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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道家的兩位小姐 第四章

第一部 道家的兩位小姐

第四章

「我沒有好蟋蟀,可不是?孫亞的那種好蟋蟀很難找到,我是找不到的。我也找得到,但是多半找不到那麼好的。說不定我也找得到,但多半找不到。去找是白找,哪恰找到也沒有那麼好。何況……」心靈自動鎖上了,讓問題懸而不決,想另找個轉機。
幾星期之前他剛回到老家就戴上官帽穿上補服去出席土地爺生日的祭禮。這日子有的年頭在秋分前,有時在秋分以後。農諺說這一天在秋分后則主當年豐收,在秋分前則歉收。那年這一天來得很遲,老百姓興高彩烈。
房裡變得鴉雀無聲。
學童彼此串通,矇騙塾師,有誰背書卡殼時總有人給他提示。
女眷都上前給老太太請安。生下不久的小孫女頭一個給抱上去給老太太細看。做祖母的說雖然是個丫頭,長得可漂亮,桂姐很得意。
「是……我的……不知怎麼逃出來的?」孫亞答道,嚇壞了。他不跑開,倒是在場看父親把蟋蟀摔在地上用朝靴一腳踩碎。這隻蟋蟀勇敢善斗,贏過襟亞的那隻。孫亞駭極了,哭不出來,可是痛心之至。他始終不明白最下面那一層上的蟋蟀是怎麼逃出瓦罐的。

「你父親不管嗎?」
「你怎麼說『小』?那是孔夫子登過的泰山啊!」
曼妮高興了,心想,這才是女兒家該做的事呢。可是木蘭喜歡刺繡,因為她喜歡色彩,見到絲線的濃淡不一的各種顏色就著迷。她愛好各類色彩——彩虹的,晚霞的,雲彩的,玉石和寶石的,鸚鵡的,雨後鮮花的,黃熟的穀物的顏色。她喜歡半透明的琥珀色,她老愛向父親給她的三稜鏡里看,三稜鏡的七色光譜是她百看不厭的奧妙玩意兒。
她的頭恰好撞在石頭的尖角上,昏厥過去了。愛蓮呼救,襟亞看到木蘭領角出血,趕緊逃了。
「看!」木蘭說,「你把線拉出來了,你來穿進去。」
「姐姐,我想試試。你給我裹裹腳好嗎?」
她嚇壞了,不知所措。兩腳一滑,她抓住上面的樹枝,雙腳卻找不著可以站上的枝幹。當她這樣危險萬分地懸在樹枝上時,地面的襟亞竟高興得拍手大笑,因為他抬頭看到了她短衫下面的部分身子,覺得有趣。木蘭嚇得抓不住了,一鬆手就從十多尺高的樹枝上落下地來。
曼妮同她不一樣。她膽小,任何蟲豸和蝴蝶都不敢碰一下。可是她仍在觀戰,因為平亞的那一頭眼看要戰敗了。她央求平亞別讓鬥了。可是平亞的蟋蟀斗得很猛勇,另一頭大的也已傷了頭部,看去狂怒了。平亞要看個究竟,所以還讓斗下去,男孩子用蟋蟀草撥弄雙方。最後平亞的蟋蟀傷了一條後腿,翻滾在地,不及站起就被殘忍地咬住了。曼妮又怕又不勝憐憫,抓住平亞的一臂。
曾文伯的習慣是從不當面誇獎或者鼓勵孩子。沒事時一律都是「壞蛋」,出了什麼事便成了「孽種」。即使太太有所請求他也從不說聲行;他不反對或者不作聲做妻的就當他同意了。他對曼妮倒還說幾句話,因為不是自己的兒子,不好用嚴父的口吻。所以吃完飯他對曼妮說:
「這蟋蟀怎麼會在櫥里的?」
「不好,他很壞。我媽慣他,因為兩年前生下小弟弟之前他是獨子。他時常發脾氣,一發就要摔東西。有一次他真的踢了錦羅一腳,翻了那丫鬟端的盤子,把湯菜撥了她一身。」
木蘭再沒有去過花園,因為曼妮不去,天也冷了。
這念頭打動了曾文伯。他在泰山之巔的玉皇殿里想起了列祖列宗,想方設法讓三個兒子成人後都做官,也希望能親眼見到。他恍如看到他們一個個補服頂戴在身了。他覺得高尚善良的平亞做個學者比做官好。小兒子孫亞隨和寬厚,也有辦法。可是老二襟亞沉默寡言,卻極有心機,是最適宜繼承自己做官的,但是他要嚴加管教,把他的聰明才智導入正軌。他又想到,平亞有曼妮做內助,他對這個兒媳是滿意的。把木蘭和孫亞配對也不至有多大難處,木蘭一臉聰明相。他救出木蘭,她父母要是謝絕提親就未免太說不過去了。從事情的前前後後看來,這門親事好像是天作之合。他把木蘭當兒媳看,就產生了慈父的情懷,彷彿要寄重任於她,把兒子今後的幸福交付到她手上。到他六十告退之時曾家該有多麼興旺啊。他又想到襟亞,就感到他這幅夢中圖景還不完整,他想知道二媳婦是誰,是怎麼個人。
「這孩子要有個三長兩短,我們有何面目去見姚家啊!」曾太太說。
一種奇想忽然閃過木蘭的腦際。
「我要做個男孩。」木蘭想到什麼就說什麼,「什麼便宜都讓他們佔了。他們可以外出會客,他們可以應試做官,可以騎馬,乘藍呢大轎,他們可以出遠門遊歷名山大川,可以讀盡天下藏書。像我哥哥迪人那樣——媽媽由他,愛怎麼著就怎麼著,他還指使我和妹妹這樣那樣的。他總是說『你們女孩,我聽了就生氣。』」
曼妮的眼睫毛、笑容、甚至牙齒和甜美的容貌全都很美。木蘭頭一次見到她時她十四歲,已經纏腳。木蘭自己活潑,所以喜歡曼妮的文靜溫柔。兩人在里院同住一室,沒幾天曼妮就儼然是木蘭的姐姐了。
「那麼襟亞。」
「好嫂子,」孫亞對曼妮說,「給我穿穿吧,就這一次。」
木蘭在山東的短期學塾生活就此告終。男孩子每天放學以後和吃飯時,她還是見到的,可是襟亞仍有一股怨氣在心裡。他這年齡的男孩子本來就討厭女孩兒,他的挨打更教訓他女孩是禍根。木蘭很想同他和好,可是他沒有反應。這種態度對他終生都有影響,所以他此後總是不喜歡木蘭。
曾文伯的回答是:「拿家法來!」所謂家法是read.99csw.com一根藤子棍。
曼妮在家塾里顯然是既興奮又不自在的。每當塾師留下他們回自己房裡去之後,孩子們本在預習新課或者練字,男生講的那些話往往使她羞紅了臉。十一點將近,她能和木蘭一塊下課了,這才高興起來。兩名女生課時短是因為老太太一定說女孩子多讀書學識長進了會有傷純樸,而且她們還有大批針線活要做。這樣曼妮和木蘭就進裏面去,在曾太太屋裡或者老太太屋裡做針線活。兩人幹活時就能聽到家裡大大小小的事情。
「只缺您做媒了,老祖宗。」桂姐說。
「你該聽我的。」曼妮說。
兩人在乾燥處清理出一塊地面,把兩頭蟋蟀面對面擺上去,可是不讓立即往前廝殺,等到彼此威脅夠了才放手。這明明是一場不對等的搏鬥,職業性搏鬥不允許這樣,要先把蟋蟀過秤,體重相等的才讓較量。平亞的那頭「將軍」雖然個兒小,漆黑油亮,卻是體格健壯,強悍善戰的。最初幾個回合之後,平亞的蟋蟀折斷了一根觸鬚。
這時桂姐大叫:「老爺息怒。孩子醒過來了,不礙事了。」
在孩子們看來這不啻是最後的一道大赦令,他們覺得嚴厲的父親今天特別慈愛。這是萬事如意的一次出遊。下山要不了一小時,他們看到平野上四四方方的府城,但他們回到城裡街上時已是萬家燈火的黃昏時分了。
「你喜歡孫亞嗎?」
「襟亞呢?」
在多愁善感的木蘭看來,這簡直是可怕的屠殺。在她童稚的想象中這是兩頭真的巨獸,長了強有力的巨口,一心想吞噬對方,腿上也有致敵方死命的利齒。她好像在旁觀雄獅的搏鬥。兩個軀體是這樣矯健,頭部這樣光滑,背上的花紋明暗相間,細緻完美,四條腿猶如福州漆器。她不忍見任何一頭受創,而又感覺到小的一頭必是斗死。因此她領了愛蓮走開去了。
孫亞扯了一下木蘭,帶她去第二進的堂屋。這要考過一個大院,鋪地的石塊年代久遠,已經很光滑了,是附近山裡采來的。木蘭只見這一間堂屋比頭一間還要宏偉,不過是用線條明快的大塊木料築成,同第一進堂屋的華美恰成對比。
桂姐帶笑說:「你心想的就是同木蘭玩。」
大家都看看平亞笑起來了,於是輪到他害羞了。曼妮是曾家孩子的表姐妹,曾老太太內侄的女兒,也姓孫。她父親是個讀書人,家裡窮,可是老太太喜歡曼妮長得秀美,舉止文雅,早已有心讓她嫁給長孫平亞。雖然不算什麼童養媳,只要曾家去接,她家裡又離得開她的時候,她時常來曾家住上些日子的。曾家是城裡首屈一指的大宅第,住房和花園都富麗寬敞,曼妮自然願意常來住住,所以自幼便同幾個表兄弟混熟了的。
如今孫亞已經很喜歡木蘭了,不過木蘭並不怎麼喜歡他,因為他太調皮。他看到木蘭正在綉一隻小煙袋,就走過去說他也要綉綉。木蘭不給他,他伸手去奪,絲線就脫出了針眼。
幾個姑娘忽然聽到一聲響亮的鳥鳴。她們迴轉頭便看到平亞和襟亞兩個男孩來了。原來鳥鳴是平亞裝的,孫亞回答了一聲口哨。兩個男孩衝到他們面前報訊說今天放假,因為塾師患了赤痢回家去了。孫亞叫他們別嚷嚷,以為自己剛要找到一隻鳴聲響亮健壯的雄蟋蟀。只要聽鳴聲就可以知道蟋蟀的好壞,頭大腿健的便是善斗的,稱為「將軍」。
雖然花園四周有高牆,沒人作伴曼妮還是不去的,這是教給她的禮法中的一點。她也曾聽父親說過,幾乎所有中國戲曲和小說都把姑娘的墮落或者風流韻事的開頭布置在後花園裡,所以有男孩子在園裡玩耍時她也不愛去,特別是只有平亞獨個兒在的時候。
接待的事情過去了,第二天曾文伯卻是餘怒未消,因為他想起在宴席上被同僚瞧見那弄皺了的花翎就不舒服,感到丟醜,其實誰也沒有說什麼。
老奶奶吩咐熬點葯來給木蘭和襟亞壓驚。曾太太說晚上襟亞跟她睡,兒子的驚嚇非同小可,大家都知道,只怕轉為別的病症。木蘭出了不少血,可是她的癥狀實際上比較輕,於是決定仍同曼妮睡。那天這一家子就沒個太平,桂姐整夜忙於給襟亞背脊換膏藥。
平亞、孫亞和曼妮見到木蘭人事不省。臉上血跡模糊,地面也染紅了,不由得大吃一驚。愛蓮嚇得大哭,兩個男孩進屋去大喊木蘭「摔死了」。
見面禮就是左右兩個巴掌。做父親的揪住耳朵把孩子拉到庭院里,喝令跪下。管家為孩子求情,曾文伯哪裡肯聽。
幾個男僕衝到園裡,後面是曾太太和幾名女僕。曾文伯正在小睡,被驚醒了,也隨著出來。桂姐恰在前院,是最末聽到這消息的一個,她正在喂鸚鵡,消息傳來,她以為摔死的是愛蓮,手裡那隻水碗不覺鬆開了,濺了一身水,那雙精巧的小腳匆匆載了她趕來,三步並作兩步,一路扶住牆壁和走廊柱子才沒有跌倒。
這個要求不容曼妮推辭。她們關上門不讓人見到。木蘭起勁了,咯咯地笑,伸出兩腳。曼妮脫下木蘭的鞋襪,用牢固的白色棉布長條裹起她的雙腳,用儘力氣把大腳趾除外的四個腳趾頭彎到腳掌下面,木蘭感到自己的兩腳痛苦僵硬得不中用了。
曼妮咬緊牙關說:「我從沒見過像你們哥兒倆的男孩!」可是她暗自喜歡這種親熱的稱呼明確了她在曾家的地位。
木蘭和孫亞的合作從此開始。穗子是逗人喜愛的東西,同刺繡一樣彩色繽紛。扇子,煙袋,水煙管,帳子鉤上都要掛穗子,還有老太太用的繡花眼鏡盒上也綴上穗子,用一根絲繩系在右肩鈕扣上的。有各色絲線可供挑選、相配:綠色,粉紅,藍色,九九藏書大紅,黃的,橙色,白色,紫的和黑的。另外還有金光銀光閃爍的特種線綹。綉各種花樣要用精細的繡花線,打穗子則要用結實厚重的線團,孩子們比較容易掌握。木蘭和孫亞都學打各類結子,用繡花線纏繞在金屬細線上的。結子有許多種花樣:蝴蝶結,梅花結,良緣結亦即雙喜結,八寶結亦即法輪結,貝殼結,傘形結,華蓋結,蓮花結、寶瓶結,鯉魚結,還有一種沒頭沒尾的玄妙結。木蘭和孫亞特別喜歡簡單美觀的古錢穗,做法是把各色絲線在銅錢上纏繞出一個圖樣以便配色,然後把結子紮上一捆穗子。各人做一個給曾太太,看誰的整潔,色彩美麗。
曾太太對幼子孫亞不免嬌慣些。這一對男孩和女孩在一塊玩,兩小無猜,又一塊做結子打穗子,曾太太都看在眼裡,感到木蘭遠比自己的兒子聰明,於是產生了一個念頭,對木蘭格外疼愛和關切。
祭祀以後曾文伯就回家,把頂戴補服收拾起來。要說曾家有什麼聖物的話,那就是這套頂戴補服了,孩子們是不許碰的。曾太太親手保管,不容旁人插手,因為這是皇上的賞賜,是曾家的地位和權勢的象徵,一向與官靴和幾把名貴摺扇一同存放在一隻特製櫥櫃里。櫥里還有祖父的遺物,祖父當年也曾任戶部侍郎。孩子們對所有這些東西都虔誠敬畏,從沒想到去碰一碰。
「蘭妹,你說些什麼呀?」曼妮女性味十足,不明白怎麼一個姑娘家會想做男孩。「做男做女都是前世註定的,沒法改變。」
「你是看到的。」曾文伯對小愛蓮說。
桂姐聽到自己女兒的話極為不安。「孩子的話不可全信,有真有假的。」
那天有欽差大臣路過縣城,曾文伯又取出頂戴補服,竟發現帽上的孔雀花翎顯然被蟲子咬壞了,不免大吃一驚。花翎兩邊散開皺摺,中間的管心也彎了。曾文伯查問這是怎麼搞的,他太太一副可憐狀,說不出原因,以前何曾有過這等事情。曾文伯聽到一聲蟲叫,隨即在櫥邊捉到一隻蟋蟀,最下面的架上又發現一個洞,蟋蟀剛好從這洞里鑽進來。
「我只喜歡平亞。他可文雅。」
曾文伯感到對兒子也太嚴厲了些,不聲不響走出屋子到前院去了。另外兩個男孩在家法拿來的時候就躲到廚房裡去了。等到聽說父親已經走開,事情已經過了才回到母親屋裡,只見木蘭和襟亞都躺在坑上,襟亞是側身,愛蓮在哭,增添了這亂勁。平亞和孫亞來看襟亞,問他怎麼了,可是曾太太喝道:「還逛什麼?念書去!」兩人便躡手躡腳地走出去了,也不知念什麼書好,只是模模糊糊感到,要保住自己下午沒事最好是念書。

「是嗎——這麼小?」木蘭問。
「這不是男孩兒的活。」桂姐說,「他想做點什麼的話,還是去打結子編穗子吧。」
曾府在東門,離城牆很近。雖然宏偉華麗比不上京中的有些官府,卻也設計考究,建築氣派。大門兩側是長長的白牆,前面照例有一對石獅子,門裡的四扇綠色木屏風遮斷了外面的視線。一座可愛的小花園中間有條石板路通向第一進的廳堂,厚實的雕樑畫棟紅紅綠綠。木蘭進到木屏風裡面就聞到一陣濃香,一看是兩株茂盛的桂花樹正在怒放。她產生了一種奇怪的感覺,她屬於這個家,這裏多麼舒適,同自己多麼相投。
她從來沒有爬過樹,所以襟亞一說就感到新鮮好玩。襟亞攙她上樹,到她上了一條樹枝之後自己突然下樹,丟下木蘭一人在樹上。
「那怎麼行呢?你比我歲數大。」木蘭想了想又說,「反正我不喜歡男孩子。我自己想做個男孩。」
「唉——呀!你們都讓我急死了。」這位鄉下老太太顯出善於記日子的特性,「七月初八我接到你們要來的消息就天天等呀等的,等了一個月零九天了。」
「我得問問父親,」孫亞說,氣平了。「你自己去看過才會信呢。」險些釀成兩人中間第一次吵嘴的事就此平息下來了。孫亞爬上他心愛的梨樹,木蘭在下面望他,不由得佩服了。
「我沒有撒謊,」愛蓮不知是怎麼回事,哭了,「別人都在找蟋蟀。」
其後三四天都沒開課,塾師的病沒有好。幾天後因為襟亞起不了床,曼妮沒有木蘭也不去上學,等到木蘭和襟亞能上學時園子里已見濃霜,金風送爽,樹葉也轉成金黃色了。老奶奶說,按古來習俗,這是姑娘們做針線活,娘兒們夜間紡線的季節,蟋蟀在一年的這個季節出現就是為了用自己的鳴叫聲提醒女子該織布了,那鳴聲就像織機的喧聲,所以蟋蟀又叫促織。
姑娘們平時不出門,九月初九那天倒登了一次泰山。那天除了曾太太和桂姐的兩個女兒,全家都登山了。曾太太要桂姐去,自己留在家裡照管小嬰兒,因為秋來她的兩腿犯病了。今年老太太也去了,因為全家團聚在身邊她很高興,也因為她信佛。孩子們已經恢復了在一塊玩的樂趣,木蘭則畢生難忘這初登南天門之行:她與孫亞同乘一頂轎子,最後一段台階幾乎是垂直的,她好像懸在半空中,嚇得緊緊抱住孫亞。此後她又同孫亞在各不相同的情況下多次攀登這座泰山。
那天還有一件錦上添花的事。木蘭的父親發來的一封電報正在等候他們。這是僅僅一星期前從杭州發到省城,再郵寄來的。電報在當時是新鮮事情,全家簡直不敢相信從杭州來的消息只須七天,誰都想看看電報是怎麼個玩意兒。電文對曾文伯這次的大恩大德致以深摯的謝意,說姚某來生變犬馬也難以報答;又說深信木蘭一定同在自己家裡一樣安逸,他很放心,所以打算到小雪前後,即十月中旬親自九九藏書來向曾文伯和闔府道謝。又告訴木蘭,全家已在九月初一安抵杭州,大小平安,她應把曾老伯曾伯母敬為再生父母,要順從,聽話。
桂姐說:「他還小,不該一整天都念書。我不懂怎麼會要一個七歲的孩子讀完天下的書。」
「我們沒見到她摔下,襟亞和愛蓮同她一塊的。」平亞說。
背書的辦法是,學童走到塾師桌前,交上書本,轉過身來背朝老師,開始背誦,要盡量背得流利。身子則左右搖擺,左右腿輪流支持身體的份量。這樣,塾師總有一面被遮住,學童大有機會從同學中間得到提示,或是悄聲傳語,或是把書本轉過來給她看。
「這麼漂亮的孩子,眉清目秀,給曾家做媳婦有多好!」
曾文伯咆哮道:「這孬種!」
木蘭迷迷糊糊地聽見這些吵鬧聲。她記起摔下來的事,睜開眼說:「為什麼打愛蓮呀?」她要坐起來,但是被按住了。曼妮躬身近看她,見她醒過來了,不覺喜極而泣。
「把襟亞找來你也得聽聽他怎麼說。」曾太太求情道。
曼妮就是這種古代女性類型的十足範例,所以後來到民國初年似乎成了從古書中掉出來的插畫里的古董了。她這種類型顯然現在已不可能存在,也就沒有了。
木蘭太小,還不懂得什麼叫愛,對結婚這個想法只感到好玩。她笑笑。
「我叫你別鬥了,你不聽。多冤哪。」她說。
桂姐急了。
第二天曼妮到了。
襟亞被拖進來時已在哭了,因為聽到說父親正在大發脾氣。
「不幹,怎麼也不行。」木蘭答道。
「蘭妹,我們結拜姐妹吧。」曼妮脫口而出。
曾文伯埋怨拳匪之亂爆發以來孩子們的課業荒廢了,便延請一位老塾師來家,上下午都給孩子們上課。那位熟師姓方,年已六十,娶過親,但無子女,下榻在外面東院課室隔壁那間房裡。他蓄了一條小辮,戴眼鏡,對孩子不假辭色,好像不喜歡他們,不過對女生說話倒總是柔聲柔氣的。早飯後開始上課,女生十一點左右下課,男孩子一直上到吃午飯。男女生一起讀《詩經》和《五教》。後者是一部講生活正道,課堂風紀,子女對父母的孝道,求學方法等的書。女生當然念得比男生好,只有平亞能背得爛熟。塾師幾乎總是先把女生叫起來背書,開頭時情緒很好,越往後越心情煩躁。
曾文伯吩咐立刻把襟亞帶來。
第二天她決心永不裹腳,更加想保有一雙男孩的腳了。
這是木蘭第一次真正結成的友情,她越深知曼妮就越崇敬她。木蘭滿腔是愛。除了對妹妹莫愁和父母以外,她從沒有毫無保留地愛過誰。
「先打死我再打死他吧!這麼小的孩子你狠心這麼打!」
老奶奶笑了,對孫亞說:「小老三,你還沒當官,已經在打官腔了。趕明兒你做了官,我一定讓木蘭做誥命夫人。」一位高齡命婦肯說的玩笑話莫過於此了。
「我只要一輩子同你住在一起,可是曾家哪個男孩都不願嫁。」
木蘭被抬進曾太太的卧房,老奶奶已在坑上等候得心急了。嚇得說不出話的男孩子都跟了進來。桂姐動手洗凈傷處。屋裡擠滿了人。
「我願意做你的弟媳婦,可是不願嫁給孫亞。」木蘭說。
桂姐轉身在自己的女兒愛蓮頭上敲了幾下,打給主母看,因為襟亞挨打是因為愛蓮多嘴。
女孩子繼續找鳳仙花,曼妮找到一朵,木蘭就問怎麼個染法。「我們得多找一些,搗成泥,加一點明礬,然後和上露水,一連幾天搽在無名指和小指上,紅色就褪不掉了。」木蘭佩服曼妮,因為女子的事情,細微末節她似乎全知道。她雖然見過碧霞染指甲,卻從沒有聽人說染料怎麼做的。珊瑚寡居,不會染的,木蘭自己的母親年已三十五,沒有這份虛榮心了。
「你去嗎?」她問木蘭,「你去我就去。」
奶奶也跑出來要兒子住手:「你瘋了嗎?孩子要是做了什麼錯事,還有我呢,你可以告訴我。別為了人家的孩子打死我的孫子。」
他伸出一手來握住她的手,這是逾越禮法的。兩隻手輕柔的一握喚醒了終生的恩愛。

襟亞在果園裡的樹林里找到木蘭。他以為她們想找蟬蛻,金蟬脫殼大約正是這個季節。知了出殼正如一位女郎走出脫下的衣裳一樣,是從背上的縫隙里脫身的。剩下乾燥的空殼,完整的頭部和肢體仍然貼在枝條上,同真的一樣,不過是透明的。他看到棗樹上有這麼一隻空殼,就爬了上去,忽然想起要作弄木蘭一下,最低的枝幹距離地面也有八九尺,可是木蘭竟然聽他攛掇,爬上去了。
襟亞和孫亞老是同曼妮逗趣,稱她嫂子,因為她是平亞的沒過門的媳婦。
做父親的拋掉藤棍轉過身來恭恭敬敬地說:「媽,這樣的兒子現在不管教長大了還了得!」
「你再說一句我就揪你的嘴。」她不讓女兒詳說這件事。「別太難為她了。」曾太太說。
因此他對襟亞表現了幾分慈愛。在玉皇殿進午餐時他用筷子夾了一塊肉給襟亞。這是在家裡從未有過的希罕事。受寵若驚的襟亞也感動了,老奶奶和桂姐看著不響,明白雖然做父親的什麼話都沒說,已經原諒這孩子了。
丫鬟們簇擁過來把曾太太扶了起來,攙她進屋,男僕們也把還在啼哭的孩子背過去了。桂姐掀開衣服一看,孩子背上有幾條血紅和烏青的棒打痕迹。曾太太一見,心碎欲裂,哭喊道:「我的心肝!好命苦呀!他怎麼忍心把你打成這個樣子呀!」
「這些事都是命中注定的。」曼妮說,「就像我同你的相逢,要不是你走散了,我怎麼會遇上你?冥冥中有一股力量主宰我們的今生。可我不明白怎樣才是個新派姑娘。https://read•99csw.com不裹腳你怎麼嫁得出去呢?」
「你說過你爸爸不讓你裹腳。」
木蘭念書沒有多大困難,所以夜間兩個女孩同床就寢時總是問曼妮纏腳的事,而曼妮會突然問她書上某一句後面是哪一句,於是兩人就熱烈討論塾師不肯講清楚的《詩經》章節,什麼「求我庶士,追其今兮」,什麼「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輾轉反側」,什麼「有子七人,莫慰母心。」塾師一語帶過這些奉之為神聖篇章的詩,只要求背熟。襟亞想使幾名女生髮窘,故意問塾師為什麼七個孩子的母親還「不安於室」,塾師說那是譏刺臣下的不忠,寥寥數語其實意在責備這孩子。
「二哥哥要木蘭上樹去摘蟬蛻,他自己下來了,剩她一個在樹上,木蘭怕了,他拍手笑她,她更加害怕了,嚇得叫喚,摔了下來。」
「你也許會的。她會成我們曾家的人嗎?」
剛才木蘭帶了小愛蓮走開,次子襟亞也隨她們走了,因為他自己沒有能夠斗得過那兩員大將的蟋蟀。襟亞智力不差;但是不像他哥哥或弟弟那樣爽直、自在與合群;他生性多疑,遇事遲疑不決,聽他說話就知道是這麼個人。他不大開口,說出口來也不幹脆,有時還會重複一遍,似乎要聽聽自己說對沒有。他怕嚴厲的父親,這使他更加感到壓抑重重,更加沒有自信心。他的天地已經十分艱難了,使他不容易作出決斷。他心裏是這麼想的:
孫亞一次次穿不進,幾個姑娘和母親都笑了。
木蘭心想這真是個從沒想到過的好地方。直到僕人來請了,他們才離開。
小蟋蟀又站起來一回,但已奄奄一息,立即被敵手的大牙咬死了,戰勝的一頭不可一世地站在敵手屍體上。
他們這段話讓桂姐聽到了,就在玉皇殿里告訴了老奶奶,還說:「這麼小的孩子已經在學打官腔了。」
廳堂中間站著一個衣飾華麗的矮小老太太,手持紅漆拐杖,頭上戴的黑箍中間有塊綠玉,兩側向下斜,這是祖母。曾文伯趕緊跑上幾步行正式拜見禮,深深鞠了一躬。
秘密盟誓以後曼妮才向木蘭吐露暗藏在心的種種想法。起誓以後曼妮對木蘭說的頭一件事是:「你長大后要能嫁給孫亞,我們就是嫂子和弟媳婦,一輩子住在一個家裡了。」
話全由這位奶奶說了,大家恭聽,都想聽聽她講些什麼。因為首先,她是一家之首,其次,她是女的,一家團圓后的種種事務自然由女眷來一手抓,男子沒什麼好說的,曾文伯同他人一樣恭恭敬敬站立一旁。不過,他得把木蘭介紹給祖母,長話短說:她是朋友的女兒,路上失散了的。木蘭讓人帶到了奶奶面前,奶奶打量了一番說:
「這是怎麼回事?」曾文伯問兩個男孩。
「嫂子,給他穿穿吧。」木蘭說。這是叫錯了,因為木蘭同曾家並無親屬關係。
「我爸爸不知道。我哥哥就怕爸爸,可媽媽老護著他。媽對我們女孩很嚴格。我怕媽媽,可是從不怕爸爸。」
「好姐姐,」孫亞說,「你去跟爸爸說說好嗎?我每天這個時候功課完了,坐在課室里真沒勁。我又不像大哥哥那樣讀《幼學瓊林》和《孟子》。」
曼妮往往混淆數句或者漏掉一行幾行的。她膽小,記憶力也不如木蘭。而且,她是在日後的夫君面前背書,平亞要提示她時她越加慌張,實際上她更加著意的是在未婚夫面前保持優雅的儀態而不在乎塾師的讚許。
「我讓你嫁平亞,我做他的二房。」曼妮說。
「那我一定來給這位幾品夫人請安。」曼妮也開木蘭的玩笑了。
「全都是你嚼舌根子惹的!」
做奶奶的興奮已極。小輩全回來了,她不啻再世為人。她說幾個男孩全長高了,尤其平亞,又把胖胖的孫亞樓進懷裡。她說從沒想到桂丫頭會變成這麼漂亮的少奶奶,說到不久以前她還是個瘦小沒有血色的女孩。
好不容易胼手胝腳地爬上了登南天門的通道之後,木蘭不得不向孫亞承認他的這座山是要高些;而他倒學了大人的口氣表示歉意,說但願「敝處小山」能不負貴客的盛情。
桂姐說:「這是給奶奶做的,你不弄壞才怪呢。」過了一會,孫亞放手了。
「同兄弟們出去玩玩吧,可別走近捨身岩。」那個懸崖是有人自殺的地方。
於是曼妮和木蘭帶上孫亞和愛蓮上花園去了。她們直接走過小橋到園子那邊養了兩隻仙鶴的地方。看過仙鶴,她們在草坪上散步,曼妮找鳳仙花,這種花的汁可以用來染紅指甲。孫亞無心搜集仙鶴的羽毛,也不去找鳳仙花,一心只想另捉一隻蟋蟀,獨個兒逛到小橋的這一頭,留神聽牆腳和石頭下面的鳴聲。
「過錯在他。不然他何必躲開去?」
「你一定會見到北京的。」木蘭說,「會有人抬了大紅花轎來接你上北京的。」
昨天發生的一件事讓曾文伯發怒了。
「你等著瞧吧,我們這山比西山可大多了,山頂上看得見大海呢,西山可望不見海。」
「那就是泰山!」孫亞說。
當晚木蘭興奮已極,睡不著覺。她說到跟父親回杭州或者北京,她說北京城裡的大小事情,曼妮聽得入神,她同其他外省姑娘一樣渴望上北京。
大家都笑了,木蘭羞得不敢抬起眼睛。
「小事情,」他對她說,「還為這個哭?」
曼妮一聲叫喚,把平亞抓得緊緊的,眼裡濕潤了。平亞從地面站起來,垂頭喪氣。他再抬起眼睛,看到曼妮正在注視他,想為她分憂。

兩人向西走過緊貼內院、北面有屋子的長廊,木蘭很興奮,不免眼花繚亂。長廊盡頭有一座門向西開,門裡便是花園,園裡多的是梨樹,也有不少老松柏。他們放眼屋頂和城牆之上,便能望九_九_藏_書見遠處的聖山。
「你也來了!」曼妮對木蘭說,「我說不定有一天真的會做你的嫂子呢。」
曼妮是小鎮上的純樸的姑娘,由儒家父親撫養長大,受過完備的舊式女子教育。所謂舊式教育不僅指書本知識,那只是其中一小部分,還包括待人接物的禮儀言行,久已總括在所謂女教的四行中:婦德、婦言、婦容、婦功。這四者代表了知書識禮的有教養的女性不可動搖的牢固傳統。閨閣時期又是女性的重要準備時期,古代少女,尤其識字的婦女,都接受了這種傳統並且爭相遵從。許多聞名的賢妻良母的故事多方說明了那種早經確立的明晰範例,禮儀和舉止也有一套明確而恰當的規則。禮儀大概是最最重要的。賢淑貞靜的女子決不會禮儀不周,也絕不會是悍婦潑婦。所謂「婦德」是要勤勞節儉,溫柔順從,與家人親屬和睦相處;「婦容」是要整潔有序;「婦言」要求言談低聲細氣,不要閑扯和播弄是非,不向丈夫埋怨叔伯姑嫂;「婦功」首先是精於烹調、針線、刺繡,讀書人家出身並且上過學的更要能讀能寫,包括做點詩文但不得耽溺於此道,通曉歷史,最好還能繪畫。這一類書卷方面的本領決不能壓倒另一些淑女份內的事務。這類學問只應看作促成領悟生活的道理而已,是不該過於認真對待的。詩文之類嚴格說來只是一種奢華的消遣,女子德性的點綴。還有一項著重要求女子的就是不妒,因為妻子的寬宏大量是對其賢德的一種試煉。為夫的有了這類「賢妻」往往心滿意足,自以為同朋輩相比是有福之人了。姑娘的貞操是不可侵犯的,但她別指望男子也能遵行。大體說來,有幾個階層的閨閣女子十個之中有九個多能夠嚴格遵行貞操觀念,而富家婢女中十個中只有四個能夠保持。貞潔是一種激|情;家家都教育女兒要視為聖物,身子不容男子觸及,亦即「守身如玉」。性觀念在青春期女孩子的信念中佔有重要地位,也直接促使她們力求無愧於這種女性理想。少女求偶時真可說已滿懷熾烈的性觀念了。
木蘭臉紅到耳朵根。現在玩笑開到她頭上了,曼妮洋洋得意。她從孫亞手裡接過針和線,穿進了線,還給木蘭。可是孫亞不肯認輸,又奪過小煙袋,一定要親手試試,木蘭喂著嘴把針線丟給了他。
「你不嫁曾家的男孩,怎麼做我的弟妹呢?」
有一天孫亞溜出課堂,到母親房裡同幾個女孩兒廝混來了。母親問他怎麼不去上課,他推說肚子疼。

「去吧,木蘭。」曾太太說,「叫那幾個男孩子一塊去吧。可是你們誰也不準再捉蟋蟀,捉了也不準帶進屋來。」
幾個姑娘馬上聽到一聲得勝的歡呼。她們衝到孫亞那裡,見他捉到了一頭好蟋蟀,頭大而穩固,兩腿壯健,又長又挺的觸鬚也是少見的,一身紅棕色。平亞說這是「紅鈴子」,鳴聲宏亮而又善斗,馬上跑回屋裡去取來他自己那隻,要較量一番。孫亞不願他這隻立即投入搏鬥,可是又不能不應戰,於是讓他那隻蟋蟀在兩掌之間緩緩地來回爬行許久,以此激怒它。這頭蟋蟀觸鬚豎起,兩眼怒視,門牙一張一合,凶相畢露。
「可是你沒有見過我們那座西山哪。」木蘭的父親在西山有一所別墅,她感到應該說幾句好話。不過她又說:「我們哪天去看看你們這座山行嗎?」
木蘭看孫亞有點生氣了,便趕緊說:「我只是說遠處看來這麼小,像北京西山。我想,走近了當然會大起來。」
這是兩個天真的孩子的心愿。兩人既沒有到院子里去焚香告天,也沒有交換庚帖。她們在菜油燈光下立誓作為終生姐妹,彼此救苦救難。曼妮送木蘭一隻小玉桃,可是木蘭沒有什麼可以回贈。
午飯後曼妮又要拿起刺繡活,曾太太就說:「曼妮,剛吃過飯別做活,要坐出病來的。今天交寒露,帶弟弟妹妹到花園裡去看看仙鶴,把落下的羽毛收集起來,你和木蘭好些日子沒去花園了。」
「下次一定聽。」平亞說。
「你難道沒有別處可以養蟋蟀,非拿進屋來不行嗎?」做父親的問他。要是他兩個哥哥闖的禍,就不是責罵幾句能夠了結的。孫亞是幼子,父親不免偏愛些。
這時一聲呼喚驚醒了兩人的清夢。他倆轉過頭來聽到愛蓮大叫木蘭摔倒了。大家趕緊奔到那裡,只見襟亞跑進屋裡,不見了。
曼妮還是第一回聽她說到哥哥。「迪人是個好孩子嗎?」她問。
他這才頭一次看清曼妮有多美。她的兩眼烏黑晶亮,流露出青春的激|情,這時又被濕潤的長睫毛遮住了。
「我們看到他逃開了。」
他們到了東阿就離開運河,上陸乘轎直趨東面的泰安。中秋之夜木蘭在東平湖畔賞月,過了一個賞心悅目的夜晚。第二天下午三點左右他們到達泰安城裡的曾府。曾文伯已先派了兩個男僕徒步趕去通報他們將到,於是知府知縣都到西門外迎接,赤身裸體的和半裸的街頭頑童麇集在西門圍觀,盯住他們,嚷嚷「京里來的大官到了」這件引起轟動的大事。木蘭也共享這份榮耀。曾家還鄉這件事才使木蘭認清這一家子權勢顯赫,感到生在官宦之家有多好。因為木蘭的家庭雖然富有而且交遊甚廣,但父親和祖父都不曾作官。
老祖母又說:「明天我要打發人去接曼妮來,她正好同木蘭玩。她也長高多了,一個半月之前還在這裏……你們看吧,過不了幾年我就要做曾祖母了。」
家法拿來了,做母親的只聽到樺木棍抽了三下,跪地的孩子便叫起疼來。她衝到院子里撲在兒子身上。
「是的。我媽要裹,可是爸爸讀過許多新派的書,他說他要把我養大成為一個新派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