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28、斯人猶在

28、斯人猶在

「我想和你,還有朝子兩口子到溫泉好好地休息三四天。」
儘管要開店,還有朝子的婚禮、弓子的出走,敬子依然對他一天到晚縈懷繫念。今後即使不能忘懷,但時過境遷,心境會大不相同。
「你問我,我問誰?我又不是島木。」
朝子滿心高興地對著鏡子,就又想洗頭髮。她穿上新婚旅行的那套洋裝,又把洗漱用具、小山和自己的毛衣裝進黃色手提箱,然後把窗外的尼龍繩解下來系在屋子裡,再鎖好窗戶,拉上窗帘。她把這一切安排停當,趕到銀座東邊的地下街的時候,已經過了四點半。
敬子坐進昭男招呼的計程車里,仍然聲調平靜地問:「你跟弓子在哪兒見的面?」
「去哪兒?」
朝子好整潔,又愛打扮,所以衣服總是熨得熨帖,內衣總要收拾得平平整整。
「開店以後,我要低頭求弓子回來嗎?」
「噢。」
小山還在繼續打彈子球。
「你把腦子都用在這種無聊多餘的念頭上,所以才神經衰弱。有這一頓最後的晚餐就足夠了。」
「我想不到的地方?」
昨天夜裡,清回來看見母親難看的睡相,會怎麼想?敬子想在清起床前把扔在地上的衣服整理好,眼角卻又不由自主地溢出淚水。腦子裡除了昭男,沒有別的。她抽煙、洗臉,昭男的影子仍然纏繞胸間。
「瞧她這睡相,不像管制你的人,也不像累了。要說累,倒是我累了。」
同在一輛車裡,卻形同路人。敬子的腦海里接連不斷地浮現出昭男略小的渾圓的嘴唇,出乎意外地好看的喉節,年輕頎長、健康結實的身體,緊貼著自己肌膚的熱乎乎的肌膚,什麼時候都乾乾淨淨的手指……這一切,如同一場遙遠的夢幻。
「有條件去洗溫泉的生活,當然要比在狗熊出沒的山間生活舒服得多。不過各有各的辛苦。讓朝子和小山陪你去吧。我四號回來。」
「我沒有這種隨心所欲的勇氣和誠實。」
「這樣我也受不了。我寫信。」昭男的聲音響在她的肩頭上。
昭男認為島木似乎沒必要非死不可,不應該這樣輕率判斷,還勸敬子說:「您應該轉念,堅信島木先生也活著。」
「我不這麼認為,是他讓我孤獨的。」
「店鋪什麼時候開張?」
朝子在一旁驕矜地冷眼斜著他。
「剛發的工資和獎金,今晚本來想請你吃飯,結果成了這個樣子……無論什麼時候,對我來說,你都是誰也無法替代的特殊的人。」
「今天晚上就去?怎麼這麼急?小山現在也不在家。」
「反正我受她管制。」小山的聲音一半消失在車輪的隆隆聲里。
「我寫信。」聽那口氣好像是敬子讓他寫似的。但是,即使昭男來了信,也不可能重歸於好,因為在他們之間擋著一個弓子。
哥哥不知道從哪裡道聽途說的,昭男不由得心頭一驚。但是,哥哥緊接著說的話驚駭得昭男倒抽一口冷氣。
「你不該這麼說,這就是你的不對了。」
朝子被丈夫這一番魯鈍的昏話驚得說不出話來,只是獃獃地看著他的臉。小山提到島木的名字,叫她越發不痛快。
「看神經衰弱,我這個外科醫生有點……」
「我不是作為醫生去的。」
「聽你這麼一說,我更覺得不能老礙手礙腳,妨礙你的幸福。」
昭男在棧橋半是安慰敬子,說過「他生性懦弱,可能先躲一段時間」的話,沒想到不幸而言中了。這難道不即將成為事實嗎?
「哪有什麼打算呀?昨天晚上還在工作,今天她要收拾屋子,我想出去玩,結果惹得她不高興。」小山滿不在乎地說。
「媽媽,你怎麼啦?」
「我拿吧。」小山現在才想起來要替朝子拿皮箱。朝子氣得把他的手一把撥拉開。
小山覺得兩個人都干同樣的工作,走到哪裡跟到哪裡,一天到晚形影不離,有些厭煩。他想一個人逍遙自在。
就像對清和朝子一樣,敬子從昭男身上也同樣感受到自己回天乏術的青春,以及對方那顆輕薄的心。
「嗯。」

朝子還以為這樣的時候,丈夫哪怕無所事事也願意待在她身旁。但是,丈夫在家裡待不住。
昭男似乎也不知所措。敬子沉默不語,他也繃著臉一聲不響。
朝子看著他的後背,覺得俗不可耐。
「哼?!」
「還是因為弓子。」
她似乎受到一種無形的譴責,只有痛苦在心間翻江倒海折磨自己。
「哎呀!」敬子想,自己狠心演出的戲難道被他看穿了?
朝子一直沒告訴小山開支不夠、支取存款的情況。
「你在醫院工作,該見過人除了四百零四種病,還有其他怪病吧?人的所想所思、所作所為比怪病還要千奇百怪,實在無奇不有,一般人做夢都想不出來。想想看,那一場戰爭讓我們平民百姓幹了些什麼?!」
「啊。」小山站起來,坐到敬子旁邊,https://read.99csw•com說,「別叫醒她,醒過來就發脾氣……她累了。」
也許是田部覺察到昭男與敬子的關係不正常,故意編造出這麼一套鬼話來嚇人!人只要絞盡腦汁,什麼壞主意想不出來?!
然而現在的現實是,她年紀輕輕就為人|妻子。這個角色令人提心弔膽,也缺乏愛情的演技。想到這些,她不由得臉頰緋紅。
敬子聽到昭男像小姑娘家一樣說話,渾身的血直衝腦門,覺得天旋地轉。但是,她表面上更加眉開眼笑,像母親一樣邊聽邊點頭。
「去過。」
但是,昭男相信,既然親屬要舉行葬禮,他和敬子去輪船公司后,大概總能找到島木確已自殺的證據。
這時,朝子直起身子,可能支著下巴的手發麻,她一邊搓揉著一邊說:「媽媽和哥哥兩個人過日子,累了。」
敬子一個人在旅館里待不下去,彷彿俊三正從窗外窺視著她。
「我沒病。一起去的朋友也是搞學生運動的嗎?」

敬子晃了晃肩膀,看一眼小山。小山正在看周刊雜誌。
「我也好,媽媽也好,都只知道東京以前住過的地方,戰前和地震前的情景又是這樣又是那樣,後來都被燒毀了。回想起來很留戀。我們就像沒有故鄉一樣。聽那些從山裡出來的朋友談論老家,說現在那兒還有狗熊,真叫人羡慕。」
別說床鋪,朝子放在母親那裡的鋼琴都不知什麼時候能搬進家裡。
「那你等我一會兒。大過年的,你也不願意看我正月這麼早踩縫紉機吧。我快點收拾,帶我一起去。我也想上街買點年貨。」
好容易珠子打完了,小山自鳴得意地說:「本錢才二百。」
「哦?什麼時候?」
「你把需要的東西都帶來了嗎?」
敬子現在才清晰地想起,昭男從來沒看過自己的睡相。她不能在昭男的房間里過夜,即使在外頭幽會,也沒有一起過夜。不論多晚,她都要回去。
小山把掉到台上的彈子球也裝進盒子里,打算收手。
「都五點了。」朝子站在燈光亮堂的巧克力商店的櫃檯前,等著售貨員把一粒粒整齊排列著巧克力的盒子包裝好。
「你我的想法毫無共同之處。就說生孩子吧,你以為只要生下來就能長得大。孩子是天使,風不能吹,日不能曬,也是你說的。」
「要這麼說,當然有人受到不測命運的捉弄。」昭男一邊說一邊想,要是島木還活著的話,自己當他已死而跟敬子熱戀一場,不也是受到不測命運的捉弄嗎?敬子恐怕也是其中的受害者吧。
不願意知道的事終於明白無誤地知道了。敬子柔腸寸斷。
朝子把臉靠近他的肩頭,說:「媽媽來電話,讓我們跟她一起去洗溫泉。」
敬子看著還在睡覺的朝子,心想這孩子的睡相多麼溫柔。也許是年輕的緣故吧,她閉著眼睛,連眼睫毛都溫順純樸。
敬子猝不及防,只好忍受委屈。
「我一點也不知道。」
「我送你。」
敬子看時間差不多了,悄悄伸手想把桌上的賬單拿過來。昭男一看,也連忙伸手去拿賬單。兩隻手碰在一起,敬子像觸電一樣慌忙把手縮回來。她擔心這出危如累卵的戲劇會由於這一接觸而崩潰坍塌,因為她渾身感受到閃電般的愉悅。
已經斷定死亡、被埋葬的人居然還活著?

這幾個月里,昭男的事牽腸掛肚,哪怕五分鐘也沒忘懷。敬子回想起來,簡直不敢相信自己還如此一片痴心。
昏暗中,敬子聽到昭男厭煩地咋舌的聲音。她瞥了一眼昭男俊秀的側臉,然後把身子緊靠車門一側。
朝子想起和弓子一起睡覺的那個房間。
「那是人在外地,家裡人不知道吧。跟他的情形不一樣。」
「無能為力吧。神經衰弱就得由比親屬更貼近的人才能治。這病因,不說與弓子有關,恐怕是你背上了咱們倆的關係這個大包袱,日夜苦惱導致的吧?」
「煩人!」朝子像逃跑一樣從冷颼颼的地下街登上台階,來到地面上。年關歲暮,銀座大街熙熙攘攘,非常熱鬧。
「不用了。」
「噢,你還不懂得,在這個世界上、在你的人生里,弓子只有一個。」
「打這麼多呀?!」朝子有點不樂意地說,「別打了行嗎?我怪不自在的。」
「這樣的事有的是。」
「屋子裡亂七八糟的,我還以為出什麼事了。」
「小山,有什麼有意思的話題嗎?」
「小山,把朝子叫醒吧,悶得慌。」
「一個人去太孤單,你們一起去。我以前跟小山打過招呼,說年底去洗溫泉。」
「我二號回來。」敬子走到陽光明亮的廊子外頭。
「丈夫在身邊,還說自己孤獨,這也是女人的一種任性。」
「就為這事得了神經衰弱,這可不像你。我已經做好了思想準備,等你跟合適的人一結婚,咱們就斷。可沒想到斷得這麼快。」
朝子在金錢上也不如意。房租和在外頭吃飯的費用都由小山付,洗澡、買黃油和砂糖、洗衣服read.99csw.com的費用等日常生活中零七碎八的支出由朝子負擔。朝子經常入不敷出,就動用敬子給她的存摺。
「現在不行,別看她打扮闊綽,其實手頭緊得很。」
「不管在家裡,還是在外頭,總摸不准他的行蹤,也許他就是用這種方式愛我,可有時把我撇在一邊,有時又裝模作樣,我覺得孤獨。」
「我回來的時候,你好像在做噩夢,很難受的樣子。」
「你端出去換一些香煙、周刊雜誌、牙膏之類適合旅行用的禮品來。」小山考慮得還挺細緻。
「我是悠閑舒適嗎?你一點也不了解我。」
租房時,把縫紉機搬進來,房東的臉色就不大好看。他怕「會不會磨損草席」。朝子還擔心縫紉機的聲音影響別人。
朝子一邊聽著不知誰家的收音機傳來的報時聲,一邊解下裙腰又變松的裙子,放進縫紉機里,小心踩動。
瞬間的猶豫之後,敬子還是回頭對昭男微微一笑,關上車門。
他不可能還活著……敬子拚命地否定,但這個奇怪的恐怖念頭總是糾纏著,讓她心驚肉跳。
「還聽說弓子的父親,就是那個島木先生還活著。」
「哎呀呀,你說這話還太早。」
「……」
「不是討厭。」
「過了正月初七應該可以住人了。你的訂婚戒指我來做。」
「說夢話了嗎?」
「現在,現在就去。五點到六點之間在東京站會合,去箱根。」
「買年貨?」
小山在忙著家務活的妻子旁邊穿上漿洗得柔軟的襯衫,繫上鮮艷的領帶,然後一邊拿起美式褲子一邊說:「你的活兒好像總完不了。」
以前,敬子躺在昭男懷裡的時候,常說「我真高興」,那聲音才帶著特殊的情調。
「我這一點是不是有些像母親……」
也許朝子開始的時候嚮往不受家庭這一形式束縛的婚姻生活。但現在她成了被遺棄的女人,無依無靠、慌亂不安。
「你挺體貼她的吧,小心慣壞了。」
「葬禮不會是自己給自己舉行的……」
怎麼才能從這種頹喪消沉的情緒中擺脫出來呢?與情人分手,比以前幾次讓敬子痛哭的悲哀的總和還難以排遣。剛才還覺得跟昭男分手不至於如此難過。她無法忍受孤獨。
四點至五點之間在地下街的彈子球房等朝子,可四點以前這一段時間還相當長。
「音樂會。」昭男沒好氣似的回答。
朝子成了眾人追求的校花。
「一沒精神,就發慌害怕,像得了一場病。」
「從第四條街往歌舞伎座方向,原先有一條河,後來填了建地下商店街。」
禮品兌換處還擺著新發行的雜誌。
朝子不明白此時此地小山怎麼忽然提出生孩子的事來。她不悅地說:「你是不願意同媽媽和我一起去溫泉旅行吧?好沒良心。」
「你說小山在家裡的時候,摸不准他的行蹤。這是怎麼回事?你們不就一間屋子嗎?」
敬子不認為這是昭男為了跟她分手胡編亂造的借口。田部是否聽到了俊三還活著的風聲?或許在東京見到長得跟俊三很相像的什麼人?
小山一去買票,朝子就說:「媽媽,不論什麼形式的生活,做女人都難。有時候我想不應該是這樣的。」
當時,昭男並不相信島木已經死去,但他不能不相信敬子的悲哀。
朝子又輕輕踩動縫紉機,只聽見下面有人喊:「小山,你的電話……」
「你從小悠閑舒適,不屑於從彈子球房得到東西吧?」
「你瞧瞧,整個店就你一個人,也不覺得害臊?後天就是元旦,好像特地來掙點外快似的。」
「不,不看。這一陣子不能看東西,進不到腦子裡去。眼睛還可以,大概是神經衰弱吧。看報也就看兩三行,腦子就想別的事……」
兩人的早餐有吐司、咖啡、黃油、砂糖、麵包、罐裝牛奶,再加上兩三聽罐頭就足夠了。晚飯不定時,多半在外面吃,所以做飯花不了很多時間,可總不能把所有的東西都拿到洗衣店去洗。
「算是分手前的最後一夜嗎?」她渾身燥熱,一下子站起來。
朝子把裝彈子球的盒子端過來。小山從褲兜里掏出彈子球。
必須在演技上超過他……演員走紅,靠的是名氣。可是朝子一想到競爭對手是自己的丈夫,又泄了氣。按理說不應該這樣,兩個人在演技方面互幫互教、切磋研究、共同提高才是呀。但小山既不宣傳朝子,也不扶掖朝子。可能工作過度,太疲累了吧。
雖然顧忌著孩子,但這種擔心又有什麼用?回想起來,這似乎就證明著她與昭男愛情的脆弱不穩。不和情人一起旅行,卻拉著女兒女婿去箱根,敬子覺得自己是多麼可悲!如果這是一次知道俊三還活著后與昭男的私奔旅行,敬子會興奮得心靈顫抖。
這不可能!這不可能!
「要是第二天還跟沒事兒一樣無拘無束地見面,而不被人討厭,這樣的分手不是什麼時候都可以嗎?」
「朝子,你沒睡呀?」

又要讓哥哥說自己不像個醫生了。昭男想到這兒,坐立不安。九_九_藏_書
「要是媽媽你病了,我可以晚一天去。」
朝子從外窗框探出身子,想看看丈夫的背影。但小山把木門一關,留給朝子一晃消失的肩膀。
敬子心想小兩口是不是鬧彆扭了,便說:「我臨時把你們叫出來,你們是不是有自己的過年打算?」
敬子勉強恢復老成持重、處變不驚的態度。
「你大概會鄙視我,不過,也只好如此了。其實,哥哥給我找了一門親事。」
她的眼前浮現出昭男的身影,腦子裡縈繞著昭男在信中說的話。那是一封絕情書,敬子看完后,撕得粉碎。但「哥哥說島木先生還活著,我雖然對他一無所知,卻極感恐懼。無論對你,還是對弓子……」這兩三行文字,叫敬子魂飛魄散。
如果真的還活著,敬子覺得活著的俊三比俊三活著這件事更可怕,聽到俊三活著卻不感到欣慰的自己也很可怕。
「我最近得了失眠症。白天一睡覺,晚上就跟下地獄一般痛苦。」
「好,我倒想好好了解一下。」
朝子說和小山一起去敬子的旅館,但敬子說在東京站的商店街會合。
「雖然我甚至比你的親屬更貼近你……」
俊三可能還活在世上。這條可怕的消息簡直可以使自己與敬子的情慾在瞬間冷卻。
「那他明明知道別人為他舉行葬禮,為什麼躲著不露面?」
車子從舊赤坂離宮旁邊穿過,往信濃町方向駛上坡道。敬子暫住的旅館位於高級住宅區,外面栽著一道小樹林般幽靜清秀的樹叢。在旅館跟前,敬子讓車子停下來。
「能找到嗎?」
敬子脫下布襪子,一站起來,和服下擺嘩啦落下。她換上冰涼的睡衣,慵懶地服下常用量兩倍的安眠藥,然後鑽進被窩。
「但你隨時都應該是一個醫生。」
「你是醫生,當時你沒有科學的冷靜嗎?」
敬子剛到,坐在茶館里,把黑手套放在桌上,點燃一支煙。
敬子認為,昭男離開自己是因為害怕對弓子的愛。為了忘掉敬子,也為了忘掉弓子,昭男是否打算和哥哥介紹的對象結婚呢?
今天早晨,敬子一邊和清吃飯,一邊還在思念昭男的面容。她忽然覺得臉上發燒。
「就是從三原橋電車路下面橫穿過去的地下街。有一家新聞劇場,旁邊是彈子球房。我就在裏面。」
「你看,我的目光都顯得獃滯了吧?」
她想起敬子在金錢方面從不向俊三訴苦,總是自己默默設法貼補。
朝子以每月房租三千日元在下北澤租了一間六疊大的房間,算是把家安頓下來,打算愉快安定地過日子。但丈夫小山對她的想法堅決不贊成。他誇張地皺起眉頭說:「別把自己關在那麼個巴掌大的地方打轉轉,一點都沒有自由精神。」
敬子查了查時刻表,說:「晚飯到箱根以後再吃吧。」然後端起熱可可喝。
剛才在昭男面前,她為掩飾凄切之情咬牙苦撐,現在一下子散了架。
昭男經過幾天苦惱的思想鬥爭,終於決心搬出公寓,離開敬子。但是把敬子叫出來以後,還沒說到正題,敬子就為弓子的事醋海生波、大動肝火,說了那句話叫昭男周章失措。這樣,他不好再把島木的事提出來,免得敬子駭愕震驚、悲苦心酸。
「把弓子也叫去,怎麼樣?」朝子若無其事地說。
雖說如此,昭男依然覺得理虧心虛。他有氣無力地說:「這跟弓子毫無關係。最近,我覺得有點神經衰弱,做什麼事腦子都不夠使,缺少自信,所以必須改變一下……」
「把盒子給我拿來。」
難耐的寂寞從腳下漫浸上來。敬子擰大煤氣爐的火焰。她覺得累了,便稍稍左右搖擺著身子解開腰帶。
冬天的夜晚,朝子的小手讓敬子握著,兩條小腿伸進她柔軟的大腿間睡覺;朝子五歲生日的時候,穿著給她買的帶草編墊的高腳漆木屐和友禪縐綢的漂亮衣服;島木帶著弓子搬進來以後,敬子小心謹慎地和大家相處過日子;當朝子發現清和弓子兩小無猜、耳鬢廝磨的時候,覺得四周一片無邊的黑暗……
「不過,你不是和白井太太一起去輪船公司調查過嗎?」
出界的珠子掉出來。朝子就撇嘴說風涼話:「你瞧,沒戲了,沒戲了!」
「隨便走走。」
在這麼快就變心的情人面前,敬子居然忘了自己的年紀,沒羞沒臊地大發醋勁,差一點沒露乖出醜。現在她好容易沉下氣來,換一種半是玩笑半是戲謔的口氣說:「您這個當醫生的還得神經衰弱症,可見非同小可。我給您看看吧。我可是名醫喲。」
「昨天晚上安眠藥吃多了。」
「瞎編也編得有意思。您想看嗎?」
「四點開始的。要不是你來攪,還能出數。」
今年只剩下最後兩天,朝子一從工作中解放出來,就想利用一天的時間好好地整理收拾這個小窩。她用大頭釘把一個小小的稻草圈釘在柱子上,以這種古老的風俗習慣辭舊迎新。朝子沒想到自己還能想出這樣的主意。她跟敬子一起過的時候,對這些毫無興趣。
「嗯,也算是吧。人特好,九_九_藏_書回來以後帶他來見你。」
謊言!絕對是謊言!
「今晚本來打算和你一起去一個你想不到的地方。」
「司機,赤坂離宮,就是現在的國會圖書館,從那兒上信濃町方向。」敬子的聲音冰冷而堅決。
「我把你推醒的。」
「別打了,行嗎?」
「再見。」
要是再有一次,她不知道自己將會如何丟人現眼。
「什麼?還活著?」昭男情不自禁地提高了嗓門,「可連葬禮都辦了呀!」
門外停著幾輛正在等客的計程車。敬子真想讓計程車拉著自己漫無目的地四處亂轉。
其實,還不知道島木能否露面。露面又怎麼樣?只要昭男愛得刻骨銘心,低頭汗顏、退避三舍的不該是島木嗎?
但正是一番談話,昭男聽到島木也許還活著的時候,促使他下了決心與敬子分手。
敬子不知道今天甚至以後的時間該如何打發。她無法忍受清閑的年末歲頭待在東京旅館里的寂寞,覺得和清、朝子一起洗溫泉休息,可以熬過這些最痛苦的時日。
這些日子朝子一個人待著的時候,常回憶起深埋心底的幼年往事。
清注視著母親像痛哭之後浮腫發紅的眼皮,心想母親為什麼忽然變得怯懦軟弱了呢?
「能找到。」小山在和平牌香煙空盒背面畫上地下街的地形圖,交給朝子。他反手拉上拉門,走到外面,輕鬆地出了一口長氣。
剛才偶然碰到昭男的手,都那樣無法忍受。
「那就拜託你了。醫生不能給自己和親屬看病。」
昭男沒見過島木俊三。可怕的對手藏在暗處,更覺得惶恐危懼。莫不是他知道敬子與昭男的關係,故意不露面?昭男和敬子幽會偷情的那個房間,會不會遊盪著島木的死靈或生靈呢?
朝子把尼龍繩系在外窗兩頭,然後把洗乾淨的手絹、襪子、內衣、內褲等搭在上面曬。她好久沒有這麼心情開朗了。
她覺得小山比婚前難處多了。
怕什麼呢……
「很遺憾,我已經和朋友約好了,今天傍晚從上野站走。」
這一陣子,總是這樣。同樣的工作,同樣的時間,而妻子對丈夫不少行動一無所知。朝子自尊心很強,不願讓丈夫覺得纏人討嫌,做事孟浪,所以總是豁朗痛快。但什麼事都滿不在乎的丈夫,她又覺得指靠不上,有漂泊不定、無所倚靠之感,因此時常發獃愣神兒。
正如哥哥指出的那樣,昭男跟著敬子去東京灣輪船公司的竹芝棧橋調查的時候,聽說有人跳水自殺,但沒查明身份。當時昭男問她:「夫人,您為什麼非要斷定就是島木先生呢?」
「那您也休息吧。」
「那可不行。那是因為你老把自己孤立起來。你是女人,總應該把丈夫放在心上,沒有這份溫情可不行,所以這取決於女人的心。」
「每天都要鋪被收被,看著都厭煩,還是睡床方便。」小山希望搬進能睡在床上的房子,但付不起昂貴的房租。他還說過:「你媽能不能給錢,讓我們住進能睡在床上的房子?」
「這種婚還有什麼好結的……」敬子自言自語。
「不,取決於對方。」
載著昭男的計程車一開走,敬子小跑著進了旅館大門。
「玩多長時間了?」
「今年的正月一定很暖和。」

珠子總不見完,過一會兒就嘩啦嘩啦地流出來,也讓朝子的心跟著七上八下地著急。
昭男爽亮的眼睛頓時黯然失色。
但是,小山顯得百無聊賴、怏怏不樂。
敬子說一句,朝子頂一句。
「看不出來。目光清爽明亮,只是顯出對我過意不去的樣子。」
「要說有意思的話題,我現在看的這篇文章說是一個美國人遇見乘飛碟飛來的金星人,挺有趣的。」
「哦?我不知道。你常去那兒嗎?」
「你什麼時候開始討厭我的?」
遠處傳來陣陣叫喊聲,神宮外苑的體育館可能正在舉行拳擊或者摔跤比賽。
在學校戲劇組演出《貞德》時,朝子扮演貞德,從此迷上了戲劇。她在舞台上塑造一個十五世紀初期生長在法國偏僻農村,後來受到神的啟示拯救祖國的少女形象,大獲成功,收到許多低年級學生的情書。
敬子搖搖頭。
「請便。」
敬子想到箱根以後,單獨和朝子談談,問她為什麼安排昭男和弓子見面,到底有什麼打算。現在一聽她冷不丁提起弓子的名字,便看著她。
都結婚了,還這樣不分場合地強調自由精神,令人覺得可笑。
昭男連大衣都顧不上扣,急匆匆地趕出來,手裡拿著敬子忘在桌上的手提包。
敬子轉過身,走下樓梯。她雙手伸進服務員在身後為她張開的大衣袖子,將半張臉埋在安哥拉羊毛的披巾里,先走到門外。
「你是怎麼回事,這張照片也不上心看看?」
「這個人太冷。」敬子一邊看著小山華麗的褲子上的條紋一邊想。但是,敬子和小山沒有什麼話可說,大家都默不作聲。
「銀座的哪兒?」
「聽說那位小姐現在不住在白井家了。」
「我是說有時候這樣,他就是這麼個人。」
是東京都內read.99csw.com豪華的飯店,還是熱海的溫泉?要不,莫非乘飛機去大阪、京都?
是否因為對敬子的同情變成了愛情,才使他失去科學的冷靜呢?
「我很愉快地陪你們去旅行。正月洗溫泉,別有風趣。自己又掏不起這份錢。再說,你媽媽一個人去不是很孤單嗎?就像《萬尼亞舅舅》里的台詞所說的,猶如惱人的秋天裡的薔薇。她總給人這種感覺……要是島木還活著,快快回到她身邊,那該多好。」
服務員送茶進來,然後退出去了。
昭男想說,當時沒有證實島木確已死去就陷入情網。
朝子懷著少女的嫉恨、盲目的憧憬,渴望著愛人和被人愛,在家裡卻一臉冷若冰霜。
電話是母親打來的,叫她一起去箱根,但聲音顯得有氣無力。
不。敬子心想憑昭男的工資和獎金,不可能乘飛機來來去去。
要說最後導致關係破裂的,還是敬子。如果不提弓子,事態也不會如此急轉直下、不可收拾。如果能巧妙地利用昭男的心態,以後還繼續和他相會,說不定關係還能一直保持下去呢。
敬子顯得疲憊憔悴,朝子覺得媽媽老了。
第四街的大鍾敲了五下。
田部不時眨著眼睛,好像極力抑制著淚水。昭男垂頭喪氣。
大年三十,人們大概不去光顧新聞劇場和電子遊戲場,冷風從地下街入口呼呼地往前面出口穿過。朝子一眼就看見小山站在彈子球房最裡邊的彈子機前。
敬子小心翼翼地不讓自己碰著昭男的膝蓋,從他前面過去下了車。
小山一見敬子,立刻換了一副面孔,笑容可掬,跟剛才判若兩人。
敬子無所忌憚地放聲大哭,淚如泉湧。她一時不清楚自己為何傷心,只是淚水止不住地簌簌往下淌。
「你有教養。」小山說。
「你等我二十分鐘半小時,一起出去不好嗎?」
「如果你隨時都是個醫生的話,現在也許已和那位白井小姐訂婚了。那該讓我多高興。那個小姐作為未來的弟媳婦到家裡來玩,我該多愉快。我曾經為你對天悲嘆過:天啊,為什麼不能把那位小姐賜給我弟弟?」
昭男想對敬子說:「趁島木還沒露面,我們還是分手為好。」
敬子嘴上責怪朝子,卻也沒精打采、愁眉苦臉,陷進自身的苦惱。
「……」
「她平時睡覺就這個樣子嗎?」敬子不留神脫口而出,急忙補充說,「跟小孩子一樣天真。」
「可是我們在山裡住不了呀。」
「我真高興。」敬子這句話像是坦蕩寬懷,又像是奚落挖苦。
四點之前的這一段時間,小山在那兒怎麼消磨呢?
「你的哥哥——我,在垃圾遍地的橋下遇見那個擦皮鞋的姑娘,糟糠之妻不下堂,從來不喜新厭舊。就因為你,我至今還覺得那位小姐太可惜了。那個弓子,她不是白井的親生女兒。你有沒有勇氣?你有沒有痛改前非的真心誠意等待她的寬恕,把惡因化為善果?」
朝子對母親、對哥哥都說一不二,任性得很,心裏稍不痛快或不合自己心意,就大吵大鬧,但現在對丈夫就使不得這小性子。她必須看著丈夫的臉色行事,處處小心謹慎。結婚不到兩個月就覺得身心極度疲勞。
小山的目光移到朝子的臉上。
朝子真想一個人跟媽媽去旅行,但狠不了心把這個可恨的丈夫扔在銀座的人流里。
清在身旁熟睡,屋子裡散發著些許男性的氣味。
商店街上購買年貨的人熙來攘往、摩肩擦背。為正月回家鄉過年的人準備的禮物也一應俱全、應有盡有。連有名的咸烹海味店和紫菜店都在這兒開設分店。
「我還覺得太晚了呢。早知道就好了,我以前真那麼想跟他結婚嗎?媽媽,你怎麼看?」
「事情的開始也快了點。」
小山不說,朝子也不問。
湘南電車的二等席也差不多坐滿了。朝子和敬子臨窗相對而坐,她手臂支在窗台上,手掌托著下巴,呆看著黑夜中的窗外,一會兒便閉上眼睛。
「純屬瞎編。」
「光這些彈子球房的禮品怎麼好給媽媽看呢?」
不過,看來他對這門親事似乎不感興趣。
「您回來啦。」服務員迎上前來,敬子也不搭理。一進房間,她疲倦頹唐地一屁股跌坐在火盆旁邊。
敬子嘴上平淡如水,心頭卻擂鼓一樣怦怦痛敲。
「今天天氣真好。」
「真是這樣嗎?」敬子的黑眼珠盯住昭男。
第二天早晨六點醒過來,一睜開眼睛,昭男又鑽進腦袋。
「哦?」
難道自己真的「沒有資格」談論弓子了嗎?

朝子只好照小山的要求換好禮品后,回去一看,他還在打。
「那就五點到六點之間吧。」朝子模仿小山剛才的說法。
「……」
「沒人才好呢,彈子球房也搞年底優惠價。」
「我累了。」
敬子盯著女兒的臉。「小山在家裡是不是脾氣不好?」
朝子本來興高采烈,媽媽叫她一起旅行過年。她一心以為小山自然也積極響應,沒想到他對玩彈子球如此著迷,在彈子機前挪不動步。
「你也去。」
「四點到五點之間,你到銀座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