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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枕上紅唇

40、枕上紅唇

敬子想繼續問下去,但昭男的名字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
愛的烈火在弓子心中熊熊燃燒。
「不是不願意就算了。小山讓你把西服帶去,結果收到的是包裹寄去的東西,他會是什麼心情?」
敬子把女顧客購買的蛋形墨西哥貓眼石放進紫色小盒子里的時候,手指頭都覺得發軟。
「不想坐的東西就不想坐。哥哥你懂什麼?!」
說這話之前,她想要是弓子對昭男一往情深,私奔而去,自己能忍氣吞聲地過下去嗎?她的胸間狂燃著怨尤嫉恨的烈焰。
「怎麼啦?幹嗎這樣看我?」
敬子心想再不能被她在自己身旁時的天真稚氣所蒙蔽。「弓子,別看書,回答我的問題。」
弓子一個人待在樓上,羞得面紅耳赤。朝子姐姐為什麼要那麼說……顯然朝子直截了當地點了昭男的名字。剛才碰到朝子的時候,她就明確地說「田部大夫喜歡你」。
清臉色煞白,一聲不吭地走了。這時剛好顧客進門,敬子好像撈到救命稻草一樣,而且和客人一談生意,心情多少得到緩解,平靜下來。但是,她沒有看見弓子回來。弓子一上二樓,就不見動靜,敬子心裏總是惦念著。
就在這時,與家裡人親近來往的昭男給她一種明朗親切的感覺,弓子似乎受清新鮮亮的氣氛的誘惑,自然而然地想親近他。但是,敬子的言行舉止讓弓子疑惑不解。媽媽一定有不可告人的隱秘。而且,敬子抑制不住情感的言語也刺傷了弓子的心。所以在銀座街頭參加紅羽毛募捐活動時,她看見敬子和昭男一起散步,受到了刺|激,一回家就病倒了。

「旅途疲勞,水土不服。正是身體虛弱的時候,又吃得不合適,就壞了肚子。」敬子極力掩飾。
川村以行家的口氣說:「憑經驗。小姐,我教你。」
芙美子沉默片刻,說:「哥哥不回來嗎?要是三個人用飯,維也納香腸好像少了點。」
桃花般艷美的紅唇。這是上帝的賜予。
「……」
「客人走了?」弓子醒過來。
「她還自己洗衣了。我說我來干,她不讓。雖然是洗內衣內褲,畢竟是個病人呀。」
但是,敬子讓弓子摸著她的額頭和脈搏,笑著說:「你瞧,沒有發燒,什麼事也沒有。我不是不可以起床,現在是慎重一點才躺著。畢業考試很重要,不要請假。」
「有了孩子,就不好離婚,等著當寡婦以後再說吧。」
弓子站起來,掀開鋼琴蓋。她要在感恩會上演奏鋼琴。她想通過琴聲忘掉敬子剛才說的話。她想一直彈下去。
弓子喝完紅茶,覺得不知道如何安排今後的去向。已經沒有了纏人的讀書。明天開始學校放假一個星期,然後綵排畢業典禮、打掃熟悉的教室衛生、整理書桌。也許考試的緊張勞累過後,產生了這樣厭倦沉悶的情緒。但是,剛才朝子說的清和昭男的事更讓她苦悶難過。
今天敬子聽朝子給西服縫紉店打電話:「我是小山。前些天定做的那件衣服,你們寄到大阪去。」接著告訴對方小山在大阪的住所。
「我們也開一間富有風趣的店鋪吧。」
「行,別感冒就是了。」
第二場結束,幕間休息的時候,昭男就迫不及待地站起來。弓子低著頭。「好,休息吧。」那一頭的田部站起來,朝子和清也站起來,弓子跟在最後走到門外走廊上。昭男等著弓子出來,問她:「你母親呢?」
電車裡也沒有一個人像父親,於是弓子鬆了一口氣。水果店、衣料店、香煙鋪、牽著兩隻牧羊犬的女人、騎自行車的少年、小汽車……各種各樣的街景一幕接一幕從弓子的眼前流過,英子剛才說她最快結婚的話忽然像牛虻一樣在耳邊嗡嗡直響。
媽媽是怎麼想的?弓子覺得對不起媽媽,但更強烈地感受到父親的悲哀。
「她們一進來,身上香噴噴的,樓上都聞得到。」
「代我向他問好?為什麼?」
弓子稍稍避開敬子的目光,臉色漸赧。她也知道,總有一天敬子會這樣開門見山地盤問自己。可一旦事到臨頭,敬子的態度冷漠疏遠,她忽然覺得六神無主。當然,弓子還不至於張口結舌。她下意識地把手邊的《十七歲》放在膝蓋上隨意翻著,眼睛並不在上面。
「哥哥在旁邊冷言冷語地攻擊我,心裏不痛快。今晚我不回來了。」
「就為送西服特地跑一趟大阪,我還捨不得火車費呢。」
「今天是最後的考試。」
弓子敏銳地看見昭男像挨了一刀一樣,表情扭曲陰沉下來。她忽然一陣心跳。清的聲調即使對昭男沒有明顯的敵意,也帶著冷漠的反抗。
女兒朝子也養出滿腹牢騷來,看來結婚以後也不怎麼美滿幸福。作為母親,總是為子女操不完的心,可是急也沒用,現在人家是一對夫婦,敬子不好插手太深。
弓子在搖晃的電車裡回憶著歌舞伎座那令人滿腹疑慮的一晚發生的事情,差read.99csw.com一點沒坐過該轉車的車站。
「媽媽,你睡一會兒吧。我到下面去,吃飯的時候再叫你。」
「要是把弓子硬嫁給哥哥,比我跟小山結婚更不幸。」
「不用!就照你說的做好了。」
「管它呢,不懂就不懂。這種詞反正用不著,記著也沒用。」
當然,弓子無從知道田部大夫的哥哥熱衷於把昭男和自己拉到一起,但昭男一走,她的確感覺到戲曲和劇場顯得空虛。

她想起這幾天躺在床上閱讀的橫光利一的長篇小說《天使》中的少女雪子那清純可愛的形象:「忽然萌生這種孩子氣的想法,如果要比喻的話,應該把這個姑娘比作什麼最適當呢?腦子裡出現擺在朝暉輝映的貼金屏風前的花籃中,舒蕾初綻的桃花那恬適優美的韻致。」
川村說得沒錯,店裡的確很忙。並不僅僅是購買貴重的珠寶和手錶的顧客,還有像弓子這樣的高中生,在陳列櫃前挑來挑去花了近一個小時,才買走二三百日元的小飾品。在辦公樓工作的年輕女辦事員拿來飾針,要求根據西服的顏色修改。將近傍晚,一群花蝴蝶般的女人擁進店裡,嘰嘰喳喳了好長時間。
「清也許是為了愛才活著。你懂事以後總是迴避清,我不是沒有感覺。他一見到你就走不動路,糾纏著你,心裏急躁煩惱,悶悶不樂,甚至拿我出氣。可是你這次回來以後,你的態度也有了變化,他的情緒就好多了……」
「媽媽,你什麼時候上來的?」
敬子也聽得膽寒心悸。
「兩點才開始試映,我看還有時間,就在家裡泡了一會兒。要知道早出來就好了,又跟媽媽幹了一架。」
「是哥哥說什麼了嗎?」
弓子一頭躺倒在床上,把臉埋在枕頭裡,手抓著枕頭邊。以後不論什麼時候,對昭男都得避而不見。腦子裡毫無清的影子,根本想不進去。
「啊。」
金絲雀還在歌唱。「聽遠方的鳥叫,比自己家養的鳥更有春天的情趣。」翻開《十七歲》,露華濃的口紅廣告是一幅艷情照片。弓子現在看到這些東西,不禁心旌搖曳。
「我哪兒也不去。」
「別這麼大聲。」
「你是問清對我說什麼了嗎?沒有,什麼也沒說。只是一碰到你的事,清就特當真,往往掛氣。」敬子起身坐在床上,「今天也是這樣。朝子說你除了清以外還有喜歡的人,清就受不了,橫眉豎眼地出去了。」
「好像初三的漢文課里有。夠壞心眼兒的,出這樣的難題。」
「行嘛。田部大夫喜歡你。」朝子斬釘截鐵地說。
「那好,就這樣。」她像追趕大汽車一樣跑去。
弓子看著清。川村苦惱地皺著眉頭。「夫人一個人里裡外外地忙……是不是增加一個店員……」
其實,用不著敬子告訴她,清已經好幾次直接向她傾訴愛慕之情。
敬子的確從心底感謝自己身上被別人羡慕的那些東西。
「等一等……」石油公司頭頭的夫人又猶豫起來,從小盒子里把戒指捏出來,戴在無名指上端詳著,這已經是第五六次了。她一邊把戒指跟衣袖的顏色相比較,一邊說:「還是顯得艷。這樣紅的藍的火焰閃動,怎麼看都覺得是少女情趣,漂亮倒挺漂亮……」
弓子下了天橋,坐上都營電車。中午時分,車裡人很少。她迅速睃了一眼車內,倚在窗旁站著。又憋不住了。弓子開始注意上上下下的乘客、來來往往的行人。她不知道什麼時候形成了這種習慣,自己想改,卻總是改不了、憋不住。她的心靈或身體深處一直在尋找父親。
那時候,弓子還被清強加於人的愛情嚇得膽戰心驚,接著父親離家出走。弓子經常生病,大概就是心情不舒暢、胸口憋氣難受的緣故。
小鑽石鑲邊。川村說:「還有這個天然珍珠,估計能賣十二萬。」
「癌症?……」
「身體還好,不過接待這麼多客人一定很累。」
在感恩會上演奏鋼琴要露出豐腴健美的胳膊,敬子深感自己和弓子已不可同日而語。胳膊顯示著年齡。敬子的胳膊肥胖鬆弛,肉懈得目不忍睹。已婚者與處|女的胳膊一眼就能分辨出來。
昭男以前對弓子提到敬子時也叫「媽媽」,這次卻稱「你母親」。
「我對他才是負擔。」
「你這麼橫行霸道,只能給他造成不幸。你好好想一想吧!」
「不依靠男人,經濟獨立,這才活得有價值。」
此後,弓子再沒見過昭男。他好像也沒到店裡來。
「我覺得肯定是弓子。」和弓子並肩走著的七里英子說。
川村關懷備至,恨不得馬上就請醫生,讓敬子惶恐不安。
「啊,很不湊巧……」敬子冷淡地回答。
朝子不可能知道敬子流產的事,但還是讓敬子驚嚇得一身冷汗。
可以說,就是俊三這條男子漢,這幾年也是由敬子供養。然而生活供養也好、感情培養也好,未必能使他九九藏書得到幸福。
清笑著替弓子回答:「前些日子得了流感,後來轉成皮炎,還往醫院跑。不過身體沒問題,就是不願意到這種熱鬧的場所。」
如果朝子因為只想主要在話劇中演出而與小山翻臉不和,敬子可以資助她一些零花錢;如果朝子想生孩子,敬子甚至還可以出撫養費。但她不知道這樣是否就可以讓朝子滿足。朝子到底希望什麼?到底為什麼忿忿不平?她似乎是一個天生的牢騷客。
清回不回來、什麼時候回來,弓子哪兒知道?從姑媽家回到這兒以後,弓子跟清處得相安無事,清出門之前,一般都告訴她幾點回來。她雖是「嗯」地點點頭,但現在才意識到只有戀人或者夫妻之間才這樣事先通氣。
「我要彈鋼琴,會出汗,穿無袖的露著胳膊好看。」
「不知不覺天都黑下來了,睡了好長時間。」弓子隨口自語,聲音如同少女般純真。敬子沒有回答。
「你不知道嗎?弓子愛田部大夫。她離家出走、住在姑媽那兒的時候,還和田部大夫見過面。是我讓他們見面的。」
「在家休息嗎?」

要藍寶石還是要貓眼石,石油公司頭頭的夫人和圍著她轉的太太們遲疑不決,連敬子都覺得疲勞,但拚命抑制著不在臉色上流露出來。這是個貴客,要儘力熱情周到地接待,可是身體還沒有完全複原,再加上剛才跟朝子吵架的氣還沒消。
「夫人,還是請大夫看一看吧。」川村固執地勸說,「自己診斷,萬一耽誤了可怎麼辦?」
朝子說她安排弓子與昭男見面,使敬子懷恨在心。嫉妒的狂濤一陣一陣衝擊她的胸間。他們何時何地見的面?是敬子與昭男分手之前還是之後?昭男對這件事諱莫如深、隻字不提。
弓子不知不覺地迷迷糊糊睡去,在似睡非睡之中,彷彿聽見朝子聲色俱厲地指責的聲音。
「咱們這裏面誰最先結婚?」一個姑娘問。
「朝子,你真不打算去大阪和小山一起過嗎?」敬子鄭重其事地問她。
「這位客人來了嗎?我去見見。」敬子和川村下樓去。
於是弓子上午去學校參加畢業考。正好就業的第二次考試通知單寄來了,弓子一看,是下午考試,便自言自語說:「算了。」如果兩次考試都及格,自己又猶猶豫豫下不了決心是否就業,還不如乾脆以敬子生病為由不參加第二次考試來得痛快。
「弓子,你也不是小孩子了,我說的你聽聽就行了。」
市面經濟蕭條,暗淡多事,而敬子出售高級奢侈品的店鋪卻順利地走上軌道。愉悅興奮之情如甘泉流淌,充滿她的心田。
「你已經畢業了,媽媽幫你打扮。」敬子說。
我對親生女兒朝子都沒有這樣……如果自己這種奇怪的心理無法抑制的話,那麼弓子喜歡昭男勝過清的心理又有什麼可奇怪的呢?

敬子被包圍在顧客們抬起的腦袋中間,沒有看見弓子。
「我想穿無袖的衣服參加感恩會。」
敬子替清向弓子求愛,也覺得說話不利落,更何況自己和昭男的事做賊心虛,問心有愧。如果弓子說一句「媽媽你自己不是也喜歡田部大夫嗎」,敬子將一敗塗地,無言以對。
「小姐,晚飯吃什麼?」芙美子在布簾外問她,「您愛吃的花椰菜和維也納香腸還有。」
弓子也惦念敬子回家的時間,而且坐立不安地盼望她早點回來,那是因為同住在一個屋檐下的一家人的習慣。
「要不我問一下夫人。」
這天,清徹夜未歸。
敬子整整躺了兩三天,周圍的人比她本人還擔心受怕。
「我不能請你吃飯表示祝賀,但送給你一個最好的東西。弓子,你也別對哥哥那麼順從,什麼都聽他的。」
「太太說,她們來聊天,心情愉快了就會買東西。」
「為什麼?」弓子驚訝地問。
敬子如果現在就和弓子開誠布公地談話,推心置腹,把所有的事情都說透,雙方就不可能無拘無束、輕鬆自在地相處了。這哪裡像個大人樣兒……敬子把眼睛一閉,身子轉過去,背對著弓子。
弓子抵在枕頭上的嘴唇彷彿要對她說話,看著看著,敬子不由得淚水奪眶欲出。
「女顧客到店裡來,說不清楚是來買東西的還是來聊天的。」
敬子把夫人太太們送出門外后,抓著樓梯扶手慢慢上了二樓。
「我和小山結婚,有誰勸阻過?」朝子大動肝火,莫名其妙地泄憤撒氣,「我來阻止弓子的不幸。」
只要一提到昭男,敬子就變成另一個人似的,對弓子冷眼相向,沒個熱面孔。
敬子不由得抬頭盯著弓子。
朝子結婚那天夜晚,敬子遲遲未歸,清向弓子逼婚。弓子只覺得一個人生活才能徹底改變人生,於是下決心離家而去。後來,聽到父親還活著的消息,她悲喜交集,「父親的生對他人是一種威脅」。連親姑媽都不願對弓子提起俊三的事。姑媽也好、九九藏書弓子也好,彷彿都覺得俊三的消息是自己的奇恥大辱,互相隱瞞。
敬子隨意攏起頭髮,也沒有精心化妝。弓子從側面看過去,猶如宗教畫上的女性。她稍稍低下頭,輕輕走上樓梯。
下午,弓子一邊在店裡照看,一邊複習功課。
弓子回到店裡一看,敬子被一群裝束艷麗的女顧客圍住,臉色有點蒼白疲倦。空氣里散發著香奈兒和科蒂香水的芬芳。
「聽說過好幾年還會夢見考試。」
「……」
弓子正在熟睡,抵在枕頭上的嘴唇微微張開。敬子看著她的睡臉,剛才的嫉妒責怪好像忘在一旁,重重地吐了一口長氣,然後自己也躺在床上。
「感冒以後得的皮炎嗎?可能是別的原因引起皮炎。小孩子生病,如果發高燒,也會出疹子。」
在一旁的清聽不下去,便說:「什麼叫不想坐火車?豈有此理!」
「火車費我掏。」
「您的先生看來活得命長,您在地下看著他和年輕的女人再婚的時候,就享受到充分的自由了。」
「我覺得清很可憐。」敬子聲音細弱,「要是弓子能一直在我身旁,那該多好呀。」
「算了,就是它了。」夫人勉勉強強地說。
「是啊,你是個沒出過東京的大小姐啊。」
敬子走到布簾外面。
弓子開始擔心氣呼呼不辭而去的清。但是,父親的影子鑽進腦海。那個時候,誰也不知道父親什麼時候回家,等都沒法等,越等越著急疲憊。到後來,弓子都不敢問敬子「爸爸還沒回來啊」、「爸爸怎麼這麼晚」這些話了。
「弓子,別這麼說。」敬子的太陽穴不斷地跳疼,她用手指壓著。
最後一天考試一結束,姑娘們就像解凍的河流一樣歡樂。有的人商量著下午去看電影,有的人打算午睡後去滑冰,有的人叫好朋友到自己家裡來玩。弓子跟平時幾個朋友一起往車站走去。出校門后,有一段很長的柏油路。天氣暖和得似乎櫻花都要盛開。穿著冬天的外套走路,肩膀發沉,額頭沁出密密的細汗。
每次都是朝子惹敬子生氣,她總是和媽媽對著干,說一句頂一句,而且越說火氣越大。但是,弓子知道她們倆很快就會消氣和好,所以只是覺得又吵架了,並不大驚小怪。
「……」
「還早著呢,一個黃毛丫頭。」敬子打算好好盤問弓子以前避而不談的想法。弓子果然像朝子所說的那樣愛昭男嗎?最近是否倒向清這邊來了?把弓子的想法弄清楚,對清也有好處。但是,能弄清楚嗎?而且,一旦弓子把想法和盤托出,又似乎令人害怕。
「珠寶還挺難的。怎樣識別就不容易,這價格怎麼定?」弓子問。
川村從一旁冷靜地觀察弓子的接待應對,滿意地點著粗脖子:夫人有了一個好幫手,弓子待人接物親切和藹,熱情明快,有一種強烈的魅力把客人吸引過來。
「這一陣子都不回來了。如果有什麼事找我,我在下北澤。弓子,你跟我聯繫。」
弓子躺在床上,把毛毯拉到胸部,隨手拿過美國的時裝雜誌《十七歲》。四月號封面的少女拿著灰色雨傘,穿戴著同樣是灰色的雨衣雨帽,戴著紅手套。她伸出一雙戴紅手套的手承接繽紛飄落的花瓣,臉上掛著動人的微笑。整個形象洋溢著春天的氣息。
「女人開店鋪、有工作,在現代社會不算新鮮事,但是像這家店鋪以美好優雅的情趣經營高雅的生意,實屬罕見。」
如果沒有清、沒有敬子,弓子悄然萌生的期望的幼芽也許會開花結果。回想起那時候在信角上寫《五色彩虹》「她立刻被天空吸去,如昨日消失得無影無蹤」那樣的詩句,弓子羞愧得無地自容。那時候,她夢見自己由於昭男的事受到父親的斥責,在無法排遣的極端思念中徘徊盤桓。而且夾在敬子和父親之間,她左右為難,心情極其沉悶,鬱鬱寡歡。
「最關鍵的首要條件是沒有丈夫。」
「有那麼英俊的兒子,還有這麼可愛的女兒,您真幸福啊。」弓子聽見客人在身後對敬子的羡慕聲。
總之,他們喜歡幹什麼,干就好了。敬子覺得自己是為周圍的人而活著。這種想法能使她心情平靜,同時也給她增添勇氣。敬子在戰爭中失去丈夫以後,只能如此自強自立。
朝子衝著清直眉瞪眼地說:「你要這麼說,我還有話呢。哥哥你不是給她造成不幸嗎?!好好瞧瞧弓子吧!」然後挑撥離間地大說弓子怎麼愛昭男、自己怎麼讓弓子和昭男見面。

「可為什麼呀?」弓子也為自己的大聲不好意思。
「媽媽今天也凈讓人捉摸不透……」弓子本想避開話題,卻覺得自己的心態也會被看透,便低下頭。
「病了。有一點……」弓子勉強用像小孩子的口氣回答。
「哪兒也不去,不就誰也愛不了嗎?」敬子正要接著說下去,只聽川村一邊叫「夫人,夫人」一邊上來。「您瞧,有這個東西寄售。read.99csw•com
「姐姐怎麼瞎說呢?」弓子驚訝得幾乎頭暈,「她為什麼要這麼說?沒那回事。我哪有那樣的人?!沒有!誰也沒有!」弓子手指尖發冷,眼前發黑,心頭髮顫,跟紅羽毛募捐那天勉強回家病倒的感覺差不多。
敬子好久沒有上來。
敬子聽了這甜蜜體貼的話,反而更加著急。
朝子不跟小山一起去大阪,敬子和清說她幾句,她就把弓子搬出來,把清說得目瞪口呆、萎靡不振。
大家都盼望弓子畢業以後能在敬子的店裡幫忙。弓子也覺得違背大家的意願堅持在外頭就業的想法不夠穩重。
弓子也居然裝洋蒜,一點口風都不透,沒事兒樣地回到敬子家裡來。
「不願意。」
「就是重得牛馱著都出汗、多得屋裡都塞得滿滿的意思,是指藏書很多。」
時間很晚了,兩個人才相對坐在餐桌旁。
敬子一邊急忙用白色的包裝紙把小盒子包起來,一邊在情緒壞到極點的肚子里打定一個主意。
「媽媽精神年輕,連鬧病都是小兒科的吧。」清帶著輕蔑的口氣。
「可不是嘛。」
「剛才的客人說你鋼琴彈得不錯。」敬子把話岔開。
但是,敬子並不鬆口:「清從小就喜歡你。你也非常清楚吧?」
弓子好像聽見有人叫她。上下一身黑、反而顯得華貴的朝子從馬路對面走過來。
弓子奇怪為什麼在這個家裡現在不提「昭男」二字。後來,田部忽然寄來戲票,她在歌舞伎座見到的昭男與往日大不一樣。過後一想,更覺得蹊蹺。田部夫婦的旁邊是朝子、清、弓子挨著坐,弓子的下座是留給昭男的。昭男在序幕第一場結束時才匆忙進來,他怒氣沖沖、煩躁不安的情緒連弓子都能感覺出來。昭男好像心不在焉,別有心事,弓子也沒能安心看戲。
「剛才吵架跟這個也有關係。我對你沒有絲毫私心,不會束縛你,不像媽媽和清那樣,對你的愛自私自利。我是自由客觀地看待你……」
「這就怪了。朝子為什麼要那麼說呢?弓子,你剛才說現在還沒有喜歡上什麼人,那麼,慢慢地也就跟清好了吧?」敬子口氣緩和下來。弓子點點頭。
父親一天到晚板著臉,愁眉不展,隱於自我孤獨之中。問他一件點個頭就能解決的簡單事情,他也不明確回答,讓去問敬子,最後還厲聲責備別人「討厭」。父親病態一樣跟家裡人故意過不去、鬧彆扭,故意迴避大家、離群索居,而敬子一直忍氣吞聲。年幼的弓子很同情敬子的處境。父親在生母從熱海出來那一陣子情緒最糟糕。弓子曾認為父親到如今才跟母親離婚,是為了跟敬子正式結婚,但一旦懷疑這是為了自殺,她簡直無法自持。父親在家裡,覺得自己成了敬子生活的累贅,沒臉見人,愁腸憂煎,心煩意躁。可是他一到外面,似乎就不想回家。弓子深切地感到對不起敬子。
敬子一閉上眼睛,自己吻過的昭男的嘴唇立即浮現出來,她又睜開眼睛。從神戶旅行回來已經一個星期了。昨天就起來接待客人,但一直沒有洗澡。
過幾天學校的事一結束,她就在店裡幫忙。整天在家裡那種氣氛的包圍下,總有一天會接受清的愛情。弓子想到這裏,眼前忽然浮現出昭男的面容。那是一張弓子心中無論如何也無法抹去的充滿溫柔情意的笑臉。
「我可能過幾天還要見田部大夫,就代你問好。」
其實,朝子不說敬子也早已知道,弓子對昭男懷有少女的戀慕之情。如果這是強烈的愛戀,敬子會一狠心乾脆遠離弓子。
敬子心想,流產也許就是對自己還不醒悟的懲罰。但所謂流產也是她的自我診斷,並不排除更年期的生理失調或更可怕的癌症的可能。
這是弓子離開敬子家后第一次見到昭男,想告訴他自己已經回到媽媽家裡來了,但連說這麼一句話的時間都沒有。
回到店裡后,弓子也無法把昭男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訴敬子。可是,她情緒興奮得難以入睡是否因為見到昭男的緣故呢?雖說清還要學習,但對敬子諱莫如深,一回來就鑽進自己的房間。這又是為什麼?
「好。」
「我現在不想坐火車。」
不過,只要店鋪保持這個勢頭,到明年就可以省心。清大學畢業后即使暫時找不到將來有發展前途的工作,先讀研究生也行,或者在家賦閑一段時間也可以,敬子都負擔得起。弓子願意的話,可以上大學,或者繼續學習在學校時作為選修課的鋼琴。弓子最好在店裡幫忙,但一個女店員還雇得起。
敬子也擔心弓子支持不住。她感到弓子的情緒又像海貝的身體一樣收縮著。弓子如此緊張,不正好說明昭男是她的心上人嗎?
弓子慌慌張張從電車裡滾落出來。為了忘記昭男,她考慮感恩會上穿什麼樣袖子的衣服。弓子在會上要彈鋼琴,還是短袖合適。想穿那雙淺藍色的鞋子,現在怎麼打扮也不會受到督學的責備https://read•99csw.com。想到服裝,弓子的心情稍覺輕鬆。她穿過馬路,登上嫩芽初萌的懸鈴木林蔭路。

弓子覺得不回到敬子的身邊,自己就無法支撐下去。回來一看,敬子對自己的愛絲毫沒有變化,但生活方式發生巨變。她逐漸明白敬子的店鋪在等著自己,也需要自己。在和新的敬子的生活中,弓子既沒見過昭男,也沒聽到昭男的事。
著名音樂評論家的夫人、建築家的年輕太太,對她們來說,兩三萬日元的東西,哪一個不是跟買點心一樣滿不在乎。敬子對她們的闊綽實在羡慕,可是這些夫人卻對敬子的生活態度嘆羡不已。
自己這樣的年齡,如果生理現象反常,必須引起注意。敬子在婦女雜誌和報紙上看過此類文章,所以心中不安。
「你什麼時候愛上了什麼人,嫁出去成了別人家的人,媽媽都不在乎。不是媽媽管不管的問題,你有你的自由。」敬子的話言不由衷,連自己都覺得虛偽。
「……」
「弓子。」敬子翻了個身,「你對清的事,到底怎麼想的?是不是覺得他只能做你的哥哥?」
敬子的眼睛明亮地看著弓子。這一陣子,弓子看敬子臉色陰暗、神情沉鬱,以為她病體初愈,還沒有完全複原。
「我也學媽媽的樣子。」弓子自己洗了黑襪子和手絹。她把手絹貼在窗玻璃上。
「天氣好,媽媽才起來的吧?」
「……」
「什麼?」敬子簡直目瞪口呆。
萬一真的碰上父親,該怎麼辦?想見面、想看見他平安無事的樣子,但又覺得不該見、見不得,這兩種心情交織糾葛在一起。
失去弓子也就失去了清。弓子回到敬子家裡以後,清變成一個通情達理的好孩子。敬子期望弓子對清傾心的心情日益強烈。就是弓子不被昭男奪走,敬子也不願意對她放手,要愛不釋手地永遠把弓子置於自己身邊。
「不用。休息幾天就好了。」
「雖說是這樣,還是請大夫看一下好得快。」
「什麼也不想吃,我睡覺。」弓子心想至少對芙美子還可以任性地耍點性子。
「『汗牛充棟』怎麼寫來著?」
當敬子斷定俊三已經死去以後,她對昭男似乎是為了活著而愛。難道弓子是為了愛而活著嗎?
「媽媽生病期間,我不上學,就在店裡幫忙,以後補考也沒關係。」弓子說,「我跟媽媽商量去。」
弓子習慣似的說:「現在去工作嗎?」
沒有人不及格補考。不過,弓子的朋友們既沒人上大學也沒人決定去工作,好像都在學烹調、縫紉這些出嫁的「必修課」。
「一輩子里有一年,半年也行,想依靠自己的力量自由自在地生活。」
「……」
敬子花錢大手大腳、鋪張浪費,川村則為她精打細算、開源節流。雖說店鋪很有起色,但現在還只是維持家庭生活、還清開店貸款的程度。
「媽媽你不就是坐火車坐出病來的嗎?」朝子回答得出人意外。
「媽媽起來行嗎?」
敬子和弓子躺在床上,誰也不再提起他。弓子睡著以後,敬子下樓鎖門。現在家裡既沒有晚歸的男人,也不會有人深夜來訪,所以沒有安門鈴。
弓子聽不出為自己的什麼事吵架。
有句話說:「年輕的時候為了愛而活著,年歲大以後為了活著而愛。」真是如此嗎?如果真的有為了愛而活著和為了活著而愛,二者又如何區別呢?哪一方才是真實的?
敬子流產以後,一個星期沒有洗澡。她覺得弓子睡著時天真稚氣的嘴唇更比平時玲瓏紅潤。跟弓子相比,自己的身體和嘴唇不知是多麼污濁骯髒。
誰家的金絲雀在高聲長鳴。清脆悅耳的婉囀聲忽遠忽近,持續不停。樓下不時傳來女士們的哄堂大笑聲。
「天氣真暖和。」朝子走到弓子身旁說。小山回大阪以後,她就一直住在敬子的店裡,現在好像也是剛從家裡出來。
開場的鈴聲一響,昭男忽然想起來似的對田部夫婦說,還約了個急診病人,然後尖銳地看了一眼弓子,疾步匆匆走了。
敬子輾轉反側,無法入睡。
「學校考試從此結束了。一下子茫然失神。」
「清這種心情對你是個負擔嗎?」
「可是就跟社交俱樂部似的。」
「是祖母綠。有十二克拉。就算一克拉十萬日元,也值一百二十萬。要是賣給外國人……還帶著四克拉的鑽石。」
弓子不能佯作不知。
「再見。」朝子挺著肩膀剛邁出步子,又回頭親切地小聲說,「弓子,已經畢業了?」
川村下來對清和弓子說:「這次怎麼不讓大夫看,真怪了。」
「還是換成藍寶石。」夫人又變卦了,「索性,有好珍珠的嗎?」
「沒有為什麼。這是感覺,是靈感。再見。」英子快活地走進國營電車站。
弓子脫下校服,掛在衣架上,穿上紅毛衣,然後在廚房的餐桌旁和女傭芙美子一起吃麵包。後面的晒衣場掛著許多白衣服。
「不知道!不知道!」弓子沒好氣地連說兩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