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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道家的兩位小姐 第二章

第一部 道家的兩位小姐

第二章

迪人說,他看到木蘭那輛車隨著亂兵向右邊奔去了,但他看得不甚清楚。如果是這樣,木蘭一定離開了他們那條路,可能在車上隨那群兵馬去了。不過車夫在她車上,會把車趕向河間府,在路上趕上他們,重新會合。
「她往哪條路上去了?」
用完午餐他們在涼亭里稍事休息,木蘭、莫愁和迪人就踱到樹林里去看那幾匹馬。迪人距一匹白馬太近,白馬抬腿要踢他,木蘭嚇得大叫,拉了莫愁就跑。這些驛馬都是矯健有力的,姚先生隔一段路急忙大聲叫迪人回去。
「你怎麼會丟了車的?」
上路的頭三天除了天熱和顛簸之外比較起來還算順當無事、大家都喊腿發麻。他們每天起個大早,先走十里十二里路才進早餐,午間人和騾都多歇一會,大部分路程都是一早一晚走的。每當兩腿發麻到實在難受時,迪人和馮二爺就下車走上一二里路;不過第五天起這一伙人似乎已經習慣於這種顛簸了。
潰退鄉里的官兵和拳民越來越多,搶劫之風隨之大盛。大路上難民潮湧,靠腳走的,乘騾車的,推獨輪車的,騎驢騎馬的無所不有。農夫肩挑一雙籮筐,一頭裝幾隻乳豬,另一頭裝個孩子。不過姚家走在大部分潰退官兵的前面,他們途經的鄉村都比較太平。女眷開始擔憂了,迪人也不再那麼不安分了。姚思安吩咐儘快趕路,能少歇就少歇,只盼能在潰兵追上以前安抵德州。他早已銷毀了端王衙門頒發的照會,因為不僅毫無作用,而且無論遇上兵或匪都只會惹麻煩。
那天晚上姚太太做的夢同上回那一夢相仿。她聽到木蘭喊得清清楚楚:「我在這裏,我在這裏!」她又看到女兒在河對岸的草地上摘花,身旁另有一個女孩她似乎從未見過。做母親的要木蘭過來,隔河喊道:「你過來吧,這邊是我們家,那邊不是的。」母親想找到橋樑或者渡口,然而找不見;她又好像輕輕易易地在水面上行走,飛速地順流而下,已經忘掉了女兒。她經過沿岸的城鎮和村落,山頂上的寶塔和廟宇,臨近一座橋時看到橋上有位老者蹣跚而行,認出是她丈夫。她又見到有位少婦在一旁攙扶,正是木蘭。她從河上高聲呼喚他們,而他們似乎沒聽到,依然在橋上前行。她全神貫注地望他們,沒想到碰在橋柱上,飄浮不住了,就往下沉,於是夢醒。
有一點可以肯定:木蘭還在車上。而且,車夫最後看到的是車掉轉頭,鑽進高粱地,離開河間府方向回北方去了,他說那馬一定是認路回辛中驛去的。他心地淳樸,才趕回來給孩子的父母報信。
近五點時,距河間只有十二三里地了,他們看到左邊有一隊隊官兵越野而來。姚思安說他要到領頭的車上去,可是這一段大道比地面低三四尺,無法會車。他們前後三百尺左右都有成群難民。
在外面聽的銀屏進來了,珊瑚轉身推她出去,吩咐誰也不許再開口。
惶惶不安地不知過了多久,姚思安騎馬回來了。他打了幾個轉,每一輛車都看過,連府城都看到了,這才罷休。
可是木蘭無影無蹤。
附身的精靈便是長篇神怪小說《西遊記》里那個赫赫有名的猴仙孫悟空。
「媽,」珊瑚說,「凡事都由天命,是吉是凶,誰也保不定,請媽快別這樣,保重些好,前面要趕的路還遠著呢,這一家大小都靠你一人。母親你身子平安,也減少我們做兒女的罪戾。何況現在還不準知木蘭當真丟了沒有,還正要想法去找吶。全都怪我;我不該留下她一個的……!」
「誰知道?我們讓亂兵沖了過來,那匹驛馬受了驚,怎麼也勒不住……」
「孩子沒事吧!」
拳民和官兵之間不時發生零星戰鬥。拳民只有大刀和矛戟之類的武器,當然打不過。槍聲一響拳民就四散落荒而逃。百姓和官兵都九九藏書弄不清拳民究竟是怎麼回事,隊伍里這一半士兵說該打他們,另一半認為不該。拳民甚得民心;他們燒的是教堂,殺的是最可恨的洋鬼子。今春他們奉旨編成義和團;現在官兵好像又要捉拿並剿滅他們;最近朝廷好像又寵信他們,採納了他們的排外主張。
狂奔了七八分鐘之後,牲口開始放慢步子,亂兵已經不見。他們衝過交岔路口也至少五六里路了。有一輛車翻倒在路旁溝里,一個掉出車外的女子差點被後面的車壓過。另一輛車上來了,上面一個乘客認識這個女的,跳了下來,車在路中間停下。姚家的幾輛車也不得不停住。馮二爺跑前跑后打聽怎麼回事?姚太太急得失去常態。珊瑚和翠霞只會哭。姚太太指著前面還在馳行,眼看就要消失在遠處的那幾輛車大喊木蘭可能就在其中一輛車上,要趕緊追上去,不能在這裏停住。
做父親的退出去了。
他們打算在河間府換幾頭騾子再上路,病騾的車夫便決意設法弄到一匹馬,至少對付那一天的路程。他認識驛站上一個人,事情就辦到了。

車夫指指幾個穿紅衣紅褲的拳民姑娘和婦女。她們的小腳露在很寬的褲腳外面,頭髮編成粗大的辮子盤在頭頂。男拳民也穿紅上衣或者紅胸衣,女的也繫上寬腰帶,看去十分英武,車夫告訴她們,那些女的叫紅燈照或者藍燈照,白天帶上一把紅扇子,扇骨也塗成紅色,夜間則點一盞紅燈籠。紅燈照是姑娘,黑燈照全是寡婦。不纏腳的是招募來的船娘。她們的首領稱為聖母,也是大運河上的船娘,不過,據車夫說,曾經由黃綾轎接進撫台衙門由撫台大人召見。姑娘們有幾個會打拳,但多數人不會。她們會的是法術。她們要學念咒語,經過短期訓練之後,若要上天,只須搖動紅扇就能飛升;不過她們至少會爬牆,因為車夫見過她們在屋頂上。
他們進入外城便看到斷垣殘壁中間許多燒焦的房屋,順城牆西行走過那段人跡罕見的區域時,又遇到圍在一塊空地上的拳民祭壇的一群人。祭壇上鋪了紅布,擺上白錫燭台,插上紅燭。幾個有二毛子嫌疑的中國人跪地受審。
他們突然聽到一聲槍響。兩旁田野里長滿了一丈多高的高梁,他們又在低於地面的溝里,因此只聽到官兵的聲音越來越近,卻不知道他們在何處,又是幾下槍聲。他們掉不轉頭,也不知轉向哪條路,因為前後好像都有槍聲和人聲。等大路升高到與地面持平時,七八個逃兵在十字路口掠過他們,他們也看到左面五六十尺處有隊隊官兵。幾輛車都停下不動了,姚太太大叫珊瑚把小姐妹倆帶到自己車上來。
一個富有的官宦之家上路去保定。其中一個女眷手臂上戴了一隻金鐲,遇上一隊散兵游勇。他們看到金鐲就來強要。那女子褪得慢了些,一個兵痞便一刀砍斷胳臂,奪了金鐲就跑。另一股官兵來到,聽說這回事,似乎看到金鐲在前面那伙士兵之手,立刻追上去把他們殺死。前面那伙兵里有逃得性命的躲在路旁青紗帳里,又把追上來的那批士兵殺了。這樣,為一隻金鐲竟送掉七八十條人命。
「當然我們大家都著急,你也忍不住才哭的。」珊瑚安慰她。
一片混亂之中誰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那伙敗兵看來是逃命要緊,顧不上搶劫了。姚家一行人先是被更多的越過大路的人馬阻擋住,繼而又可說是被後面的車輛推上面前的道路,所有的牲口都放蹄狂奔起來了。混亂之中塵土飛揚,什麼都辨不清。珊瑚當兵馬橫過面前之際匆匆跳上姚太太的車,一會兒才想起木蘭還獨個兒在那一輛車上,不由得喊出:「木蘭!」木蘭的母親一聽就要往下面跳,但轉瞬四周的車輛都動起來了,她只https://read.99csw.com見眼前亂成一團的人和車和馬蹄。牲口一旦放蹄賓士,想靠吆喝來煞住無異於向火車頭說教。她面前有幾十輛車,她只能盼望其中一輛載有她女兒。姚思安則根本不知道木蘭獨個兒在她那輛車上,還以為那群官兵沒有停下來洗劫他們,這一難總算過去了呢。
聽她講完這個夢,大家心裏不知是何滋味,誰都默不作聲。
那幾個同路人悄悄地說這回事,姚思安聽了也沒敢聲張。晚飯後他盼咐全家人立刻上床,丫鬟和孩子們誰也不準走出房間。他們十二個人只有一間房可擠,可是誰也不願另睡到別家客店去。後面一家來了以後就更加難安置了。這間房只有一個十五尺寬的土炕,那些丫鬟只能打地鋪。姚思安不是那種佔住理便不顧別人死活的人,他同意讓那家人的兩名女必進房來睡,而他自己和馮二爺帶羅同以及另一家人住在外間,那裡即是廚房,又是起居室和吃飯間。
「木蘭是獨個兒哪!」
河間府城有五萬百姓,在一片低窪平原的中心,四周的大小河流全都向東北流到天津。東面九十里是大運河畔的滄州,向南一百二十里的德州是一個三角形的頂端,到北面的兩個點距離大致相仿,去河間府是陸路,去淪州則是大運河。
他們又走了三個半小時才到十五裡外的辛中驛。一行人下車時飢腸轆轆,便去吃飯。辛中驛是個老驛站,備有馬匹專供欽差驛使。十萬火急的公文靠這種驛遞制可在十二小時內從河間府送到三百裡外的京城。附近有個馬廄,三四匹驛馬栓在林中樹上。
可是河間府擠滿了難民和迷途的兒童。走失的孩子不止木蘭一個。虛假不實的報信也有過幾次。木蘭的母親甚至到西門外河岸上去辨認一個姑娘的屍身。
「不過是個夢,」他說:「再睡吧。」
姚太太這種靜默狀態珊瑚看了心慌。她說:「媽,你得休息。昨夜你沒有睡,找要找上幾天,我們自己必須保重。」姚太太痴痴獃呆地讓人領到床邊,還是一語不發。
一時悄然無聲。灶頭點了一盞小小的油燈,熒熒火光顯得安樣。他拿出煙管,陷入沉思。他要很久以後才能再像今夜這樣以平靜的心情來思索了。後來回想起來,他覺得這一夜其像是在天堂——自己的親人都安睡在隔壁房裡,他吸他的煙斗,灶頭上點了一盞油燈。
錦羅走出屋子,不勝委屈似地嚷嚷:「我哭我的,我想哭,關你什麼事?我同木蘭小姐好又關你什麼事?」
天快黑了。姚思安要帶上車夫乘他那輛車回辛中驛去。車夫找他的車,做父親的去找女兒。其餘的人只能繼續往河間府去,唯恐城門關上。
「深更半夜的,你在那裡做什麼?還沒有睡?」做母親的問道。
知道了這件嚇人的事,做父親的心如刀割。他來不及問清木蘭怎麼會獨個兒走的,就一把抓住那匹小馬,從車上解了下來,縱身上馬,趕過人群,直追前面的難民去了。可是哪兒還能追出個結果來呢。
幾天的搜尋毫無結果,姚家只當木蘭已被拐賣,便決定取道大運河前行。馮二爺自願向東去到一天可達的滄州,再沿運河南下,每逢市鎮和渡口都歇腳尋訪線索。大夥則繼續乘騾車趕路,到德州等他。
做父母的想到像木蘭這種年紀和這般秀美的小姑娘丟失之後可能的遭遇,那種恐怖之感簡直比死還難受。惶惶不安,陣陣恐俱,實在猜不到眼下她的處境,唯願她還能在這府城裡或者別的什麼地方找到,種種心思幾乎使他們的頭腦麻木了。
「要是迪人丟了,看她不哭才怪呢。」錦羅尖刻地說。
姚思安認為車夫的想法合情合理,驛馬會認路回辛中驛去的。
車夫見過拳民作法沒有呢?
姚思安騎馬去四鄉尋訪,其餘各人則東到沙河橋,西到肅寧縣read.99csw.com
「我好像聽到你在睡夢裡叫喊。」做父親的說。
姚思安心裏正煩,太太對他講過昨夜的夢境。她正走在山間谷地里,中間一條寬闊的溪流,一邊岸上是樹林。她一手拉住莫愁。她好像聽到木蘭的聲音,在叫喚她,她猛然想到木蘭不在身邊,已經多日不見了。起先這聲音好像是從樹頂傳來的,她轉身向密林走去,可是沒有一條小徑走得通,正不知如何是好時又聽到木蘭的呼喚了,聲音微弱,卻清清楚楚,在另一邊,溪流對岸。「我在這裏,我在這裏。」那聲音說。做母親的一回頭,看到孩子的身影在對岸草地上採花,沒有橋,也沒有渡船,她想不出這孩子怎麼過去的。她把莫愁留在岸邊,下水淌過清淺的急流,突然捲起一股激浪把她打翻,她驚醒過來,發現自己躺在客店的炕上。
拳民的義和團也是一種秘密結社,他們是十八世紀策劃推翻滿清的白蓮教的一個支派。只因時勢變易,這股勢力已經轉為要扶清滅洋了,這就引起國際事端。
那天上午,姚太太說了「不管是死是活,我非找到她不可」之後再沒說別的。她變成了機械人,只有一種心思,其餘一概視而不見,聽而不聞。
聽到這個消息眾丫鬟也下車來了,嚇得臉色慘白,說不出話。珊瑚這回簡直可說是滾下車來的;剛才那亂糟糟的時候那輛車怎麼會坐上三個女子和兩個孩子的,誰也說不清楚了。姚太太把莫愁緊緊抱在膝上,翠霞則抱住那嬰兒。莫愁剛才還嚇得說不出話的,這時哭出聲來了。難民擠上前來,又往前去了。有的停步看看掉在溝里的女子;看來她那頭騾子腿上中了彈,車翻了,難以從籠頭中解下來。有人停下來聽聽丟了一個十歲女孩的事。有的表示同情,有些則顧不得這些,走過去了。
孩子們在裡間安安靜靜地睡了,羅同也鼾聲大作。姚思安卻不感到睏倦,毫無睡意。他在算計,明天如果早早出發,日落以前可以趕到河間府。
「是嗎?嚇得我要命。我做了個惡夢,夢到她好像在很遠的一個什麼山谷里叫我。我嚇得發抖,我醒過來了。幸好只是個夢。」她凝視木蘭,又看看別的孩子。
當然,見得多了。他們擺設香案,點起蠟燭,口中念念有詞,很快就一陣發作,念起法術咒語。這時他們已有精靈附身,兩眼直瞪,睜得滾圓。隨後揮舞大刀。猛砍腹部而皮肉無損。
珊瑚趕緊走到這間屋裡說:「這是多事的時候嗎?大家還不夠煩亂的?」
於是那頭跛腳騾子就留在驛站上了,車夫回程中再來接走。三點鐘光景他們又啟行了,新換的馬拉的是珊瑚和木蘭姐妹們的車,時常衝到前面去;車夫不熟悉這匹馬的脾氣和習性,難以駕馭。
午夜時分姚思安似乎聽到妻子在睡夢裡驚呼一聲,房裡立刻亂起來了。他到灶頭拿起油燈到門邊向裏面一看,只見姚太太已坐起來拍拍木蘭的臉,理理她的頭髮,嬰兒睡在她身邊。

不久她和莫愁以及珊姐就同車夫攀談起來了。車夫是個樂天的人,給她們講拳民的事,他們幹些什麼,忌些什麼,他同他們談些什麼,講天津的戰況,講皇上和太后以及大阿哥,還講前面可能遇上的情況等等。
「我們全是伺侯太太、少爺和幾位小姐的,誰也管不著誰。」銀屏也動怒了。
到第四天,他們在通往保定的大道上過涿州已兩天了,正轉向東南,情形看去不大對了。謠傳聯軍已經進了北京城,亂兵和拳民正往南潰退。有一則謠言說總督裕祿和統兵大將李秉衡都已自殺,甘軍正向這個方向退下來。
那天中午他們只歇了一會兒,才能在下午日落以前趕到任邱。在客店歇下之後,姚思安問店主城裡可有官兵,聽到說天津鑲黃旗第六團的都統坐鎮當地維持治安,read.99csw•com才大大放心。城裡的天主堂已於一個月前被焚。徐都統入城摘拿了幾十個大師兄砍頭之後,餘眾四散到鄉間去了。
中午,開飯了,她邁著僵直的步伐走到桌旁。她吃,可是食而不知其味。再有,錦羅安安靜靜吃她的飯時,飯碗突然掉下,她抽泣著走開去了。
他們正不知道該如何著想又怎麼辦的時候,只見木蘭的車夫手拿長鞭,從後面邊喊他們邊追上來了。看他沒隨那車,人人大驚失色。

八點左右十家子上路了。姚太太叫翠霞到她車上去抱孩子。木蘭那輛車的騾子腿瘸了。
木蘭同八歲的妹妹和珊姐盤腿坐在藍色的硬棉墊上,初次嘗到北京騾車的顛簸滋味。她很是興奮,尤其感到她們在這個廣闊天地里探險。
晚來的一個住客,也是難民,拖帶了兩個女眷和三個孩子,講了一件嚇人的事。他是那天早晨從保定府啟行的,因為聽說有徐都統在這裏維持治安就直奔任邱而來。那件事是這樣的:
走了大約十五里地之後,那頭騾子越來越煩躁不安了,不時停下不肯挪步,喘息使得腹部兩側不斷脹縮。騾子這種牲口身子像馬,腦筋卻像驢,力氣之大像馬,性子固執又像驢。車夫說這頭騾病了,若不慢走會倒斃的。「牲口同人一樣,病了就胃口不開,不想吃。早起這頭騾子見了草料只是嗅嗅,嘗了一點。空肚子怎麼趕路,不是同人一樣么?」
大小車輛都向前狂奔時,姚思安以為大家朝的是同一個方向,因而只希望儘快離開那群亂兵遠遠的再停下來檢點一切。姚太太的心思則兩頭牽挂,既想衝到前面去在那麼多車輛中間認出木蘭的車或者車失,又想不如放慢車速集合起落在後面的人。實際上她進退維谷,道路只容得下單向行車。她兒次想跳下車去,但都被珊瑚拉住了。
姚太太忍住眼淚答道:「不怪你,珊瑚,是我時運不濟造成的。我不該叫你把兩個妹妹帶過來的。可是誰料得到會出這種事呢?萬一木蘭有個三長兩短,或者讓人拐賣了……」她又泣不成聲了。
錦羅一直悄悄靠牆站著,突然放聲大哭了。她十四歲,幾乎跟木蘭一塊長大的。她教會木蘭做種種兒童的遊戲,唱所有的兒歌,像兩個小兒那樣玩在一塊,木蘭待她像親姐姐。聽到說「拐賣」她想起自己的命運和亡故的父母。她撲到床上啼哭不止。看到她哭,迪人和莫愁也哭起來了,屋裡一片哭聲。翠霞走來一把拉起錦羅來說道:
九點光景姚思安來到府城那家客店。馬和車回去了,可是沒有孩子。他回頭找了一路,查遍了每個岔道口,可是哪兒也找不見。
這孩子可能落入拐賣孩子為奴的盜匪幫之手,這是八九不離十的情形。木蘭可以值到一百兩,不過誰也不敢說破。一天晚上馮二爺回來說,在大運河上活動的奴婢販子是同船娘勾結的。自己就是被拐賣的錦羅說確有其事,而船娘待她甚好。當年的大運河是京城和江南之間的交通要道,活動在運河沿線的青幫有嚴密的組織體系;津浦鐵路建成以後運河水運業一落千丈,青幫才加入長江上的紅幫而組成青紅幫。直到今天,青紅幫還掌握住上海法租界里所有的盜賊、鴉片販子和妓院。他們以拐賣和盜竊為能事,但也辦慈善事業。他們的首領身為工部局顧問,領銜所有水旱災賑濟事宜。每逢他們各人的生日,政府首要大員都有拜壽表示。這種幫會是社會底層的痞子和無業游民的一種自衛和互助合作的秘密會社,保障幫內弟兄的生活,負擔和享用都相同。幫內極重義氣,嚴格遵守幫規。幫會起源於千年前的秘密會社,崇敬的神道都是民間口碑中的英雄好漢和盡忠報國的武將,劫富濟貧的俠盜等等。
正是這時又聽到槍聲,幾個騎馬的官兵恰在他們前面橫衝車路而過九-九-藏-書。那匹驛馬受了驚,開始狂奔,木蘭的車也就隨那群兵馬前馳了。
不久來了一陣急雨,有檐頭滴水聲催眠的姚思安,不覺熟睡了。
「你們都反了!」姚太太大聲斥責道。
「她在哪裡?」
這消息不啻晴天霹靂,木蘭是丟失無疑了。於是做母親的號啕大哭:「木蘭我的孩子呀,你不該像這樣離開我,跟你小妹目蓮去呀!要是你就這樣拋掉我,我這老命也不想要了呀!」
只有兩事似乎是希望的兆頭。尋人的第三天姚太太叫進一位算命瞎子,問他女兒的事。她告訴他孩子的八字。算命先生說木蘭的八字有福,她的命是雙星高照,十歲這年會有點磨難,但是命中有福自會使她化凶為吉。而且,她交運早,雖然她不會貴為高官的夫人,但她一生衣食無憂。問他孩子找不找得到,他故弄玄虛地說「自有貴人相護」。總的說來,八字相配得這麼好,他破例索價一元,姚太太則給了兩元。這一來她心情大為好轉,就去城隍廟進香。說來也怪,神明面前求了三檔簽,三檔都是上上。

「太太剛忍住,你又大哭起來,引得迪人少爺和莫愁小姐也隨你哭了。」
所有這些神怪故事在本蘭心目里全都變成了現實。
姚思安一旁站立,無話可說。木蘭是他心愛的女兒,丟了她,他萬分悲傷。聽到「拐賣」兩字,他像負傷的走獸那樣走開了。
木蘭的母親整夜不曾合眼,只是暗暗流淚。天一亮她就催羅同和馮舅爺去北門迎侯木蘭。
迪人這孩子最不安份,一會兒要和母親同車,一會兒又要上丫鬟她們的車,一天不知換上幾次,他母親寵慣了這孩子,也就由他去。他同比他大三歲的銀屏作伴就高興;他也喜歡同錦羅閑扯,調笑,錦羅受不了時就逃到大太車上接過嬰兒來抱抱。
車夫和七嘴八舌問的人一樣莫名其妙。他被兵馬衝到右邊,又上了右邊的一條路,同亂兵分開了;後來又發現失散了姚家一行,就下車拉住那馬。驛馬力大無窮,他連韁繩都沒抓住,馬就向前直衝過去了。
故事還沒講完,他們早已出了西便門,到了城外的曠野。
他們要找木蘭,只能在各家客店,所有的城門和來城的通道上遍貼尋人告白,寫上他們客店的地址,註明對幫助尋人的仁人君子的酬金為二百兩。女眷都留在客店,足不出戶。姚思安,馮二爺,羅同和答應另給賞錢的幾名車夫則在全城和周圍鄉間到處搜尋。木蘭的母親則一變而為一個強人,日夜一言不發地走遍大街小巷找她女兒,連各條河道也都看過。
錦羅坐起身來。感到難為情,但還忍不住揉那哭紅的眼睛。向來不喜歡錦羅的銀屏挖苦她幾句:「早起她就獨坐,莫愁小姐既沒有洗臉也沒有梳頭,還是我幫她梳洗的。她們兩個那麼要好,難怪要這麼傷心了。」
「不是我想哭,」錦羅哽咽道,「我只是擔心木蘭小姐。太太提到拐賣,我就想起自己的身世。爹媽呀,要是你們在世,我怎會這樣受欺負呀。」
珊姐小腳,要爬下騾車是件難事,可是她辦到了。站到地面以後,她伸手把莫愁抱了下來。她把莫愁送到媽媽車上,想再回來接木蘭。這一停頓就完全阻塞了十字路口的交通,擋住了他們背後的難民,後面的車夫大喊大罵。
七月二十五那天早上姚思安被房裡噪雜的人聲鬧醒,只見全家人差不多全已起身並且洗過臉。那幾個車夫已在門口,說雨後是個涼爽的天,天空的雲層這一天散不了的。到河間府只有六十里,他們走完這段路不費事的,騾子若不負重,一天百里不成問題:套上車走長路則是六十里或者至多七十里。不巧有一頭騾子踩進溝里,幾乎跪了下來翻了車,一條前腿似乎扭傷了。所以速度不得不放慢下來。
第二天早起她把這夢告訴丈夫,兩口子都勇氣倍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