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29、新年

29、新年

「對!」英子又給稻子幫腔,「這跟心血來潮坐飛機去京都過年可不一樣。」
回到家裡,沐浴凈身,飲屠蘇賀新年,然後才睡覺。
「好像響了,我沒注意,那時正跟舞伎玩耍呢。」
「穿和服要系腰帶,十一點來不及。」姑媽笑著說,「弓子,來信了。」
「新年好。」
「噢。」弓子站起來,走到走廊上,耳邊響動著環繞房屋的輕微的風聲。她打開枕邊昏黑的檯燈,換上睡衣,雙腳一鑽進冰涼的被窩,從腳心滲上一股孤獨感。
也許是帶著四個身穿盛裝的姑娘入場,小夥子們都裝出煞有介事的模樣。天剛擦黑,又是正月,店裡還很安靜。
「繼續上學不好嗎?」
「她什麼時候學的?」
弓子也想起父親過年時的樣子。
「嗯。」
稻子從聖誕節前夜開始在咖啡館唱爵士樂歌曲的傳聞,刺|激得英子她們情緒最興奮。
「咱們家也有鶯聲燕語了。」姑父微笑著說。
防雨套窗已經打開,燦爛的陽光照射在眼前的拉門上。弓子賴在暖和的被窩裡。
姑媽把弓子的明信片單獨放在一旁。
「年底還去過,看見木匠和榻榻米店的人進去,姓名牌換了。是搬家了吧?」
稻子唱完后,走下舞台,徑直來到姑娘們桌旁。「新年好。」
「來,弓子。」姑媽給丈夫斟完酒後,打算給弓子斟。
「哎喲,這可是現實問題。真到那時候,火車坐不上,坐小車又太慢,根本逃不出去。」
「是自殺未遂,還是流浪他鄉?他那副樣子簡直認不出來。問他什麼,他都不說。我甚至懷疑他得了失憶症,所以想讓您去見他,把過去那個爸爸重新找回來。」美根子苦口婆心地勸說。
美代子吹得大家目瞪口呆。
「我們給她扔花,那就太出風頭了。」
「……」
「啊?爸爸?……他在哪兒?」
「……」
美根子的話像一把寒光冷峭的利刃刺傷弓子的心。
弓子驚異於美根子的敏感,心想也許是這樣吧,嘴裏卻說:「不是的。我告訴媽媽。如果媽媽不一起去,我一個人不見爸爸。」
弓子發現幾處鑽出地表的嫩綠的芽尖。今年冬天暖和,還沒有入寒,春天就已經悄悄地潛入人間。
「姑媽,您別說我二十了,我不願意。」
「叫『快樂』,不知道是酒吧間還是卡巴萊夜總會。這兩者哪兒不一樣?地點在銀座二條街。」
「我想早一點告訴您,有好幾次站在目白您家的坡道下面,等您出來,有時候甚至還走到門口。」
「慘不忍聞。」美代子說。
但是,也許正由於這個緣故,正月開始的抑鬱憂愁得到緩解,弓子的心境略感安寧。一旦來了,心情反而平靜下來。
「扔下家裡人一個人逃跑嗎?美代子家就你和爸爸兩個人,怎麼都好辦。」
弓子並不認為高中畢業后工作,就能馬上獨立生活,只是讓別人繼續供自己上學,就像得了輕度肺浸潤一樣胸部總橫著一塊陰影。
「您這麼一說,我倒不好開口了。」
比起稻子當爵士歌手的原因,四個姑娘對她當上爵士歌手這件事更感興趣。
「好了,睡覺吧,不然要感冒。弓子也休息吧。」姑父打了個哈欠。
「那我們去,也讓進吧。」
「不過,稻子在這兒唱歌,說不定會被電影公司的什麼人看上的。」美代子看著稻子的奇裝異服,「昨天我在飛機上就想,我們畢業以後,誰也不知道將來幹什麼,各有各的機遇。」
「我是媽媽的孩子。」弓子在心底深情地呼喚「媽媽」,這也許是在呼喚父親,但喊的是「媽媽」。
在蔚藍色和淡粉色燈光映照下,她也許沒發現同學們就坐在台下。
「您這樣顧慮媽媽,難道就不覺得爸爸可憐嗎?」
「應該是我最後。」
「對我來說,只是剛好有這份活兒,事先根本沒想到,也沒有時間讓我充分考慮。只是拚命地唱歌,不知道這樣是好還是不好。」稻子的聲音卻很開朗。
「今年的艾草都長出來了……」
「也不見得。不上學又不工作的人,要不家裡有錢,要不就是身體不好。」
「都唱什麼歌?」
姑娘們似乎覺得被稻子搶先一步。
每年除夕,敬子總是高高興興地忙裡忙外,孩子們也受到歡樂氣氛的影響,往往跟著大人徹夜不睡。
弓子雖然也輕鬆地笑著,但心裏不自在,總有一種舉目無親的孤獨。
弓子也覺得這個初出茅廬、天真單純的爵士歌手,對后媽和病入膏肓的后爸能在生活上有所貼補照顧,盡到心意。要是過去,做女兒的說不定要賣身盡孝。就是現在,被迫賣身的姑娘也不少。
弓子被噩夢驚醒了。
「我最願意待在家裡,習慣了。元旦一大早就跟你姑父一起出去散步,莫名其妙,反而累。」
晚飯吃壽司的時候,大家一致決定去「快樂」。
「哥哥,酒吧間、卡巴萊夜總會和夜總會有什麼區別?剛才我們誰也說不出來。」英子問。
即使是朝子代替敬子來信,弓子也感到高興。她覺得不要再猶豫不決、瞻前顧後,痛痛快快地去見媽媽,這樣心裏才踏實,不再寂寞孤單。
矢代看著一疊賀年卡,等看完后,妻子又一張一張地仔細看。
「媽媽,你這麼喜歡艾草呀。」
「哎呀,快別說了,聽起來怪害怕的。」姑媽用袖子掩住耳朵。
「英子,你很熟悉呀。」
「俊三是上天無路、入地無門,才走上絕路的。真沒出息。」
「我想去稻子唱歌的地方看一看,聽一聽。」美代子來了興頭。
「弓子,你怎麼啦?」姑父說,「穿著和服外套,身子發懶。」
朝子https://read.99csw.com的來信也讓弓子的情緒緩和寬鬆。
「你的嗓子好聽,就像黃鶯在梅樹上鳴唱。這幾年每到正月,就我們兩個人,冷冷清清。今年你來了,如同紅梅黃鶯,感覺到春天的氣息。」
「大過年的,幹嗎忙忙叨叨的,還是睡大覺好。」他連參拜神社都不去。
「說話怎麼這麼不懂禮貌。」
「她不會去學校了吧?好像父親經營破產,家裡很困難,日子不好過。」
元旦早晨睡個大懶覺。
聽那口氣,爸爸好像是屬於她的。弓子看著美根子抹得猩紅濃艷的嘴唇,父親本來在心中佔據很大位置的形象一下子縮小得只剩下句號似的一點。她沒有輕信。雖然對父親健在感到吃驚和高興,但想到父親那麼狠心遺棄自己,她不由得渾身顫抖。
「今天晚上她唱嗎?」
弓子想起姑媽要她早點回去的叮囑,猶猶豫豫的,卻被大家擁進了英子哥哥的房間。
這時候,觀眾開始三三兩兩地進場。
「再說一遍……為什麼?」
「回來以後讓他洗碗。」姑媽說。
「您爸爸的頭髮全白了……」美根子欲言又止。
「不,老年人後喝。」
「本門寺不是寺廟,是日蓮宗的。」
「弓子,這就是艾草。」弓子的耳邊彷彿迴響起敬子爽朗快活的聲音。那是去年十二月,敬子從外頭回來,拿出包著的手絹,小心翼翼地打開,裡面包著艾草。
「當然知道。」
弓子默默地看了一遍朝子的明信片,放進手提包里。
「可我提早十五分鐘來的,等了二十分鐘。」
稻子在店裡當然不叫稻子。她有一個與爵士歌手相稱的藝名。
弓子的顫抖有所緩和,美根子卻顫抖起來。「我聽說您的爸爸才是您的生父,媽媽不是生母……」
「聽說今年有的女子高中請來美容師和模特兒,給畢業班的學生開辦時裝美容講座。」
矢代家連過年面都不吃。
想見媽媽。彷彿從身體深處滲出一股懷念眷戀的情感,她不由得放慢腳步。
「那個前少將說了,中國地大,戰爭結束后,日本人可以隨心所欲地到中國居住。只要美國人一說話,日本也會參戰的。他說雖然要做出巨大的犧牲,但為了永久的世界和平,這最後一戰也不得不打。」
「雖說是居喪,穿和服也無妨。」姑父說,「結果成了弓子穿上和服只跟姑父一起散步,那多不好。」
話題不知不覺地轉到同學朋友的流言傳聞上。這似乎是由美代子的話引起的。
於是,關於戰爭的話題算是結束了。接著,姑娘們興緻勃勃地議論同學種種道聽途說的小道消息。這些不脛而走的趣聞對她們具有不可思議的魅力。
後房門口擺滿了鞋,男鞋女鞋都有,幾乎沒有落腳的地方。
「你告訴他:我只有媽媽,爸爸已經不在了。」
「那不好,稻子一定不願意。我們在場,她心裏一緊張,歌也唱不好。」弓子嘴裏勸阻,心裏想起元旦那一天自己也對姑父說想當酒吧間女招待。
「你不覺得凄慘嗎?說起來,我們這些女人受家庭的拖累太多,稻子幹活掙的錢也要負擔她父親的醫療費嗎?」
弓子在公共汽車裡搖晃著去神田站和朋友會合,心頭老惦念著這事。她最近終於發現每次來月經之前,總是情緒很壞,急躁不安。乳|房也能預感到這種變化。一想起傷心的事情,就悶悶不樂、無法自拔,一悶頭睡覺就做噩夢。
「啊,少女歌手?嬌里嬌氣的。」英子的哥哥說。
「三月就要畢業,要是讓學校知道了,大概會勒令退學。」
弓子一出門,矢代就換上西服。他一邊系領帶一邊說:「其實別說什麼居喪居喪的,這位『紅梅黃鶯』小姐挺在乎的。有這麼個好閨女,島木居然還想不開嗎?還有那個敬子,我看人也不錯。」
元月一日
弓子洗完臉回到卧室,薄施粉黛。她穿著和服,卻不會系腰帶。「姑媽,姑媽,你幫我系好。」
「你和他見過好幾次吧?」
「回來別太晚了。」
長野善光寺的鐘聲、越前永平寺的鐘聲、松島瑞岩寺的鐘聲、鎌倉圓覺寺的鐘聲、近江三井寺的鐘聲……隨著播音員抑揚頓挫的聲調、優美抒情的解說,把大家帶到古寺之都京都,聽知恩院、天龍寺的鐘聲彼此呼應。
「爸爸幹什麼活?」
「馬上就好……弓子,你要是有破襪子,拿出來,姑媽補得可好了。」
「這個爵士歌手還那麼嬌氣呀。」
「正月你在天婦羅店吃過款冬莖吧?那也不是溫室栽培的,是從南方運來的。」敬子把艾草拿到鼻子下聞著。
去年敬子摘來的艾草比現在眼前的艾草還要長。弓子彎下身子,摘了兩棵艾草。
「你一看就知道我們來了吧?這麼多人來,別生氣。」
「弓子,你還是遲到了。」
弓子夢見一隻手(一眼就能認出是父親的手)把一個長約十五厘米的裸體丘比特偶人放在她的枕邊。丘比特立刻揮動雙手,邁動兩腿行走。她雖然知道有這種偶人玩具出售,但在夢裡並不覺得它稀奇可愛,只感到恐懼。弓子拚命想從這個活動的東西身邊逃脫出來。她被噩夢驚醒了。
「我心裏挂念著您爸爸,四處尋找。我和他分手那一天,逛了淺草,後來坐船去大川。沒想到又是在淺草找到他。他不是避人耳目,而是把自己混雜在人群里,說不定他現在就在那一帶呢。小姐,您就見見您爸爸吧。」
「姑媽,我先給您斟。」
「我不|穿和服,說我正在居喪要九九藏書謹慎。就穿你見過的那件連衣裙。不,不|穿大衣,也不配套。」
「七點開始,一場唱四五首,就結束。」
「弓子也可憐,她把敬子當作親生母親,最後還是離開了。」
「我走了。」她又說一遍,站起來。
每當談到這類話題,弓子總是光聽不說、默不作聲,心裏有種難以言狀的奇妙感覺。她想起英子在奧多摩野營時說的那句話:打算和既不喜歡也不討厭的人結婚。
「嗯。」
弓子聽得毛骨悚然。如果父親還活著,美根子為什麼不進家裡告訴敬子和弓子呢?實在蹊蹺,令人心悸。
姑父姑媽聽著除夕鐘聲,似乎無動於衷。辭舊歲也好、迎新年也好,對他們都無關緊要。
弓子真想對美根子喊道:「他是我的爸爸,不是你的!」
元旦的晚上很清靜,早早就睡了。二號,有客來訪,聊到深夜。三號,還在吃早飯,就有弓子的電話。
稻子從旋梯上去的身影一消失,英子的哥哥他們就開始喝高杯酒。
「應該買花來。」美代子說。
弓子胳膊夾著外套和尼龍圍巾進來。「我走了,去學校的朋友家裡。」
這時,英子的哥哥又過來探頭探腦,英子抓住他,要他帶大家去「快樂」。
弓子從美根子一心惦念父親的表白中感覺到她對父親深沉的愛。
「稻子,你會成為雪村逸美、江利智惠美那樣的歌手吧?」
對方好像叫弓子去朋友家玩,正商量著在哪兒會合。
「美代子的爸爸真夠浪漫的……」
「做了一場噩夢……」
「您說必須和媽媽一起才能見爸爸。那好,不管你們怎麼想,反正我不在乎。」美根子目光灼灼地說,「小姐,您爸爸活著。對我來說這就夠了,不管他的所作所為如何、活得是好是壞……」
「小姐認識那位爵士歌手,是吧?我也是剛轉到這店裡來的。」美根子從爵士歌手談起,似乎控制住了激動的情緒,「你們來的時候,我大吃一驚,本想過去打招呼,覺得對您不方便,一直忍著。」
弓子從小就沒離開過父親,她幼小的心靈里,無法想象父親會死去,根本沒想過失去父親后的孤兒生活。所以,父親自殺后,弓子的心靈承受著何等的悲哀恐懼呀!但是,這個父親還活著,瞞著敬子、瞞著弓子。她們就像被遺棄的幼兒或小狗小貓一樣凄慘可憐。
「嘿,我說坐飛機的人,說話別陰陽怪氣的。」
弓子做夢也沒想到爸爸會這樣,在美根子面前羞愧難當,心如刀割。「怎麼會這樣……」
「新年好。弓子今天好漂亮呀。」矢代一邊喜滋滋地看著弓子,一邊端起朱漆酒杯讓妻子斟酒。
「……」
「不跟男的一起,從正門進不去。簡直莫名其妙,讓你生氣。」
「弓子。」另一個人叫她,「你知道你虛歲已經二十了吧?」
「嗯,我也不知道。」
車子駛進銀座的後街。
「飛機在伊勢灣上空飛行,紀伊半島的群山歷歷在目。這時,爸爸說打算買一架直升機,萬一打起仗來,扔原子彈多可怕,可以馬上逃到日本阿爾卑斯山。直升機從我們家的院子可以起飛。」
「不見得。我聽一個前陸軍少將參謀說,英國的原子彈迅速發展,都趕上蘇聯了,這樣雙方的軍事力量差距很大。美國人好像覺得如果蘇聯要打,現在來好了……」
「我都二十了,真可怕。」
「為什麼女人想什麼、幹什麼都被認為是危險的?就是你憧憬渴望的戀愛也比咖啡館危險。現在不論男女,也許都要冒險才能出來工作。再說了,能唱爵士歌,還得有那份才能呢。」
「真的?」
稻子出場了,她穿著短袖白外罩,袖口鼓得又圓又大,外面套著背帶裙,足蹬紅鞋,站在舞台中間開始甜蜜蜜地唱歌。
「您爸爸一個勁地對我說:不要對任何人說!不許告訴任何人!」她似乎在回憶,「那天,我想硬拉他到我家,但他堅決不去。雖然我知道他現在住的地方,但……」
「是告訴您爸爸嗎?我這個人太不知趣,媽媽都給您爸爸舉行過葬禮了,我還一心一意地找他。」
「姑父,那是艾草嗎?」
「這話只能跟您說,剛才他還頭戴馬頭面具、胸前掛著寫有賽馬日期的牌子,在繁華熱鬧的街頭走來走去做廣告呢。」
「我還看見他坐在隅田川的挖沙船上。」
「姑父,可我還是想到百貨商店打計時工,要是能在酒吧間當招待,錢賺得更多一點。」
「那日本會怎麼樣?不是要遭殃嗎?」
「大正月的,別提死人的事,好不好?」
弓子也跟著姑媽拜年:「姑父、姑媽,新年好。」
弓子心裏老惦念著姑媽家。「我跟家裡說早點回去,我先走了。」
看來是媽媽讓姐姐寫的,一定是。弓子心想,因為還在居喪,所以信上沒寫新年好之類祝賀的話。
「還有一種社交茶館。這些全是男人玩樂的場所。」
「姑父,人有一百零八種煩惱,挺多的。都是哪些呀?」
「不行吧。」
弓子出了家門,在路上慢慢地看著朝子寄來的簡短的明信片,正面印著從十國山拍攝的富士山的照片。
她的聲音細膩柔美,在舞台上鎮靜自若,毫不怯場。
「啊,是池上本門寺的鐘聲。」姑父平平淡淡地說,然後從食盒裡捏起一粒紅豆放進嘴裏嚼著,又給自己倒了一杯粗茶。
姑娘們稍稍端起架子。「一會兒再說。」英子也沒有立即答應。
正月的食盒跟敬子家無法相比,實在寒酸貧乏。這是姑媽在百貨商店的地下隨便湊合著買來的便宜貨。
「弓子你今年多大了?」
「打扮妝飾九_九_藏_書在教室聽講哪能學到呀?怕不會是美容院的宣傳吧?」英子說。
猶如別具一格的時裝表演,旋梯迴旋的升降和腳下鏡面複雜的投影使女招待的動作極富動感,具有音樂性。她們已經習慣在旋梯上上下下,也故意裝模作樣地擺出優美的姿勢。
「恐怕也不是很有。」
弓子穿著裙子,跪著挪到姑媽身邊,看明信片。
弓子今天早上來月經了。這東西不管現在正是「大正月的居喪期間」,該來時就來。女人的身體就是這樣,討厭得很。
矢代卻迫不及待似的在門口走廊上喊道:「喂,快走呀!」他並沒有指名道姓。
「爸爸還說,坐飛機去阿爾卑斯山和乘客機逃到中國,哪種更安全?爸爸認識航空公司的人。」美代子繼續說,「你們當中誰要是當上空中小姐,也許可以和我們一起坐飛機走。」
「京都也會被毀掉的。」弓子說,「美代子,你在東山的旅館里聽到除夕鐘聲了嗎?」
「弓子今年是個好年頭,三月份畢業后還是打算工作嗎?」
「我要是在家裡,也跟媽媽一起去了。」
「一到深夜,就有很多像哥哥這樣的醉鬼,所以稻子說她九點以後不唱歌。」
兩個兒子去志賀高原滑雪,好像年年如此。他們也叫弓子一起去,但弓子覺得自己現在這種情況不去為好。
「小姐,我想跟您談談您爸爸的事……」
「我不想見他。」弓子明確表態。
年底連著晴天朗日,反叫人擔心元旦會不會變天。不過元旦這一天卻是陽光明媚,暖洋洋像小陽春天氣。
姑父正在盥洗室洗漱。餐室帶腳爐的榻榻米上擺著屠蘇酒和套盒。
噢,爸爸的辭靈儀式上來過。可是眼前這個人和當時簡直判若兩人。
姑媽跪坐在餐室的榻榻米上,恭恭敬敬地對姑父說:「新年好。」

「玩得真開心。爸爸說只要我願意,結婚之前每年都這麼過年。太高興了。我說那我十年不嫁人。爸爸說十年後的除夕,坐飛機去巴黎或者羅馬,有三天時間就能玩一個來回。」
她不顧朋友們的挽留,一個人出了「快樂」。
「小姐,島木小姐……」弓子聽見身後有一個女人的聲音叫她。她停下來,回過頭去,只見一個穿著鮮艷和服、系著花哨的黃色窄腰帶的女招待直直地瞪著大眼睛走過來。
現在,弓子已經斷定,父親還活著絕非美根子的幻想妄想,而是事實。她一開始就沒有懷疑,只是不願意相信。
旋梯前面,各種形狀的玻璃組合成的大裝飾燈自天花板垂掛而下,慢慢地旋轉著,閃爍耀眼。
「大正月的,別談戰爭,在新的一年裡,各國不應該和平共處嗎?日本恐怕也會和蘇聯、中國恢復邦交,重新開展貿易交流吧。」
「快樂」的門口裝飾著新年的松枝,整個建築像一堵白色的牆壁。三角廣告燈上寫著「莫阿娜樂隊伴奏,少女歌手演唱」。
稻子和弓子她們高高興興地聊著,卻對英子的哥哥他們不理不睬。弓子覺得稻子像一個什麼體育運動員似的。
英子請她們三個人到家裡玩。
「不是從河底挖沙嗎?您爸爸獃獃地坐在船上,不知是不是當監工。」
元旦這一天既不串門拜年,也不會有人來拜年。於是矢代說:「弓子,吃完年糕,一起出去散步吧。到本門寺一帶走走。怎麼樣?」
這是一棟四方形的水泥住宅,兩旁連綿著商店和房屋。
「好了,咱們吃煮年糕吧。」姑媽說,「正月好天氣,今年春天弓子高中畢業,二十歲這一年一定好事上門。」
前些日子還在一個教室里學習的同學現在成了咖啡館的爵士歌手。就是說,像自己這樣的高三學生,要想當爵士歌手,也不是不能當。在表面的驚異、同情或輕蔑背後,悄悄地萌生出了這種想法。
「挖沙船?」
這個朋友低聲告訴弓子,除夕那天,她和爸爸兩個人一起乘飛機去京都,在東山的旅館過的新年,第二天下午又坐飛機回到東京。
「要真是這樣預計,我們現在幹嗎這麼安分守己呀?」
弓子低頭縮成一團。
今年媽媽住在旅館里,不知道怎麼過的年?弓子心頭充滿眷戀之情,她真想合掌祈禱:今年只能回憶和媽媽一起過年時的情景。好好睡一覺,迎接新年吧。
「不行,不行!我當不了,也不想當。」
「嗯,元旦是穿和服了,可說是『居喪』,第二天就脫下來了。是十一點嗎?不會讓你等的,你自己可要準時呀……」
「一個叫朝子的給弓子來的明信片上說,敬子和女兒女婿去箱根過年……洋一、春次去滑雪,也來信了。」
要是在敬子家過年,除夕夜絕不會這麼早就睡覺。弓子在敬子家裡生活后的第一個除夕夜給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聽說稻子的父母都不是親生的,她也礙著這個情面。」
「啊,已經是元旦了。現在可以說新年好了。別再補補衲衲的。」
「可是,您爸爸活著呀!」
「那兒不讓化裝。聖誕節前夜,我跟著別人進去過。」
「我的話傷了您的心,我感到難過。」
「說他的生活方式是拋棄社會,不如說是拋棄自己。但我覺得如果他能見到您,也許會回心轉意,一直琢磨著怎麼讓您一個人去見他。」
等到弓子能在廚房給敬子當幫手做菜以後,除夕夜就過得更加開心。去年除夕,早早地做好年飯後,就和敬子、清三個人在銀座的中國餐館聽廣播除夕鐘聲。
弓子和英子、英子的哥哥及其朋友四個人坐一輛計程車。英子的哥哥談起進口的外國摩托車;他的朋友不知道是否玩https://read.99csw.com股票,熟悉地背出一大串年底股票看漲的公司名稱,還時常說幾句無聊的俏皮話,逗得大家發笑。
敬子非常喜歡聽收音機播放的除夕鐘聲,那熟悉的鐘聲悠揚蕩漾、餘韻綿長,敬子聽得如痴如醉、感心動容,於是愉快地回首往事。弓子也會放下吃過年面的筷子,凝神傾聽那悅耳的鐘聲。
「元旦好天氣,今年好運氣。」弓子一邊說一邊用手絹把艾草包好放進衣懷裡。
「我也補得不錯。」
「各種各樣,我聽的那一次,《田納西華爾茲》和《如此美好》都很受歡迎。稻子唱得真好。」
「那也沒什麼,像你這樣的姑娘不都在街上晃嗎?」
「這我也不清楚。」
英子把朋友們讓進自己的房間,拿出西式點心、橘子、米糕等招待大家。女孩們興高采烈地聊起電影,外國小說《安妮日記》、《你好,憂傷》,以及時裝等最為風行的話題。
弓子懷念在敬子家聽收音機里除夕鐘聲的情景。
除夕之夜,弓子和姑父姑媽一起,把腳伸進腳爐里一邊取暖一邊聽收音機里的除夕鐘聲。
「不為什麼,就是不想見。」
弓子惴惴不安地等著她說下去。
弓子盯著美根子的臉點點頭。
「啊!」
「大年初一就做了個怪夢……」
弓子走到穿著黑色和服外套的姑父身邊,也覺得有點「莫名其妙」。
她默默地看著心中的旋渦,從渦心浮現出父親的身影。
「那家酒吧叫什麼?」
「您一定大吃一驚吧?我也感到震驚。」美根子看著弓子,自己似乎也熱淚盈眶,「我一直在尋找您爸爸,葬禮舉行以後,有一陣子我認為他真的不在了,也就死了心。後來又繼續尋找。您爸爸的事總是糾纏心頭,覺得他可能在隅田川水上或岸邊漂泊流浪,彷彿聽見他從大川上呼喚著我。」
「我爸爸說了,不論發生什麼事,再也不疏散到鄉下去了,要與東京共存亡。」英子說。
「能不能去給歌手捧場?」
英子從裏面迎出來,從她的身後流出輕音樂的旋律。
「敬子好像很有錢。」妻子說。
「小姐,您是島木先生的大小姐吧。好久不見了。」她炯炯的目光逼得弓子緊張地呆立,「您忘了?我是以前在您爸爸公司工作的小林呀。」
「所以,我找到您爸爸的時候,還以為是白日見鬼,心想也許是因為女人的至誠之心,眼前出現幻影。我一直跟著他,後來才敢叫他。」
「怎麼你不明白?很簡單嘛,稻子的生母死了,父親就和現在這個母親結婚,後來離婚的時候,母親把稻子帶走,再後來帶著稻子又和現在這個父親結婚了。所以,稻子的生父還活著。」
「小姐,不會佔用您很多時間。」小林美根子貼近弓子。
「好。」
「是溫室的吧?」弓子一問,惹得敬子笑起來。
十號左右,能到麻布的店裡來一趟嗎?事先跟我打個招呼,我那天也去。
「能幹那沒心沒肺的事嗎?你想想看,她現在這個父親為人很好,而且得了胃癌正在住院。」
女招待翻飛著夜禮服的下擺,恰到好處地一個接一個從旋梯上下來。燈光反射在鏡子里,浮現出紅色、藍色、金色、銀色的鞋子。
「小姐,您想見爸爸吧?」
「我到這兒以後,懂得了許多事情。其實,為自己幹活的人非常少,不是為孩子,就是為爹媽,要不就是為了讓哥哥弟弟能夠上學讀書……都是這樣,恐怕不能說是機遇吧?」
「對。」英子說,「即使美代子正月能和爸爸坐飛機去瑞士滑雪,稻子也成不了雪村逸美。」
一會兒,房屋和行人逐漸稀少,周圍一片待售的荒地。那是一座不高的小山丘,路兩旁低矮的山崖裸|露著黃褐色的泥石,枯黃的野草根部萌出綠芽。
「好呀,你要當上女招待,我也去光顧,順便還能監督你……」姑父心不在焉地聽著,但他一回頭,卻看見弓子一臉凄愴難過的神色。
清和朝子歡天喜地地笑鬧,小弓子也興奮得睡不著覺。
弓子覺得美根子的腦子是否有點不正常,心裏害怕。
「其實高中畢業也就那麼回事,可介紹對象的時候,人家就刨根問底地問為什麼高中沒畢業。」英子像護著稻子似的說,「到了能幹活的年齡,又有可幹活的地方,幹活有什麼不好的?」
矢代背對著妻子,說:「去年年底,二十八號,我到淺草吃烤雞肉,回來的時候,在東武電車站入口的地方,看見一個人頭戴馬頭面具。這是正月賽馬的活人廣告。他在人群里搖搖晃晃地走著,一副厭世浪人的樣子。從背後看上去,跟島木驚人地相似。」
「十八歲零七個月。」
「嗯,這兩三年一直這樣。」姑父點點頭,「弓子,你再給我說一遍新年好,行嗎?」
聽姑媽這麼一說,弓子也覺得自己還在居喪。
「不知道。人想要什麼、想做什麼,這些恐怕都是煩惱吧。」
「我不知道。以後爸爸會怎麼辦?」弓子覺得精神崩潰,連頂撞美根子的力氣都沒有,「怎麼讓你看見了?」
「小姐,您爸爸……他還健在。」
正月里就來了這一群華妝艷美的小姐,可謂稀客臨門,自然大受歡迎。七個人都要了金菲士,等樂隊上場。弓子鬧不清金菲士是什麼飲料。
弓子幾乎感覺到她的體溫,聞到一股濃烈的香味。
「最近女孩子常去啤酒屋。」
路旁凈是沒有毀於戰火的老舊房屋,穿著長袖和服的小姑娘在踢羽毛毽子,不時響起清脆的鈴聲。
弓子放下電話,急匆匆從走廊回到卧室。
「您爸爸並不依靠我這樣的https://read.99csw•com女人生活。」美根子鎮靜下來,不慌不忙地說,「有一陣子,我實在看不下去,就多管閑事照顧過他。可就是那樣,他也從來不和我認真交往,從來沒有主動到我家去過。我是一個人瞎操心。」
「這是危險的年齡的危險想法。」
今年媽媽叫我們一起去箱根過的年。
從仲見世參拜觀音,除夕的鐘聲長鳴不息,新年參拜神社,人山人海、水泄不通。有的人大概怕剛剛梳好的日本髮型到元旦早晨會被弄髒,就用紙把髮髻包起來,尤其引人注目。
媽媽精神不太好,不知道什麼原因……
「新年好。」
「我說……這紅豆是明天吃的。」正在補襪子的姑媽說。
「姑媽,信上說阿春想洗澡……他最不愛洗澡,可是住在公司建在山上的小屋子裡,沒有洗澡的地方。洋一不但滑雪大有進步,洗碗也長進了……」
「我還生敬子的氣呢。自己開了間新店鋪……你知道嗎?那也是珠寶店!有那麼多錢,怎麼不拉俊三一把呀?心腸太冷!」
少男少女們在一起,時間過得格外快。英子的哥哥和他朋友的年齡與清差不多,但是這個年齡層的人,只差兩三歲就大不一樣,或許本來就性格迥異,他們跟清完全是不同世界的青年。弓子想起英子在奧多摩告訴她的秘密,心想那個強行與英子親吻的傢伙今天是否也來了?
「請到這邊來,就一會兒……」美根子把弓子帶進前面一家小茶館。她用老主顧的聲調要了紅茶和西式點心。
半圓形的伴奏舞台從正面突出來,舞台邊上有一個旋梯。細鐵絲扶手是一排鏡子,鏡面向觀眾席微微傾斜。旋梯的上面好像是女招待的預備間,她們在旋梯上上下下的姿勢動作不僅被觀眾看得一清二楚,連衣服下擺和腳也都映照在明亮的鏡子階梯上。
「啊!為什麼?」
「事先根本沒想到,這就是機遇。」
「不是那麼回事。俊三到了那種地步,敬子的錢不過是杯水車薪。」
「那當然。」英子理直氣壯地回答。大家一下子沉默下來。
從英子哥哥的房間傳來舞曲的旋律。英子的哥哥推開這邊的房門,探進散發著髮蠟氣味的腦袋,說:「一起來跳舞嗎?」
「什麼什麼?你再說一遍,沒聽明白。」
「什麼還是呀?你等多長時間了?現在十一點才過五分。」
「姑媽,你們出去吧,我看家。」
弓子端起朱漆酒壺,學著姑媽剛才的樣子,將濃稠的屠蘇酒斟進姑媽的酒杯里。

「看敬子和弓子的樣子,不覺得俊三已經死了。可他那時候跟京子離婚,看來還是下了決心。」
「每年過年就姑父姑媽兩個人嗎?」
「天氣太好了,口渴。」姑父說。
孩子一走,矢代家顯得格外安靜。姑媽每天忙著家務事,把家收拾得井井有條,等早出晚歸的丈夫回來。這個家就像一塊洗得乾乾淨淨的白布,平淡無味。
哥哥縮回肩膀走出去,美代子接上剛才的話:「稻子是孤兒嗎?」
「不是孤兒。」英子回答說,「美代子沒有母親,如果是半個孤兒的話,稻子恐怕就要算是三分之二的孤兒吧,也可以說是五分之四。現在的母親在稻子還是嬰兒的時候做了她生父的續弦,四五年後,他們離婚,母親就帶著稻子走了,後來又帶著稻子嫁給現在這個丈夫。所以,父母親都不是稻子的親生父母。」
但是,只有俊三不喜歡這種平民百姓的過年方式。
英子的哥哥像用下巴點數一樣把姑娘們一個個看了一遍,說:「連英子在內,就四個人呀。」
「……」
「今天晚上咱們一起去吧。」英子似乎下了決心。
「七個月?這就怪了,虛歲該二十了吧?我們要算足歲,也還是去年的歲數,我五十六,你姑媽五十二。過年不添歲,簡直不可思議,日本優良的風俗習慣差不多丟光了。」
「我帶您去。」
「什麼地方在敲鐘?不是收音機里的。」弓子睜開眼睛。
逛完淺草,又去明治神宮。連神宮的大門通道上都燃起了篝火。
弓子穿上紫色銘仙綢棉袍,系好細腰帶,下了床。
「嗯,想工作看看。我總不能在家裡晃著。」
神田站人流擁擠,但弓子一眼發現兩個穿著鮮艷長袖和服的朋友顯眼地站在約定的商店前面。不少女人回首顧盼,一些男人色迷迷地涎著臉盯著她們,嚇得這三個姑娘不敢多說話。
「這麼複雜。稻子跟她真正的父親過不是很好嗎?」
「家裡沒女孩子,我也系不好。我系的腰帶樣式太老氣。就是系雙層筒狀帶吧,太複雜。」姑媽轉到弓子身後,邊琢磨邊系,然後笑著拍了拍鼓形結帶,說,「好,總算系好了。」
家是新蓋的,榻榻米的顏色很新鮮,電燈也很明亮,一邊聽一百零八響鐘聲,一邊熱熱鬧鬧地吃年飯,然後敬子催著大家一起奔向淺草。
媽媽說還在居喪期間,就不發賀年卡了,讓你向那邊的家裡人問好。
美根子原先以為弓子得知父親還活著的消息時會喜出望外,但看到她痛苦傷心,覺得恐怕是出於少女的純潔之心。弓子心理上大概接受不了從自己這樣的女人嘴裏聽到父親活著的消息吧。
「噢,艾草長在農村,有一種以前我生活過的老街的味道。」
「不,我很高興,雖然有點不好意思……」
「弓子還在居喪,不能去拜廟參神。」姑媽一邊剝著橘子的內皮,一邊提醒丈夫。
朝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