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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道家的兩位小姐 第三章

第一部 道家的兩位小姐

第三章

「你要是幾天里不帶她來,」曾文伯說,「我就報告知府把你當拳匪抓起來。」
掌柜的告訴他姚家已經走了五六天,不過留下了二十兩銀子現款和城裡一家錢莊的付款信用書,孩子找到便可付給賞金。他還在錢莊里留下一幀全家福。
「進艙里來,吃點東西,讓我告訴你。」
「快進來見見她,」曾太太答道。「她已經來了半個鐘點了。」
「我不知道。我們從北京來。各位好大爺,幫我找到父母吧。他們帶了錢的,會報答你們的。」
傳教士成了縣官座席上的芒刺。他們對於涉及傳教士和教民的事件簡直比天上響雷更害怕。一旦有事,無論怎樣處置總是他們丟烏紗帽。
木蘭得知他們是拳民,在京東打過仗。聽說洋鬼子正向京城挺進就撤到鄉野來了。過了幾天他們獲知太后和皇上都跑了,京里成了恐怖的搶劫世界,更加嚴重的是白種鬼子兵正向南殺來。
木蘭還聽父親講過,洋人事事顛三倒四的。他們寫字自左至右而不是自右而至左,不是自上往下而是橫的「蟹行」。他們名在前,姓在後。最古怪的是,寫地址先寫門牌,其次寫街道,城市和省份,好像是有心顛倒的。他們要知道一封信寄往何處要從下面讀起。他們的女子都是大腳一尺長,高聲說話,捲曲頭髮藍眼珠,走起路來同男子手挽手。總而言之,洋人要多古怪有多古怪。
「你打扮好就走。」

早晨木蘭醒來后又哭了,可是那女子嚴厲地制止她。
木蘭興高彩烈,樂極而泣。
接著發生了一件怪事。有位氣度威嚴的中年紳士走過來。他額頭很高,戴眼鏡,留了點鬍子。他身穿白色內衣長褲,罩了件淺藍色緞子坎肩,手捧水煙筒,腳上卻只有白布襪子,因為在這種運河船上,雖然女性照常穿鞋,男子卻總是脫鞋的,以免弄髒艙里擦洗得乾乾淨淨的油漆艙板。

這位少婦桂姐正是一個美艷惱人的例子,這當然不光靠一雙小腳;她的整個身材都突出了她的美質,恰如和諧柑配的底座上的一尊精美的雕像。她「垂直」的雙腳優美而又穩固地支撐她的身子,固而任何時候全身線條總是完美的。女子穿了走路的弓鞋的效果主要在那兩隻高跟,正像西洋的高跟鞋一樣改變了行走的姿勢,使臀部向後突起,穿高跟鞋的女子只能採取直立姿勢,決不會像穿平跟鞋的人那樣懶散地行走。桂姐身高,頭部和項頸都配得恰到好處,全身曲線逐漸放開,到腰部以下又開始收進,圓筒形均勻對稱的褲腳逐步縮小,終端是微微上翹的弓鞋的兩個小尖端——像個比例完美的花瓶,百看不厭,體會到其完美卻說不出其所以然。一雙不纏的大腳便完全破壞了這種線條的和諧。
她再睜開眼時,他們正在一座鄉村破廟裡安頓過夜。
木蘭漸漸感到自己也像個拳民了。她認為自己也恨洋人了。他們憑什麼到中國來勸人相信他們的上帝。信教的中國人,也就是二毛子,則倚仗外國人的勢力欺負本國同胞,這是她聽父親說過的。她又聽父親說過,凡是教徒和普通中國人之間的訴訟案,縣官總要使教徒勝訴,否則祿位不保。
「你以為我搜集的是古玩珍寶。」曾文伯對太太說。「今天我給你發現了一件真正的寶物,就是她。」他指指木蘭。
這便是木蘭初見桂姐的瞬間感受到的美的印象。她出於女孩的本能倒抽了一口氣。後來她發現桂姐一開口或者露出笑容那嘴就稍嫌大一點,這是個缺點。
曾文伯兩天里兩次去那酒店,沒有消息。可是他不肯罷休。
他們一到德州,曾文伯就徑直去長發客店,指望能找到友人姚思安。
「你們見過我父母嗎?」
她走近來,把白|嫩肥厚的一雙手擱上木蘭的兩肩說:「你已經到了,這是我們的家,要什麼儘管告訴我。」
「是我找到你的,不是嗎?」曾文伯說,得意之極。幾個兒子見父親情緒這麼好,都很高興。
「你們也是趕路的嗎?去哪兒?」
木蘭注意到桂姐走過通道時要稍稍低頭,她走進主艙時臉上露出關切而好奇的神情。
「我帶她走行嗎?」木蘭問。
「他們不在此地。一定是往前面去了,我們會打聽到他們的,你暫時跟我們一塊過吧。」
「你父母在哪裡呢?」
她們沿河劃到大運河,駛近一艘運河大船。船艙上豎了一面紅旗。木蘭識字,認出這船屬於京城的一個大官,那個大「曾」字是這家的姓氏。
「你是姚家的小姐?」曾文伯問。
木蘭說十歲。平亞十六。襟亞十三。孫亞十一歲。
走了約一小時,木蘭還見不到城池,就問老八怎麼回事,因為她知道他們應該很快到達一個城鎮的。老八說:「你心想的一定是河間府。」木蘭這才記起這個地名,說正是河間府。不料老八說,那裡有官兵要打他們,去不得。
他罵她:「我知道你要賣掉這孩子,你這個女拐子!我知道你的勾當!」
找到木蘭的一陣興奮過去后,曾文伯又擺九_九_藏_書出那副尊嚴的外表。木蘭有點怕他,她對自己的父親卻從不感到害怕。
平亞彬彬有禮。襟亞一切不外露。孫亞是個胖小子,老是咧嘴笑,兩眼有神。木蘭很害羞。後來她才發覺這個頑皮而直爽的胖小子真夠她受的。
幾個男孩子站得老遠,非常好奇地看木蘭,不明白怎麼回事,很是欽佩,又不敢同她說話。他們的母親轉身拉住木蘭,把幾個兒子一一介紹給她。「這是平亞,我最大的;這是襟亞,老二;那是孫亞,老三。你幾歲了,木蘭?」
他對木蘭說:「我保護不了你。我沒辦法。這個婆娘你要留點神!」說過就走了。
「那麼您是怎麼找到我的呢?」
到第三天,一個約摸六歲的小姑娘也被關進了這間屋子。
木蘭是個懂事的女孩。雖然她很餓,湯又鮮美,她還是慢慢吃,惟恐見笑。曾太太坐在桌上,幾個男孩站得遠遠的。
「找到合適的衣衫沒有?」曾太太問。這家裡沒有木蘭這般年齡的女孩,她派了桂姐到衣鋪去找現成衣衫。
同這個女子走太可怕了。如今她只能步行,還要跟上這個女的。那女子不准她同路上任何男子說話,還要她裝作是她女兒。
又來了幾個兵士和一個女子。那女子束了紅腰帶,木蘭一看就知道她是紅燈照,在北京見過的。她身材高大,臉色黝黑,一雙天足。那麼他們是拳民了,這個女子是領頭的。
「你說你是去德州的,所以我帶你上德州。再哭我可要揍你了。」那女的答道。
那女子轉身吩咐那個肥胖的士兵背起這孩子。那個兵很風趣,木蘭也就不怕他了,不過她不喜歡他又粗又髒的兩手。那一雙手好像抱得她太緊,有點疼,他還有一股大蒜味。不久他們遇上一匹走散的馬,那女的要幾個士兵捉住,吩咐胖子帶了孩子騎上去。木蘭從沒有騎過馬,所以有點不習慣,也感到新奇。胖子拳民問這問那的,木蘭起先有幾分戒心,後來就不伯了。他告訴木蘭自己叫老八,她也說自己姓姚,名木蘭。胖子笑了,說她既然叫木蘭,就該從軍十二載,問她願不願意。
木蘭哭求道:「好阿姨,帶我到河間府我爹媽那裡去吧。」

他們在一個地方逗留了幾天,女頭領同老八吵了一架。男的要女的跟他回他們村去,女的則要男的去德州,男的不肯。木蘭聽懂兩人對罵,再聽不見拳民用的「大師兄」、「聖母」等稱呼了。他們如今是平民百姓,回到老行當去。木蘭又想去德州,又怕那個女的,心裏七上八下的。老八已很喜歡木蘭,想帶上她,但那女的主意堅定,死不肯放,男的沒有辦法。吵得厲害時,老八對那女子什麼難聽的話都罵出來了:「賊婆娘」,「山東娘子」,「大腳妖婆」,「騙子」,還有「女拐子」。
整個事情正大光明,所以辦得得體而又正派。置妾的為難之處不在個人而在社會;不在丈夫如何著想而在為妻的如何著想,做妾的本人如何著想,最重要的則是社會對他們三人如何著想。
「孩子在問,你就好好告訴她吧。」他太太說,「我的親孩子,四五天來我們一直在找你。」
看似奇怪,木蘭的第一課英語竟是向拳民老八學的。老八把自己親眼見到的洋人的種種事情告訴她,把自己學來的一段英語順口溜也教給她了:
「那也行,」曾太太說,「但是你不必叫她姚小姐,就叫木蘭。」
「這是什麼?」曾文伯問。
木蘭這才真的害怕了。太陽即將下山,孩子的本性,該是安安穩穩歇下的時候。但木蘭的父母還不知遠在何處,她身旁都是陌生人。她先是哭,過一會兒又睡著了,醒來還是害怕,再哭哭又睡了。
木蘭不記得前面要到的河間府這個地名,就說:「我們去德州。」
「你家住北京哪裡?」他問。
「這是木蘭姐姐。」她對愛蓮說。這個六歲的小姑娘笑了,把小臉藏到媽媽衣服里。
那個頭目說看到過告白,但是不知孩子在何處,也不知她是否在本幫手裡,他答應去查問,一有消息就來報告大人。曾文伯則許他以重賞。
「沒有。我們根本不知道你們已經動身南下了。」
曾文伯讀完告白不覺喊道:「這是老友姚惠才和他的小女兒呀!」街道住址相符,他也曾聽說姚思安在杭州有藥鋪和茶莊,女孩這個非同一般的名字也不會錯的。他回到船上把這事對妻子說了,又告訴她這孩子有多麼聰明。曾太太聽了說,他們自己在天津附近躲過那些動亂的日子一家人安然無恙真是太幸運了。
現在看來老八和那個女首領是一對情人,不過也快分手了。男的要回本村,不去德州。木蘭怕獨個跟那個女的,惟願男的留下同她作伴。
懸賞導找走散女童
山藥蛋是potato
「我是木蘭。我妹妹叫莫愁。」孩子回答道。
木蘭幾乎嚇昏了,答應不敢再逃。
「是的,老爺。」木蘭記起她九*九*藏*書在哪裡聽到過這聲音。
「好極了,謝謝。現在告訴我父母在哪裡吧。我什麼時候能見到他們?」
「因為洋鬼子也有法術,他們的法術比我們的強。」老八答道。「齊天大聖也沒見過這一幫紅頭髮藍眼珠的怪物。他也保佑不了我們,因為洋人的法術是另一種。他們有一種邪門歪道的傢伙,放在眼睛前面可以看一千里遠。」
下午曾文伯帶木蘭去那家錢莊,通知他們孩子找到了。掌柜的就要歸還曾文伯的墊款,曾文伯連說不忙,同她父母通了消息再說。他在莊裡寫信一封,還叫木蘭親筆加上幾句。信中告訴她父母木蘭在泰安曾家等他們來接她,他們也不必著忙。信由往返各地的客店信差投到錢莊的杭州分號,再送往杭州的姚家茶葉鋪。
二十四個銅子twenty-four
散失女童姚木蘭一名,十歲。身著白衫紅褲,眉清目秀,頭髮烏黑梳辮,天足,面小膚白,身高三尺,純正京腔。在辛中釋至河間府途中失散,若有仁人君子報知下落者酬銀五十兩,攜帶來歸者酬銀百兩。蒼天同鑒,決不食言。
的確,在光緒二十六年,木蘭或許能算天下唯一識得這些三千七百年前的甲骨的女子。這種東西上面有中國最古的文字,現在已因其重要意義而聞名於世了,當時還剛從河南商代古都廢墟被侵蝕的河岸上出土,只有少數收藏家感興趣。木蘭的父親就是其中之一。有一天木蘭跟隨父親遇上曾文伯,兩人談了起來。木蘭的父親對這孩子甚為得意,談到木蘭,說她正因為這些東西很古而十分愛好。後來姚思安在廟會上再次遇到曾文伯,邀他到自己的書齋來觀賞他的收藏,又把木蘭叫來出面作陪。現在曾文伯救出木蘭,是對朋友的天大善舉,一則因為他知道木蘭的父親如何珍愛她,再則也因為這孩子聰明活潑,自己也很喜歡。今天這件好事他做得再滿意沒有了。
下一步曾文伯去一家酒店,悄悄地向掌柜出示自己的名片,告訴他來意。掌柜的很快帶來一個幫中人。曾文伯曉之以利害,動之以賄賂,讓這人帶自己到一個小頭目的家,幾把走失的女孩的姓名、地址和模樣告訴了他。
木蘭聽到鑰匙開門聲。
她們到小河邊走上了等在那裡的一條船。木蘭聽到暗香在屋裡哭,難受極了。
木蘭完全摸不著頭腦,不知該說「是」或者「不是」,只能按常禮躬身,用顫抖的聲音含糊不清地說:「曾老爺!萬福!給您請安!」
「我找了幾家店鋪,」桂姐打開紙包說,「可是那些衣服質地都太差,也難找到她這個身材的,這件算是最好的了。」
「這才是了!」那女子大喜道。
木蘭兩眼炯炯有神地說:「這不是刻有古文字的甲骨嗎?」
她發現只剩下自己一個人時害怕極了,但沒有哭。她想,總得先想辦法下車。正好馬到橋頭略一停頓,似乎在考慮走哪條路,她乘機跳下。近旁無人,她看到很遠的地方有幾名官兵,明白自己是從那個方向來的。因此她向那條路奔去,到了岔道口。人已走完,她又累又怕,頭也暈了,就坐在路旁掉眼淚。一群官兵來了,其中一個胖胖的樂天的傢伙停了下來,問她怎麼回事。
桂姐是曾文伯的姨太太。由丫鬟收房為姨太太之前家裡稱她桂姐。現在既是姨太太,孩子們理應稱她姨媽才是,可有幾個還稱她桂姐,她也不去計較。家裡那些僕人可得稱她姨媽或者錢姨媽,她娘家姓錢,她本是曾太太娘家的丫鬟,陪嫁到曾家的二曾太太生了兩個兒子之後多病,桂姐又百依百順,由丫鬟收房為姨太太也是自然不過的事。主僕間的關係絲毫未變,她始終是太太的丫鬟。桂姐二十一歲時曾文伯有病,偏偏太太也患血虧胃痛,非由桂姐侍候老爺的病不可,扶他起床躺下,給他洗澡換衣。二十一歲的桂姐對於這些親近貼身的事感到含羞,因為這些事在中國姑娘的觀念里是留待她侍奉終身的人的。這條界限必須嚴守,只有辦過手續她要託付終身的男子才能打破。因此為妻的提出一個辦法,丈夫病愈之後把桂姐收房為妾。這樣桂姐才方便了,一直服侍到他痊癒,他深感滿意,康復之後他在家宴請親屬,香案上紅燭高照,曾太太非常高興。
早飯後這一伙人重新上路。現在他們總共有三四十個。
媽拉巴子!抓來放火燒狗頭!
但是她被一把拉開了。「誰讓你多管閑事?」那女子厲聲罵她。
站在一旁的拳民女頭領和同來的男子目睹了這個令人不解的場面。曾文伯到后艙去取來一些銀兩和一桿秤,稱出一百兩銀子包起來交給那個男的。
一天那女的來了,笑得高興。
木蘭急於走出,說她不餓,但是還得喝上幾口粥。「我要回家了,我不餓。」她說。「能不能把這碗粥給暗香?」那女子看看木蘭,又看看這碗甜粥,自己端進去read.99csw.com給暗香。「算你走運!」木蘭聽到她的呵斥聲。
早上醒來木蘭發現自己在那個小間里,高處只有一個她夠不著的窗戶。那女子手拿一根燒紅的火鉗進來說:「要不要嘗嘗這個?你再敢跑,就把你的眼珠子燙出來。」
「這位就是姚小姐嗎?多漂亮的孩子!怪不得老爺急著找你,三天三夜睡不著覺。」
現在最初的惶惑消失了,木蘭知道她已身處自己人之中了。她深深吸了一口氣問道:「我爹媽在哪裡呢?」
此後桂姐是曾太太的女伴和主要助手,又是丈夫的侍妾,女子就能集不同身份的作用於一身!

最有趣的是老八把「Yes!Yes!」念成漢語的「熱死,熱死。」他每回唱到「熱死!熱死!」都非常賣力並且開懷大笑。
「我帶給你們好運,老天爺保佑,你長命百歲。」木蘭說。
「多謝你,菩薩保佑你!」這孩子喊道。「我們什麼時候走?」
現在,傳教士的打算確實是靠強大的外國勢力來保護二毛子和他們自己,使二毛子自成一派,親洋人而不親本國和同胞。使傳教士遇害的教案發生過多起,總是縣官革職。為了兩個洋人被殺就把青島租讓給德國人,山東巡撫也去職,這位巡撫因此恨死了洋人,也成了說動西太后寵信拳民的最起勁的大臣之一。
她懇求道:「眾位大爺,帶我到父母那裡去吧。」
其餘的事就好辦了。他付了那人五兩銀子,答應女孩交來以後再賞百兩。那人有點不甘心,但是轉念一想,他能不惹麻煩從這件事中脫身已經謝天謝地了,百兩銀子固然不比懸賞的金額多,也已大大便宜了。
「那麼你們怎麼知道我丟失了,又是怎樣找到我的呢?」
她吃完后曾太太問:「好吃嗎?」
木蘭睜大眼睛瞪那女的,但是不敢作聲。她聽父親和錦羅講過孩童拐子的事,實在害怕。她打定主意到德州就伺機逃走,但這時一言不發。
木蘭更是莫名其妙,不好意思。突然間她想起來了:他就是自己和父親有一天在隆福寺廟會上遇見的那人。當時他正在選購甲骨。
木蘭轉身衝到門口往裡喊:「暗香,我叫我父母來接你。」
「別鬧,」那女的說,「我們帶你進城。」
曾太太從沒見過丈夫有這麼興奮,這麼輕鬆,這麼忘了尊嚴。
木蘭有兩天聽不到那女子的聲音,不過那男的聲音倒是時時聽到的。
「你要是帶我到德州,我父母會報答你的。」木蘭說。
一雙形狀秀美的小腳惹人喜愛,因為多數小腳裹得不好,比例不合,形狀難看。主要的標準除了線條完美和諧之外就是要「垂直」,使兩腳成為女子身軀的牢靠基底。這位少婦的腳切近理想,細小,直立,整齊,又圓又軟,漸漸向腳尖收緊,不像多數女子的腳那樣扁平。木蘭從后艙門裡一見這雙紅鞋時心都快跳出來了,因為她一向對這樣的小腳羡慕得要命。她母親曾打算給她纏足,可是她父親讀過梁啟超的《天足論》,感受到了當時風靡北京和各地的變法維新的思想,堅決反對這事。這是當初接觸西方思潮之後影響到個人生活的問題之一。木蘭聽從了父親,可是內心裡還是嚮往小腳。
禮成快走的時候他們對木蘭說:「你說,你要帶給我們好運!」
「你要上哪裡去?」那女子和氣地問道。
這時那女的一定要給木蘭梳頭,編成辮子,辮梢上紮上一個粉紅色的新緞帶,又給她頭上搽上香味很濃的茶油。她還要在木蘭臉上塗脂抹粉,木蘭不肯,說從未抹過胭脂。女的很是氣惱。
「何不試試孫亞的舊衣服?」桂姐說。「他倆身高差不多。這個歲數的男女孩子本來沒多大分別的。」
「這孩子還不知道你是誰呢,」曾太太說,「木蘭,這是錢姨媽。」
曾文伯緩緩地從袖裡取出一個手帕包的小包,露出詭秘的笑容,攤在手掌上打開,裏面是兩小塊看似發霉的骨頭,都是約一寸寬,七八寸長,這是兩塊這麼不顯眼的枯獸骨,似乎誰都能在老園子或者廢墟的地上撿到的。
一個姑娘端上一盆水和一條毛巾。木蘭洗過臉曾太太就給她送來一碗肉片面。木蘭為禮貌起見推說不餓,實際上餓得要命;曾太太定要她吃,說午飯還早。這是幾天來木蘭頭一次吃到乾淨好吃的飯食,她有生以來從未吃過這麼美味的東西。瑣碎細事很重要,女子有責任予以關注。
「Yes!Yes!No。」
「我父母在哪裡?」木蘭問道。
「這就是了!她是姚木蘭,世上只有這麼一個姑娘識得這種甲骨!」曾文伯興奮不過,高聲喊起來,不僅木蘭嚇一跳,連他夫人和幾個男孩也感到奇怪。
木蘭感到這個女拳民有點可怕,但她畢竟是女的,眼前也只有她能幫助自己。
如果這女孩是被青幫拐編,一定被沿運河帶下,極可能運到南方,那裡少女可以賣個好價錢。德州則是青幫活動的主要中心。
木蘭被帶上大船,又興奮又害怕,全身顫抖,臉也九*九*藏*書紅了。那位太太伸出手來。她看去和善而頗有素養,慈母風度。木蘭不覺喜歡她了。
「親孩子,你一定受了不少罪。」曾太太把她拉到懷裡,這麼說。木蘭不禁哭出聲來了。她知道自己倒在一位善良的太太的懷裡了,和自己母親一樣的。
「木蘭,你有個小妹妹。她名叫愛蓮。」桂姐說。她轉身找愛蓮,愛蓮卻在小間門口張望。愛蓮非常怕羞,不願出來,簡直是被母親拽到木蘭身邊的。

「您是曾老爺!」她喊起來,「您來過我們家!」
第二天,曾家開船向家鄉進發。木蘭有幾個男孩和小愛蓮做遊戲夥伴,又有桂姐和曾太太這樣事事體諒她的大人照應她喜愛她,自然格外高興。桂姐雖然家務繁忙,又要照料自己的嬰兒,還是不顧八月的炎威買了一塊山東府綢。在兩天里給木蘭縫製了一身新衣。大家要她講同拳匪相處的情形,孫亞聽得兩眼睜得滾圓,心想木蘭真是個勇敢的女孩。
「木蘭是你呢還是你姐妹?」
「小姐!」她滿面堆笑地說。許多天來木蘭還是第一次聽到自己被人稱做小姐。「你福氣好!我找到了你的家人,今天就帶你走。我不是對你說過會帶你到你家人那裡的嗎?我待你可好?」
這位紳士露出使人寬心的笑容向木蘭走來。曾太太說:「這位是曾老爺。他不敢說你可認識他。」
接著擺設桌子,大家進午餐,木蘭坐在曾太太身邊。
桂姐這才把木蘭細細看了看,打開一個紙包。
眼前她首先要為木蘭著想。「你先去洗洗,我馬上給你找件衣服換換。」曾太太說。
木蘭失散以後的情形,日後她父母好不容易探聽出來是這樣的:
她也生了兩個女兒,大的愛蓮現在六歲,一個嬰兒才六個月。她忙於操持家務和照料孩子,像個妻子與母親。可是有這點區別:吃飯時她得站著侍候主母和全家人,她的孩子倒可以上桌。這是常規,因為先前的高官家裡,做媳婦的,即使不是嬸妾,自己也系出名門,也都要虛應故事,侍候公婆用膳以示親身服侍之心。桂姐不必嚴守這條規矩。但通常她在別人吃完后才上桌吃飯;有時僕人在場,不必她來伺候,主婦就會命她坐下。她於是拉過一張凳子來側身坐在愛蓮邊上忙於照料孩子吃飯,自己倒不怎麼認真吃。這一來表示她懂規矩,二來做個幫手,三來表示自己並不貪吃。主母就會說:「你自己得吃呀,吃完還有別的事情要做呢。」桂姐這才吃上幾口,又去照料孩子喝湯,看他們一個個吃飽沒有。全家人都快吃完時她才開始吃點殘羹剩菜。或許是她原先做婢僕的規矩使她習慣於此;不過女子總懂得飲食節制,這是為了遵守餐桌禮節或者保持體態苗條,再說,孩子吃飯的時候做母親的總是顧不上自己吃的。俗話說:「看孩子吃母親就飽了。」
「那麼暗香呢?」木蘭問。暗香就是那個同她一間關了幾天的女孩。
那女的給她一碗粥和幾塊咸大頭菜,但木蘭不覺得餓。那女的就讓她躺到自己身邊的地上,木蘭筋疲力竭,立刻呼呼入睡了。
曾太太三十上下,容貌秀麗,個子細巧,同高大的丈夫恰成對比。丈夫比她大十歲。她系出山東的官宦之家,卻已幾代在北京。她同書香或仕宦人家的小姐一樣能讀書寫字。她是曾文伯的後妻。他的前妻生了平亞之後亡故。她把平亞一手帶大,視同己出。這在一個教養有素的女性並非難事,因為她知道賢妻良母的本份。她文靜謙遜而不失安祥莊重。曾太太生長在高貴的家庭,因此具有中國婦德中雍容華貴的氣派,舉止合度,井然有序。對僕人寬宏大度,治家幹練,知道何時堅定不讓,何時委屈求全,何事不必細問。治家和馭夫方面,某些方面不聞不問與另一些事情上明察秋毫同等重要。至於其他方面,小巧秀美的曾太太就是神經質類型的了。加之體質單薄,她容易感染各種疾病。在這個年歲她的肌膚格外細白,更顯得年輕貌美。
木蘭懇求她:「好阿姨,帶我到父母那裡去吧。」
木蘭聽來這就像一則神話,不過落難的女主角就是自己。曾太太講這件事,曾文伯在一旁隨時補充糾正。這時一位身材很高的少婦從岸邊來到船上。她體態豐盈,領了一個大約二歲的孩子。她的小腳裹得極為纖細,可是站得筆挺,穿一件滾了綠色寬邊的紫色衣服,外面沒罩裙子,只有綠褲子,褲子的寬邊上綴滿了黑色的卐字。褲腳下面露出紅色弓鞋,三寸半長,繡得很漂亮,鞋口用白布條縛緊。
如今京城已經被占,皇上跑了,這些拳民只想回家。村民對他們即使說不上友善也至少不懷敵意,因為他們是本地人,講本地話。有人拋掉了拳民頭巾。他們埋怨朝廷不該先是收撫他們,繼而剿辦他們,再派他們去打洋人。許多人後悔不該參加義和團,想想還是在家種地好。每天走散回到本村去的人不斷,這一伙人越來越少了。
「東四牌樓馬大人衚衕。」
「我真的不知道,」曾九_九_藏_書太太說,「我沒見到他們。」
於是桂姐去找了件孫亞的舊衣服,上好紡綳的,多次洗過,更重更軟了,頗色也從原來的湖藍變成奶油色。木蘭在大家勸說下才換上,男孩子在邊上看,她很難為情。衣服長短還可以,只是在她這小個子腰身顯得大了些,領口更是寬了一寸。穿上后的怪模樣逗得男孩子都笑了,木蘭羞得要死。
「我們為什麼打不過,洋人的槍子為什麼會把我們打死呢?」木蘭問道。
他們在路上幾天了,德州還是不見蹤影。他們繞過別的隊伍佔據的城鎮。一天他們同一批官兵較量了一下,折損了四五個弟兄,木蘭嚇壞了。一群人還有二十個左右。
木蘭注視桂姐在船艄通中段主艙的只有兩尺來寬的小小走道上姍姍而來。船的結構是有一兩間小房艙同中段的艙隔開,約十尺來深,四五尺寬,向一邊的狹窄走道開通。桂姐走來時高聲問道:「姚小姐到了嗎?」
來叫come
「這是價款。你們走吧。」
老八說願把這孩子送往河間府,可是那女的厲聲說:「你去那裡找死呀!」
「你們家出錢就行。」女的說。
去叫go
那一男一女收下錢,跨到自己的小船上,劃開去了。木蘭想提另一個女孩暗香,可是沒敢。後來她說了,可是曾文伯認為管不著。
第三天有了確實消息,木蘭在德州附近。
「哎,德州是我家。你跟我去吧。」
幸而行程已不足一天。黃昏時她們抵達德州。看到府城木蘭就想溜走,但那女子拉她回來,往頭上臉上打她,拿了烙鐵嚇唬她再跑就要烙她。此後那女的再沒有鬆開過木蘭的手。她們進了城,可是走過幾條街路又出了城到一個荒涼的村落的一座房屋裡。房子周圍都是樹,邊上的一條溪流只有十尺闊。屋裡有個四十左右的大男子漢。木蘭疲勞已極,什麼都顧不得了。他們把木蘭鎖進一間小裡屋,那女的同男的在外面堂上講話時她睡著了。
這裏只有恐怖,焦急萬分。
對於賴以生活的人家有些用處就能不失尊嚴,桂姐感到在許多方面對曾家非常有用。
這是件鄉下姑娘的布衫,鴨蛋青色,大了兩號,木蘭穿了顯得滑稽。
一位太太坐在船頭,很著急地注視木蘭的船。幾個男孩也在她身邊看,又是好奇又有點害怕。木蘭也凝視那位太太,不知如何稱呼,如何拜見她。她看到自己不是帶到父母那裡,不由得太為失望。她心裏明白從未見過這位太太,她是父母的朋友嗎?
原來曾家也是在回山東泰山腳下的老家的路途上。他們從北京出發已五個星期,在天津就耽擱了將近三星期。他們沿大運河到達滄州以南一個村落時曾文伯上岸,在一家茶館里看到寫在黃紙上的告白。告示上主人的姓名住址引起他的注意。木蘭的舅舅馮先生決心沿運河河岸走到德州以便隨處尋訪失散外甥女的蹤跡,他在各個渡口和村鎮都遍貼告白:
曾文伯的得意自有他的道理。找到木蘭很簡單,但幹得很巧妙。他的感覺在辦事順利成功的人本屬尋常,但找到的是個已能鑒賞古物的十歲女孩,這一點在他感觸尤深。
曾文伯自己是山東人,德州也正在山東省,他有個簡單的辦法去找這孩子。他又是外出的京官,必要時可以憑他的勢力同地方當局取得聯繫。他知道運河沿途的青幫有完整的拐帶和小偷體系。假若誰丟了表,要是立即找對幫路,五分鐘里便可歸還。山東的匪幫組織之嚴密一如山西票號。當年山西票號只要在北京的匪幫機關弄到蓋章畫押的安全過境證就能派滿載銀兩的車輛通過匪幫盤據的山區而萬無一失。沿途的匪幫對這種印記是買帳的。匪幫比官府還講理,他們的原則是對過境物品只征一次買路錢,他們的諾言是算數的。
「還沒人來找她,這是她父母的事。」
妻子猶如名花,其美麗高貴是與日俱增還是破壞無餘全看插在怎樣的花瓶里。曾太太這樣安置桂姐之後倍感尊嚴,也穩如泰山,因為她教養有素,確信自己的身份地位。她能讀書寫字,桂姐不會,地位和身份的感覺區分開夫人和婢妾。夫人可以穿裙,為妾的只能穿褲。桂姐深知自己的身份,不敢對曾太太的地位存絲毫非份之想,也不敢對主母有絲毫失敬之處。她出身奴嬸,已經心滿意足,不想再高陞一步了。
「事成了!」那女的大聲喊道。
一個男的端進來幾碗紅糖棗粥,給了木蘭一碗。這幫拐匪很是迷信,同拐騙來的人質分手時要舉行儀式,孩子回去時打扮得越漂亮越好,事事都要顯得從此一切吉祥如意。
「叫我桂姐吧,小姐。」
「我們去泰安,老家在那兒。」
然後他們要舉行一個儀式。一個男子點燃三柱香,向神龕三鞠躬,然後走出堂屋到後園,舉香朝東南面向天地三鞠躬。
女的把木蘭拉到堂屋,那裡已經擺設了香桌,點上蠟燭,一個小小的木製神龕供了一個褪色的紅臉無須的神像,那是猴精齊天大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