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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佳人卧病

20、佳人卧病

弓子雖然這麼說,還是被精美雅緻的景泰藍吸引住了,熱心地端詳著。
「說是已經出來了。」清回到弓子身邊,然後把朝子悄悄地拉到角落裡,「要是人不行了,怎麼辦?」
清一邊驚慌地喊著「弓子、弓子……朝子、朝子」,一邊踉蹌地把她抱到床上。
「啊……哦?可是……」弓子語無倫次,急忙向門口走去。
昭男一個人坐在會客室里。從敞開的房門可以看見弓子正神采飛揚地把餐具咔嗒咔嗒地擺在朱漆長盤上。
「昨天。」
弓子的手從臉上拿下來。
「哦,是嗎?」
昭男本想開她一句玩笑「你可真能說會道」,但終於沒有說出口,只是微笑著拿出一個包裝精緻漂亮的小盒子——一盒栗子甜點心。
婚禮費用雙方共同負擔,伊香保的旅費由新郎方面負擔。小山準備在下北澤租房,兩口子就住在那兒。
「我也想自己安排自己的生活,要不到您哥哥的店裡幹活……」
但是,當昭男這樣和弓子面對面聊天時,發現她儘管多少覺察出自己和敬子的關係,對自己仍然心存好意,於是不願意繼續演戲。
「不要,堅決不要。」
這天晚上,敬子輾轉難眠。四點左右,聽見嘩嘩的大雨聲。
現在的清,畢竟跟前一次弓子十五歲做盲腸手術要脫衣服時被昭男帶到室外的清不一樣了。
「那不行,別煞有介事的……好吧,就算我什麼也沒問。」
「媽媽回來以後再吃正餐,現在先陪我吃一點兒。我肚子餓癟了。」弓子一邊說一邊擺碗筷,「這是腳氣病人吃的飯,真可憐。大夫您有米飯。」她沖昭男做了個鬼臉。
敬子心想,如果把昨天晚上自己的行蹤告訴弓子,也許會輕釋她的懷疑,便說道:「昨天,我去草野店裡,那邊出大事了。」
清發現電燈上罩著淡藍色的包袱皮。弓子的呼吸均勻平穩。
清上了朝子的床鋪,躺在被子上,兩手交叉放在腦後。他開始在腦子裡和病人說話:
「朝子很幸福嗎?我擔心她要麼破壞幸福,要麼錯過幸福。」敬子坦率直言,「幸福,也許應該更加純樸率直,需要忍耐和奉獻。幸福靠自己來創造,但並非自己一個人就能創造。有了滿意的工作、理想的人生伴侶,就以為有了幸福,這種想法太天真幼稚。」
「睡得迷迷糊糊的,看見床頭站著白色的影子,嚇得我心驚肉跳。」
「媽媽想幫她一把,因為川村從當小夥計的時候就一直忠誠老實。跟他太太聊天,聽她抱怨牢騷,不知不覺就過了時間。要是知道你生病,我早就回來了。」
「您好。今天媽媽出去了。」
清害怕弓子會死去,無意中向朝子流露出自己真正愛戀弓子的心裡話。清沒有後悔,他為弓子的平安無事感到欣慰。
「我心裏難過,雖然不是故意這樣,卻好像一直在欺騙哥哥……」弓子雙手捂著臉。
「怎麼樣?好一些了嗎?」
「不是。」
清知道弓子拖著病體、忍著痛苦勉強回到家裡,備覺可憐。「會不會就這樣子過去了……」他簡直六神無主。
「我想知道。你說!」敬子一邊用卡子卡住鬢髮,一邊從鏡子里觀察清的表情。
「我一個人的時候總想這些事,不知道該怎麼辦。」
「後來呢?」
看來不是因為昭男的事胡思亂想想出病來的。敬子這時也鬆了一口氣。
「最近連續演出廣播劇,每天都出去。」
弓子打維生素B,吃麥片粥、麵包、蔬菜水果,靜心養病一星期,覺得寂寞無聊。
「要是不幹那事就好了。」清悔恨交織的聲音充滿孤寂悲涼,喚起敬子的母愛。
下午來的朋友回去以後,弓子就在廚房裡哼著歌曲準備晚飯。
「我擔心川村的家裡人,覺得可憐,必須去探望一下,就到水天宮附近去了。這是我第一次去川村家。」
「要是受不了,就明確表示受不了,雙方好好談談。」昭男說。
說不定清又會帶著昭男回來。
「媽媽回來了。剛才的話別告訴她。」
「川村,你去看看。下星期一一起去一趟。你還能見到那條狗。」
「他幾點來的?」
「和我吃一樣的東西。」
然後去草野店接待顧客,還要跟人談店鋪施工事宜。

當明月高懸天空的時候,敬子才想起弓子來。

「我沒事,你去睡吧。」弓子就像真正的病號似的說話簡短。
「天冷正好,可以節省點費用。渾身冷颼颼地看著滿山紅葉如火。」
「這就夠多的了……」昭男覺得像在郊遊吃野餐。
彷彿一邊爬上高高的雪山,在星光燦爛的夜空飛翔,一邊進入美麗的夢境——這本身就是一場夢。
「像田部大夫這樣幸福的人恐怕不能理解……」弓子脫口而出,趕緊收回來,「我太狂了吧?」
——弓子,病好以後,我要認真地告訴你:咱們結婚。哪怕你病一輩子,我也不嫌棄你。你小時候第一次到我們家來,我看見你那雙怯生生的眼睛,就一直這麼想。你還小,不read•99csw.com懂事,但我從那時起就感覺到自己的命運。命中注定,我們一起成長;命中注定,我們共同生活。我覺得你純真可愛,才親吻你,可那不是兒童的嬉鬧。
昭男面對年輕的弓子,忽然覺得自己也朝氣蓬勃起來。好久沒有這種感覺了,彷彿沐浴著溫暖的陽光。
「田部大夫說怕你生氣,不讓我說。」
「我也睡好長時間了吧?」清爬起來,搖晃著腦袋。
聽弓子這麼一說,昭男兩眼發亮。於是弓子也覺得這一陣子心裏總是不可思議地閃現昭男的影子。
敬子忘記回話,就把話筒掛上了。
「吉卜賽風格,那可不行。」
弓子低下眼睛,低聲說道:「什麼思念、什麼愛情,我都鬧不清楚。」
「要休息多長時間,我明天問醫生。」弓子還是提不起精神。
加上花椰菜、胡蘿蔔、歐芹的通心粉和奶汁烤菜,昭男的盤子里還有擺成花瓣形狀的牛油炒飯。
清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弓子,覺得無比嫵媚,心頭髮癢,真想俯身親吻。但弓子現在是病人。
「這可難說。不過,我,即使她死了,因為真正地愛過她,至少我也滿足了。」清淚水盈眶。

「是我提議的,然後他就把好像已經認識的店裡的女招待和她的朋友帶出來,我們一起去女孩子住的地方。」
「是累得我難受。」弓子背過臉,「募捐完以後到學校點錢,回家的時候,電車擠得滿滿的,憋得我心臟簡直要停止跳動,渾身出冷汗。」
清坐在敬子背後,兩腿伸直,點燃一支煙。
這一段時間,稍稍碰到不順心的事,弓子就想離開這個家。雖然沒有考慮想不想和能不能回到親生母親那兒,但時常湧上離開敬子、離開清的感情衝動,甚至害怕久病不愈拖延時日,心裏著急。
芙美子端著茶水進來。
弓子的呼吸不均勻,高一陣低一陣。清心有餘悸。
「你回來了。」
「我根本不在意。我有自信,像你這樣很快就好的小毛病用不著請我這個名醫。」昭男巧嘴滑舌。
敬子大吃一驚,說不出話來。她正用4B鉛筆在潔白的圖畫紙上勾描仁丹大小的珠鏈。
但是,弓子的眼神顯得不服氣。
朝子好像睡著了,弓子也睡了。清在朝子的床上打盹兒。
今天早上,敬子掉以輕心,心安理得,其實大錯特錯了。弓子看到敬子對昭男那個樣子,以少女的本能感到厭惡。她怨恨敬子對父親無情無義,沒兩天全忘得一乾二淨。對敬子信賴的紐帶似乎即將斷裂。弓子現在的心不在清身上,倒被昭男吸引走了。她一看見敬子和昭男在一起,不僅感到似乎被欺騙、自己的領地被侵犯的單純的嫉妒,更產生一種複雜的厭惡感。
「站在街頭募捐累的。」
「現在不想吃。」敬子解開和服腰帶,寬鬆身子,「都聊什麼來著?」
「要是川村在,可以幫忙……」但川村被拘留了一個星期還沒放出來。敬子到拘留所探視過,也托律師與他見過面。她相信「川村沒把我供出來」。
「要這麼說,我是不是也要隨便找個婆家嫁出去?」
「人沒那麼容易說不行就不行的。」
「是我主動要去的,結果我喝醉了。我跟田部大夫的交往還不深,以為他對酒吧間這種地方不熟悉……」
清無聲地一傾積愫,一種悲哀的情緒湧上胸間、堵住咽喉。他閉上眼睛。
昨天晚上,弓子沒有盼望敬子早點回來。
敬子告訴昭男,弓子不願意讓他來出診看病,而且說弓子心重,耿耿於懷,有點鬧彆扭。讓昭男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去探望她,安慰她的情緒,籠絡過來。
弓子依然閉著眼睛,點點頭,好像不願意別人跟她說話。
「我的腦袋瓜好像不是我自己的似的,什麼也想不了。再說,三十多歲的女人要求什麼樣子,我也不知道。」
這就是嘲諷加同情式的善解人意嗎?
敬子在銀珠鏈上交替連續地畫上模仿景泰藍的玉和珍珠。但珍珠形狀歪斜,似乎與玉不相協調,於是她用橡皮擦掉,改畫細窄的紡錘形圖案。
「……」
「是嗎?」弓子沒有昭男那種「有些日子沒見」的感覺。
川村眨巴幾下眼睛。「旁邊是什麼店?」
敬子匆匆忙忙地洗了個澡,把昭男留在身上的味道沖洗乾淨。
弓子也知道清累得支持不住,迷迷糊糊地睡去,身上什麼也沒蓋。她喊:「哥哥,這樣會感冒。哥哥!」但清睡著了沒有聽見。她因為胸口堵得難受,無法大聲叫喊,更不能下床替他蓋被。弓子心裏惦念著清,昏昏沉沉地睡著。
她躡手躡腳地打開大門,沒有任何人出來迎接。
可是第二天早晨,天空晴朗。在這涼秋時節,敬子被熱醒了。昭男和清的事立即湧上心頭。這兩個人幹什麼了?
醫生還沒來,弓子出現發紺,呼吸急促,說胸口憋得慌。
「爸爸不在以後,媽媽對我格外掛慮。」
然而,敬子最最渴望的,其實還是迫不及待地沉read.99csw.com溺在昭男狂熱激烈的愛欲里。
「田部大夫剛走。」
暗中覺察到弓子忽然迴避昭男的心態,她依然不動聲色地說:「雖然是外科醫生,但他對你的身體狀況很熟悉。」
「是幾點來著?記不清了……早就回來了。」敬子支吾著搪塞過去。
今天一整天沒和昭男見面,覺得倒霉透頂。「要是從車站走回來,一定能碰上……」她後悔莫及。可是昭男不等她回來,說走就走,是不是發生什麼事讓他心裏不痛快了?
弓子瞟了一眼。「像吉卜賽風格。」
「確實有這種偏向。」
「……」
「就在這裏。就是現在坐在我面前的弓子你的家裡……」
鐘聲敲了一下,孤寂清冷。
「嗯。可她還是老樣子,不急不忙。我要是像她那樣辦事充滿自信、沉著穩重就好了。」
「所以我也就對自己掛慮起來。」
「聽說是有些腳氣衝心?幸虧不重。現在怎麼樣?好像都好了。」
「不要,不要。」弓子顫動著肩膀拒絕。
化妝的動作也緩慢下來,她坐在鏡子前面近一個小時。清有點難為情地進來。
弓子看似苗條輕柔,這麼癱軟地倒在身上,沉甸甸的幾乎抱不起來。她的臉往後仰著,蒼白失色。
「我聽說了。」敬子低聲回答。
「我還托他來安慰弓子呢,說不定又鑄了大錯。」
「美容院?另一邊呢?」
「銀座的哪一家酒吧間?那兩個女招待叫什麼名字?」
這時,聽見門響,清站起來走到走廊,只見弓子坐在門口裡側,昏暗的燈光映照著她的後背。
「昭男大夫,不,不要……」弓子忽然開口說。
「朝子呢?」
「噢。」弓子不假思索地明確點點頭。
「……」
她剛才發紺那麼嚴重,現在最需要安靜。對清來說,沒有比弓子安靜養病的這個房間更能使他心平氣靜的了。這寧靜的房間似乎充滿清的語言,而弓子就被這語言包裹著休息。
「快舉行婚禮了吧?」
弓子坐在被窩裡,低著頭。
「哎呀……」弓子滿臉通紅,「什麼時候見到媽媽的?」
健康信箱、食譜介紹,再下面有這麼一段話:原子彈——正在國外訪問的首相又是日本薔薇會會長。他把用受到原子能污染后倒掉的金槍魚做肥料培育出來的薔薇花新品種命名為「原子彈」。
「有現成的洗澡水。」
「你回來啦。」
敬子決定注意觀察他們。
「一會兒給田部大夫打電話,讓他來瞧瞧就知道了。」
「嗯?」
「再坐一會兒吧,就我一個人在家。」弓子的眼睛浮現出幾分戀慕的神色,腰身輕靈一轉,走出房間。
弓子想起自己咬著牙硬撐回來,一進門就倒在清的手臂里。清盡心盡意地護理自己,一點也不覺得他可怕。
「田部大夫來了。」
「現在後悔,何必當初。你就忘了?把弓子一個人扔在家裡,自己出去……」
她好像一下子消瘦下來,白皙的睡臉猶如古畫中的仕女。
「在哪兒過的夜?」
「知道。你媽媽告訴我的。還聽說你不讓我這個『蹩腳大夫』給你瞧病……」
「一洗澡,腦子清醒,睡不著覺。」
「嗯,我對他也這麼說了。」
「我感到吃驚。」
川村的妻子見敬子特地前來探望,覺得擔當不起,不知所措,激動得淚水盈眶。「夫人您也是一個人,您辛苦操勞……」不知道川村平時怎麼向她談論敬子的。
「你才把我嚇得心驚肉跳呢。」
「熱水泡一泡,暖暖身子。」敬子用命令般的口氣說,接著話鋒一轉,「什麼死神?有這樣說話的嗎?!」
敬子和昭男商量好,昭男和弓子在家裡的時候,她從外面先給家裡打電話,然後再回來。如果昭男不等敬子的電話就走,她一定會到昭男的住處去。她讓昭男驅散弓子的疑雲、解開弓子心中的疙瘩,昭男從一開始就不同意這樣做。
「弓子,你以為我會把什麼事都告訴你媽媽嗎?」
敬子大失所望。她脫下草屐,現在弓子在家,給昭男打電話不方便;剛剛回來,又不能再出去。
「不要,不要,不要!田部大夫是外科醫生,用不著他來。」
「雖說是女招待,兩個人都是知識青年,說話通情達理,不覺得庸俗下流。」
但弓子連「媽媽,你沒受牽連吧」這樣的話都不問。
「你想這些事嗎?」昭男皺起眉頭,「媽媽和清都疼你,用不著想這些。」
「嗯。」
「要是不參加期中考試,恐怕畢不了業。」

「不可能!像你這樣的小姐怎麼能去幹活呢?哥哥絕對不同意。」昭男含羞地想起哥哥看上了弓子,曾經向他暗示過,想讓弓子嫁給他。
「我喜歡做飯,以後給您做好吃的。」
「朝子,快打電話,叫昭男大夫!」
敬子在弓子的枕邊輕柔地松泛一下身體,把珍珠和景泰藍放在設計圖案上比試。
「怎麼啦?媽媽會怪我不把她的客人留下來吃一頓飯……」
「都是我不好。」清看來沒有睡覺,嗓音尖挑,「我把昨晚的事九-九-藏-書統統坦白告訴你,但你絕對不能跟田部大夫說盤問我了。」
「你愚蠢得真夠可以的。」敬子看鏡中的自己顯得老氣橫秋,難受地合上鏡匣。
還沒等清開口,朝子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謝謝您。我愛吃什麼您都知道。」
「幾點回來的?」
「我該告辭了。」
弓子一邊在胸前擺弄著造型優美的景泰藍,一邊奇怪自己怎麼會有這種情緒。她覺得可能會發生悲劇。
「隨便找個婆家嗎……」
「沒關係,可以補考。」敬子盡量寬慰地說。
不過,他自己想來探望弓子。來了一看,弓子對敬子和他的關係毫不懷疑,自然也不討厭他,還把自己的秘密告訴他。
敬子不想讓弓子看見自己的臉,便走到鏡子前坐下來,仔仔細細地端詳。她忽然覺得身子疲累。
「你和田部大夫什麼時候分手的?」敬子小心翼翼地問。
弓子沒有回答,像木偶一樣站起來。她可能頭暈目眩,走路搖搖晃晃。
這段文字似乎是讀者來信。清覺得即使是屬於小幽默,也未免基調太暗。他皺起眉頭。
「真是的,什麼都往外說,多不好。」弓子難為情地說,「其實,我不是說那種不禮貌的『蹩腳大夫』的意思。」
最近,母親大為變樣,不像以前那樣什麼事都沉不住氣、驚亂慌神。清覺得她對弓子、朝子和自己的態度都有所變化。
結果跟家附近的、認識昭男以前就一直是敬子家保健醫生的人聯繫上,請他來看病。
敬子為了寬慰弓子、排遣她的愁悶,便拿出昨晚草野店讓她設計款式的景泰藍放在弓子手裡,婉轉地說:「弓子,你也動動腦筋,把這個設計成漂亮的飾物,給三十多歲的愛穿洋裝的女人佩戴。」
腳脖子冷得發麻,清睜開眼睛。忽然,他看見眼前一個白色的幻影,所有的美夢頓時雲消霧散,心頭一陣狂跳。
「如果有一天我從媽媽身邊跑出來,您會理解我不是一個忘恩負義的薄情人吧。」
「到底幹什麼去了?」
「朝子,快把她的校服解開!快把襪子脫下來呀!」
「算了。反正我再也不去了。」
清不敢抬頭,低眉順眼,煙灰掉落地上。敬子覺得他是個乳臭未乾的小毛孩。
「家常便飯。」
「要是讓我相信她那樣子的確幸福,我也就放心了。可是不管問她什麼事,都不告訴我,所以也就聽其自便了。」
這個風流小生昭男在別的地方,就把敬子忘到九霄雲外,而敬子還要裝聾作啞、忍氣吞聲。她嘆了口氣。
「我今天不是媽媽的客人,是特地來看望你的。」
敬子從川村家出來后,又去了昭男家。她覺得非去不可。只有對昭男,才能把川村走私手錶敗露的秘密和盤托出,才能把她在川村家的所見所感傾心相告。她一肚子的話不吐不快。
敬子想設計出優雅嬌媚的款式。她把圖案放在一旁,打算再好好斟酌考慮一下。
「嗯。是媽媽告訴您的吧?」
「別勉強。」
昭男的注意力不在耳朵上,而在眼睛上。他看著弓子。「有些日子沒見了,你有點瘦了。」
敬子告訴川村購買了麻布大街的三十坪高價地段,已經付了定金。川村只是嘴唇一動,什麼話也沒說。他臉色陰鬱愁悶。
清走近敬子身邊,覺得有一股熱氣掠過自己的臉頰。
「川村倒騰走私表,被警察叫走了。」
「聽說腳氣衝心這種病很可怕,弓子你平時要注意身體。」
昭男不會把清帶到自己的住處,一定在外面。
她暗中期待著,坐到弓子旁邊,打開一本介紹古代美術的書。這是戰前出版的《世界美術全集》中的《工藝》和《染織與服飾》分冊。敬子慢慢地翻閱古希臘戒指、塞普勒斯古代人首飾、羅馬時代的餾金青銅飾物、法國古代裝飾頭梳等照片。
弓子一副愛聽不聽的樣子。
「媽媽,你生氣了吧?」
敬子的眼前浮現出清孤寂的睡態。雖說護理病人,卻和弓子在一個房間里,睡在並排的另一張床上。

然而,今年大概是敬子時來運轉的流年,她幾乎不能在家裡安閑片刻。房子的買主已基本談妥,她便開始熱心地察看選擇店鋪地段,聯繫安排施工。社會經濟蕭條,木材價格下跌,建築工人沒活干,可以緩期付款。敬子一邊精打細算,一邊獨自與各方交涉。
「……」
「要是不能上學、必須請長假的話,索性休學算了。」
朝子送醫生出門后,站在房間門口說:「對,總算平安無事。護理就是哥哥你的事啰。你就睡我的床好了,我到你的房間睡。」
「困了嗎?下雨了。」躺在身邊的女人想把腦袋瓜鑽進清的腋下,「你害怕了?」
到了深夜,電話鈴響了。敬子拿起話筒,傳來清醉醺醺的破鑼般嘶啞的聲音:「是媽媽嗎?是媽媽吧?你知道我在哪兒?今天晚上不回去了。行吧?田部大夫也在這兒……向弓子問好……」
「今天和小山的哥哥全部商定好了。」敬子說。
敬子開始使勁磨指甲,她的臉凄楚https://read•99csw•com難看。
「怎麼解脫出來?」
「美容院。」
剛剛洗完澡的敬子穿著白色毛巾面料睡衣,腰帶還沒系,站在昏黑的屋子裡。
「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每次出門都說盡量早點回來……不過,我想快了。」
醫生診斷是腳氣衝心症,打了大量的維生素B,說「不要緊」,又叮囑不要吃米飯等注意事項,就走了。
那時昭男已經回家。敬子一進門,他就說「我想你會來的」,一把將敬子摟在懷裡。
「大概真是如此。」昭男點點頭。
「啊!」
六點,敬子在資生堂二樓和小山的哥哥見面,商定朝子婚禮的事。婚禮已經大體安排在教會舉行;在餐館舉辦婚宴,雙方親屬約四十人參加;去伊香保新婚旅行。
「又是美根子那家酒吧間?」
「朝子姐姐很幸福,工作很滿意,又找到理想的對象,人生的道路會很平坦的……」弓子忽然改變話題。
黑暗中看不見她的表情,但她開始輕柔的挑逗性的動作。
清摸著弓子的手,給她號脈。脈搏倒正常。弓子的手溫暖柔嫩,像沒有骨頭一樣嬌軟光滑,她全身的肌膚難道都是這樣的嗎?清心頭興奮,像撫愛嬰兒的小嫩手一樣,把長著櫻花花瓣般淡紅細薄的指甲的五根手指,在自己的掌中一會兒握著一會兒鬆開。
「是嗎?」弓子抬頭正視著昭男,「是那樣的嗎?這不是瞧不起女人嗎?」
但是,清很在意朝子說他「可怕的自私」這句話。要是弓子真的死去,自己除了思念對她那一份真心的愛情之外,還能有什麼呢?清相信,如果這份愛不能與弓子相通,如果弓子不在人世間了,他一輩子只能用這種思念來慰藉自己。
第二天,弓子霍然病愈,雖然身子還是酸軟發懶,有點頭痛,但精神很好。
「為什麼?說下去。」昭男的口氣也很拘謹嚴肅。
「這個店,你不幫一把,我一個人弄不了。」
昭男已經坐在會客室的沙發上。
「怎麼啦……」敬子聽弓子口氣堅決,不禁反問。
「不敢當,那更要招待一頓啰。」
「也不是很快就好,心裏著急得很。下星期就是期中考試,因為沒有課了,醫生好容易允許我可以去學校,這才放下心來。」
「到銀座喝酒。」
「我也無法感謝人家。」
昭男不想再繼續等敬子的電話。與其讓敬子回來看一出她自編自導的戲,不如自己早點回去。和敬子串通一氣對付純潔真誠的弓子,不僅痛苦,而且凄楚。
「是有點。」昭男笑著說,「難道是我幸福,你不幸嗎?」
「說是玩文明遊戲,大家一邊喝威士忌一邊打撲克。過不久我一看,田部大夫已經躺下去打起呼嚕來了。到下雨的時候,我一直沒睡。」
起初,昭男傾慕的不是弓子的年輕美貌,而是敬子的穩重嫻雅。然而,從一開始就聽敬子訴說她的身世遭遇,接著為朝子做了一件秘密的事,現在又要打開弓子的心扉。最近清也開始接近他。
「是你讓他出的?」
小山的哥哥送敬子到家附近的坡道下面。
這天,敬子忙到很晚。中午和被釋放出來的川村以及律師一起吃飯。川村似乎避而不談案件,敬子心裏明白,便具體說明店鋪計劃。
女人溫暖的嘴唇消除了清害怕的情緒,她柔嫩軟和的身體卷裹著清兩條硬邦邦的腿,清笨手笨腳地任憑擺布。
「對了,昭男大夫是外科,還要等好長時間。」
「離都營的電車站也很近。那石牆圍著的高級住宅以前好像也是洋人宅邸,連小巴兒狗的毛都修得短短齊齊的,頭上還系著綢帶。」
「媽媽說話太誇張了,我不高興。」弓子眼睛看著課本說,「他來探病,還送了一盒栗子甜點心。你吃嗎?」
朝子給弓子解衣脫襪,清到外面打電話催醫生快來。
當朝子回來的時候,敬子正在看久米武夫的《寶石學》。
「誰?」
但是,只要清在家,她就完全像一個病人的樣子,也許以生病做擋箭牌逃避清的進攻,也許因為和清在一起等待敬子回家的這段時間最令人痛苦難受。
「對。」朝子點點頭,「怎麼回事?好可憐呀。」
「我也不能隨心所欲地在這個家裡老這麼待下去呀。」
「您笑話我嗎?」

昭男發現自己在這個家庭里不知不覺成了這種人,便對弓子說:「不是像你所說的那樣,出去工作才是自己的生活。你本身的存在就是自己的生活。」
小山的哥哥和敬子見過兩三次面后,熟悉親熱起來。吃過飯,在銀座第八街街頭,敬子正要告辭,他揚手叫來計程車,說「送您回家」。這樣,敬子就沒有機會往家裡打電話。
「我在這兒,等媽媽回來……」
「哥哥人很好,就是老追著我,受不了。」弓子把這事說出來,頓時面紅耳赤,收住話頭。
「兩個孩子很活潑可愛,一個七歲,一個五歲。他的太太看樣子也很善良,只是體弱多病,日子過得並不富裕。我看了以後心裏難受。」
「要是暈倒在街上,那可怎麼辦https://read.99csw.com?這種時候,你就坐計程車吧,或者先去昭男大夫的醫院……」
小山好像本想在敬子家裡暫住一段時間,但如意算盤落空,敬子也覺得有點過意不去。
「在澀谷吃的早飯,咖啡味道不錯。他說回家去,在車站分的手。」
從弓子的呼吸就能知道她現在痛苦難受。
昭男立刻心領神會,弓子和清像親兄妹一樣一起長大,親密無間。清作為男性很難對妹妹表示戀慕之情,但他愛上了弓子。
「伊香保恐怕有點冷了吧?」敬子說。
「您還沒吃飯吧?」弓子像羞答答的主婦一樣問道。
「感謝倒可以……不過感謝什麼?您最好裝作什麼也不知道的樣子。他也難為情呀……」清咧著嘴笑。敬子真想用手指敲敲他的額頭。
「什麼?究竟怎麼回事?你的心亂成這個樣子。要是你跑出來,我哪能置之不理。」
「沒什麼,隨便閑聊,都是我一個人說話。一會兒哥哥就回來了,接著他們兩人就走了。」
「他說小山可以負擔去伊香保的旅費。」
清想,要是一種流行這麼快就過時,母親的工作反而還能維持下去。
「沒忘。我想起弓子才解脫出來。」
「我說的。小山理所當然要出。」朝子坐也不坐,說完就進了浴室。
如果對清說,那結果不是被他痛責一通,就是他不耐煩地哼一聲了事。對弓子更不敢走嘴,她會整天提心弔膽,寢食不安。
「是呀,就像弓子說的,朝子沉著穩重,真拿得住氣。」敬子輕聲笑著說。她想在弓子面前掩飾被朝子冷落。
敬子最好還是快點回來。她現在幹什麼呢?
但是,進來的是清黑乎乎的身影。
所以,今天昭男的探病其實是一場戲。
昭男心裏難過,他用手掌合抱著茶杯,注視著弓子。
弓子生病的事是聽女傭芙美子說的。
「我本身又存在於什麼地方呢?」

「留他吃飯了嗎?」
「狗無關緊要。」
朝子是刀子嘴婆婆心,看到清和弓子待在一起,大概不好意思攙和進去,自然退出來。
「什麼?瞧你多自私。真可怕!」
「不用了。我馬上就告辭。」
「呀。是嗎?」
弓子到門口迎接,一見面就問:「怎麼?沒碰上嗎?」
「不說了,那樣更叫媽媽挂念。」
「我還以為是死神呢!」清沒好氣地說,「弓子差一點沒死過去。」
弓子輕輕地把手掙脫出來。
「哦?」敬子一臉既無興趣也不驚訝的表情,「你告訴他病情了嗎?」
清看這個樣子,不好繼續往下說。他的腦子裡浮現出昨夜的景象。
「另一邊是圍著很長石牆的高級住宅,再過去是外國人常去的咖啡館或者俱樂部什麼的。」
既然對妹妹說了,對母親也要袒露心曲。這樣,愛情就像決堤的洪水一樣洶湧澎湃、一瀉千里。
「你真到結婚嫁人的時候,也會沉著穩重的。女人不都是這樣嗎?」
「弓子,你怎麼啦?」清趕緊走上去,弓子渾身無力地倒在他的胳膊里。
「噢。」
美國為了把沖繩變為原子彈和氫彈基地,已經花費了十億美元。真是如此嗎?
一家位於日本橋的首飾批發店集中十幾個美術學校畢業的設計師,參考世界各國的流行,設計半年以後的最新流行款式。但據說連設計最成功的款式三個月都賣不動。
和受寵若驚的川村分手后,敬子到百貨公司的首飾櫃檯轉了轉。為了獲取設計款式的參考信息,她常常逛百貨公司。仿寶石玻璃,用彩色雲母貼在極細金屬絲上做成的昆蟲趴在金銀色的花朵中,這些給她留下了印象。
「什麼叫生氣了吧?」敬子對清這種說法氣得發抖。
「哦,跟清一起走的。」
昭男雙眼皮下明朗清澄的眼睛看著弓子,點點頭。
弓子談論這些,是因為自己生病,還是對昭男依然耿耿於懷?或許昨天晚上跟清之間有過什麼事?
這一段時間一直是小陽春天氣,醫生允許弓子每天去學校參加兩個小時的期中考試。弓子打電話把兩三個好朋友叫到家裡來幫她補習功課。她雖然嘴裏喊考試是個沉重的負擔,畢竟是學生,專心致志地用功學習也許是最快樂的時刻,總是精力充沛、心情快活,說話也帶勁兒。
昭男演的戲大功告成了嗎?弓子似乎沒有顯出憂愁苦悶、鬱鬱寡歡的樣子。
莫非是昭男怕自己和敬子的情事敗露,為了讓清說話腰桿不硬,故意安排這出桃色遊戲?
「瞎胡鬧!」敬子不是對清,而是衝著不在場的昭男叫喊。
「怎麼樣,弓子?要是覺得鏈子長,不平衡,索性把鏈子再拉長,套成兩圈。這首飾佩戴在穿著寬鬆的淡綠色雪紡綢衣服的少婦胸前……」
「沒玩過吧?」
昭男以為她傷心落淚,看來不像,她是掩臉遮羞。他不敢貿然開口,便敷衍著說:「弓子,別思慮過度,不然又會引起腳氣衝心。」
「天快黑的時候……五點半吧。」弓子一邊回答一邊從走廊走進內廳,坐在桌前,翻開課本。
「為什麼?」敬子驚訝地問,「不就剩下一個學期多一點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