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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獨自旅行

39、獨自旅行

「老這麼獃獃地站著,心裏不踏實。」來送行的川村在長長的火車裡四處尋找座位,最後也無可奈何,「人太擠。」
這麼早的時間,蘆屋高級住宅區的貴婦人還不會上街購物,但敬子從容溫雅的做派儼然當地的貴婦一般。
「這次小山來接我,可我……」
「謝謝您。我沒有名片,我叫津川。」婦人接過名片,一邊看一邊說,「光賣珠寶嗎?」
再也不能見他了。敬子有一種徹底斷絕的感覺。昭男的孩子在肚裏的時候,她莫名其妙地還想和他見一次面。但是,現在已經說不出「我懷著你的孩子」這句話了,即使說出來,恐怕昭男也不會相信。
「媽媽,趁現在還沒客人,你先歇一會兒。」弓子一邊說,一邊收拾敬子脫下來的衣服,「媽媽,你走以後,小山姐夫和朝子姐姐來了。」
「神戶。」
敬子沒有回答。這時,她的下腹部像收縮一樣疼得一陣比一陣厲害、一陣比一陣急促,渾身汗水津津。她緊緊抓著床單拚命忍受著。流產。過了一會兒,敬子明白這無疑是流產的徵兆。
敬子望著車窗外流淌而去的銀座的燈光,已經對東京產生眷念之情。
敬子對這個白白凈凈、和藹親切的女人懷有好感,更想了解她,比如說她的丈夫呀、孩子呀的情況,但不便冒昧。敬子從手提包里取香煙時,掏出一張印有「珠寶·鍾錶·裝飾品 美寶堂」字樣的名片謙遜地遞給她。「我是幹這一行的。倘若方便,請光臨敝號。」
「那個人鬧不清楚是怎麼回事。」
「是問小山的嗎?八點幾分的。」
「我不想吃。」
敬子訂了一間小房間,端來的早餐意外的可口。
弓子上來的時候打開二樓的電燈,燈光映照在敬子躺著的布簾里。
敬子走進利馬商會,對年輕的店員自我介紹:「我是東京的白井。」
「朝子你不去大阪嗎?」
「是朝子吧?小山呢?」敬子問。
傍晚的火車。二等車連座位都沒有。
當她滿心舒暢地抱著鼓鼓囊囊的購物袋在街上漫無目的地溜達時,忽然感覺下腹部隱隱作痛。
敬子覺得,一旦失去昭男的孩子,也就完全失去了昭男。失去了最後的戀愛,失去了最後的孩子,同時也最後失去了自己這個「女人」。
她想起那一天在東京灣輪船棧橋看見的晦暗的大海。那兒的大海沒有神戶港灣大海的明朗,但俊三一定依然感覺到了從大川走向大海的孤獨的誘惑。
敬子伸出手,撫摸朝子的肚子。
「給我訂一張今天晚上去東京的火車票。」她對服務員說,「來的時候太倉促,坐深夜才有的普快,時間太長。」
九*九*藏*書您的同伴還是沒來,我一路上坐下來,太感謝您了。」敬子說。
熱海快到了。
「噢,請稍候……」
「我不僅第一次去神戶,出門旅行也是頭一回。您知道中山手的利馬商會嗎?」
敬子的眼角淌出冰冷的淚珠。她想自我解脫,既然這個孩子本來就不該出生,現在流產了,這樣傷心落淚未免嬌溺自己。雖想改換心情,還是止不住淚如泉湧。
「不想去。」
「用不著。」朝子說。
敬子給清買了深藍色的皮帶,給朝子買了白色卡口的仿麂皮黑色手提包,給自己買了帶花邊的法國披肩,給弓子買了類似緊身褲的黑色純毛褲子和毛衣,還買了準備送人的黑色和綠色的西班牙風格扇形化妝盒、瀟洒的蘇格蘭手織領帶。
「燒毀以後,我一次也沒回去過,不知道變成什麼樣了。您說的利馬商會那一帶戰前叫『圖爾路』,是個環境氣氛最舒適的地方。」
到達東京站的時候,兩條腿哆嗦顫抖,勉強走出站口。
「清。」敬子叫清,「還有弓子,你們一起送小山到東京站。」
可是,當她坐計程車回到家裡,看到全家人的面孔,剛才的痛苦竟然忘到九霄雲外,高高興興地把禮物分送給他們。
這麼說,這次旅行中流產難道是上天安排的嗎?敬子上火車的時候,腦子裡根本沒想到這件事,但從結果上看,好像是事先精心策劃了流產旅行,而且獲得成功了?
「噢。」
「為什麼?」
但是,敬子打算把孩子生下來嗎?
當她醒來的時候,周圍一片昏黑。已經傍晚了。入睡時幾乎呻|吟出聲的絞痛現在消失得無影無蹤,然而她沉浸在無以復加的孤獨凄涼的情緒里。
她從窗戶望出去,遠處的波浪在朝陽映照下亮閃閃地蕩漾。
敬子是土生土長、地地道道的東京人,從未離開大都市,偶爾心血來潮,也想去人地生疏的地方旅行,但沒想到就這樣匆匆忙忙上了夜車。
「我老家在神戶,戰爭的時候全被燒毀,就搬到這邊來了。」

「是的。」朝子在布簾外面問,「媽媽,你怎麼啦?」
「弓子,你馬上給朝子打電話,就說我回來了,想見他們,小山走之前一起來一趟。」敬子迅速吩咐完,伸直身子躺在床上。可是身體總覺得不對勁,一量體溫,三十七度五。她一邊甩著體溫計一邊問弓子:「打電話了嗎?」
「噢,嗯……」
從站台看六甲山似乎不太遠,敬子覺得很新鮮。太陽還沒出來,看不見山地的層巒疊嶂,土地的顏色跟關東也不一樣。
這紫里透紅的星彩紅寶石戴在弓子的手指上該九九藏書多麼可愛。難道珠寶商母親不能送一顆這樣的寶石給自己的女兒做畢業紀念?
「那就請多關照。」
「我沒問。」
司機回頭看了一眼敬子,似乎打量這位客人的衣裝,然後把敬子拉到靠近海邊的飯店裡。
「今天?朝子也去嗎?」
敬子筋疲力盡,迷迷糊糊地打了個盹。醒來的時候,車已到大阪。車裡暖氣開得很足,熱得腦袋瓜暈乎乎的,被神戶拂曉的涼風一吹,赤身裸體般清爽舒暢。
敬子來到元町的杜拉鋁街。她覺得這兒很像最近池袋西口的商店街,街道建築大量使用杜拉鋁,顯得嶄新漂亮。
「這種想法很有意思。」她微笑著,笑容里含著淡淡的憂愁。
「這麼站著,要站到什麼地方啊?」
「嗯。」弓子聽敬子語氣嚴厲,趕緊下去打電話,但接著茫茫然走上來,「好像剛走。姐姐也不在。」
敬子的同業者向她介紹一家神戶的貿易公司——針對外國人經營婦女用品雜貨店的利馬商會,為了訂購的商品,她不得不倉促趕去神戶。

冰冷的感覺從手逐漸爬到胸部。這難道是無意之中的犯罪嗎?
時間還早,九點左右到商會就可以。敬子身邊除了手提包,就是一個不算很大的購物袋,很輕鬆。她坐進計程車,對司機說:「打算去中山手町三條街。時間還早,你熟悉那附近的飯店吧?我想訂一間房間,可以吃早餐,住一天。當然要衛生條件好一些的,但又不能太貴。」
沒有。她連是否懷孕都半信半疑,連醫生也不敢告訴。敬子的確曾想給昭男生一個孩子,還想再懷抱一個自己的嬰兒。到這個歲數,倘若自己能為此忍受再大的恥辱,可是又將怎樣傷害清、弓子、朝子這些孩子的心靈啊!不知道弓子會做出什麼事來。
敬子用旅行者茫然淡漠的目光看著上班和上學的人流在車站裡熙來攘往。
她回到飯店以後,放了滿滿一盆熱水,溫暖身子。
「神戶算什麼?在日本呢。」
敬子心中躁動著大海的誘惑。
其實她心底渴望著有一個人能在身邊陪伴自己。昭男氣勢洶洶地到麻布店質問時,說過他打算出外旅行。說不定能和他邂逅街頭。儘管敬子明白他不可能在外面旅行這麼長時間,但總有隨時相遇的感覺。
「他想見你來著。」
敬子幾次咬牙強忍著死去活來的劇痛,但堅決不叫大夫,也不讓弓子服侍,自己偷偷地服了止痛劑。在藥力的麻醉和肉體的疲勞作用下,她沉睡了幾個小時。
金絲雀在橡膠樹下清脆婉囀。桌上擺著夏威夷的安祖花。一對年輕的外國夫婦津津有味地把一大盤九九藏書水果吃得精光。
敬子向服務員問明道路后,準備走著去利馬商會。
「你要是也能去就好了。」
「怎麼就願意黑乎乎地躺著?真怪。」
星彩紅寶石標價三十五萬日元。能給同行打多少折扣?敬子本想既然出來旅行,花錢就不必太在乎,看來不能隨心所欲。她只好轉念,讓川村去找一找,要沒有星彩紅寶石,墨西哥貓眼石也行。她又在外國香水、手絹以及小飾品的櫃檯轉了轉。
敬子在這個商會訂的貨主要有準備自己加工用的假寶石,已經做過各種切割的玻璃鑽、鎖鏈、飾針,以及外國的新潮項鏈、戒指等。她第一次遠地進貨,帶著不少現款,看到滿意的東西,買起來毫不猶豫,出手闊綽。
「啊。」敬子略一猶豫,輕鬆地說,「好,還請多多關照……我也可以登門拜訪。」
「現在就我一個人。」
她第一次倚靠在昭男身上,也是前往竹芝棧橋查詢俊三生死的那一天。
敬子一個人在窗前,面對港口感到寂寞難忍。索性去香港走私一回……她自我戲弄似的一邊嘟囔一邊走到門廳。
「神戶是故鄉,人又在東京,真叫人羡慕。」
「吃點其他的什麼……」
「幾點的火車?」
「真可憐……」敬子低聲自語。這句話無法全部表達對不復存在的孩子的複雜感情,但除了「真可憐」,她又能說什麼呢?
敬子哀嘆自己的孤寂。作為一個女人,一輩子沒有被男人刻骨銘心地愛過,最後連一個男人也沒拴住,現在在神戶的街道上獨自彳亍。
「自己有醫院吧?」
婦人在熱海下車以後,敬子環顧一遍車內,不少乘客已經睡著了,坐在她前面的男人也伸直雙腿輕聲打呼嚕。
坐上夜車后不久,從腰部到下腹部疼痛逐漸加劇。這可怎麼辦?在火車上……
「我才不後悔呢。」
「媽媽你不用擔心,以後再慢慢跟你說。」
一想到自己身體的變化,猶如芒刺在背。長時間在火車裡搖來晃去……剛才她心裏就七上八下地打鼓。
「本來是給同伴占的,差兩分鐘就要開車,大概不來了。要是在新橋上車,那就請您多包涵……不過,我們在熱海下車。」
歸根結底,這是一個不該出生的孩子。
「啊!」敬子立刻站住,臉色陰沉下來。
「既然小山親自來接你,不管怎麼說,你去一趟大阪。哪怕馬上回東京,還是今天去為好。」
敬子用手絹蓋在臉上,但神經興奮得無法入睡。怎麼一下子就問人家是不是外科醫生……她又回憶起跟昭男的往事。
川村看敬子穩妥落座,總算放了心。開車的鈴聲一響,他便下了車。
這時,弓子https://read.99csw.com上來問道:「媽媽,你在哪兒吃飯?端到這兒來吧?」
坐在敬子跟前的婦女笑起來,說:「請坐。」她把放在旁邊的手套和雜誌拿起來,讓給敬子靠窗的座位。
敬子也閉上眼睛,但頭腦非常清醒,毫無睡意。眼皮後面清晰地湧現出的不是即將前往的神戶,而是平時交往的每個人的音容笑貌以及與他們的糾葛。對昭男的熱戀、與俊三的往昔,哀婉悔恨、恩怨姻緣,剪不斷,理還亂。在千絲萬縷的紛繁交錯中,弓子那青春艷麗的形象時隱時現,卻無法捕捉。
「別!痒痒。」朝子想擋開,握著敬子的手,「媽媽,你的手冰涼。」
敬子洗了個澡,抖落旅途的塵土,重新化好妝,忽然聽見汽笛的鳴叫。也可能是工廠的汽笛,但她當作港口輪船的汽笛聲,頓感旅行者的鄉愁。
清、弓子、朝子、川村、芙美子,無論是誰都行,希望有人能在身旁輕輕地握著自己的手。此時此刻,敬子就像幼小的孩子一樣需要親昵體貼。但是,她無法叫人來。她摸著自己的手,手是冰涼的。
車到橫濱時,已是夜間。身邊的婦女似乎正在瞌睡,她三十上下,穿著深藍與灰色相間的雅緻勻稱的洋裝,看似具有良好的教養。
敬子病態的神經一聽這話,立即緊張起來。「怎麼鬧彆扭?」

「以後?小山不是已經走了嗎?」
生意洽談順利完成,敬子渾身是勁,迎接明天開始的工作。
弓子從廚房把晚飯端上來,朝子便走出布簾。敬子在床上聽見他們三個人吃飯的聲音。
「他是醫生,可能有急診的病人。」
那個人要是院長夫人,顯得太年輕,莫非是哪家醫院院長的小老婆?她要賣珠寶。女人實在不可思議呀。
「朝子,聽說你惹小山生氣了?」
「你呢?」
「不在?上哪兒去了?你腦子怎麼也轉不過來?」敬子少有地責備弓子,然後把被子拉到額頭上蓋住。
「……」
「打了。姐姐接的,說來不了了,向你問好。媽媽發燒了?」
「怎麼啦?」
「是的。我也想請您收購一兩件東西。」
「一句半句說不清楚。好像姐夫生朝子姐姐的氣,一吃完飯,兩個人就回去了。姐夫連飯也沒吃。」
「嗯,是……夫人,您去哪兒?」
「你再打電話問一下。」
敬子又看一下她的臉,脫口問道:「是外科醫生嗎?」
「中山手的利馬商會?是不是在半山坡上賣高級品的店鋪?」她在回憶。
「你怎麼啦?」布簾後面傳來朝子的聲音。
「我現在什麼也不想吃。」接著,敬子低聲對朝子說:「朝子,你現在去車站吧?」
「住在東read.99csw•com京的東京人沒有故鄉。」
這座面山的城市呈現舒緩的坡度,透著初春溫馨柔和的氣息。
「今天回大阪吧?」
「到時叫我起來,別誤了火車。」敬子對服務員交代后,躺在床上。腦子裡似乎旋轉著無數光球,在眼皮后側閃耀刺目,無法入睡。她心裏告訴自己不累、不累,身體卻異常疲憊。
「啊!」敬子一看到晶瑩剔透的翡翠,心田猶如被甘泉滋潤,清新爽朗。那嫩芽般碧綠澄澈、色澤均勻的翠玉盡行洗滌旅途的惆悵,她彷彿置身於充滿希望的美麗鮮綠之中。
「不,也收購。做珠寶生意的一般都這樣。靠進口畢竟有限。」
「是的。你去神戶剛走不久的時候。」
「小山姐夫還說今天就回大阪。」
還是睜開眼睛吧。身旁的婦人好像剛才也沒睡著,她點燃一支煙。敬子主動搭話:「您是住在熱海嗎?」
「為什麼?」
「辦完事,明天晚上就回東京,連逛街的時間都沒有。神戶一定很漂亮吧?」
「這我知道了。現在呢?」
「你們一塊兒來的嗎?」
「不是。不過……」婦人支支吾吾。
潔白得泛青的床單平坦地緊繃在床鋪上,浴室也很乾凈明亮。
「媽媽。」
出了利馬商會,從坡道下去,敬子覺得神戶的街道富有異國情調,她在陳列著高級商品的洋貨店前看到漂亮的西式點心,就像小孩子一樣饞涎欲滴,非買不可。東京也有同樣的商品,可在這兒看就覺得跟東京不一樣。海港就在附近,似乎成為城市的感覺。
「神戶?是住在那兒嗎?」她的聲音帶著親切。
「不。」
「有點累了。小山幾點走?」
兩個人好久沒有這樣手拉著手,母女之情交融相通。
「你問我,我哪兒知道。有人下車,就有座了。」
「行嗎?」
敬子生來就是看著珠寶長大的,耳濡目染、心領神會,現在自己有了店鋪,更是見多識廣、眼高於頂。
店員走進裡屋后,敬子用行家的眼光瀏覽陳列櫃里的珠寶。
「走就走吧。」朝子輕輕拉開布簾進來,摸索著走到敬子床邊。
朝子答非所問:「媽媽,聽說你回來一直沉睡,是嗎?現在是晚上,開燈好嗎?」
「以後後悔就來不及了。」
「朝子,你好好告訴我。」
「那太不湊巧了。」敬子想把那條領帶送給小山。
「誰?」
「姐姐和姐夫有點鬧彆扭的樣子……」
「不用。」敬子聲音發慌。
這時,有人輕手輕腳地上樓。
敬子和俊三長期生活期間,從未夢蘭,所以跟昭男短暫偷情,也從未想到會珠胎暗結。當她和昭男分手后,還真切懷念他的繾綣柔情。
「朝子,你進來。」
「不,第一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