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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道家的兩位小姐 第一章

第一部 道家的兩位小姐

夫道……在太極之先而不為高,在六極之下而不為深,先天地生而不為久,長於上古而不為老……
——《莊子·大宗師》

第一章

一天,那位新任撫台傳某個義和團首領到他面前來顯示自己的法術的力量。這人吩咐十個拳民站成一排,面對配備新式步槍的一隊士兵。一聲號令,士兵放槍,看去也怪,十個拳民毫髮無傷;原來這些步槍都不是實彈的。那個首領洋洋得意,狂呼:「您瞧……!」話沒說完撫台大人就拔出左輪槍把十個拳民逐一射殺了。山東的義和團從此完蛋,稍加清剿,他們全部流竄到直隸境內去了。
一個說:「這年頭跑這麼一趟,誰知道回來是死是活呢?」
夜闌人靜,獨自睡在西南廂房書齋里的姚思安起身喚醒羅大。他吩咐羅大點個燈帶上一鋤一鏟隨他去到後花園,不要出聲。於是老主人和老家人把主人親手細心包裝在植香木匣子里的六件周、漢青銅器和幾十塊玉石和印璽帶出去埋在院里一株棗樹下了。兩人在燈光和夏夜星光下幹了一個多小時。
姚思安帶了女兒穿過圓洞門進入內院,見到珊瑚正匆忙地搬動堂屋裡滿地散放的皮箱。珊瑚是他乾女兒,二十幾歲的少婦。她是姚思安的至友謝先生的遺孤,父母雙亡以後由姚思安當做己女一樣撫育成人。十五歲時把她嫁了一個好丈夫。不料一年後丈夫就去世了,沒有子嗣,她便回到姚家,至令已有四年了。她是姚太太在家務上的得力助手,管理眾僕役,她彷彿是木蘭和莫愁的長姐。她臉上不見憂傷的痕迹;她從沒想到再嫁,目前過得無憂無慮,十分快活。她顯然還沒有性的意識,在男子面前便沒有嬌羞神態。她同木蘭一樣稱姚思安,姚太太為父親母親。木蘭稱她大姐,因此木蘭自己雖是長女,家裡卻稱她二小姐,莫愁是三小姐。
羅大答道,世上再沒有比他們家老爺再善的人了。他指指門柱邊上貼的一張紅紙條,趕車的可不識上面寫的字;羅大就解釋給他們聽,紙上寫的是免費發放霍亂、痧症和痢疾靈藥。
光緒二十四年至二十六年間新思潮盛行,鼓吹的就是倡導變法於一時的那些人。變法以政變慘禍告終,皇上被囚禁于宮內。姚思安從時行的書報雜誌中吸取了各種新思想。
「那麼我們那些皮貨以及珠寶呢?」姚太太問。
取道天津逃難已不可能。如果說北京已是魔窟,則天津簡直就是地獄了;京津通路正在實際火線之內,逃來北京的天津難民說大運河交通阻塞達多少里地,據聞船隻一天才前行三五里。因此他們走陸路向南去山東境內的德州再換運河船,又因永定門外有混混(土匪),他們不得不走盧溝橋,沿大路到涿州再轉東南方向。
羅大一掀門帘走出了。姚思安又坐了一會,定了定神,隨即聽到愛女木蘭在喊:「爸爸,起身了嗎?」
「別管我的古玩,」姚思安一句話打斷了她。「讓房子保持原狀。除了一些夏季衣物和路上花費的銀子外沒有什麼可收拾的。我們此行不是行樂;這是逃避戰亂。我留下羅大和幾個下人看家。這個家,首先拳民可能來搶,其次官兵可能來搶,第三外國兵可能來搶,再不然也可能燒個情光,地毯卷不捲起來,箱籠收拾不收拾全都一樣。我們要能逃脫這次劫難就逃脫了,要遭損失也只能由它報失去。」
「看能不能借他的光,一路上能得到官府照應。」
他說:「羅大,明天我同你收拾幾樣東西,瓷器、玉器和字畫精品,保藏起來。但是那些櫥櫃和桌子架子之類照原樣擺著。有人來搶就請他們自便,決不要抗拒,千萬不要為這些破爛去拼老命,不值得。」
男僕羅同是羅大的弟弟,坐在姚思安那輛車的外面,一條腿擱在車轅上,另一條腿盪空。
她站起來一笑。她的頭髮打成辮子過夜,穿了睡衣,看去簡直像個大姑娘。
「迪人呢?」母親問道,挂念兒子了。
木蘭這才高興了。但這也是對木蘭的一次教益。福氣不是外界加在人身上的,而是出在自己身上的。要安享塵世的任何福氣必須有享福並保住福氣的德性。有福之人一缸清水會變成銀子、無福之人滿缸銀子也會變成清水。
東邊升起的太陽照到公館大門,梧桐樹葉上的露珠閃閃發光。這裡是姚公館。大門談不上氣派——小小的黑漆門中間有個紅色的圓形。梧桐樹影恰恰落到大門上,一個趕車的正坐在陷進地面的一個低矮石頭桌面上。早晨夠輕鬆偷快的。可是天空晴朗,准又是一個大熱天。樹旁擺了一隻不太大的茶缸,是盛暑時節供過往行人解渴的。但這時還九九藏書是空的。一個趕車的見到茶缸就說:「你們家老爺,專做好事。」
當時木蘭還很瘦弱,個兒小,不像個十歲的姑娘。她明眸黑髮,長辮垂肩,穿上夏季的單衫越發見小了。她常到父親書房裡來聽他講這講那,做父親的也愛說給她聽。只要父親不住在後面母親房裡,她起床梳洗以後頭一件事就是跑到前屋來向父親道個早安。
一陣忙亂中木蘭聽到她母親在責罵另一輛車上的丫鬟,十六歲的銀屏裝扮穿戴得太艷麗,銀屏在眾人面前自然羞愧赧顏;十九歲的丫鬟翠霞正在扶太太上車,卻在暗笑並慶幸自己懂事些,遵照太太的吩咐,上路不事修飾。
「如果是我們回來挖起來呢?」
珊瑚說:「瞧這孩子,她才十歲,可別小看她。她長大了我也得讓她三分。她該嫁個不開口的丈夫,一輩子說兩個人的話。」木蘭沒想到自己的話居然有人理會,得到大人稱讚,所以又高興又難為情。
「話說得對,」姚思安說。「去叫老丁和老張來陪你看家。可是馮二爺得跟我們走。」老丁和老張都是姚府開設在往南有一段路的王府井大街上的藥鋪的夥計。因為姚家的葯館賣的只是中藥和茶葉,洋人不曾光顧,所以一點沒遭搶劫。
「跟我們家老爺上路還怕缺葯?」羅大說,「你們帶和我們老爺帶不是一樣的?」
五十上下的老人羅大是雇了這些騾車即將出遠門的這家子的總管,正抽著旱煙管注視趕車的喂牲口;而趕車的則彼此說說笑笑,吵吵鬧鬧,從牲口逗到牲口的祖上,最後互相逗樂。
羅大去給他沏茶的那會兒姚老爺沒有去孩子們睡的妻子的廂房,而是去到西廂前間的自己那書房。他躺上坑頭思索這一天要辦的各事。每當一段攝生生活開始之時他總是睡在書房裡。他于子夜起身,盤腿危坐,按一定次數磨擦前額,兩側太陽穴、面頰、下巴、兩掌和雙腳,再開始運氣,作丹田深呼吸並調節唾液的吞咽。這樣促進循環並運氣之後他能在萬籟俱寂的深夜聽到自己腸道液體的環流並補養全身精氣匯聚的丹田。這種修鍊工夫要做十分鐘左右,有時十五分鐘或者二十分鐘,這就是鍊氣功夫。他按固定的間歇和固定的次數磨擦掌心和腳心,但以不過分勞累為度,到氣血周流,貫注雙腿,周身發紅,進入感覺至為甘美的無上境界時就停止。然後放鬆全身,倒頭酣睡。
拳民一旦進了城,西太后和端王轉而庇護他們,把全城變成了恐怖世界。他們在大街上遊盪,搜捕並殺害大毛子、二毛子和三毛子。大毛子指洋人;二毛子和三毛子則是華人基督徒、洋行職員以及其他講英語的華人。他們到處放火燒教堂和洋人房屋,破壞洋鏡、洋傘、洋鍾和洋畫。他們殺的本國人實際上比洋人多。他們證明某個華人是二毛子的辦法很簡單:讓涉嫌的人跪在街頭的拳民祭壇前,燒一張向護神祝禱的黃紙,紙灰上揚的無罪,下落的有攀。祭壇總是天色向晚時擺設在各條大街上,拳民跳他們的猢猻舞,表示順從的人就焚香祝禱。猴精孫悟空原是拳民無不信仰的神道之一。於是滿街香煙繚繞,使人恍然感覺筒直身臨《西遊記》里的奇境了。許多高官也在府邸里設祭壇,恭請拳民頭子來家,奴僕也參加了義和團以仗勢欺主。
冒出一個新主意,大家一下子都愣住了。馮舅爺看看姚思安,姚思安看看馮二爺,而姚太太看看他們兩個。

「除了迪人和妹妹,全都起身了。」木蘭先回話,再問道:「為什麼您昨晚說那些古玩全是一錢不值的破爛呢?」
「你們家老爺好福氣!」一個年輕的趕車人讚歎道,「真是善有善報。有這麼位年輕漂亮的姨太太!」
「早飯過後天就熱了,還是現在干吧。」她答道。
大小姐木蘭想了想,比了一下。另一輛車的騾子小些,可是那車夫的長相討人喜歡。而這個年輕車夫頭上長了惡瘡。木蘭挑選的是車夫而不是騾子。
「你看做一錢不值的破爛那就成了破爛。」他這句話太深奧了,木蘭哪能聽懂。
姚思安走進西廂房,再到裡間,珊瑚跟隨在後。姚太太坐在床沿,她兄弟坐在床邊一張椅上,同姐姐討論上路的各項準備工作。馮澤安是三十歲的壯年人,穿一件半舊的白紗長袍。錦羅正在給莫愁梳辮子。除姚太太外,幾個人都起身問候姚思安,他走到太太對面自己的座位上。木蘭悄悄溜到母親九-九-藏-書身邊坐下,想聽大人講話。中國孩子到一個時候會突然間舉止像成人而心靈仍然孩子氣十足。女孩子的這個年齡約在九歲十歲,男孩子若不嬌生慣養則在十二三歲。他們渴望像個大人,想知道成人的舉止以便模仿——他們以知道如何待人接物,知道人生的禮儀和規矩為榮;還不懂事就是丟臉。有禮貌,懂規矩的孩子就當作大人對待了,相互都嚴格要求。姚太太雖然生性嚴厲,木蘭卻還不知道害怕母親;因為那個久病的孩子夭折以後,她對剩下的兩個女兒木蘭和莫愁也就心軟了。
「聽著,孩子,」做父親的說。「萬物都有其命定的主人。你想三千年來這些古代青銅器有過多少個主人呢?在這世上,誰也不可能永遠佔有一樣東西。現在我是主人,一百年後,主人又是誰了呢?」
「誰病了?」木蘭驚奇地問。
木蘭非常崇拜父親。他直到七月十八才決意逃離北京,現在既已決定到杭州老家去避難,準備此行也還是十分冷靜,分寸不亂。因為姚迪安是個真正的道家,萬事不至激憤。
趕車的說,出了城門全是兵和匪,騾馬也難找,趕車的誰也不願去冒路途上那個險,所以要他們付出重賞。他討價驚人:五輛男車一共五百兩銀子。他說,十來天,風險極大的路程,這還是個小數。還價半天,那車夫寸步不讓,口口聲聲這一越可能連騾帶車全玩完。馮二爺說他們有官府護照,車夫還是不肯減價。馮二爺看那車夫像個老實人,終於答應下來。這次出門要價之高確實也是前所未有的。
實際上拳民已經滲入北京城了。一位參將奉旨去彈壓他們,卻中伏被殺,下面的兵勇都投向拳民了。拳民深得民心,旗開得勝,已經佔有北京,殺戮洋人和華人中的教徒,焚燒教堂。外交團提出抗議,可是奉旨去查究拳民的大臣剛毅卻奏復道,他們是「上天差遣來驅逐洋人以雪國恥」的,暗中成千上萬地放他們進城。
這樣亂糟糟的過了半個小時,要出門的這一家子人都出來了。那個美貌的少婦領了兩個小姑娘又出來了。兩個小女孩都穿得很樸素,白洋布單衫,一個綠褲,一個紫褲。富家小姐同女僕的相異之處就在氣度之安嫻從容;服前那位少婦拉著這兩個小姑娘的手,那些趕車的便知這是公館里的小姐!
珊瑚極為能幹,姚太太的大部分家務都是靠她,家裡議事時她對於決議有很大的影響。
姚思安從未納妾,慣於獨寢。他身為富家之主,卻除了書籍、古玩和子女以外別無愛好。他不納妾有兩重原因,首先是太太不許;其次是他在三十歲上娶木蘭的母親那年生活來了個突然轉變,一個沉湎於聲色犬馬,天不怕,地不怕的浪蕩公子變成了一位道家聖賢。在這以前,他的生活可說是他家門裡最黑暗的篇章。他狂飲豪賭,走馬斗劍擊拳,貪婪女色並養了一名歌女,浪跡天涯,熟悉權貴圈子。突然間他回頭了。婚後一年老太爺棄世,傳給他一份可觀的家產:杭州、蘇州、揚州、北京等處的許多藥鋪和茶葉庄,藥材常年采自四川,茶葉則從福建和安徽販來,此外還有幾家當鋪。那個時期此人的心思密藏於心,深奧莫測,連妻子都不明白他的回頭是在婚前還是婚後。他不僅戒絕了賭博與豪飲,雖然他酒量不小,也不再接近女色和其他戕害那強壯體格的嗜好,就連生意也不予過問了,託付給精明能幹的馮舅爺一手經管。
姚太太給每個人講清楚他們是到德州去乘船,又給了杭州老家的地址,以防路上失散。然後她要大家早早上床,因為明天要起個大早。
姚思安轉向馮舅爺說:「你還是早點去拜訪太醫。」
羅大掀起門帘,拿了茶壺進來,倒了一杯熱茶遞到床頭。姚老爺喝了一口漱嘴,又吐入痰孟。
「那麼玉雕還是玉雕,銅器還是銅器。」
羅大說:「你也要了個好價錢,不是嗎?一百兩銀子夠買那麼塊地了。」
馮二爺進去說車已雇好,姚太太說這價錢真是聞所未聞,但也無可奈何。孩子們聽說有五輛車可乘就興奮異常,你一句我一句談開了誰同誰一車的事。迪人要同丫鬟銀屏同車,木蘭和莫愁則要珊瑚。孩子們的心目里只覺得好玩,高興,木蘭和莫愁則是第一次出門,無論乘車坐船都新鮮。她們常聽媽媽和珊姐說起杭州,早已嚮往一遊了。
「難說啊,」另一個趕車的插|進來說,「只要洋兵進了城,北京的read.99csw.com日子就不會那麼好過了。我呀,倒寧可離開。」
「他正在花園裡看銀屏喂他的鷹。我已經請他過來了。」
那個趕車的嬉皮笑臉地打了自己一個耳光,大夥全笑開了。
「老爺,一路上夠艱難的,」羅大說,「今天您該多歇歇。我不知道雇得到車夫和騾車不,那人今天早晨要來回話的。」
他又告訴內兄馮舅爺明天去弄點銀子和金子來,整錠的和零碎的都要,供路途花費。馮舅爺是經管家務並照看藥鋪和茶葉庄的。他還要去拜訪太醫,設法求得一路上的官府保護。
端王偽造了一份北京外交團的聯合照會,要求西太后還政皇上,遂使這個老太婆以為外國人同她廢立皇上的打算作對,因而決定與拳民共命運,他們得勢的秘訣就是「趕盡洋人」的吶喊。幾個開明的大臣反對拳民,因為那幫人主張的焚燒使館有違西洋慣例,但他們被端王殺害了,國子監祭酒竟至剖腹自盡。
「陳家弟兄留在鋪子里。除了草根、胡椒和草藥之外還有什麼可偷的。他們要這些幹什麼用?我們沒有洋鏡可以讓他們砸,而且反正藥鋪要關門等到局面好轉。前些日子寶威洋行遭到搶劫,所有的鍾錶和玻璃都給碩爛了。有個人拿起一瓶外國香水當洋酒喝了下去,馬上臉色發白倒在地上,大叫他中了洋人毒計了。洋行里幹活的一個小夥子說他們砸了電話,割斷電線,以為這是鬼子用來炸他們的地雷。有人抓起一個外國人體模型,撕下衣衫,背起這個赤身裸體的外國女人招搖過市。行人看得高興,盡情地拿那個女人說笑。孩子們跟著跑,為搶她的金色頭髮撕打起來了……」羅大和姚大爺都大笑起來。
從德州沿運河到上海杭州的一路也是安然無事的。因為東南幾省的督撫都同外國領事簽訂了協定。保持地方平靜並保護外國人生命財產安全,因此拳民之亂僅限於北方。
「小姐,上咱的車吧,」那個年輕的趕車人說,「別人的騾子差勁。」
於是那幫趕車的想從羅大那裡打聽這份人家的情況。羅大隻告訴他們,老爺是開設好些藥鋪的。
於是七月十八下午他們才決定要走。他估計,只要雇得到騾車往南直奔山東境內第一個州縣德州,只消八九天功夫,他們就平安無事了,新任山東巡撫袁世凱動用武力把義和團逐出省境,因而保持了太平和秩序。義和團發源在山東,因為那裡發生過幾件教案,其中一件釀成了德國租借青島和鼓勵義和團的前任巡撫毓賢的撤換。
「他已經在那裡了。」
她母親打斷了她:「小孩子帶耳朵聽,不許多嘴。」可是她問兄弟:「你去看他有什麼事?」
馬上又出來一個僕人和幾個漂亮的小丫鬟,不過十二三歲到十八歲模樣,都抱了被褥、挽著包袱、提著小壺等。那群趕車的看得眼花繚亂,可不敢再品頭論足了。跟出來一個十三歲的少年,羅大對趕車的說這是少爺。
這裏不妨插敘幾句姚先生給孩子取名字的特殊辦法。自古以來通常給中國女孩取名用的那些文縐縐字眼如秋、月、雲、芳、翠、明、慧、秀、彩、蘭、牡丹、玫瑰以及各式各樣花草的名稱等用得太濫,他特意排除,倒是採用中國歷史人物的名字,這是難得的。木蘭是中國古代女英雄的名字。一首著名的歌謠頌揚她女扮男裝代父從軍十二載未被識破,衣錦榮歸,重施脂粉,再著女裝的事迹。莫愁是古代一個豪富家庭的幸福女兒的名字,至今南京城牆外面還有以她命名的莫愁湖。三女目蓮生來多病,便用佛教戲文中一位身人地獄拯救不信菩薩的母親的聖賢命名。這齣戲活現了地獄里的苦難,既有宗教用意,又宣揚了孝道,所以盡人皆知。這個不幸的孩子雖然起了這樣一個名字,又過繼給西山一座庵堂里的師姑,還是夭折了。
天已大亮,院子里有人聲了。羅大放下窗紙,說又是個大熱天。北京的夏夜總是涼爽的,因為每家都是平房,大熱的白天就放下窗上的薄綿紙,使房裡清涼有如地窖。今年姚思安沒像往年那樣在院子和屋頂上面搭起高十米不止的涼棚,像裸大樹似的既遮住整座府邸,又不妨礙空氣流通。五月間全城姍亂時起火之處太多,涼棚木柱竹席正是引火燒屋的好材料。
「一天怎麼夠打點的?」她嚷嚷。「那麼些箱籠、地毯和皮貨、珍寶——還有你的古玩。」
「好吧。可是再別找旁人,」羅大答道。「家裡人少倒少惹麻煩。那read•99csw•com麼鋪子里呢?」
一家子去院落東面的餐室用早點。還沒吃完羅大就來報告騾車夫到。馮二爺把饅頭往嘴裏一塞就出去見他。
「那麼匣子里的玉雕小貓小狗呢?」
「讓她也走吧,」木蘭的父親對太太說。「她至少可以幫你裝裝水煙簡。」
博覽群書的姚思安同情主張變法的皇上,認為這一切簡直是愚昧而危險的兒戲,只是絲毫不敢流露自己的信念,他自有充分的理由在某種意義上「反對洋人」,也痛恨上有外國勢力庇護的傳布外國宗教的教堂;可是他聰明絕頂,決不贊同拳民的所作所為,慶幸的是羅大羅同弟兄迴避這幫保民惟恐不遠。
一看便知大太是一家的主宰。她三十多歲,寬肩方臉,體態豐腴;話音清脆,總帶號令口氣。
「後天吧,」姚思安答道。「我們先要雇好騾車,還要收拾收拾行李。」
趕車的一群齊聲稱讚:「您真是個大善人。」
「咱們幾時動身?」姚太太問道。
「爛掉你的舌根!」羅大說,「我們家老爺根本沒有姨太太。這位少奶奶是他守寡的乾女兒。」
「二爺起身沒有?」
「我已經收藏好了,親孩子。」於是他把夜間做的事當做一大秘密透露給她,把埋藏的一件件報給她聽,木蘭全都記住了。

「要是讓人發現,掘了出來,怎麼辦?」她問道。
姚思安既已說過只消帶點夏天衣物,收拾行李就省事多了。可也夠全家忙一整天的。只有迪人還在東花園玩他的鷹,連帶銀屏也不能專心干她別的活。
避免對列強開戰呢還是利用拳民,西太后在兩者之間捉摸不定。義和團是一股陌生而莫測高深的嚇人勢力,他們的二項宗旨便是毀滅在華洋人,他們自稱身懷法術,有魔法保護他們不怕洋人的子彈。朝廷頭一天下詔捉拿「拳匪」頭子,第二天卻委派倒向義和團的端親王為總理各國事務衙門大臣。鎮壓「拳匪」的決定被推翻同朝里的密謀大有關係。西太后早已剝奪皇上、也就是她外甥的實權,正在策劃廢黜他。她一心想把端王的兒子,一個不成器的浪子扶上寶座。端王估量對外人開戰會增強自己的權力,使兒子入承大統。就慫恿西太后相信拳民的法術真能抵禦洋槍洋彈。況且,拳民早已聲稱要捉拿一龍二虎祭天以懲其誤國之罪。一龍就是主張變法的皇上,兩年前的「百日維新」嚇破了守舊官僚的膽;二虎則指負責洋務的年邁的慶親王和李鴻章。
「為什麼不求拳民保護我們呢,現在不是他們得勢嗎?」木蘭又忘記閉嘴了,忍不住說出她的主意。
不管他們往哪裡去,旁觀者看得一清二楚:他們是逃避因拳民之亂而正向北京殺來的八國聯軍。
「這孩子有什麼說什麼,她懂什麼?」做母親的要壓住她的風頭,這總是對的。
姚太太在那些圍觀的人面前高聲宣告他們是去西山走親戚,幾天就回來,實際上他們是往南去。
生活里的許多小事,本身全無意義可言的、只有事後從因果關係回顧起來才會領悟到後果之非同小可。要是這個年輕的車夫頭上沒長惡瘡,木蘭也不至於跨進那另一輛套了像是有病的小騾子的車、一路上就不會發生那樣一些事情,木蘭的一生也就會是另一種樣式了。
「這倒是要緊的,」趕車的說,「您行個好給我們點,路上用得上的。」
「我們能僱到多少車?光男男女女就要五輛,這五輛還不知雇不雇得到呢。」隨後他把羅大召到廳里。羅大在這個家庭里多年,本人是姚太太村裡的一個遠親。主人知道可以把全部家產託付給他。
「爸爸早。」珊瑚向他問好,趕緊搬開箱子讓他過去。
他那安靜冷漠的態度惹惱了妻子。她責難他存心守著他那座園林和那批古董共生死。可是聯軍果然一天天逼近來了,真的有洗劫焚燒之虞,她說:「你哪怕不顧自己性命,也得為這幾個兒女著想呀。」
「你還沒梳頭呢,吃過早點再弄吧。」他說。
木蘭感到傷心。父親又說:「若不是命定的主人掘起這些寶物,就會變成一缸缸的清水。」
這話打動了他,不過他還是說:「你怎麼知道路上會太平呢?」
「人死了銀子有什麼用?」那個趕車的答道,「洋槍里的子彈才不認人呢。嘭騰一聲打穿你腦袋,你就翹了辮子,瞧這騾子的肚皮!血肉怎麼擋得住子彈?可是有什麼辦法,總得掙口飯吃啊。」
「你媽起來了嗎?」她進屋時父親問道。
五月以來空中就已戰雲九*九*藏*書瀰漫。外國聯軍已經攻佔了海岸炮台,可是拳民麇集鄉間,勢力日甚,頗得人心,已經拆毀了通北京的鐵路。
大家都已坐定,只待啟行了,卻看到那個名叫乳香的十一歲小丫鬟在門邊哭。她因為同羅大和其他僕役留下而十分傷心。
這期間姚思安一直不作搬遷之想。他至多不過同意打碎家裡幾面洋鏡子和他當古董買來的一架可伸縮外國望遠鏡。他的住宅正在已遭破壞的區域之外。姚太太一再求他逃離此地免遭殺戮、搶劫和動亂,他總是不置可否,不予考慮。士兵充斥四野,姚思安認為一動不如一靜。他相信謀事在人,成事在天;情願逆來順受。
不久,老爺出來看一切準備停當沒有。他四十來歲,短小結實,兩道濃眉,眼睛下麵皮肉鬆垂,沒留鬍鬚,臉色健壯,頭髮烏黑。他走路的姿態輕捷而穩健,步伐緩慢而堅定,一望便知是個中國武術訓練有素的人。身軀穩如泰山,隨時提防前後左右的突然攻擊;一腳挺立地面,另一隻腳向前微彎,一种放開的自衛架勢,決不至於失掉平衡。他向那群趕車的打了個招呼,看到了空茶缸就囑咐羅大,他出門之後每天耍照常衝上滿缸茶水。
他再給主人倒一杯茶。
城裡已爆發戰鬥。甘軍董福樣的士兵殺害了德國公使克林德。使館區遭到圍攻,使館衛士堅守了兩個月,等待天津方面的援軍。西太后最寵信的榮祿奉旨率領禁衛軍攻打使館區,卻不以此舉為然,暗地裡吩咐保護洋人。可是使館區四周的城區已經夷為平地,城南整條整條的街市都已付之一炬。京師已非官府所有,實際上已落入拳民之手了。鬧到挑水的和擔糞的若不裹上紅黃頭巾也幹不了自己的活。
「我想過了,」他往下說。「最好留下馮二爺看家。責任太大,我實在擔當不起。可是帶上翠霞、錦羅、銀屏和乳香。這種時勢,姑娘們惹事哪。」
姚太太的主張既經採納,想到收拾行李又不免發愁了。
回到屋裡,姚思安感到輕鬆愉快,真有些興奮,這時誰也沒有起床。夏露很重,羅大有點咳嗽,就說去徹壺熱茶來。
木蘭常聽父親說:「激憤對心靈無益。」他還有一個論點是:「正直自持則行事不逾矩。」日後木蘭屢次想起父親的這句話。這話成了她的一種哲理,使她開朗樂觀,勇往直前。使人行事不逾矩的世界是個善良、歡樂的世界,這才有勇氣生活,也有勇氣逆來順受。
那天黃昏晚俊紅遙西邊天空,預示明天又是大熱天。晚飯後全家又團坐了商定明天如何分乘各車。
蓋住的大車共是五輛,每對騾子中間有一匹小馬。馮家舅爺和少爺乘坐頭一輛車,后隨的是太太和年長丫鬟翠霞的車,翠霞抱了個兩歲的幼兒。第三輛車是木蘭和她妹妹莫愁,以及乾女兒珊瑚。再後面一輛是另外三個丫鬟銀屏、十四歲的錦羅和小乳香。做父親的姚思安獨自坐在最後一輛車裡,他兒子迪人不願同他乘一輛車,寧可跟隨舅舅。
光緒二十六年七月二十日清早,一批騾車來到北京東城馬大人衚衕西口,有幾頭騾子和幾輛大車一直排到順大佛寺紅牆的那條南北向的小道上。趕車的起身早,天剛亮就來了。他們七嘴八舌,大清早就免不了人聲嘈雜的。
姚先生看看這孩子。泛出得意的笑容說道:「還是她的主意好。最好是弄到端王爺的平安護照,太醫認得王爺。」
「那麼您真的要摔下這些玩意兒嗎?至少把我那些玉雕和琥珀的狗呀貓的藏起來,我要的。」
翠霞進來稟告早餐已開出。
馮二爺去拜訪的太醫是姚家的至交。太醫答應給他們弄個平安護照以及辦得到的其他護衛。只要端王下令,沿途兵匪都會買帳的。
於是車夫一陣吆喝:瓦得兒——吼!打……得兒!皮鞭的清脆聲響,這一行出發了。孩子們興奮異常,因為他們是頭一次回杭州老家,以前只聽父母時常說起。
他走進門去不久就出來一個美貌的少婦,纖纖小腳,烏黑的秀髮挽了個鬆鬆的髮髻,身穿寬袖的粉紅夾襖領子和袖子都滾上三寸寬的湖綠色緞子邊。她大大方方地同趕車的說話,絲毫沒有中國大家少婦的羞怯神態。她問到孩子可曾餵過,就進門去了。
於是乳香就在最後一刻跳上丫環的那輛車。似乎已經各就各位,姚太太大聲吩咐丫環們放下車前的竹簾,不許多向外面張望。
「會變成小鳥飛走了。」
這時大丫鬟翠霞來說,太太問老爺可曾起身,如已起來,則請過去議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