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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道家的兩位小姐 第五章

第一部 道家的兩位小姐

第五章

姚思安於抵達泰安的第二天再次吩咐木蘭拜曾老伯曾伯母為「再生父母」。他親手搬了兩張椅子擺在廳堂中間讓曾文伯曾太太接受女兒磕頭,在地上放了一個包上紅布的蒲團叫木蘭跪上去。曾文伯、曾太太換上正式禮服以鄭重的態度參加了儀式,姚思安也向他倆鞠躬,認他們為通家之好。交情到了這一步,一家的女眷便可接待另一家的男客。然後是他宴請主人,曾家已在昨晚設宴為他洗塵,便不再回請,到三天後姚思安行前才為他錢行。
「為什麼你能出外,我們不能?」
她們決定等待迪人先有舉動。晚餐桌上他一言未發。木蘭說來嚇唬人的什麼把他的行為告訴爸爸的話可以是打她耳光的事,也可能是許多別的情況,因為他做的見不得人的事太多了。他從小到大隻怕父親,所以他認為還是謹慎些,少說為妙。
做母親的從境遇上相信這一切都是命定的,做父親的則從哲理上相信一切命定。
分手時候到了,幾個男孩子目送木蘭上轎,曼妮卻不到門外來,她已經淚流滿面了。男孩子都對木蘭喊開春在北京再見。

木蘭也介入了兩個相反的方向之一了。迪人越來越沒人看重,她則因為種種長處而越來越受到重視了。

這一類哥哥欺凌她們的小事使姐妹倆團結起來並且思考男女之間的區別。木蘭也就更加樂於聽從父親所說的「新派女子」——天足,同男子平等,受過現代教育。這種前所未聞的西方思想已經風靡了中國。
他果然劈開了,然後開始兜售他的刀傷和跌打損傷葯。繼而他拿出一塊綠布,翻過來翻過去給觀眾看過兩面、鋪在地面,從下面拿出一碗熱氣騰騰的蝦仁麵條。
姚太太對兒子寬容,對兩個女兒卻很嚴厲。她給予她們傳統的家教,這是中國所有的女孩都要受的教育。這點上姚太太是合情合理的。兩個女兒生長在富裕家庭,但她們不能一輩子留在家裡靠家產過活。她們要嫁到家境各異的夫家去。因此她們必須具備女子主要的美德如節儉、勤勞、文靜、有禮、忍讓、順從,管家的知識以及育兒、烹調、縫紉等家務技能。
曼妮同木蘭離別了,兩人都難捨難分。木蘭求過曼妮帶自己去她家,曼妮起先很客氣地致歉,說自己家裡實在寒酸。可是秋操時曾文伯去濟南拜渴撫台大人了,她這才帶木蘭去會見自己的父母。她不顧誓約是兩人間的秘事,用說笑話的方式介紹說這是自己的「結拜小妹妹」。木蘭看出這是個簡樸、清寒然而不失尊嚴的書生之家,留下吃了一頓粗茶淡飯,曼妮的母親為沒有什麼好吃的再三致歉。
「你們在這裏幹什麼?九-九-藏-書」他質問道。
哥哥走開了,剩下姐妹倆剛受過哥哥欺負,非常生氣,越想越感到這種不公平的可恨。更加受不了的是竟挨迪人的打,聽他的訓。她們知道他並非規矩人,怎麼也輪不到他來訓斥人。
迪人會不會告訴母親?她們逛大街不是完全有理,可也並非大不了的過錯。她們沒有遠離回家道路。孩子本來喜歡看西洋鏡,在家裡也吃過冰糖葫蘆的。
她嫁給了一個富裕家庭,住進了城裡的大公館,使喚的僕人和丫鬟比以前多。她不習慣這樣的豪奢生活,願意兒子享受自己不曾享用過的一切。但她不像受過教育的女子那樣有主張,不知道哪怕富家子弟也應嚴加管教。迪人從兒時起就在丫頭環抱之中,竟敢當母親的面打她們的臉。許多私生子都很漂亮,迪人也是:皮膚白凈像父親,聽話時也聰明伶俐,討人喜歡。他也可以騎烈馬在城裡的街道上橫衝直撞。總之,他竟認為自己是頂頂了不起的人。別的男孩必須遵守的禮節他不放在眼裡,在朋友家裡宴席上他可以中途退席出去同丫鬟鬼混。他以母親灌輸的他是姚家家產的唯一繼承人自居,他的性命抵得過十個普通人。到他十五歲時姚太太方才看清他已經被完全寵壞了,無法可想了。
有一天曾家請木蘭和她妹妹去吃中飯,趙媽陪送去。姐妹倆又被留下喝茶。趙媽因丈夫要她去,就說五點鐘再來接她們。木蘭說不必來了,因為回家的路她們很熟,穿越一條兩旁都是店鋪的大街只有十五分鐘的路程,不會出什麼事的。
他們逃避拳匪之亂之前幾個月,迪人持刀戳傷了一個男孩的臉,傷口距項頸很近,因此大量流血。父親把他綁在院子里一棵樹上打得半死。這隻使他更怕父親,更加痛恨父親。挨了這頓打以後,這孩子在床上躺了十天,姚太太當孩子的面對姚思安說:「我也知道他應該管教管教。可是萬一有個好歹,我活著還有什麼意思,年紀大了靠誰呀?」
但父親的腐化勢頭表現得最明顯的是教木蘭唱京戲選段。怎能相信做父親的竟會教女兒唱這種玩意兒!絲竹、舞蹈和戲文完全掌握在歌女和男女戲子之手——全都屬於被愛好此道的道學家視為哪怕不是傷風敗俗之至也是很低賤的社會階層。姚思安可不是道學家,而是個思想開通的道家,不受傳統約束的。他雖已放棄了賭博與豪飲,卻仍愛好戲劇。正因為如此,一家上下,從老爺到僕人,沒有一個不愛聽戲的。這戲實質上是一種歌劇。姚太太自己經常帶了珊瑚和兒女去外面的戲園子,坐在包廂里聽一下午,由貼身丫鬟侍候,給姚太太倒茶,保管東read.99csw.com西還裝水煙筒,她們則喝茶磕瓜子,閑聊天。
「去告訴媽媽。」木蘭真的動怒了、「你憑什麼打我?你不配!有父母在呢!」木蘭更抓住他的把柄說:「你的事我還要告訴爸爸呢。」
他父親的態度完全不一樣。他察覺到迪人活像自己青年時候。他知道自己當初是被寵壞了,惹了不少是非。可是做父親的對於兒子越是嚴厲便越見不著兒子,因為做兒子的越加躲開他了;姚思安使得迪人萬分懼怕見到他的面。
曼妮知道,明春曾家回北京時她不會去的。她不是童養媳而是表妹,雖說表親可以親密相處,但到了這歲數,也不該同長大了的男孩接觸過多了。寒露那天在花園裡出事以後曼妮起了變化。她意識到了男女有別,越愛平亞就越要持重,越要疏遠些。平亞只要同她單獨相處時就埋怨這點,但這種機會也很難得。有一次他在有遮蓋的走廊里遇見她,四下無人,他停步同她說了幾句,又握住她一隻手,可是她迅即抽了回去。「別人見了像什麼樣子?」她說過就跑開了,剩下平亞如痴如呆地站了一會。他把她的每一次顧盼,每一個聲調和同她的每一回接近都看得非常珍貴。她則自然而然地長成為典型的古代小姐。這種女子天生麗質動人,迅即隱蔽不見,難得流露情之可鍾卻還費盡心機,極為吝嗇,這種女子固然姣美,卻是遠在天邊,難以捉摸,可望而不可即,藏和露都有其用心,以迴避來施展女性招引人的本能,躲進深閨,從裏面注視外面追求自己的男子,在自己房裡耳聽家裡的一切動靜,在窗格後面窺視,在眾人中間則偷看一切,對男性決不正面看上一眼。
全虧了歌伎賽金花使北京才能免於血流成河及搶劫成災,秩序也逐漸恢復。光緒十三年,十四歲的賽金花成了清廷出使俄、德、奧、荷四國大臣洪鈞的侍妾,跟隨丈夫去到柏林。丈夫比她大三十六歲,于光緒十九年去世。她只得回到國內,成了紅極一時的歌伎。拳亂初起時她來到北京。德國公使克林德遇害以後,幾個德國士兵在八大胡同發現這名歌伎能聽懂也能講德國話,報告了聯軍統帥瓦德西將軍,她便成了這位司令的大寵兒。她勸說北京的商販把食物賣給洋兵,從外國軍隊手中救出許多中國百姓免遭殺戮、搶劫和姦淫。百姓感恩戴德,尊稱她賽二爺,也顧不得這是男子的稱謂了。
十月中旬姚思安到了。回杭州路途遙遠,他決定帶木蘭去北京。
於是木蘭增長了智慧和知識。如果要劃出界限,那就是母親給的智慧,父親給了知識。莫愁也學姐姐的樣,迅速趕了上來,但智慧的發育要比知識九-九-藏-書的增長還快。
木蘭的母親總把她的父親看作一股腐化或者敗事勢力。做母親的發覺木蘭從山東回來以後竟開始吹口哨了,不免大吃一驚。這太沒有女性樣子了。可是她父親說:「這有什麼關係?」既沒什麼大不了的,她就越來越精,並且在後花園教會了妹妹,母親終於不操這份心了。錦羅也學會了,但她畢竟是丫鬟,從不敢在女主人的面前吹口哨。
但是姚家對兒子和女兒待遇的差別比別的人家更為懸殊。
木蘭十歲,莫愁八歲時就要學坐相,「兩腿靠攏,身子坐直」,而迪人從沒有端端正正坐過,總是斜靠在椅子上再把兩腿往桌上一擱。寧可丫鬟閑著,木蘭和莫愁也得洗自己的內衣內褲(當然還要晾在男客決不會見到的避人耳目的地方),在廚下幫忙,做饅頭烙大餅,做自己穿的鞋,裁剪並縫製自己穿的衣服。她們不幹的活只有舂米和磨粉,因為這會使縴手變得粗糙。她們要學會社交上的一切女性用語和習慣——如何送禮,給送禮品來的僕人賞錢,各個節令的應時食品,婚喪壽筵的儀式禮節。還有一門複雜的學問,就是上下幾輩親屬關係的稱謂如伯叔和伯母嬸娘以及姑媽,姑夫、舅舅和姨媽、以及舅媽姨夫、姑媽姨媽家的表姐妹和表嫂表弟媳婦、姑媽姨媽家的表姐妹的孩子、以及堂兄弟姐妹和侄兒侄女以及侄女的丈夫等等。不過姑娘們自有其女性的智能,記住這些複雜的關係並無困難。木蘭十四歲時就能僅憑喪服的標誌在送葬行列中一眼看出棺材後面死者的兒子、女兒、女婿、兒媳和孫兒孫女各有幾個。木蘭知道新娘在婚後幾天回門,小舅爺幾時回訪,回訪時夫家要備怎樣的四色珍饈。她也知道小舅爺對此只是略嘗一下,不能盡吃的。這些都是活的學問,既有趣又實用。
於是父母雙方對待迪人的態度就完全相反,只當他是孽種,由他胡來,哪怕毀了這個家庭。任其胡作非為固然不對,用嚴厲的手段使他改邪歸正也惟恐傷害他的身心。傳統的觀念認為懼怕對身體有害,體液紊亂或者肝膽膀胱碎裂則會百病叢生。不久,做母親的也把迪人看做「冤家」了,這詞是時而吵鬧時而和好的情人之間愛用的,也指命中注定來索回她前世欠下的債的兒子,說得明白些,就是註定要傾家蕩產的兒子。
木蘭的本領還不止這些,她還會幾樣女子不會的技藝:第一,吹口哨;第二,唱京戲;第三,搜集並鑒賞古玩。第一件是她在山東時跟孫亞學的。到北京以後更精了。後面兩樣是父親鼓勵的。
原來,那時上等人家的女孩兒沒有人陪伴是不該在大街上拋頭露面的。但木蘭只有十四歲,妹妹十二,https://read.99csw.com覺得沒有人陪伴自由自在地逛大街實在太有趣了。賣拳頭變戲法人的表演她們看得高興,便繼續前行,看到一個賣冰塘葫蘆的,這是冬季第一次上市,她們不禁淌出口水,每人買了五個一串的來吃,樂得同孩子似的。再過去是西洋鏡,裏面有拳民和洋人的炮艦,兩人付了錢一邊看,一邊嚼滿嘴的糖葫蘆。
「就因為你們是姑娘。你們不服我就去告訴媽。」
回家路上木蘭和妹妹在崇文門大街看到一群人在寬闊的泥土行人道上圍觀一個打拳賣葯的人在表演。那人上身赤|裸,誇口要用手掌劈開一塊四五寸厚的砂石。
三月間木蘭的母親和全家從杭州回到北京,木蘭成了女英雄。母親對她的態度改變了。原先是錦羅侍候她穿衣,同她玩,現在母親親手給她穿衣服,又讓她和莫愁都睡在自己房裡。珊瑚對出事那天留她一人在車上感到內疚,尤其處處討她歡心。大家要她一遍又一遍地講她的經歷,她講那個女拳民和老八還有她學了那隻英語歌的事。迪人只有那隻歌還喜歡,很快學會了。木蘭還講了她從棗樹上摔下來,進學塾以及登泰山的情形。她講得最多的是曼妮,因此從姚思安姚太太到翠霞和羅大以及那幫阿媽,一家上下都知道山東有個曼妮,姐姐講的故事莫愁聽得既入神又興奮,露出新近長出的門牙,認為木蘭真是個了不起的姐姐。從此木蘭被當做家裡說話算數的大小姐了,迪人的長子地位再不能唯我獨尊了。木蘭開始照料莫愁和小阿非。十四歲時她的頭腦已完全成熟。哥哥的欺負她能用種種方式忍氣吞聲,這是女孩教育的主要部分。女孩的態度必須是「一忍再忍」;要克制,對人生不抱什麼奢望,永遠讓男子享有更多的自由,由他們胡鬧去。
迪人是在他母親婚後五個月就出生的,事實上可說是個私生子。他母親是杭州一家扇子店的老闆、一個普通中產階級商人的女兒。姚思安認識她時已經三十歲,她才二十二。他同她發|生|關|系的事被他的老父知道了,一定要他娶她,因為她是好人家的女兒。有人說,女家的條件是今後不得娶妾,但這話無從證實,因為兩家都急於遮蓋這件不名譽的事。我們已經得知姚思安於年輕時縱情聲色犬馬之後,不僅改過自新,連做生意也不感興趣了,竟開始研究道家學說。有一個時期一個騙子答應傳授他點金術,他在騙子身上耗費了不少錢。姚太太雖然一字不識,卻開始經營帳目並且催收田租,不久買賣就由舅爺主持了。
此外,木蘭還學會了煎熬中國草藥,全憑經驗獲知了一些中藥的原理。她知道螃蟹與柿子不能同食,以及對於人體,螃蟹性寒而鰻魚性熱。她根據九_九_藏_書外觀和氣味來識別中草藥。她對家用中藥的本性及其與食品的重要關係也非常熟悉。
「我們正回家去。」木蘭惱怒了,「你憑什麼打人?」
太后與皇上出奔未歸,不過慶親王和李鴻章已經奉旨同列強議和。由於東南各省督撫同各國駐上海的領事達成特別諒解,而袁世凱又使山東省仍不捲入衝突,戰亂遂局限於華北,姚思安方能在和平環境中往返。
姚太太不知不覺地拿許多家務事同木蘭商量了,也要她記下一些事情以便記憶,如收拾起來的東西等。這個女兒就此成了母親的得力幫手,諸如回憶去年龍舟競渡的端午節同某家互贈的是些什麼禮品。
迪人不僅被寵壞了,實際上也正在失掉他在家裡應有的地位。
木蘭的父親本來就喜歡木蘭,現在更加感到她可愛了,彷彿她是死而復生。全家回京以前他們父女兩人在北京過了幾個月,長談多次,父女之情更深了。他們家沒有遭到搶劫,完整無損,或系位於東城中部之故,破壞最劇烈的是城南和東南角。有青銅器埋在下面的那株棗樹已經死了。不過他們在西山的別墅卻被劫掠一空。遭罪受難的事情簡直說不完,令人毛骨悚然。燒焦的房屋裸柱和斷垣殘壁以及焚燒后的前門箭樓和彈痕累累的城牆把木蘭看得心驚肉跳。
看得興味正濃的時候木蘭感到胳臂被一隻手抓住了,冰糖葫蘆也掉在地上。她一回頭,見到迪人,來不及張口就挨了一巴掌。
許多票友就是反覆聽那幾齣戲而學會各自喜歡的唱腔和唱段的。女子通常規避此道。可是木蘭的父親還教她這些唱腔,似乎有意蔑視她母親和整個社會。姚思安的開明腦筋便是如此,這使得他屬於最早吸取正在開始改變中國社會的新思想的一代人。木蘭到十六歲還經常陪父親去隆福寺廟會搜尋古玩。
老太太也受了木蘭的跪拜,從此木蘭和別的孩子一樣稱她「奶奶」,稱曾文伯曾太太「爸爸」「媽媽」。木蘭生下來到如今從未感到自己有這麼重要。
四月初曾家回京。兩家成了知交,孩子們常來常往。每逢節慶都互贈禮品,木蘭的父親一定要曾家從他藥店里免費抓藥,曾家同意了。年年立冬姚太太都給曾太太送去各種優等人蔘。中國的藥鋪不僅賣葯,也賣各種補品和山珍海味如燕窩、南海魚翅、雲南火腿、廣東虎骨木瓜酒以及蘇州醉蟹等,都是經由藥材的販運途徑運來的,曾家就源源不斷地收到各種禮品。禮品籃也從沒有空返的時候,因為曾家也一定有節令禮品回贈的。兩家都很富裕,以互贈禮品來鞏固交情是輕而易舉又皆大歡喜的。
「我當然要打你。」迪人答道,「你們都快成街頭盪|婦了,你們一放出家門就不想到體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