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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道家的兩位小姐 第六章

第一部 道家的兩位小姐

第六章

她突然聽到一聲叫:「妹妹,怎麼啦?」平亞站在她前面約十尺處。她來不及認清楚就投進他的懷抱,喊道:「平哥,我怕!我怕!」
曼妮抬起眼來,分明感到委屈。她想說的太多了,不知從何說起。「平哥,」她想了一會才說,「別錯怪我。這次全虧你為爸爸的喪事出了那麼多的力,母親和我今生是報答不了的。」
木蘭來作客兩個月在曼妮猶如一場美夢。她正當十四歲,恰能把剛剛萌發的母性本能和從未表露過的長姐本能一齊傾注到木蘭身上。曼妮沒有姐妹,以前從未與別的女孩同榻而眠,夜間談不盡姑娘之間的私話。她生性羞怯,有男孩子在場就感到不自在。她作為獨生女長到十歲才有一個幼弟出世,可是木蘭回北京的第二年五歲的幼弟又夭折了。曼妮的叔叔子女全無,領養了一個孩子。她祖父是曾老太太的兄弟,耗盡了家產,死於貧困,留下兩子,曼妮的父親和叔父,在姑媽接濟下掙扎求生。家庭同樹木一樣,有的枝葉繁茂,有的再精心培育還是日益枯萎。孫家人丁不旺,似乎正在滅絕。
「閉上眼睛,」她進內室去時說,「我出來以前不許動。」
這番話好像是說教。平亞感到這姑娘倒能夠規勸他,暗暗承認她說得是。從此以後,平亞不論在山東還是在北京,耳邊老聽到「一輩子還在後面呢」這句悄悄說出的話,好像是他頭頂有個看不見的精靈對他說的。
這時老太太徵得平亞母親的同意辦了一件出乎常規的事。平亞充其量不過是個未婚夫,而曼妮從禮法上說還不算進了曾家的門。而老太太的全盤打算是要讓她內侄的喪事有個「女婿」參与。開弔那天要有個男主人接待賓客,尤其要緊的,是賓客向靈柩三鞠躬時要有人在一旁還禮。入夜,平亞看到母女倆已勞累不堪,就提出讓他來守靈。
不久和尚又都回來了,後面有幾個打燈籠的僕人,還有曾太太和孫太太。幾次經咒一念李姨媽就醒了過來,說剛才的事一概不知,就送她上床睡了。眾和尚說當晚靈前念經要特別早,蠟燭也要多點,讓全室大放光明。木魚敲起來了,和尚念經催人昏睡,靈堂里卻是一片喧鬧聲。
她尖叫一聲,轉身便跑,好像那和尚追上來了,可又不敢回頭看。她在黑暗裡跑呀跑的,跑得越快心裏越怕。
「那時候是那時候,現在是現在。」曼妮說。
「有什麼不一樣?」
結果,這一對少男少女形跡上不能不疏遠些,彼此間的思慕倒更加殷切了。
七七四十九天里曼妮是一身白色喪服,夜間她和母親睡在靈堂的布幔後面守護靈柩。起先她被這黑色的布幔和棺木以及黑夜中微弱的燭光嚇得發抖,縮到母親身旁。白天她和母親要管給和尚開飯的事,要給為親友送喪儀來的僕人賞錢,還有大大小小的雜事要照料,所以她累得筋疲力竭。不過她的哀傷是真的,整個例行喪儀以及這四十九天的氣氛使她更加深切地感到喪父之痛。
曼妮成了繼承孫家祠堂香火供奉的唯一嫡嗣。老太太很是憂慮,也就格外憐愛曼妮。
這會兒她不怕了,才發現自己在平亞懷裡。她想不起這是怎麼搞的。她彷彿做了虧心事見不得人,想掙脫出來,讓一個男子緊緊抱住身子,這種親密狀態無異於允許他來親嘴。
三天以後發生了一件事,使得曼妮和平亞又親近了一步,難捨難分了。那是五七夜,要做一次隆重的法事,請來的和尚九九藏書中間有個二十上下的,賊眉賊眼,曼妮很是討厭。同旁的和尚一道念經時他假裝合掌閉眼,卻不斷地偷看曼妮,這種事姑娘沒有感覺不到的。她告訴母親那個和尚的賊眼有多討厭。
可是平亞不肯鬆手。「來吧,我們一塊走。我擔心沒有你媽在身邊你害怕。我一看到那個小賊禿沒有隨大夥來就溜過來找你了。」
那一夜曼妮怎麼也睡不著。她母親以為僅僅因為受了驚嚇。可是曼妮內心深處只感到深沉,陌生而難以言傳的種種感覺亂成一團。她並不在思索,她是憑覺醒了的女性本能的那種不帶思緒的語言體會人生。在她看來,人生既是奇妙的又是可怕的,既是美麗的又是悲哀的,全都並存。
那年春天全國教育制度來了個根本改革,平亞的學業便打亂了。拳民的失敗也就是極端保守派的失敗,比較開通的王公大臣開始當權了。滿漢通婚禁令解除,纏腳倒要禁止了。朝廷詔令整個廢除舊的考試製度,原有學塾書院改為新式的大學中學和小學;考試及格的各級畢業生授與原來的學銜貢生、舉人和進士。課程也改革過了,文官考試不做沿襲已久的八股文章而改試時論。各級學堂剛剛興辦,課程設置十分紊亂,曾文伯自己也不知孩子們現在應該學點什麼才能進入仕途。他這才允許平亞回山東,孩子的母親同行。
他倆進了那個院落,一切如常。那個小和尚顯然回自己房裡去了。只有那個女僕鬆了一口氣說:「你們到底來了!和尚全都走了,我看到一個男的幾次從窗格向房裡看。」
平亞去接玉墜時乘機捏住她的手,可是曼妮馬上縮了回去,小玉墜差點沒掉在地上。
他倆之間的一大障礙是他們不能通信。曼妮心想會有老太太讓她寫封信去北京曾家的時候,但她斷不能想給平亞寫封私信。她寫這類信件只能是刻板的八行書,不能以個人名義。他倆談過這事,曼妮說她可以暗地裡讓木蘭轉遞信件。她還說平亞不妨向父母提出接她去北京同木蘭作伴上學。但是這些打算全都落了空,她待在家裡,同平亞闊別整整兩年。她本來希望來年春天三月初頭平亞可以藉口清明掃墓回一趟山東,但是平亞的父母不贊成,一來路途遙遠,再則耽誤學業。那年夏天只有桂姐帶了三歲的孩子回籍,曼妮急切地向她打聽曾家幾個孩子和他們的朋友的近況以及幾個新的丫鬟的名字。
表面上,到目前為止她的確沒有什麼可以責怪平亞的。斷七以後出喪時他參加了。他穿上正式的女婿喪服走在靈柩前面,頭戴白色魁星帽,身穿白衣,不過腰帶上有個紅花結以示自己父母健在。她最滿意而且特別感到放心的是,牌位奉入家祠時牌主姓名左下側的落款是「女曼妮偕婿曾康同叩」——「康」是平亞的學名。這是老太太的意思,使得他作為女婿的法定關係得到確立,即使老太太在他倆完婚以前過世,再議這門親事時也無妨了。

老太太不願隨兒子一家去北京。她年輕時也曾見過朝廷的豪華氣派,如今兒子也在仕途上一帆風順,她深深感謝自己命好,成了一個虔誠的佛門信徒,相信行善積德以修來世並且庇蔭子孫。她給縣城西南角外面泰山之麓的一座小山上的閻羅殿捐助了四根前柱。她是廟裡和尚的大施主,和尚提出「重修廟寺」(這是他們斂錢的常用借口)她就樂捐這四根柱子了。柱子上read.99csw.com有高高凸起的神龍環繞,完全是一百多里路以外孔夫子誕生地的孔廟的氣派。閻羅殿之名就使她心嚮往之,她只想求得陰曹閻王的歡心。閻羅殿下有金橋、銀橋和傷心橋,是人死之後前往地府的必經之路,事先熟悉那裡的路徑頗有好處。
「可是你躲得我遠遠的,」平亞怏怏地說,「到這會兒你還客客氣氣地說些感謝話!難道還不明白我這麼做全是為了你,在我心裏你們家就是我們家,為了你我情願服喪三年而不是一百天除孝。只要你不是這麼冷淡和疏遠我,咱倆不知會有多麼要好呢!」
「我們鬥蟋蟀那天,我的那隻被咬死的時候,你怎麼讓我捏的呢。」他不服氣。
造物便是這樣作弄人,一個少女的耳語或者縴手輕輕一握就鑄成了終身不移的深情,產生了非同小可的後果。誰能說愛情的甜酸苦辣俱全的一生不如六根清凈的一生呢,以曼妮的情形而言,毋寧說前者是值得的。
「那個小和尚!我後面有沒有?」
曼妮自然是感激不盡。她感激的是,喪事有表哥家幫忙才能辦得這麼體面,逝者在天之靈以及曼妮自己也替家裡深深領情的。她感激的是出喪時平亞要穿女婿的喪服,他已經身穿孝服在夜間守靈來分擔她們母女的辛勞了。她感激的是,父親一去,孤女寡母無依無靠,現在家裡又有了個男子,心裏寬慰不少。她感激的是,平亞聽奶奶的話,對她母親不叫舅媽而改稱媽媽了,這是極為難得的,許多已經成婚的女婿也難以做到呢。她尤其感激的是他辦事得體,年輕英俊,彬彬有禮。因此身穿白色喪服的這一對人,男的十八,女的十六,在早上或者晚間燭光昏黃的堂屋裡相遇時,她的兩眼總是濕潤的,誰也說不出那究竟是哀傷的淚水還是感激的淚水,煩惱的淚水還是幸福的淚水,她自己也說不出。
她從月洞門轉而向南,走過游廊轉彎進入一道四五十尺的長巷,再轉一個彎就到了她們院落的後門。她看到後門邊有個人影,原來是那個年輕和尚在朝外面窺視。她立刻縮回去躲在轉角處,嚇得砰砰心跳。這個賊禿在幹什麼,想幹什麼?她不敢向前,也不敢迴轉,唯恐他跟上來。她屏住氣息,等了幾分鐘再看,那個年輕和尚還在那頭窺伺。又過了幾分鐘她再看看,沒見他了。她估量他一定迴轉去了,趕緊跑回自己院里的房間去要近些,也保險些。不料長巷剛走到一半就看見那個年輕和尚從她們的後門向她衝來。他見到曼妮在這裏少似乎吃了一驚,立刻站住了,那雙小賊眼看去狂野可怕。
曼妮心裏已經軟下來了,但只是淡然一笑說:「咱倆要相好一輩子呢。」
在這種情況下,這對年輕的表兄妹很容易全然不避嫌疑而親熱起來。可是曾太太是個嚴格的母親,不時提醒兒子勿忘禮教。
好像命中注定一樣,曼妮頭一年死了叔父,第二年開春父親也死了。曾老太太於是想到為孫家立後嗣的事。
曾家請曼妮和她母親搬來同住,給老太太作伴。孫家有些田畝和一座房屋,再做點針線活,母女度日倒也不難。可是曾家府第寬敞,而同老太太作伴的只有一個常年倚靠曾家為生的李姨媽,如今已是年邁萎縮又帶神經質了。
曼妮的少女時期恰似寒冬正月里怒放的梅花,長在僵直曲折的禿枝上,于冬末春初的寒氣里一花獨放,不待百花陪伴而在僵硬的枝條上孤芳自賞,于夢幻https://read.99csw.com中一任韶光流逝。等到桃李及其他三春花卉次第開放之時,梅花已命定要隱退了。
曼妮的父親去世時,老太太決定給曼妮和自己的長孫辦個隆重的訂婚儀式。平亞應|召回山東來,因為按老太太的安排,訂婚儀式要同曼妮父親的葬儀同時正式舉行,平亞便可參与葬儀了。
孫太太趕緊表示她深深感激曾家的一切安排,可是她很謹慎,一句沒說到李姨媽。
尤其使她衷心感動的是聽到他叫她妹妹,她則叫他平哥。她是姓氏不同的表親,不能排在曾家的小姐中間按年齡稱為大姐、二姐或三妹,那只有同姓的堂兄妹之間才可以。稱她「曼妹」又拗口,因此曼妮的母親才提出還是讓平亞稱她妹妹。
「可愛嗎?」她問。
「現在我難道不是你的,你難道不是我的嗎?」
眼見到這麼個場面,曼妮的母親忍不住號啕大哭道:「我的夫君呀,你為什麼撇下我們母女不管了呀?」曾太太立即想到那班和尚要整夜在家裡做法事的,就召喚他們過來念咒拔除鬼怪。她安慰曼妮的母親,老太太則絕對相信她這是對死去的內侄的精靈說話,告慰鬼魂附身的李姨媽道,一定多念經超度亡魂。問曼妮的父親有沒有見到他那一年前夭折的幼子時,李姨媽答道:「我已經向幾個小鬼打聽過他,他們說地獄很大,說出他的模樣找人也不是一下子找得到的。」小鬼也都貪財,要塞錢過去。他們要多燒紙錢供他開銷。老太太又問他要喝水不,給他水喝,李姨媽接過來喝了,抽搐漸漸停止,躺在地下沒有知覺,喃喃囈語也慢慢停下了。
她避開他的凝視。
那天夜裡晚飯之後,李姨媽發作了一次不同尋常的歇斯底里。曾太太一手掌管法事的整個過程,遇事直接同老太太商量。老太太又喜歡喪事之類的來打破平日的單調生活。於是李姨媽自以為落得個無人過問,也沒什麼要緊事可做的境地了。她時常不吃飯,今天也是,大約別人吃完晚飯的前後她翻倒在地,眼珠亂轉,然後直瞪前面。她亂喊了一陣,撕自己的頭髮,然後就彷彿有鬼魂附體似地說話了。她的架勢和聲音都活像故世不久的孫先生,稱老太太為大姑,呼喊道:「大姑,救救我!救救我我滾落進火沙谷里了!好熱呀!我嗆死了。救救我!救救我!」然後轉向比她年輕的曾太太,問她:「表兄為什麼不來參加我的喪儀?」
平亞和母親回北京時已是春末。五七那夜的事完全是偶然的,平亞行前再沒有更加親熱的事發生,因為曼妮又顧及禮法,感到羞澀了。這一對少男少女相遇時總是若即若離,使人心頭痒痒的,於是在平亞心目里可望而不可即的曼妮就具有了氣質之美,愛她的熱忱越來越熾烈了。其實,曼妮怎能是十全十美的呢,也並非是他的女神;她也是凡人,羞怯,瘦小,一連兩個星期都有點咳嗽。那樣她倒顯得格外美。他已經察覺到她醋勁不小。有時平亞談到京里的繁華和節令的酬酢往來不絕,偶而提到一個姑娘的姓名,曼妮馬上要問「那是誰」,嘴唇顫動,兩眼銳利地瞥他一眼再望遠處。她認為自己是個鄉下姑娘,是他的窮表妹;她相信他愛自己,自己所受的教育也還配得上他;可是一想到他過去或者今後在京里都會遇上那些衣飾華麗的富家小姐她就不寒而慄。他在京城那樣的社會裡,她還是在家裡的鄉下姑娘。


九_九_藏_書有一次平亞有進一步的舉動,卻被曼妮拒絕了。一天黃昏,曼妮的母親剛到廚房去,祭桌前只有他倆。兩人又談起木蘭和那短短的一段學塾生活,平亞說,他見過木蘭了,現在長高了點。他不明白為什麼面帶愁容的女子比歡樂的女子更美,也不明白何以身穿白色喪服的曼妮有種幽靈似的美。在他眼裡她真像大慈大悲的觀世音,可望而不可即。但是她的聲音很熟悉,是人的聲音,又因為這些天來她哭泣過多,說話帶鼻音,當然是塵世的話音。
而她更高興的是李姨媽留在了老家。在老太太背後,下至眾僕人的全家人都把李姨媽看作禍害。李姨媽的身份本已不甚合理,而她又極不知趣,惹人厭惡。她受惠於家族制度,卻不知感恩。現在她已五十上下,而童年的遭遇卻很離奇。洪楊之亂時她還是個嬰兒,隨父母從安慶逃難到山東,父親當了曾老太太的父親的保鏢,有一次拚死救出主人。他死後老太太娘家為報恩而答應把這個女孩撫養成人。後來老太太嫁到曾家,就設法把已經守寡的李姨媽接來陪她,幫她照料兒子,就是現在的曾文伯。孩子早已長大成人,用不著她照料了,她卻還是曾家老人,地位低於親屬,高於僕人。
老太太認為曼妮母女來曾家守那下葬以前的四十九天中的七個忌日最為方便。於是母女倆在頭七之始搬了進來。老太太吩咐把東邊的一個特別院落騰出來給孫家母女住並且停放靈框;停靈的堂屋外面掛了兩盞油紙大燈籠,上面大書的「孫」字被交叉貼上的兩張白紙條遮去了一部分,表明這是孫家在孫宅辦喪事。老太太更派了幾名男女僕人來幫助料理喪事,孤兒寡母就方便多了。地方上也知道曾家為外戚辦喪事,文武宮員和鄉紳也都來弔唁。老太太還在院里擺設香案,雇了和尚道士來念經超度亡魂。
平亞把小和尚的事告訴了母親,曼妮和她母親以及阿媽又加補充。「那還不好辦,」曾太太說,「明天我要領班和尚找個借口把那個小和尚打發走就是了。」孫太太覺得她說話真不愧是個官宦人家的夫人,欽佩她那份高貴從容的氣派。曾太太十一點光景才帶了平亞離去,行前加派了兩名僕人睡在堂屋進門的地方。
平亞從她肩頭看過去。
「傻妹妹,你那麼容易受驚。我會永遠在你身邊的,一輩子。」平亞說,她又挨緊他一點,感到興奮而陶醉。
曼妮稍稍閃開一點說:「平哥,萬事都有個規矩。不錯,我整個身子都是你的,可是還不到時候。急什麼,一輩子還在後面呢。」
「我們長大了。現在我不該同你手拉手了。」
「妹妹,」平亞說,「分手的兩年來,你也長高了。」
「沒有人。」他說,「反正你不用怕,我在你身邊呢。」他親切地低頭望她,聲氣柔和而堅定。
所以,雖然兒子一家住北京,一再求她去北京同住,老太太還是一定要同李姨媽住在老家。曾太太心中暗喜沒有婆婆住在一塊,她在北京就是家裡唯我獨尊的當家人,這是一般女性都有的心理。
她出來時走到平亞身邊,叫他睜開眼睛看她的寶貝。那玉墜光彩奪目,雕琢精細,可說是精美絕倫。
「怎麼回事?」
他倆轉身向她們的院子走去,他仍然捏住她的手,她還很緊張,也就由他去捏。她覺得,身子都讓他抱過了,拉住手算什麼;她心裏感到欣喜,如果說她羞紅了臉,黑暗裡別人也看不出。所以他倆就手拉手前行,九九藏書她告訴他剛才看到那個小和尚。
一個在嚴格的守舊傳統中成長的少女,讓男子一抱就等於自己就此委身於他了。按孔門清規的條例,她已不是清白之身了。她的身子像照相底板,一旦對一個男子曝過光,再也不能屬於另一個了。農家姑娘和茶館女招待或許不在此例,但曼妮是儒家父親教養長大的知書識禮的姑娘,懂得多些。她默默地自言自語道:「平哥,我是你的了!」
曾太太在靈堂里坐了一個多小時,同孫太太作伴。
「果然是的。」平亞說,「不過你還沒見過木蘭收藏的全部玉雕小玩意兒呢——老虎啊,大象啊,兔兒啊,鴨子啊,船啊,寶塔啊,燭台啊,神盒啊,菩薩啊——都是我從沒見過的。」
曼妮和她母親通常在自己院落外間房裡進膳的,但今晚老太太院落里特設晚宴,她們便過來了,只留一個女僕看守棺木。吃完晚飯曼妮當即離席回東南角上自己的院子去。這要走過沒有燈亮的幾道長廊。半路上一個男僕跑來追上她說了句「李姨媽有鬼魂附身了」,又急急忙忙去請東南角上幾間屋裡的和尚了。她只覺得可怕,可是不知道究竟是怎麼回事,依然往前走到了通東邊院子的月洞門。她在門邊看到眾和尚向她這裏走來,她遲疑了一會,考慮是否轉身隨同他們去,但覺得去看守靈樞更加重要。她往邊上一靠,讓和尚先過去。
曾太太一過門就發覺李姨媽對自己的丈夫採取一種庇護態度,她遇事干預倒比婆婆多,她只能忍讓。後來曾文伯官做大了,李姨媽自以為把他抱大喂大,現在曾家更應該養她一輩子了。曾文伯這方面只能對她忍讓,以免落個忘恩負義的名聲,好在多養一口人在他也不是一回事。
「你不該這樣。」她羞紅了臉,責備他道。
那聲氣,那笑容使平亞一時感到滿足,他覺得他已求過親,得到了一位天仙。
「你為什麼躲得我遠遠的,又對我這麼冷淡?」他問。
再往後李姨媽越加無事可做,反而越來越要其他僕人侍候。她動不動自以為受到侮慢不敬,一點小事就抱怨不已。曾太太只得數落眾僕人的不是,否則她便要大叫大鬧,說什麼現在再也用不著她了。老太太只想對一個無依無靠的人寬厚,好像這是興旺的讀書人家的本份,庇護她已成了習慣。老太太也把她當作暮年談談閑話的對象。可是李姨媽三句不離太平軍起事和自己父親的功勞,後來幾個小輩對太平軍和那些勇將都煩膩透了。
「平兒,」她說,「你每天都見到你妹妹,我喜歡她這麼知書識禮。可是,你要是尊重你未來的媳婦的話,就千萬不能逾越禮教。夫妻之間首先要相敬如賓。」曾太太出身書香人家,這些成語是常掛在嘴邊的。
曼妮想換個話題,又說起了木蘭。她吐露了那段秘不告人的事,說她和木蘭已結成姐妹,又到裡間去拿出木蘭送她的玉墜,這是木蘭在山東時對她送的玉桃的回贈。
「真是怪事,」曾太太說,「五七三十五天總算太太平平過來了。我從沒見過家裡辦重大事情時不出什麼意想不到的麻煩的。鬼魂附體必定有其原因,要訴冤。不是我誇口,我們對錶哥喪事的安排沒什麼欠缺。要不是老太太的慷慨大度,各事哪能辦得這麼好。沒有一件事辦得不妥貼的,從擺設供桌和念經到燒紙錢和守靈,甚至平兒穿女婿的孝服。我想表哥有靈,也不該不滿足了。」她這麼說,也有點暗示李姨媽的歇斯底里說不定是裝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