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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沒有生活的生活

37、沒有生活的生活

「這兒過得快活,這兒是天堂。雖然也要跟人打交道,但關係很簡單。」俊三準備進屋。
美根子決心無論如何要找到老健住的文的棚子,便皺著貓一樣短小的臉龐走去。她從去年夏天開始,一直在懷疑島木自殺的隅田川上來回找尋;最近聽說島木從淺草跑到築地,又在揀破爛的棚子集中的河邊找了好幾趟,所以對這一帶的環境比較熟悉。
「不知道。現在大概出去了,早上沒事睡覺吧。」
「從某種意義上說,哪兒也不會有不過分的地方。我既然對別人毫無用處,至少不該再打擾影響別人,人與人的關係越簡單的地方對我越合適。」
俊三用毛巾捂住臉,肩膀鬆懈下來,像在偷偷地哭泣。美根子難過地說:「如果您不能回去,我就到這兒來。」
美根子臉色蒼白緊張,像刁狠的惡婦一樣閃動著難以捉摸的目光。她雙臂抱在胸前,朝河邊走去。
「他的棚子在哪兒?」
棚戶區也有兩三家廢鐵站、土建社,但怎麼跟對岸的離宮相比呢?
美根子猶猶豫豫地探看屋裡。只見木板床上鋪著一張舊草席,上面矇著一塊破布,陽光從木頭窗戶照射在床鋪上。用繩子捆著的舊雜誌扔在地上。除此之外,幾乎沒有其他傢具。住在這裏的未必就是島木。她心裏一陣作嘔。她這樣臉貼在木板上,從板縫裡偷看誰的住宅呢?美根子像被棚戶的主人從後面一把揪住脖頸一樣慌忙離開。
美根子想到俊三平時衣冠整潔、風度翩翩,如今自甘受罪,擔心他是不是神經異常。
「那時,還有第二天在淺草,我都對總經理說過,您走到哪兒我跟到哪兒。」
「他什麼時候在棚子里?」
「你到我這地方來,就不會時來運轉。」俊三背對著美根子說。
「為孩子也一個樣,這個包袱得背一輩子。」
美根子臉頰發燒,沒有說話。
「謝謝。我還從來沒穿過定做的布襪子。」
「長得很精神,不愛說話。」
「……」
「你就是其中一個嗎?」
坐著東野的車尋找島木,要是被島木看見,他會覺得受到怎樣的侮辱啊!他會說一句「祝你幸福」甩手走開嗎?美根子彷彿看到了島木的微笑,一陣傷心。然而,當她無意間發現現在所謂的幸福就是和東野結婚時,忽然覺得在窄小的前排司機座,兩個人身體擠靠在一起有些憋得喘不過氣來,便稍稍打開車窗。
俊三疑忌地問:「我的事,你怎麼跟他說的?」
「您知道嗎?」
美根子忽然幻想起自己和島木一起風餐露宿去旅行。她問道:「為了讓金能接得上活兒,是什麼意思?」
美根子想,島木捨身的東京底層真有各種各樣揀破爛的活神仙啊。
如果俊三自我淪落到這種地步,她無論如何也無法接受。離開東野的車走了好遠了,也許他還在等著,以後自己一個人再來慢慢找。
俊三不知如何回答。
「我都到這兒來接您了。」
「別再叫我什麼總經理了。背了一屁股債,拖著快散架的破車東跑西顛,求爺爺告奶奶,簡直上天無路、入地無門。」
「考不上,浪費一年,對不起姐姐。」弟弟也很懂事。
「剛來。」
東野的雷諾往築地方向駛去。
「不在這兒,你問別人去。」女人顯出不耐煩的樣子,開始往自己的棚子走。
有一次,東野在車裡說:「我非常喜歡你。你知道嗎?」
棚戶區的盡頭是船街。所有的船頂都用木板釘得嚴實,實際上就是水上浮宅,比岸上的棚子寬敞得多,完全可以住人。一條船有的住兩三戶人家,還有船上理髮館、小酒館。一條小河的兩岸,一邊是離宮,一邊是貧民窟,天壤之別。這種景象,並不鮮見。
「您太過分了。」
車子快到銀座四條街的時候,東野問:「往哪兒去?」
「我已經放棄了為別人設身處地著想九九藏書。」
「你想要什麼?」東野問。
「我是找人。不知道是不是他,他做什麼呢?」
「您不下來看看我的家嗎?」美根子含著女性的親切說,「雖然亂鬨哄的。」
美根子聽得有點糊塗。接著那女人喋喋不休地扯了一大堆與老健無關的莫名其妙的話,美根子聽著聽著,覺得她腦子不太正常,心裏越來越沒有把握。女人的年齡也看不出來,大概五十多歲。
「做著算不上工作的工作,過著算不上生活的生活。」俊三避開美根子的目光。
「你是想和他一起過嗎?」
「她起先以為爸爸已經死去,現在又知道爸爸還活著……」
有的河邊排列著寫有「築地共和會」的塗成藍色的運木屑車,還建有公共廁所,廁所上貼著寫有「築地共和會紀念事業」的紙條。這大概是當地人搞的公益事業,他們屬於上層人吧。
「不是指望他畢了業來養我,可那時我都成老太婆了,誰還要我?」
「收回去這種說法不太好,應該說還給他。不過,我不想那麼遠的事。再說文他們出去旅行,還不知道回來不回來呢。要是在哪兒發現比這兒更好的地方,他們也許就地住下了。住在這兒的話,他們就靠這間棚子和工作過日子,其實並不是什麼命|根|子。這兒的人都這樣……」俊三一邊說一邊點頭,似乎也是說給自己聽,然後關上棚子的草席門,插上大釘子。
但是,東野不慌不忙地說:「就是那個叫島木的人的事,我也可以和你一起找。怎麼樣?」
「河水流動的聲音?水流很小,沒有聲音。風一吹,可以聽到河水拍打岸邊的聲音。你問這個幹什麼?」
「回哪兒去?」俊三明亮的眼睛看著美根子,「真不可思議,我怎麼還能聽懂你的話?」
可是,這個女人在看棚人的名字「健」的前面加一個「老」字,是否說明那個流浪漢為人不錯呢?如果是這樣,倒像島木。
替哥哥、弟弟掙學費而當陪酒女郎的姑娘不在少數。
東野說到做到,而且說干就干。美根子掩飾自己猶豫不決的心情,說:「您真是熱心腸。」
「你不了解我。不了解我!」
「你才不要這樣固執。」俊三把黑圍巾圍在脖子上,明亮的眼睛空虛地注視著美根子。
銀座就在附近……美根子第一次看到這些景象時愕然不已。
「沒有。不過她一定非常擔心您,惦念您。」
島木不可能在這兒公開自己的真名實姓。
「要去的話,我一個人去。」美根子說。
美根子吃了一驚,委婉地拒絕:「其實,我想最好和島木的女兒一起去……」
「我這號人,已經失去了任何資格,既沒有資格給予別人,也沒有資格接受別人的給予。連聽你說女兒惦念著我,都渾身出冷汗。」
「我一直從心底這麼認為。」
「住在文的棚子里。」
「是嗎?您不擔心嗎?」
「你也不要再和死鬼打交道了。」俊三轉過身,走到用木條交叉成十字釘著的草席門前,然後從上面拔下一根長釘子。這根釘子就是門鎖。一拔下釘子,草席門就像大象的耳朵一樣耷拉著自己開了。美根子看見門口的地上放著炭爐和燒得黑黢黢的水壺。
東野開車往御茶水方向駛去,平靜地說:「送你去島木可能在的那個地方吧?」
「你是他家裡人嗎?」女人上了年紀,說話就變得粗魯。她兩手插在條紋磨破的裙褲里。
「不幹什麼……」美根子想起俊三躲藏起來的前一天晚上,兩個人宿在大川邊的旅館里,枕邊蕩漾著流水的聲音。
雖然美根子穿著漂亮鮮艷的服裝,與這裏的環境氣氛極不相稱,但沒有人好奇地關注她,沒人理睬她。
她一眼看見鮮紅的雷諾停在破舊板牆的出口處。駕駛座的車門開著,東野笑眯眯地等著她。雷諾在銀座像一隻甲蟲,在九九藏書這兒卻顯得輕便靈巧、漂亮瀟洒。美根子情不自禁地跑過去,激動地說:「啊,您什麼時候來的?」
第二天,美根子一邊聽著附近小學孩子們的高聲喧鬧,一邊從窄小昏暗的樓梯下來。她今天比平時早出門,打算上班前先去一趟美容院。
「這個棚子蓋在東京都的道路上,文回來以前,說不定就被拆掉了。」
「對。說是這兒,也可能出於我的心情。」
「我這樣說過嗎?」
後面車子的前燈朦朦朧朧地映照著後排的空座。這條路正在修地鐵。車往十字路口駛去的時候,美根子明知故問:「你說我的心事是什麼?」說完,自己也覺得臉紅。
這反而成了美根子的憾事,一直不可思議地掛在心頭。哪怕一次也行,我一定要成為他的人——她無法抑制肉體的強烈慾望,只是這與女兒牽挂父親的心情大相徑庭。
「這三個月里,有時就空著,有時讓別人住,以前也是這樣。」

棚子前放著運木屑的車子,沒有車子的人就用竹籠,沒有竹籠的人就用炭包背著搬運。
「這個老健,我想見見……」美根子抓住不放。
「我為了斷絕人與人之間的所有煩惱,已經死過一次了。」
「哦,布襪子……一起去武藏屋量一下你腳的尺寸,需要多少就定做多少。」
「我的家庭情況,高尾君都對你說了吧?」
美根子聽到這兒,臉上終於露出一點笑容。
美根子習慣地坐在東野的旁邊。「對不起,現在上班還早,我打算先去美容院做頭髮。」
東野伸出手和美根子握手,久久地不肯鬆開,說:「到了我這樣的歲數,第二次結婚有時候就不能操之過急。」
地下室的小酒館、小餐館開門前,趁著店裡還沒人,迅速把活幹完就走,不會遇見任何人。
「你說的是老健吧?不愛說話……」
就在美根子匆忙往回走的時候,忽然看見俊三沿著河邊走來,她一下子僵住了。
「不記得了嗎?」
「不行。在這兒,稍微一偷懶,就得餓肚子。而且現在我是替代別人幹活,更歇不了。」
「這無關緊要,我第一次結婚後還生了個孩子。」
「為了弟弟,我是沒結婚守活寡。」
美根子說不出話來。
「擔心?」
美根子沒想到東野心地這麼好,卻又懷疑他是否以愚弄自己為樂。東野關上車門,美根子用手指頭敲著窗玻璃說:「要是找到他,我就不回來了。」
東野雖然是這兒的熟客,卻總是獃頭獃腦,笨拙地一小口一小口抿著威士忌,既沒有風趣,也不覺得怪異。但是,他不動聲色的溫情越來越像俊三。美根子和他相對而坐時,會情不自禁地思念俊三。下班以後,東野用雷諾送她回本鄉似乎成了慣例。
「弟弟在學習。不過,您不上來喝杯茶嗎?」美根子說。
「啊,別說了……」美根子抓著他使勁搖晃,「您不要再固執了!跟我走!」
昭和大街汐留車站一側也是垃圾成山。
「我了解!」美根子在俊三的出版社工作的那幾年裡,就一直悄悄地愛著他,「總經理,您才不了解我!」
一群小孩子叫喊著跑過來,撞在美根子身上。他們用碎木片當手槍,玩西部片遊戲。美根子看著木片手槍和孩子們一本正經的表情。
美根子很早就失去雙親,身世不幸,只好做工艱難度日,含辛茹苦。後來被俊三好心收容,在他的公司里工作。即使如此,她也依然像小貓一樣提心弔膽、逆來順受,但心底對俊三的愛戀成了支持她生命的源泉。直到破產失敗的最後時刻,俊三似乎才理解她的心。雖然她欲|火熾燃,但俊三虛弱無力,只是惆悵悲傷地擁抱她,並沒有佔有她。
「我跟任何人都不再認真地說話,跟我自己都不說話。」
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往往會有意想不到的工作。

九九藏書
「不管您藏在哪兒,我都能找出來。回去吧!」
「你要出門吧?快上車。」
俊三手裡拿著白毛巾,好像剛剛洗完澡,臉色和手腳微微發紅,連鬍子都颳得乾乾淨淨。他盯著美根子,顯得吃驚厭煩的樣子。「你還真找到這兒來了。」
美根子在夜總會當女招待,弟弟也就停止打工,埋頭苦讀,專心致志地準備高考。她下班回家,累得倒頭就睡,弟弟仍然在用功學習。看到弟弟這樣拚命,她也覺得有奔頭,心裏憋著一股勁兒。
今年春天,美根子的弟弟從四年制高中夜校畢業后報考公立大學。她就這麼一個弟弟,希望弟弟大學畢業后能找到一份固定的職業。她一算弟弟大學畢業時自己三十歲,心裏不免悲涼。自己還要咬牙繼續干幾年女招待,弟弟才能經濟上自立。雖然現在兩個人生活沒問題,但女招待畢竟不是穩定的職業,今天不知明天事,心裏不踏實。
那種新婚旅行也好什麼也好,在東海道曉行夜宿,他們當然不會住旅館,多半窩在稻草堆里過夜。據說女人躺在稻草堆里,頭髮悶熱不透氣,有一種味道,睡得特別香。
「那您為什麼要送我去找島木?」
美根子的印象里,過了汐先橋,在沿著汐留車站長長水泥牆的河邊道路上漫步,可以望見對岸的濱離宮。通往濱離宮的漂亮石橋與危險的老木橋汐先橋並排架在河上,形成鮮明的對照。過汐先橋,道路的右邊是汐留車站的長牆,左邊的河岸排列著揀破爛的人的棚子,對岸是離宮蓊鬱翠綠的樹叢、奇異精巧的山石。
「去哪兒?有人用車送我到這兒來,我讓他回去了。」
「嗯……」
「那你能把工作辭掉,跟我結婚嗎?」
「你不要來。你幹嗎老纏著我?!」俊三口氣生硬,但臉上閃動著羞澀的微笑,並沒有趕她走的意思。
美根子看著比前一次更顯得無所歸依的流水,還有船上理髮店。一艘破船上開著一家理髮店,美根子好奇地看著價目表。船體斑駁剝裂,一根竿子隨波蕩漾,既不流走也不下沉。她目不轉睛地看著,好像自己被拖入渾濁的流水。
「你胡說些什麼?!」俊三放下毛巾,盯著美根子的眼睛。
美根子從女人顛三倒四的話語中理出老健的部分來,整理一下,大概是說文這個揀破爛的把老健這個別處的流浪漢帶過來。文從去年年底和一個名叫金的女人同居,他們出外旅行,就叫這個流浪漢給他看棚子,這是為了金能接得上活兒。就是說,老健既守棚子也守工作。他們出外旅行,從東京到京都、大阪走個來回,至少要花三個月。
「你是他家裡人嗎?」
美根子想,如果說自己是尋找下落不明的父親,說不定這個女人會熱情幫忙,看來她的嘴沒有什麼遮攔。
「今天就算了。」
美根子在一旁提心弔膽地看著他。

「不,聖路加醫院後面的河邊。」
「……」
那兒的棚子里有人進進出出,那些棚子不是正經八百的房間,都用什麼東西支在路上。
「我來勸您,如果您不願意回我那兒,就回到您女兒那兒去吧。」
女人沒有反應,只是懶懶地站著。
「我真不明白。也許您深思熟慮過……」
這一帶還曬著墨魚乾。美根子驚異於在東京還做這種乾貨。棚子前面大多堆放著木屑和空木箱。因為屋裡空間窄小,屋頂上放著七零八碎的東西。為了防止風把頂棚刮跑,還壓著大石頭。
「那可是好活兒。」
「啊?」
東野停車后,點燃一支煙,說:「我在這兒等。」
美根子聽到文的老婆的工作,倒想起以前見過劇院演出結束、盛裝艷服的觀眾散場時,一個低頭縮肩的人影站在後門的昏暗處等著幹活。另外,酒館和小餐館里客人吃喝鬧騰到半夜三更,杯盤狼藉散夥read.99csw.com而去,店裡的服務員也不收拾,各自回家。第二天一大早,就有那些不起眼的人來打掃,還要聽從店裡的女服務員使喚,給她們跑腿。有的酒館沒有住在店裡的服務員,便雇計時工打掃衛生。美根子自己就是幹這一行的,對這個很了解。這些人報酬微薄,幹活卻很賣力。
美根子裝作知道的樣子點點頭。
「隨你的便,我見了他也不管用。」
店裡的姐妹們都這樣感嘆自己的身世。
前面就是河流。美根子慌忙說:「行了,就停在這兒。」
美根子對俊三毫無所求,只是想讓他佔有自己的一切。如果俊三需要,她肯捨身忘死、在所不辭。但俊三就像冰冷的影子,她無法抓到手裡。她飽嘗無可奈何、斷腸思念的折磨。
本來可以坐在車後座,美根子卻坐在開車的東野旁邊。自從那天晚上和高尾、宮子四個人一起坐車,她不得已坐在前頭以來,兩個人的時候,她也和東野並排而坐。雖然讓客人開車、自己卻像乘客一樣坐在後排很不合適,但坐在前面無疑多少含有輕薄媚態的意思。
「那個叫文的人,真是好人嗎?」
「他住在哪裡?」
那個寒風蕭瑟的晚上之後,東野依然頻繁出入「快樂」,時常悄悄地塞給美根子小費,還有帶扣等小裝飾品、香水等化妝品,給了不少接濟。別看這些小東西不起眼,要買起來開銷也很可觀。
美根子學會了對客人阿諛奉承,也學會了陪客人喝酒聊天,她只希望每天能多得到些小費。
「想要布襪子。」要這種家庭生活用品顯得親切。
「雖然總經理這麼想,但對方並沒有斷絕。就是真的死了,這種關係也斷不了。」
美根子放心地靠近他的身旁。「我來接您的。」俊三搖頭。
「啊,這……」
「讓你心安理得。」東野輕鬆地回答,「好吧,去哪兒?是新橋方向?」
「怎麼啦?」美根子的大眼睛注視著東野。她奇怪自己為什麼會這樣。
「這個流浪漢是文帶來的。文的老婆把自己的活兒讓他干,自己跟文出去旅行,所以他給文看家。大家都嫉妒他。」
東京都中央菜市場前面也是一片破舊的小木屋。而且從築地到小田原町、明石町沿途,河岸和橋下遍地樹葉、垃圾,髒亂不堪。從四壁蕭然的棚子里可以望見巍然矗立的東京劇場、築地本願寺、天主教堂、聖路加醫院和美軍醫院。築地的高級日餐館、藝伎館近在咫尺。銀座高樓大廈的屋頂也歷歷在目,一到晚上,霓虹燈閃爍耀眼。但是,棚子的住戶們就像對美根子艷麗的服裝視而不見一樣,對都市的繁華無動於衷、麻木不仁。
「等你那個心事了結以後也行。」東野把車停下來,看著紅色信號燈。
「能不能歇一天?」
「了結不了。」美根子聲音憂鬱低沉地回答。
「他在哪兒?」
「在上野吃烤雞肉的時候,您對我說過,『你要開朗活潑,這樣才能時來運轉』。」
「我不用了……」
「您怎麼這麼說?我每天都在跟您說話。」
一個女人把濕漉漉的爛菜幫垃圾倒在河裡。美根子問道:「請問……」
「你聽誰說的?」俊三驚訝的眼神第一次閃動光芒。
「忘了。在這個世界上,真有哪兒也不是的地方。」
車子在本鄉大街上賓士。看來今晚東野直接把美根子送回家,不會節外生枝。即使車走的方向不對,她大概也不會叫嚷。她感到放心,同時也感到不夠盡意。
無論什麼時候,只要他出來,隨時都可以幫他一把。美根子片刻不忘俊三。
「剛才聽附近的一個大娘說,文一回來,您住的棚子、乾的活兒都要被收回去。」
揀破爛的把昭和大街的橋欄兩邊作為堆放東西或者分揀垃圾的場所,這已經讓美根子不可理解,她還在築地一座橋上看見一個男人埋頭使勁地把舊鐵釘等廢鐵砸扁九-九-藏-書。在人來人往的橋上,滿不在乎地敲打別人扔掉的或者從火災廢墟上揀來的破銅爛鐵能過日子嗎?用刨花板蓋棚子,這樣的釘子用得上,可能有人買。
「不是那麼回事。」美根子急切否定,卻眼中含淚。
「您幹什麼工作?」
島木難道也干這活兒嗎?
順著河邊從新橋往東銀座走不多遠,便是昭和大街的橋。橋上排著許多垃圾車,揀破爛的在破紙堆里扒拉著。橋下浮蕩著垃圾船。橋的一角堆滿垃圾,腐爛的榻榻米搭靠在橋欄杆上。
「知道。」美根子誠實地回答。
啊,就是這樣的眼神!美根子知道,以前俊三有時候就用這種流露出心靈弱點的眼神看人。每當她看到這種眼神,就恨自己不能為他排憂解難盡點微力。
「本來就是一個流浪漢。」
「我沒有深思熟慮。」俊三冷冰冰地說,徑自走開了,「你現在準備去哪兒?」
美根子有點緊張。
美根子根據別人說的「沒有門,用草席做門」的線索,費了好大勁總算找到文的棚子。
河水泛動著暗淡的光影。但是在早春陽光的映照下,一切都顯得明媚亮堂。住在棚子里的女人們有的在洗衣服,有的在門口熱鬧地聊天。她們對美根子這樣顯眼的外來者並不特別在意。美根子前一次來的時候就覺得,像島木這樣無依無靠、無處棲身的外來戶要在這兒佔有一席之地,絕非易事。跟前一次不同的是,道路中間豎著「正在施工」的告示牌,巨大的機器不斷地挖土、裝土。於是,這個棚戶區好像被切成兩塊。棚子在起重機的隆隆轟鳴中顫動,但似乎誰都滿不在乎。
「聽得見河水流動的聲音嗎?」
「你把我的情況告訴她了嗎?」
這兒的河流不是大川的支流。沿著從銀座四條街通往歌舞伎座的電車路一直走,就是去大川岸邊的勝鬨橋,那一帶污水溝一樣的小河縱橫交錯,橋下和河岸上散落著揀破爛人的窩棚。
這樣,美根子和弟弟的生活也就不知不覺比以前手頭寬裕一些。
在早春的街道上,雷諾一會兒跟在裝載著褐色奶牛的卡車後面,一會兒超過嶄新的帕卡德車,從神田奔向日本橋大街。
「我說您是我的恩人,像上帝一樣……」
金的工作是在附近電影院終場后打掃衛生,還幫銀座後面一座樓房地下室的酒館做開店前的準備。對於住在築地河邊棚子里的女人來說,這種工作實在令人羡慕,搶都搶不到,一旦丟掉,很難再有這樣的好活兒。按一家月收入兩千日元計算,如果能拿到三家的活兒,一個月就有五六千日元。文兩口子把棚子和工作交給別人看管,自己卻自由自在地外出旅行,而老健居然揀到了這樣的美差。眼前這個女人對此似乎帶著女人的嫉妒。「等文從京都、大阪一回來,他就會被趕出來,活兒也得被收走……」
「午飯吃了嗎?」
俊三進屋后,關上能看見河流的窗子。棚子立即像盒子一樣黑暗下來。他回到門口,穿上舊布襪子,腳套進橡皮帶草鞋裡。
俊三的確手腕上起雞皮疙瘩,皮膚滲出汗珠。他在心靈深處一直自咎自責把弓子推給敬子、自己銷聲匿跡的深重罪惡。當他知道自己被人埋葬時,心頭反而得到些許安慰,但沒有因此一了百了、心安理得。
「那個叫老健的人長得很文雅嗎?」美根子問。
「上帝?」
「這樣的日子您打算過到什麼時候呢?」
但是,東野搖搖頭,說:「明天去找島木吧。」
「我打聽一個人,五十歲左右,名叫島木……」她鼓足勇氣說,「原先在淺草,聽說到這兒來了……」
美根子渴望自己的身體與島木結合在一起,她不知多少次受到這種無法抑制的強烈情慾的煎熬。
「不知道。」
「您設身處地替女兒想一想……」
「您說的是這兒嗎?」
「嗯,連家裡有電冰箱、洗衣機都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