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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女孩節

38、女孩節

「祝賀你。」
「對,對。」
「這是什麼?」他拿起餐桌上的服飾雜誌。剛才朝子特地翻到有自己照片的那一頁,好讓小山看見。
「你不吃啊?」
兩人到澀谷乘地鐵。他們去日本橋的西服店。小山是這家店鋪的老顧客,他的哥哥也在那兒定做衣服。就朝子有座位坐,過了虎門和新橋后,車內開始擁擠,小山一直在離她不遠的地方拉著吊環。朝子在乘客晃動的肩膀和手臂間看著小山時隱時現的側臉,猛然覺得那麼親切。那張清爽開朗的臉龐還是以前那個樣。
「弓子剛回來。」敬子說。
「指甲油?」小山回過頭,「挺漂亮的嘛。」
朝子走進花店,覺得本想趁丈夫不在好好地懶散一下,充分享受自由和解放的快樂,其實心裏還是想念他,盼望他回來,她臉上浮現出害羞的小孩般的微笑。
「朝子,我畢業后要當公務員。」
「也不是。但我從來沒有認為跟一位天才的大演員結了婚。」
「還沒吃飯吧?」
「哼!」清使勁把書往邊上一推。書掉落地上。
「放認真點!」
清看了一眼朝子,就像家裡人回來一樣漠不關心,依然聽著留聲機播放的格里格的鋼琴協奏曲。
朝子琢磨著小山的工資是多少。小山連這事都不告訴她。
第二天早晨,天氣比昨天更加晴朗,風和日麗。
「這個偶人娃娃是朝子的,還是弓子的?」
「小山姐夫也沒吃飯吧?」弓子問。
「他不叫你一起去嗎?」
朝子好久沒有睡著。這個世界上最了解自己的男人的脖頸和一邊的肩膀就在眼前,這是一個月之後的重逢。她把手輕輕地放在小山的肩膀上。小山像小孩子一樣蜷曲著身子鑽在被窩裡。酣睡的小山能感覺到朝子的手指嗎?
「我現在不想吃。」小山對弓子也板著面孔。
小山的電報只說三日早上動身,沒說具體時間。要是知道時間,可以去車站接他。但她覺得小山到吃晚飯的時候才能回來。

「噢。」
「大小姐,您的電話。」川村叫朝子。
朝子覺得「公務員」這個稱呼帶著平凡乏味的俗氣,斷定哥哥的工作無聊透頂。
「已經定下來的事,再說我也想去。」
朝子並沒有留意母親的動作,又從舊郵件中拿起一份服飾雜誌,翻開彩照頁,問:「媽媽,這個你看過了嗎?」
清和弓子都憋不住苦笑起來。
「一會兒一起喝茶去。」
西服店的老頭耳背,聽不見他們的談話。
「媽媽呢?」
「你現在這個水平,配角當得越多,掙的錢不也越多嗎?」
「滑下來?」
朝子開始著急不安,手裡拿著和敬子家裡同樣的服飾雜誌,可就是看不進去。她又把撲克牌攤開玩單人遊戲,聽見樓下的鐘聲敲了九下。連回來的時間都不告訴我,哪有什麼愛情呀……朝子揉了揉累得疲倦的眼皮,往火盆里添些木炭,把鍋坐上去。
「什麼,朝子?」敬子不由自主地站起來。
想當年,朝子出嫁之前,在娘家這不順眼那不順心,一肚子怨氣,恨不得馬上脫離那鬼地方,甚至對那個家感到絕望:只有離開這裏,才會有我真正的生活。她相信自己內心深處也蘊藏著女人細膩深厚的愛,但在敬子和俊三的家裡故意壓抑著不流露出來。結婚以後,這種感情還是沒有表露出來,朝子歸咎於小山缺乏細膩深厚的愛情。
「可是,你親自走一趟與只靠電話聯繫,印象大不一樣。」
「……」
以前,敬子曾經一邊看照片一邊注意到,朝子談戀愛的時候顯得很漂亮,新婚期間顯得很漂亮,現在不與小山在一起住,也顯得很漂亮。
「有不想這樣的女人嗎?你根本就不懂。」
「請問,《春天的庭院》腳本是在這兒念嗎?」他問朝子。
「娜娜燒烤店開張,位於田村町二條街。烤起司雞肉,味道好極了!這也要嗎?」
雖然修學旅行和去外地演出也離開過東京,但她出生以後一直住在東京,如果真的跟著小山搬到大阪去,她心裏很不踏實。最近從廣播和電視里常常聽到大阪話,她噁心得簡直想吐酸水。滿城的人都說那種話,自己置身其中,肯定要發神經病。然而更讓朝子心驚肉跳的是萬一要做第三次手術,在那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說不好真死在那兒。她越想越害怕。跟那些業餘演員搭檔,光注意語音語調的不同,一定也配合不好。
「我可沒說跟他離呀。」
朝子吃吐司,喝咖啡。
「雙排扣。」
「老這樣子,我只能一輩子這個水平,那也太沒出息了。廣播劇大部分很庸俗……」
朝子上到廣播公司四樓的念腳本室,差七分一點,但誰都沒有來。她還不知道新連續劇其他角色的分配,無事可做,只好翻開腳本,用鉛筆把自己扮演的角色的台詞標出來。
「媽媽,再見。我還來。」朝子平平淡淡地打過招呼,在樓梯口忽然回頭問道,「這一次怎麼辦?」
「我還是想加強學習舞台演技,有一天能挑大樑,扮演主要角色。廣播劇只有聲音,作為戲劇不夠全九-九-藏-書面。在舞台上,可以通過全身的表情動作表達種種情感,演起來那才帶勁兒。」
「做好以後,你去大阪的時候給我帶來。」
「那你先去西服店吧?」
兩個人在自己的屋子裡時隔一個月重逢,又是在春意誘人的季節。朝子目不轉睛地看著小山。他為我的美貌動心了嗎?朝子又感到淡淡的寂寥。小山這三天休息會不會把自己的日程安排得滿滿的?她試探著問道:「今天幹什麼?」
小山像被人暗算一樣,不悅地問:「為什麼?」
「說得好。」朝子自言自語,又跳著看了「襯裙」、「粉紅」、「滾邊」等幾個詞條。
在時尚語言中,所謂「庸俗」是指穿雨衣戴草帽、夜禮服外面套雨衣、長褲配高跟鞋、三月份以後還穿天鵝絨服裝,還有粗呢服裝鑲花邊之類的打扮。現在很多人已經忘記,裝束打扮無論多麼顯眼,某種程度上必須講究感覺。真正的時裝應該自然地改革進步,立足於常識之上。我不喜歡那種僅僅為了引人注目的奇裝異服,引人注目倒是十分引人注目,但絕不優美高雅。
小山的頭髮比前一次剪得更短,倒真像個小職員,胖了一些,淺黑的皮膚富有生氣。
火鍋里冒出香噴噴的氣味,但朝子心裏惦念著遲遲未歸的小山,就像平時一個人孤單地吃飯一樣,毫無味道。小山回來后再一起吃吧。她把鍋端下來,放上水壺燒水,很快就聽見咕嘟咕嘟水開的聲音。

「那是我第一次寫,不好意思。」
川村拿著客戶名單和明信片從二樓下來。「我在下面寫。小林美根子,也給她發嗎?可沒有住址。」
事出意外,朝子茫然若失。「什麼時候回來?」
「快走呀!」被小山一催,朝子化妝和換衣服都匆匆忙忙。「想抹點指甲油。」
「這是怎麼啦?」弓子問。
弓子在樓梯上頭說:「真是這樣……可還是不敢相信。」她手裡拿著敬子的信下來,「星期天讓我在店裡值班。她六日回來。還說可能會給我買禮物,但只是可能……」弓子走到朝子身旁,給她看信。
小山並不在意朝子的態度,把火鍋端下來,開始看報。
「請我吃一頓。」
「說是夜車去夜車回。大概六日吧。」
「什麼研究會,不去不行嗎?」
腳本念完后,朝子讓總機把電話接到小山可能在的那個房間。但接電話的人說剛才在這兒,於是打到另一個房間,還是同樣的回答。朝子的電話追著小山跑。
敬子慌得面紅耳赤。
「去神戶幹嗎?」
「行啊。行!」朝子喜歡挑布料,有把握。
「找個時間。」
中午的街道上,來往車輛不多,顯得跟鄉村一樣獃滯平板。兩個人早飯吃得晚,現在覺得肚子半飢不餓。走了一會兒,朝子看了看坤表說:「一點開始念腳本。我先走了。」
「就像你對弓子一樣。」
「小山什麼時候走?」
「安了電話,弓子畢業後到店裡幫忙也快了……」
「她們兩個人的。」
「他說星期天晚上。媽媽是六日回來,剛好相錯,碰不上。」
這一夜,兩口子聊到很晚才睡。聊天的時候,小山時常在火盆上搓揉著朝子的手,幾乎都是他一個人滔滔不絕,朝子只有點頭的份兒。最後,她不得不忍著哈欠。
「別都扔了。」敬子回頭說。
十五分鐘的戲她就三句台詞,根本用不著認真練習。過了十分鐘,一個朝子不認識的小夥子惴惴不安地進來。
「我決定不去大阪了。」
「從去年起就發胖了吧?」朝子說。
「別說得太沒譜了。哥哥你是男的,就為男的幫腔。」
清本想說「不住在這兒嗎」,還沒說出口,只見小山二話不說,忽然一把抓住朝子的胳膊。朝子本能地掙脫他的手腕,小山狠狠地說:「回去!」強行把朝子拽走。
弓子小碎步走進來。「我回來了。」
「效果大不一樣。」敬子改口說。
「去神戶了。」清頭也不回。朝子以為聽錯了,又問一遍。
敬子設計的樣品擺出來后,訂貨逐漸增多。於是,有的商品自己的店鋪不賣,批發給別的店鋪。川村只管珠寶和手錶,對敬子的樣式設計從不說三道四,只是像觀看小魔術一樣熱心地注視著。
「我開始有儲蓄了。固定收入的工作還是好。」
「孩子……」
她希望小山能親昵地說「一個月沒在一起了」。
小山發現朝子在看著自己,便從乘客的肩膀之間送給她一個美好的微笑,又從別人背後擠到朝子跟前。
朝子一下子想哭出來。
「要。」
「啊!」朝子覺得他說話未免尖酸刻薄,她想反駁,但知道這樣做只能產生令人傷心的結局。反正說服不了他,還會挨一頓斥責,說自己強詞奪理、一意孤行。
「那你是用公務員的腔調|教訓我啰。」
朝子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跟小山坐在一起,女人的溫柔就表達不出來。
「你既不是我,又不是小山。我再不認真,也比你認真地考慮和操心我們自己的事。」朝九九藏書子悲上心頭,「在日本,女兒一嫁人,父母兄弟都變得懦弱自私,嫁出去的姑娘潑出去的水,生怕她離婚回娘家,就對女兒軟硬兼施,勸她萬事忍為重。這種態度太滑頭了,一點也不為嫁出去的女兒著想。」
「你總是只考慮自己,你替小山設身處地想過沒有?」
出了西服店,兩人向銀座走去。朝子說:「那個糊塗老頭做的樣子不過時嗎?」
小山不在家的這一個月里,朝子過得舒心快活,比以前豐|滿一些,顯得更加美麗動人。當然,她也望穿秋水地苦苦想念小山。
「真是神出鬼沒。你要找到他,就一起到神仙魚餐館去。我在那兒等著。」香川夏子和別人先走了。
小山在大阪工作到四月底,這次回東京規定只能待三天。他在大阪只剩下兩個月的時間,卻已經把朝子在大阪的工作一切都安排妥當,這次就是來接她去的。

「這一陣子,朝子漂亮多了。」
西餐館的小夥子送飯菜來了。

「哥哥,你還是想和弓子結婚吧?我覺得應該讓弓子和田部大夫結婚。你們倆從小就跟親兄妹一樣,所以你的愛不是已經得到報答了嗎?要再拴著弓子不放,完全就是你貪得無厭。」
「嗯,我不是說過今天開始定期考試嗎?」
「薑是老的辣,還是老手藝人做工細,一絲不苟,不會走樣。」
小山很快進入睡鄉。她包裹在小山的體溫里,彷彿失去了無比珍貴的東西,沉浸在空虛飄渺的孤獨寂寞中。
「你現在才明白啊?」
整個屋子只剩下清和弓子兩個人。弓子畏懼心悸。這是她從姑媽家回來后第一個和清單獨相處的夜晚。
「照你這麼說,什麼都是人家不好。」
敬子一邊把木刻的古裝夫婦偶人擺在架子上,一邊說:「今年真暖和。記得住在目白的時候,女兒節還看雪景呢。」
那幅照片是朝子在「春天的衣帽」欄目中當模特兒照的。附言中被冠以「話劇演員、廣播劇明星」的稱號。頭戴樸素的外出帽的朝子,側面像的確俏麗秀媚,連敬子都不由得驚訝。
「其實我中午也沒吃上。」朝子想起來,便說道,「媽媽不在家,吃點好的。意大利麵,再來什麼肉……」
朝子猜想,小山一定把讓她去大阪的事告訴敬子,動員敬子給她做工作。所以她想先下手為強,應該儘快告訴敬子自己不願去大阪的決心。
「……」
「再吃一點,行嗎?我也想吃。」
「你說什麼?!」清氣得臉色蒼白,正站起來,抬頭看著樓梯上面。
「我倒想問問小山,他是想讓我做一個好演員,還是好老婆。不能什麼都無所謂,光讓我掙錢就行。那也太庸俗了。」朝子剛好看到隨手翻開的《時尚小詞典》中「庸俗」這個詞條。
川村目送朝子出了門,便說:「這麼急匆匆就回去了。她倒挺實在的。」
「好什麼呀?!我不想去,正苦惱著呢。」
「什麼事?」
「我愛你。你是我自己選中的人。」朝子喃喃低語。
「他就是來接我的。」
朝子在下面換衣服。
「什麼時候?」朝子抬頭看著正把細桃枝和油菜花放在小花籃里的敬子,「媽媽,你腋下的按扣開了。」
朝子看著小山脫外套,淡淡地說:「回來啦。」她轉到小山身後,一邊幫著把外套脫下來,一邊說,「不知道你回來這麼晚,一直等你來著,一個人剛剛吃完飯……」
「那一次,你為什麼居然厚著臉皮去歌舞伎座?田部大夫退場了吧。我實在看不下去你那傻樣兒,就先走了。」
「你當模特兒了?幹嗎呀?!」
弓子把盤子擺在店面接待客人用的桌子上。如果來客人,固然不好看,但把小山一個人扔在樓下,三個人上樓吃飯也不合適。
言者無心,聽者有意。一聽朝子說「發胖了」,敬子就惶恐不安。流行性感冒好了以後,身體健康,精神愉快,往往就把那一茬事給忘了。她把按扣重新扣好,彷彿將那塊疑慮的心病緊緊勒住一樣。
「是嘛。」小山似乎現在才覺出昨天坐火車和昨晚熬夜的疲勞。
「不吃點意麵嗎?」弓子還是惦念著。
小山坐在不遠的椅子上,翻著迪奧的《時尚小詞典》。
昏黑的店裡,就清一個人坐在平時川村坐的那張椅子上。
「可不是嘛,更年期障礙。」敬子第一次對自己使用這個詞,接著說,「女孩節的偶人擺好了。」
「定下來了?」
「看來不是出了什麼事去神戶的。啊,啊啊!」弓子舒心地嘆了一口氣,說,「我今天值周,又累又餓,可是芙美子問我晚飯吃什麼的時候,那些好吃的東西統統從我的眼前消失得無影無蹤。」
「小山說他在大阪策劃的節目可以安排我的工作。」
清打電話定餐。正在等飯送來的時候,小山忽然進來,愁眉苦臉、鬱鬱不樂。朝子趕緊站起來,兩人在門口嘀嘀咕咕幾句,朝子的臉色立刻變得十分難看,肩膀頹然垂下。
弓子急忙走上二樓。這時,清也回來了。
「那好。」
弓子慌慌張張地九*九*藏*書上了二樓。

「媽媽有媽媽的安排。你自己的事怎麼樣?」
「發表出來一定很高興吧?有稿費吧?」
讓朝子生吧。敬子產生這樣強烈的決心。可是朝子本人怎麼打算,憑剛才那一句話還難以判斷。

「媽媽身體好著呢。只要是做生意,連美國都敢去。她現在是工作第一。」
「是嘛。媽媽最遠只到三島去過,除了東京,哪兒也不知道,居然還有勇氣去那麼遠的地方。」朝子想到自己去大阪的事情。
「……」
「……」
「那個時候,每逢女孩節,大小姐您的偶人娃娃一擺出來,我可羡慕了。」
但是她仍然忐忑不安。眼前浮現出敬子擺在架子上的女孩節偶人娃娃。日本古代傳統的偶人娃娃擺在西式房間里毫無不相稱的感覺,而弓子和母親就睡在偶人娃娃旁邊的帘布後面。
「跟我見面?」小山又苦澀著臉。
「你不想深情地愛他嗎?」
「……」
清沒有回答,走去鎖門。
但是,小山把沉重的旅行包往榻榻米上一扔。「啊啊,真累!」
敬子覺得自己不會再有戀情了,沒想到墜入情網,更沒想到還有愛情的結晶,這一切都是最後一次。
小山似乎還在盤算分幾次付款,卻說:「講究穿戴的你既然為我挑了這塊料子,貴也買了。」
「什麼怎麼樣?」
「聽說訂購的商品樣品出現這樣那樣的問題,不合適,非去不可。川村剛剛送她走的。」
弓子提著一看就很沉重的書包回來,她也不知道敬子去神戶的事。清告訴她后,弓子叫起來:「凈騙人!是說瞎話吧?」但一看清和朝子滿臉怒容,擔心地問,「媽媽怎麼啦?」
「當然要給的。稿費拿到手后,請我吃烤起司雞肉。」朝子快活地笑起來。
「隨便買點什麼得了。」清說。
敬子忽然覺得乳|房發脹,不由得閉上眼睛。還真是懷上了嗎……她一直自我寬慰:這不可能。但如果朝子和自己母女二人同時懷孕,又都不能生,那將是多大的笑話啊!敬子簡直不敢想象。沒法子,如果真是那樣的話,得趕快處理。然而到了這個歲數,敬子必須為此忍受許許多多難以想象的事情,她真想把心中的千言萬語對昭男傾訴,哪怕一句也行:「我懷上了你的孩子。」這句話包含著對他藕斷絲連的眷戀嗎?
「是這兒。」
「行了。人家已經說不吃了……」朝子沒好氣地說。
「今天挺早的。」
「不好。他要馬上帶我去。太強人所難了。」
——哎呀,凈胡說八道。
朝子做好晚飯的準備,一切安排停當,房間也被炭火烤得暖烘烘的。她翻閱著晚報等小山回來,報紙看了個遍,連收音機的廣播節目也從西方音樂一直聽到現場直播單口相聲,已經八點了,還不見人影。
「……」

「樓上有給你的信。」
「這麼黑,怎麼不點燈?」朝子打開燈。
「老婆又怎麼樣?我這個老婆就在乎自己。」朝子的目光變得咄咄逼人,她順手拿起桌子上的迪奧的《時尚小詞典》,一邊隨意翻看,一邊說,「他安排的工作完全把我當作一個傻瓜。既然是自己的老婆,就應該更體貼愛護。」
「那得看誰,對你就不失禮。」
小山使勁把她抱在懷裡。當一切都寧靜下來,小山又把嘴伸過來時,朝子忽然產生一種把他猛然推開的衝動,自己都感到驚異。她好容易才抑制住這種情緒。
敬子也想起小時候過女孩節的情景。
「小山才應該設身處地為我著想。我要是他,才不會讓自己的老婆干那種無聊透頂的工作。」
「剛才在下面碰見小山。你在大阪的工作挺有意思的嘛,他也揚揚得意。你要去大阪,這兒就演不了了吧?」
「在這個家裡,有弓子一個人得到幸福也就行了。」朝子泰然自若。
「你不是小山的老婆嗎?」
「哎呀,媽媽這一陣子老忘事。」
三個人沉默寡言地吃完晚飯。
一會兒,朝子身穿黑白條紋風衣、頭戴黑色小貝雷帽走上二樓,她體態娟秀、朝氣蓬勃。
朝子翻過身,背對著小山,低聲嘟囔說「我才不去大阪呢」,然後舒適地伸直雙腿。
「我沒想吵架。」
話劇演出已經結束,廣播劇的工作也中斷了,朝子難得輕鬆自在一天。這也許就是她所說的小山不在時的懶散吧。她卻閑不住又要整理東西,把積攢多時的郵件撕碎扔掉。
「哥哥,結婚的事,可得慎重考慮啊。」
「雙排扣?我穿雙排扣西服?」
「是啊,模特兒嘛。」小山滿臉不悅。
「是嘛。考得怎麼樣?」
她的眼前浮現出結婚前和小山一起散步的東京的街道和公園。但是,從地鐵的窗戶什麼也看不見。朝子覺得委屈,小山時隔一個月回來,應該坐計程車去日本橋,因為從車裡至少可以遠遠地望見那些值得回味的街道和公園。坐計程車也花不了多少錢……他是個吝嗇鬼。
「小山從大阪回來了,他說今天晚上到這兒來。不過媽媽不在,就沒意思。他一定大失所望。」
九-九-藏-書小山好像也喜歡媽媽。媽媽真是不可思議……」
川村忙著寫明信片,通知客戶新裝的電話號碼。他放下筆,抬起頭說:「今年一直沒下雪,不過這幾年都是三月以後下大雪。有了電話,我在外面跑就方便多了,夫人也可以輕鬆一點。」
過了近半個小時,六七個人才稀稀拉拉地陸續到齊,但誰都是疾步匆匆地進來。最後進來的明星香川夏子一見朝子,手就搭在她的肩膀上。
「大阪前面的神戶。」
「對。這次我發現分開過也能活得下去。儘管這是個可悲的發現。」
朝子忽然覺得肚子餓,但她不願一個人去夏子等待的那個地方。她對電話總機的小姐說:「要是小山來電話,告訴他我去麻布了。」
敬子似乎被匆匆忙忙趕回去的朝子刺痛了心頭,她透過櫥窗,望著朝子剛剛疾步而去的街道。一對年輕的夫婦走過來,停在櫥窗前。妻子懷裡抱著心肝寶貝般的孩子。丈夫好像對櫥窗感興趣,年輕的妻子對美麗的珠寶、對觀看珠寶的丈夫都顯得神情漠然。
「我沖咖啡了。」弓子說。
——不。誰也沒有。啊,那是隔壁的小姐在和鳥說話。她總是這樣。
「不,吃過了。」
下麵店里的電話響了,川村急忙下樓。電話機的淡紫色也讓他覺得新鮮。
「真是的。」敬子呆然嘟噥著。
「印象?我這張臉給人的第一印象就不好,就為這個苦頭吃多了。一聽『印象』二字……」
「剛吵完架嘛。」
「你要幹嗎?『哼』是什麼意思?」
兩個人都起得很晚,隔著小餐桌相對而坐。「一大早就吃火鍋,真過癮。」小山自己動手。吃喝的事,他從不嫌麻煩,手腳勤快,而且對口味也很挑剔。
「如果跟你見面,我可以去大阪。」
清和弓子坐著看他們倆出門后,面面相覷。
「在旁人眼裡,小山是在為你做出犧牲。」
是我的心變了嗎?朝子低下眼睛。她也說不清楚具體怎麼變的。
「我看哪兒有配得上那套西服的領帶。」朝子說完,上了公共汽車。
「哪有稿費啊……」
「還沒問。」
小山固執己見。「我這個策劃可是絞盡腦汁才搞出來的,你在大阪,工作可以連續下去。我想得也挺周到吧?」
朝子心想幸虧在收拾餐具,沒有和他面對面地看著。
「你不是不去大阪嗎?」
「吃什麼呀?」
不應該是這樣啊。朝子和小山結婚的時候,多麼想依賴他、讓他護著自己啊。
「哦。」
——您走好。
「看了。照得很漂亮。」
「我也想在店裡幫忙。」朝子說。她坐在低矮的椅子上,兩條勻稱的大腿交疊著,正在整理郵件。
「但是,」小山的聲調變得嚴厲起來,「我認為你的聲音適合廣播劇,在時間掌握上也恰到好處。可你的臉不適合舞台演出,漂亮雖然漂亮,就是不好用。」他直言不諱地斷定說:「你自己就沒這麼感覺過?」
「怎麼啦?」
「這是你第一件正式服裝。」
朝子奇怪自己剛才怎麼會產生那樣厭惡的衝動,難道被他奪去處|女之身的怨憤到今天才忽然湧上心頭嗎?女人真不可理解。朝子想笑一笑掩飾自己的奇怪心理,但心底似乎早就存在力圖從小山的束縛中解放出來的感覺。
「啊。」小山走過來,和大家一起喝咖啡聊天,但顯然與平時不同,他皺著眉頭、神色不安。清和弓子也無法平心靜氣地和他談話。弓子覺得這兩口子好像鬧彆扭了,但她無法勸解,心裏堵得慌。媽媽要在就好了……
工作循規蹈矩的川村送走敬子后,回到店裡關窗鎖門。他一見小山,打招呼說:「啊,您好,您二位如果住在這兒,安全就萬無一失了。」
「愛情又怎麼啦?愛情具有萬能的威力,說得多動聽。但無論對誰,愛情都是不能過問的。你這樣問我難道不是失禮嗎?」
「你的策劃很不錯,一定受歡迎。構思很有意思。」朝子捧了他幾句,然後委婉地回絕,「不過,第一次不要找我,還是找別人吧。」
小山在睡衣外面套上和服便袍,用水壺裡的熱水洗完臉和手,便坐在火盆旁。「腳指頭冷,這時候我就想家裡要能洗澡該多好。大阪的宿舍就能洗澡,這一點比家裡好。」
「昨天晚上我一個人吃過了。」朝子冷淡地回答。
小山揚揚自得,越說越高興。朝子雖然不想破壞他的情緒,給他潑冷水,但自己實在不願意干。這不是陪業餘演員玩嗎?
「去大阪的事明天再想一想,都三點半了。」朝子溫柔地說,「睡覺吧。」說著,把額頭貼在小山的胸脯上。
「我從當小夥計起就在外面跑,這算不了什麼,每天凈跑腿。」
朝子想過,婚後不久的分居可能使雙方渴望彼此的愛情,看來也是一場春夢落成空。
「一開始用其他演員,半道再換上你,會引起不愉快。」
「你不表示祝賀嗎?」
一旦成為夫妻,朝子覺得自己對小山單純天真的判斷里有些失誤。或者說,這後來稱之為「失誤」的判斷,也許開始的時候並沒有發覺,也許是缺少充分的判斷https://read•99csw.com時間。但至少在婚後,雙方細膩深厚的愛情里不應該存在拘謹與緊張。
「這不是很好嗎?」
「我自己?」朝子忽然害怕起來,「你一直這麼認為嗎?」
「這一期還有媽媽寫的文章。」朝子邊說邊找,「你剪下來了吧?怎麼不把我的照片也一起剪下來?」
「你要是能一起去,幫我挑一挑料子就好了。」
搭在窗框上的被子被太陽一曬,又暖和又蓬鬆。屋子幾天沒有打掃,矇著一層灰塵。朝子勤快利落地打掃洗擦。四點后,她把被子收進來,在火盆里生起炭火,然後上街買東西。兩個人一起吃火鍋可以盡興,於是買了雞肉、粉條、蔥等。
朝子沒注意的時候,小山已經做好了出門的準備。日常生活上的事不用女人替他操心。朝子不是那種喜歡照料男人的女人,但小山什麼都不要她管,她反而覺得他無視自己,心裏不是滋味,認為這就證明小山是一個以自我為主的薄情郎。
「算了,以後再說……」朝子說。川村在下面,敬子也不好再說什麼。
「……」
「好,再見。我明天早來。」川村一走,小山也迫不及待地站起來,說:「沒見到媽媽,很遺憾。我以後還會來的。」
他白天在火車上基本都是睡覺,現在毫無睡意,精神充足。
她把餐桌稍稍收拾一下,正打算鋪卧具,聽到小山的聲音。
「你不是剛吃的嗎?!」
這篇文章只寫了四張稿紙,用小號鉛字一排,擠成一頁。不過雜誌社約稿,說明自己的飾物款式設計已得到社會的賞識。敬子著實十分興奮。她在文中寫道:「女性飾物的作用在於突出服裝的立體感和畫面感,所以色彩絢麗、式樣樸素的衣裝只要搭配耳飾或者手鐲就足夠了。如果是素色無紋、款式考究的時裝,就要配上耳環和合適的手鐲。年輕人不一定非拘泥於仿鑽石和珍珠不可,其實木雕、橫條飾針、陶器、皮革工藝品等能突出輪廓的飾物也別有情趣。」文章體現了敬子的審美愛好。
「我覺得廣播劇演太多,自己都要滑下來。我不願意。」
「也許我在媽媽的店裡學款式設計比現在強多了。我看自己也有這方面的才能。」
「你說什麼?!」清皺起眉頭,「什麼叫公務員的腔調?你的歪理十八條又是什麼腔調!要想跟小山離,痛痛快快地離好了。」
「我只是懷疑你的愛情。」
「這個好,漂亮。」朝子拿起暗天藍色底胭脂隱紋的外國料子。
「要是兩天能試樣,想做一套春秋穿的西服。現在在策劃部工作,不能像當演員那樣隨隨便便。然後從西服店去公司。傍晚去麻布吧。」
「我的節目策劃第一次獲得通過,才安排了你在大阪的工作。」小山帶著不耐煩的聲調繼續說服,「我策劃的節目既不新鮮也不出色,只是贊助人同意,願意掏錢。我就是找一些業餘演員模仿朗誦觀眾喜聞樂見的戲劇台詞和大家十分熟悉的小說中的著名片段,然後由審查員對他們的表演進行評比。再請一男一女兩名專業演員指導業餘演員的台詞。我考慮這兩名專業演員請話劇或者配音演員的新人來當,如果能請到著名的影視演員當特邀嘉賓,這個節目就很有意思。我已經把你的事給贊助人做了介紹。」
但是,只要和小山在一起,她的心就提到嗓子眼上,極力告訴自己千萬不要背上包袱,千萬不要感到負擔。在敬子家裡說一不二、隨心所欲的朝子,在小山面前卻手足無措,局促心慌。為什麼會這樣?朝子自己也莫名其妙。
「深川的店鋪也沒安電話。」
「不在一起過也活得下去,就意味著要離。」
「今天新的研究會就開始了……」朝子把碗筷撤下來,站在小小的水槽前洗碗。
敬子好久沒穿這套灰色套裝了,覺得腰身發緊,沒想到彎腰站起來,腋下的按扣就開了。
「這麼勉強。」
「要。說不定去看看。」
「留著這些沒用的廣告幹什麼?」朝子回答。她拿起一張廣告念道:「花球,可保持兩年,真薔薇……裝飾在您的客廳、您的櫥窗,還是極佳的禮品……這也要嗎?」
留聲機停下來,清忽然大聲叫起來:「真是改不了的脾氣!」
西服店拿出許多衣料和衣料樣本,小山挑花了眼。朝子一見這些東西,眼睛頓時閃閃發光。
「你不覺得好看嗎?」
「你必須由我來當舞台監督或者經紀人。」小山似乎對朝子私自參加小型話劇演出非常不滿意,「你來大阪,角色有的是。」
朝子三言兩語說完,放下話筒,從樓梯下面拖著聲調像唱歌一樣說:「媽媽,小山來電報了,說他今天晚上回來……我現在就回去,還要曬被子,還有許多事……」
「好是好,就是貴。分幾次付款呢?」
朝子十分高興,決定聽從小山的安排。但她覺得光是廣播劇太單薄,廣播劇只配音,還要大阪、東京來回跑,馬不停蹄忙忙碌碌,累得受不了,於是不免擔心:「反正是當配角吧?」
「後天傍晚前無論如何要試樣,因為我要去大阪。」小山對戴著助聽器的老頭大聲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