可以明白地說,比你強。」朝子甩了一句,走出飯廳。
像剛才,弓子傷心的目光刺透了昭男的心胸。弓子沒有正眼看昭男,而是昭男目不轉睛地盯著弓子。
「我叫田部大夫一起去看薔薇展,你能脫得開身嗎?」
差五分三點,弓子看見身穿聖衣的修女以履行義務的端正樣子從人流中過來,頓時感到輕鬆,同時更覺得疲累。
她覺得草野店也會有好事正等著自己。但是,當九九藏書她走進人流,看見迎面而來的人們胸前插著紅羽毛時,就想起了弓子。弓子一定傷心流淚地睡覺了,必須早點回去……
「是去銀座了嗎?」
「你要是那麼喜歡那幅畫,以後再買回來送給你好了,不過現在還不行。」
「她什麼也沒說。」女傭回答。

「你什麼時候開始喜歡弓子的?」
「這個活兒很麻煩,但能不能請您快一點。」老闆像討好敬子似的談起工作,「這是戰時的捐獻品,當時主人把上面的金銀都拆卸下來。這個景泰藍好像是中國的東西,原來珍珠鑲嵌在景泰藍四周,是非常罕見的女式垂飾表的錶殼。現在客人要求把這兩樣東西拼成一件或者各自設計成飾物。您考慮一下。」
「真有出色的時候。」
家住四谷的一個朋友的孩子因為腳被鞋磨破,得了破傷風。昭男給他治療,已經脫離了危險期。
弓子和四五個朋友手捧紅羽毛募捐箱站在銀座大街上。
「那時候就一個心眼兒,只要照大人說的做,病就能好。可不像現在的清和朝子這樣。我母親要是活著,也有六十五歲了,她一有病,就用清水澆洗叫凈行的石佛。」
「這位客人總是穿洋裝,年齡三十齣頭……她希望十一月中旬以前交貨。」
五月五日,誰能料到,從那以後,人生的骰子竟會如此旋轉。
為什麼要躲起來?為什麼怕人看見?自己也說不清楚。那種熟悉的羞怯和可惡的憤恨同時湧上心頭。
敬子落落大方、若無其事地走過來,她也覺察到弓子臉色冷漠不悅。
下午的街道行人熙來攘往,弓子看著年輕女性各式各樣的秋裝,不知不覺忘記了時間。
幾個穿深藍色制服的女學生和戴白色無檐帽、穿黑長袍、垂挂念珠的修女走在一起,引得路人好奇地回頭觀看。
「父親是個行家,小有名氣,所以也經手高檔珠寶,在山手線一帶有些高品位的老主顧。我現在擺弄珠寶,恐怕就是受他的影響。」
弓子搖搖頭。她意識到昭男注視自己的灼灼目光,不敢看他,雖然還沒有向他打招呼。
清挑他感興趣的文字翻閱一遍,還看了家庭欄目中有關寶石的信息——現在已進入人造寶石的時代。光東京都內就有二十多家婦女首飾批發店。由專門的工廠、雕刻工匠、瓷器店進行仿珍珠與寶石加工製造,款式特別新穎,日趨流行。
七點,敬子送昭男上公共汽車。
敬子對草野先是反感,繼之輕蔑。她的心反倒平靜下來。在川村醜陋的「那副長相」里,有著比寶石更加閃光的品德。草野店能保持那麼多老顧客,難道不是因為川村的誠實、勤奮和能幹嗎?
薔薇展在八樓,紅白幕布圍出一塊銷售處。敬子身在展廳,但自己沒有作品參展,也不認識站在簽到處出售說明書的會員。
「嗯,也可以這麼認為。」
草野又用懷疑的尖銳的眼光看著敬子。「白井夫人,你真的和川村沒有任何牽連吧……」
「看起來就像大藝術家一樣手不釋卷。」

「開、開玩笑吧。」草野臉色緩和下來。
「不用著急,什麼時候都可以,別介意。」
「……」
雖然如此,今天還是覺得格外晚。
敬子忙不迭地搖頭否認。
來往行人的胸前似乎都插著紅羽毛。看到沒插紅羽毛的,學生就低頭說:「請募捐。」對方會現出把羽毛忘在家裡似的神情,趕緊把十日元硬幣投進募捐箱,然後讓少女在他胸前插上一根紅羽毛。
昭男對敬子飛躍性的思維感到吃驚,更吃驚於她僵硬冰冷的表情。
清坐在朝子對面,用餐刀切著似乎會把盤子切開的炸肉排,實在無味無聊,便想起戰後初期的生活。可能是少不更事,他覺得那個時候的日子里也充滿樂趣和歡快。但他現在沒有情緒跟朝子聊起往事。
「不行,而且我也累了……再見。」弓子向已經走出兩三間店鋪遠的夥伴們追過去。
商店關門的鈴聲響了。
敬子想起洗菖蒲澡那一天把辟邪的菖蒲系在弓子頭髮上的情景。
「喂、喂……」

跟剛才傷心欲淚的敬子判若兩人。
「人不論幹什麼事,總要做出一定的犧牲。」
沿街差不多都是玻璃拉門結構,敬子心裏沒底,只好看著門上的姓名牌挨家尋找。有的read.99csw•com屋子飄溢出晚飯的味道。敬子忽然挂念起弓子回家吃的什麼晚飯。
晚飯後,他們必須分手。昭男要去探望一個病人,敬子要去和川村談工作。
川村被捕,不會在家。在這種時候見他的妻子,雙方的心情都黯淡沉痛。
「田部先生說想把弓子配給你,是你的意思吧?」
當然,川村既有自己的貪慾,也有為敬子生活著想的一面。
他們站在屋頂上,隔著圈圍四周的金屬網,眺望茜色的夕陽餘暉里清峻的富士山。
人生有幾次如此歡樂的日子。他身上已經插著二十來根紅羽毛,又接過弓子給他的幾根羽毛,插在帽上胸前,然後揮動手臂,昂首闊步走了。
跟弓子在一個屋檐下生活,清既放心又失望。他想讓母親打聽一下「莫不是這個家讓弓子待不下去」,但猶豫著不便開口,又沒有和母親好好說話的機會。
昨晚在這兒剛見過川村,大概是今天發生的事情。
「朝子對做飯毫無興趣呀?」清冷笑著說。
敬子目送公共汽車開走,一邊自言自語「美男子……好人……」,一邊望著百貨大樓。
「只好先讓川村歇一陣子,可是最近有不少顧客很喜歡你設計的戒指款式,如果可能的話,希望你每天都來店裡坐班。行嗎?」
只要朝子心裏不順,鬧起小脾氣來,跟家裡人幾天不說一句話都滿不在乎,而且最近言談舉止帶著明顯的歇斯底里。清對她已經失去了親睦的感情。
店老闆草野坐在辦公室似的小房間里,身後是一個大保險柜,陰沉著臉。
「我的演戲本領就那麼好嗎?」
這裏面,有不少就得力于父母親的慷慨。
敬子也不好好看東西,把小盒子往手提包里一塞,緊閉著嘴。
她們往新橋站方向走去。這時,弓子忽然發現敬子和昭男迎面而來,慌得她真想躲起來。
昭男輕輕地扶著敬子,等沒車的時候好過馬路。
但是,敬子仍然聲調平靜地繼續回憶往事:「那一帶的商店有珠寶店、貴金屬店等,聽起來挺氣派,現在想起來,太簡陋了。加工的地方就和櫃檯在一起,周圍全是大大小小的掛鐘。這就是先前近郊我家的鐘錶店。圓形鬧鐘、四方形石頭座鐘、金鏈手錶、金銀雕刻的戒指、帶扣等,玻璃柜上還放著杜鵑花花盆。我心想要是一盆薔薇花該多好。每天用雞毛撣子撣,還到處是灰塵。當時我就覺得,我的命運再不濟,生活也會比父母強。就像現在認為清和朝子將來的日子比我好過一樣。在這個社會,要是沒有這種信念,就難以生存。」
「嗯,家裡人說哥哥娶了媳婦,我再不走,在家裡礙事……我都哭了。」
「像秋天的落葉一樣又干又輕。」清揶揄說,「要是認為憑朝子的手藝切不了這麼薄,那就太小看她了。」
但是,弓子開始頭痛,越站越難受。
學校稱這是學生的自發行動。但是學生並不能隨心所欲。上街那一天,必須先去學校看自己的位置。弓子這一組從星期六上午十一點到下午三點,被安排在千匹屋靠近新橋的那一塊地方。
「你不是掌上明珠嗎?」
「你把我的事跟別人說了?……大概會說的吧,我都想象得出來。」敬子說,「可我沒把你的事告訴別人。做女人真無聊。」
「我有名有姓,別『喂、喂』好不好?」
「如果草野把川村趕走,就讓他到我的店裡來。」
「這麼說,也沒必要成立家庭啰。」
敬子笑嘻嘻地說:「那可說不清楚,說不定倒是我借商店的名義到處推銷呢……」
「出事了。川村涉嫌收購走私手錶被抓走了。」
弓子她們有時候入神地看著穿時髦的白短大衣配綠色或者紅色方格裙子秋裝的姑娘,有時候呆然望著藝伎新鮮花哨的和服。
「大概嫂子照看吧,反正她悠閑自在。」
當敬子看到弓子迎上去時,昭男想制止她,自己也想迴避一下。如果弓子真的跟敬子去看花展,他的處境是多麼尷尬。以前,昭男覺得弓子在敬子身邊時純真可愛,不由得心弦觸動,盪起一絲溫馨;而現在,他見到弓子時似乎無地自容。
人生莫測,隨時隨地都有可能發生意外之事。人生在世,總是危機四伏、提心弔膽。敬子茫然若失地站在充滿活力的街角。
「真好。」姑娘們的臉上也都樂開https://read.99csw•com了花。
「有了孩子,也讓別人代養嗎?」
敬子驚悸恐懼、胸口難受。
「我小時候沒怎麼看過薔薇。」敬子邊走邊看,說著,「父親老在家裡待著,種些杜鵑花、牽牛花。那個時候,開著薔薇花的西式庭院簡直成了我的夢想。」
戰爭結束后,川村很大年齡才結婚,所以兩個孩子現在還小,聽說他妻子多病,靠他一個人的工資養活不了一家人。
餐桌正中間擺著一個小白碟,裏面盛著黃色的腌蘿蔔。餐廳就像一家生意清淡的小吃店。
但是,最近敬子買賣順手,有點忘乎所以;或者說她迫於需要,利令智昏,經不住別人的引誘,跟著做違法亂紀的事。
「誰說沒興趣?」朝子也冷笑著頂回去,「不過嘛,女人有了工作,還是從家庭中解放出來為好,所以對廚房的事就不親自過問了。」
兒女都二十多歲的四十三歲的女人,竟然想跟情人生一個孩子。
敬子說不出話來,腦子裡浮現出川村其貌不揚的臉。
天氣晴朗,街道上人們熙熙攘攘,但募捐的成績很不理想。弓子她們哀嘆說:「大家對紅羽毛募捐也已經膩煩了。」
「還說呢,你自己為弓子的事翻臉不認人。」
百貨大樓已關窗閉戶,從六樓懸垂下一面巨大的旗子。
昭男手扶著金屬網邊,敬子的手輕輕地搭在他的手上。她的手冰涼,而且微微顫動。昭男知道她這時需要寧靜的親吻。
即將結束生命的人對帶著三個孩子的敬子什麼都沒留下,只留下這句話,未免殘酷無情。

「啊,那多可憐呀……」
「會不會當演員?朝子大概就繼承了你在這方面的才能吧?」
敬子默默地點燃香煙。

綿綿秋雨添人愁。弓子去關西修學旅行那一天,早晨就薄雲陰天,下午下起了小雨。
敬子一直看著弓子消失在人群里,弓子沮喪悒鬱的臉色使她放心不下。她彷彿看見弓子的父母——死去的俊三的眼睛和京子責難的眼睛。
現在,這一家人多麼沮喪凄涼呀!
「我想要一個孩子,所以……」
「芙美子、芙美子……」朝子大聲叫女傭。
「……」
「我一點也不知道呀……」
「好打扮,喜歡漂亮的東西,就這些。」
一種痛苦的感覺掠過昭男的心頭,他彷彿從敬子身上看到女人背負著與生俱來的無比沉重的悲哀。
為了不讓敬子覺得她態度反常,她便回答說:「不能中途自由行動。」
吃罷無聊的晚飯,朝子也不收拾,手肘撐在桌子上,托著下巴看起《廣播文化》雜誌來了。
百貨公司的大櫥窗里陳列著秋季的毛衣、祝賀孩子七五三節的穿和服的偶人、華麗純潔的婚紗。
但是,敬子情緒極佳,腳步輕快地下樓梯。
「要不,我到川村家瞧瞧去……」
昭男顧左右而言他:「你小時候住在哪一帶?」
「哎呀,沒想到你還這麼責怪我?我心裏不好受。對不起了。」敬子拿起年長女性的姿態表示歉意,心裏委屈得直想哭。
「應該有這種信念。」
「為什麼要叫弓子一起去?」昭男聲色俱厲地問。
「不僅是這些。」
「你的想法太陳舊。現在在外面也可以吃得很便宜,洗衣服可以交給洗衣店,利用這些時間讀書和工作,不是很好嗎?」
在銀座碰見弓子后,自己還和昭男到十八屋吃飯。敬子覺得心裡不安,甚至後悔。
昭男的氣惱里深藏著對弓子的厚愛。
報上刊登著從中國歸國的日本人的照片、關於相模湖事故原因的評論、取締走私表、交通事故、首相出訪活動消息的報道……
「只是一段時間嗎?」
「一定是交到學生手裡。」
這一陣子,敬子常常外出,晚飯也顯得寂寞冷清。弓子進廚房,飯菜的花樣和味道總還說得過去,但最近她似乎也心不在焉、馬馬虎虎,缺少在敬子指導下幫廚的那種精心和熱情。
「你搞珠寶雖然也行……」
「戰敗以後,很多人說以前好,懷念過去。可是我覺得現在最好,大概因為九*九*藏*書有了您的緣故吧。」
「這讓我再考慮考慮。跟他共事,人倒是個好人,只是那副長相實在不敢恭維。客人看那模樣,會把真貨認作假貨,有時真讓我提心弔膽。再說他又好賭。就是說,為了錢,會不惜鋌而走險闖獨木橋。」
也許川村只把敬子也參与倒賣走私表的事告訴過妻子,這樣的話,他的妻子恐怕會怨恨敬子。
但是,不能那樣絕情絕義,要是川村進了拘留所,敬子也想去探視,送點東西。
「請募捐。請募捐。」弓子的聲音堵在嗓子眼裡,含糊不清,來往行人都聽不見。
道路兩旁的樹葉也開始染上秋色。
檢票的女乘務員問昭男去哪兒,他糊裡糊塗地回答說「目白」,乘務員驚訝地告訴他「方向坐反了」。他連忙改口說:「去四谷見附。」
擴音器里播放著少女柔和的聲音:「系白綢帶的薔薇香味特別濃郁,系紅綢帶的薔薇在該品種中色澤尤其鮮艷,系藍綢帶的是形態、色調、香味都最優秀的薔薇。」
即使在出入銀座的女人當中,敬子仍然氣質高雅、艷壓群芳。對女性的風姿氣韻最敏感的似乎還是女人。敬子的秀麗儀容引得那些年齡相仿的女性和剛脫下校服不久的姑娘頻頻注目。
敬子想起俊三失蹤的前一天晚上說的話:「反正大家認為不該做的事,最好別做……弄得不好,會在意想不到的地方栽跟頭。」
「咱們要碰上這麼一個就好了。」
「瞧她剛才那副疲憊的樣子,要是朝子安排飯菜,恐怕吃不下去。」
「那就好。你要是也摻和進去,事情就鬧大了,再把店的牌子捅出去,就發展成信譽問題。所以我一直不放心。」
和川村合夥也好,讓他協助一下也罷,只要有這個精明老練的川村,買賣絕對沒問題。
當然,這些都是讓女傭從附近的副食店買來的半成品。
敬子從手提包里翻出川村的名片,讓司機打開車內燈,藉著昏暗的燈光看了一遍,然後遞給司機。
「你的麻疹靠川村的一片虔誠給治好了,沒得過百日咳嗎?」

她像被孩子撕扯掉花瓣的殘紅,又像撲火的飛蛾。
車停在商店稀少的黑乎乎的路邊,司機讓她下了車。
薔薇展、屋頂、夕陽映照的富士山、長長的樓梯、舒適溫馨的時光,然後分手各辦各的事。如今,雙方都互相了解對方,美中不足的部分則留下甜美纏綿的餘韻。
「寶石屬於女性,如果店裡面有你這樣穩重精幹的女性,客人也樂於惠顧了。」
薔薇帶莖剪下后插在花瓶里,擺在齊胸高的檯子上,講究布局、疏密有致,如同春季花會。
「就算不是你的主意,可你一想起弓子就像丟了魂一樣。」
她怯怯地對昭男說:「弓子太累了,弄不好會生病的。」同時也藉以自我解脫。昭男陰沉著臉,沒有吱聲。
清懶得動,隨手拿起桌上的報紙。
「要是我晚生二十年,會做什麼呢?想想看,如果我今年才二十歲……」
「熱帶魚連同魚缸全都送給侄子了。」
敬子把臉頰俯靠在系著白綢帶的大朵薔薇上,回頭對昭男說:「清香爽人。」
「不能見死不救,他是為了我好。」
正是華燈初上、霓虹燈五彩繽紛的時刻。今年銀座樓頂的霓虹燈廣告明顯增加了,淡紫色和淺藍色的多邊形式樣尤其新穎別緻。
剛開始那幾天,募捐的人比較多,所以學校安排初中低年級學生先上街,高中三年級學生在周末。這一周里,要上街兩次。
「您打算解僱川村嗎?」
學校與天主教的慈善團體有關係,所以每年從十月一日起開展紅羽毛周,學生們輪流到街上募捐。
「啊。」
兩人從屋頂下來,樓梯悄寂無人,讓人忘卻置身於熱鬧喧囂的商店。敬子悄悄伸出手,昭男握住她的手,感受到她難耐的強烈情慾。
昭男有時候想起這個中年女人狂熱的愛欲,不禁心頭震撼而羞愧。
如果草野把川村解僱,敬子也不想在這店裡工作。她不喜歡川村,但是信得過他,再說,還有童年之交的那份憐憫之情。
「我拿著嫂子那塊要修理的手錶第一次去你家裡時,院子里的薔薇開得可好看了,還有那幅梅原的桃子……」
晚風冷峭,屋頂上人影稀少。
五分鐘、十分鐘才能給人發一根羽毛,實在沒勁,心情也厭煩懶散起來。
「我知read.99csw.com道川村的為人,不會連累別人,他大概不會開口。」老闆說,他從敬子的臉色上判斷敬子也牽連進去了,但不想把事情鬧大,「有一點必須明確,這是他個人的事,跟商店沒有關係。我也做好了思想準備,警察傳喚我去做旁證人……事情很撓頭,弄得不好,還會把商業上的秘密給抖摟出去。」
「那病不是更厲害嗎?」
那個星期日的颱風,在東京沒有造成什麼損失,可在北海道造成了青森函館渡輪沉沒、死亡一千數百人的大慘案。
「這一段時間先不讓他來上班,因為商店的信譽更加重要……他的事,可能會上報紙。」
「這店裡有幾樣東西暫時存放在我那兒,一個珍珠,還有垂飾,錢還沒付給川村。過幾天我送來。」
「哪裡。」昭男不好意思,「後來是從那店裡嫁出去的吧?」
朝子安排的飯菜,連清都無法下咽。這天晚飯又是炸肉排,茶褐色的面衣裹著厚紙板一樣的肉團。餐刀一切,就從白色的盤子滑出去,一半落在桌布上。
老闆打開盒蓋,讓敬子看。盒子里放著直徑約三厘米的色澤艷麗的圓形景泰藍花束和十二顆小豆般大小、形狀各異的泛青的天然珍珠。敬子不知道是什麼東西。
接著,敬子很自然地回憶起從東京大地震到戰前在平民區生活的那些時光。這些充滿天真童趣的回憶從未對清的父親和俊三談過,卻為什麼想告訴昭男呢?
朋友說,她在報上看到一篇報道,說有個慈善家把一萬日元放進日本橋百貨公司前的學生募捐箱里。
敬子認定這樣的愛情虛無縹緲、前途黯淡,弄得年輕的單身漢昭男反而不知如何是好。
昭男想起敬子身上的味道,覺得害臊。
「你瞎說什麼?!」
「收拾桌子呀!」
「不這樣,我覺得對不起川村。」敬子像雍容大度的貴客一樣步履優雅地朝門口走去。
「呀,別去,千萬別去!」老闆急忙把煙掐滅,「現在暫時迴避為好,說不定會有人盯梢,犯不上被他們懷疑。」
草野店靜悄悄的,川村也不在。年輕的店員一看見敬子,就進到裡屋,一會兒探出頭來,嚴肅地向她招手。
「你有沒有經手川村的手錶?」老闆的聲調帶著嚴厲的盤問口氣。
兩個人順著樓梯走上屋頂。
「不會是支票吧?怎麼放進去呀?」
「啊?」敬子大驚失色,覺得腳下的地板在搖晃。她靠在椅子上,努力使自己鎮靜下來。
「我去跟老師說,也不行嗎?」
昭男的胳膊碰了敬子一下,一起走過馬路。
「是嗎?我們家認為家族的老規矩到我這一代就結束了。其實我至今還保留著洗柚子澡、菖蒲澡的習慣,哪一個也沒忘記,甚至還用陰曆占卜當日的吉凶。」
「不要孩子嘛。」
「她一直站到現在,瞧她都累成那個樣子,我就想讓她喝喝茶,歇一口氣。」
要是能碰見媽媽那該多好。弓子暗自希望。
川村絕對護著敬子,他萬不得已時可能會供出草野店,但死也不會出賣敬子。想到這些,敬子更加於心不安、過意不去。
昭男驚愕了。
「高論!令人佩服。這麼說,你也能做得一手好菜,只不過用理性壓抑這種手藝罷了?還要以頑強的意志忍受這種難以下咽的東西嗎?」
雖然學校沒有規定募捐數額,但有的小組八百日元,有的一千五百日元,有的三千日元。募捐到三千日元的那些姑娘當然趾高氣揚、揚揚得意。
清忍不住說:「喂、喂……」
昭男作為一名醫生,聽了敬子少年時代那些充滿感傷色彩的回憶,他對那時人們生病總是去求神拜佛似乎有一種親切感。要是當時自己是個醫生,就可以察看小姑娘敬子的身體,給她治病了。
「不。對醫生非常尊重。」
敬子倚靠在後排座的角落裡,忽然渴望擁有一間店鋪。等給朝子操辦完婚事後,要積極加緊策劃。
「大概是銀座。銀座什麼地方……」
「你們辛苦了。」老師親切地慰問學生。
朝子默不作聲地吃著,眉間又嚴肅起來。
「那時候,求籤問卜、念咒畫符就能治好病,比如牙痛咳嗽什麼的,大概貧民命賤吧。我出麻疹的時候,川村就已經在我們家了。我記不得了,母親說他每天早晨拿著我的貼身內衣到日切的祖師寺院求拜早日退燒。不過,我不但不感謝他,反而覺得這個人討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