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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道家的兩位小姐 第七章

第一部 道家的兩位小姐

第七章

「我聽到他說……」曼妮說。她想說的是「平亞」,可是沒說出口。
這是西廂房,向南伸出的部分構成了庭院的西屋。下午已遲,窗紙和小眼的窗格里透進黯淡的光線。那天下午看來真像異鄉的黃昏沒有一個盡頭。窗下有張紅木長桌,桌上的一隻竹筆筒由於年代久遠而變成焦黃色。南牆邊放了一個書架,西牆上掛了幾幅狂草立軸。這間屋子顯然是書房。
桂姐呵斥道:「小叔子怎麼可以往嫂子房裡偷看呢?你不去坐在位子上我就叫曼妮不要見你。」
「我當然從來沒有懷疑你是情願的。」桂姐說,「我們全都盼望沖喜之後平亞一高興,病會很快好的。可是做父母的總要為你的將來著想,除非你自己情願,是不會辦事的。現在我們已經沒有多少辦法了,所以實在難辦哪!」
過一會她又說:「要是發生不幸的事,我就削髮進尼姑庵。」
「我夢見我做了個好夢……又從第二個夢醒來回到頭一個夢,火還在燃,地面全是雪……哦,我全攪糊塗了!」
曼妮也想到木蘭,她想必已聽說過自己要來北京。分手四年了,她捉摸木蘭是怎麼個模樣。她又想到自己的處境十分為難;她是表姐妹,理應住在曾家,但現在她是大姑娘了,曾家弟兄也都長大了——最小的孫亞如今也一定十五歲了——她該怎麼同他們見面,說說話呢?她又同平亞訂了親,未婚夫妻是不能見面的。要是不能見他,又何必把她接來呢?她又怎麼能不讓那幾個表兄弟,長輩和丫鬟及男僕們見笑呢?
她這話已經全無一位表伯母和未來的婆婆那種吩咐口氣,而是一個病孩的煩憂的母親對一位可能的救命恩人的懇求了。
桂姐轉身問襟亞:「孫亞說的是什麼?」
桂姐要從這個後院穿過一個六角形門洞到後進正屋,再到第三進堂屋。遠客正在這裏同曾文伯曾太太談話。
「說些什麼?說些什麼?」她問道。
做母親的問平亞是否願意接曼妮來看望他,他當然滿口承應。
「別胡說。」桂姐說,「事情還沒有糟到這一步,再說,公婆也不會讓你去的,還有你母親呢。依我看,你真的已經是曾家的人了,你的命運已經同平亞的結合在一起了。我們等著看好了——誰敢說明年老爺太太不會抱孫子,我們沒有紅蛋吃呢?」
「我要是不去看他呢?」
「我從沒見過小夥子同姑娘這麼相愛的。曼妮哭得像個淚人兒呢。」
詳述曼妮和平亞在山東的往事是必要的,因為桂姐回山東的次年的春天平亞患了重病,曼妮就被接到北京去同他完婚了。
這時雪蕊帶領曼妮的母親來到了。兩個男孩在那個院落已經見到過孫太太的,全都起身。她看到他們在笑,而曼妮氣得要哭,就問桂姐:「怎麼回事?」又對兩個男孩說:「她剛到,你們可別欺負她。」
「當然會好的。心裏安靜下來,好好養養,到紫丁香花開的時候我陪你和曼妮去什剎海賞花,好嗎?」
「你別騙我,你剛哭過。」桂姐說。
曼妮有點臉紅,她母親答道:「請他安心養病。我們有孝在身,要洗澡換衣以後才能進去看他。」
「我夢見自己走過一條擺了許多棺材的通道,跨過由棺材蓋當橋的深溝,你不肯隨我去,到了一個華美的陌生地方。」
「看誰呀?」曼妮裝做沒聽懂。
一個僕人拿來一對新的坐墊,一個新痰盂,一個白銅水煙筒和一塊彩繡的檯布。曾太太責怪道:「怎麼不早些布置好,要挨到這個時候?」她明知道客人先期來到,並不是僕人的過錯,這樣說不過是向來客表示更大的敬意而已。
同平亞分手兩年來,曼妮大大改變了。同他兩個月的耳鬢廝磨給她留下了一種異樣的孤寂滋味,她變得格外文靜了。他們默默而不動聲色地滋長戀情是在那樣一種境地里,她心裏便產生了一種愛和愁融為一體的情景,把愛與穿喪服牢牢地聯繫起來了。她做了兒身白布衫褲,時常換洗,熨得平平整整,非常喜愛。她也愛聽念經,他人的喪儀走過家門她看得出神。現在她心裏可從喪事聯想到愛情。別人也許認為喪父使她沉思,她母親是明白的,因為每逢木蘭來信提到平亞近況,以至凡是北京有信來,她都要活潑幾天才又回到憂鬱的沉默狀態。她母親看到她拆開木蘭的信雙頰就泛出紅暈,小巧的雙唇以她特有的樣子發顫。李姨媽說曼妮莫不是動了情,可是老太太決不承認自己讓曼妮和平亞在婚前過份接近了。老太太同曼妮的母親作伴已成習慣,所以搬去北京的事已談不到。曼妮只有耐心等待三年喪滿去北京完婚。那時是十九歲,現在已經十八了。
孫太太去了,曼妮又成了獨個兒。馬上有個僕人端上一碗雞絲湯麵,說孫太太的面送進去了。曼妮還有點迷迷糊糊,兩腿因盤坐在車上時間久了,還在發麻,可是熱面一吃身上暖了,就進西廂房去躺在床上。
曾家收到複電,知道她們已經啟程,估量一路上最快也要十天。平亞已經病危。他形容枯槁,體格虛弱,體溫仍在升高,脈搏微弱,有時嘔吐,四肢冰涼,腸胃虛軟而發脹,他說是寒痛,從種種跡象看,陽經已經「潰於內」,「病入陰經」。他的身體看去正在乾涸,嗓子發燥,眼神獃滯。醫生再不用麻黃,桂皮和甘草來退熱,而認為必須用性和的葯來鼓起陰經,暖和陰經了,因為已經看出,這是一種陰寒,分泌器官功能不調。因此服用李根、干生薑、蔥白和豬膽等熬成的湯藥。後來,眼看病人越來越差,便用一劑猛葯,內中有大黃,厚朴,甚至芒硝。
「我怎麼見得著?我進去時她完全是背朝著我,我只看到她肩頭一起一伏地抽|動,一塊白手帕掩著臉。」
因此這年清明她在父親墓上哭得特別傷心,以致受了寒。平亞病愈的消息傳來時她正卧病在床,一聽到喜訊那感冒也霍然而愈了。
傷寒是醫家最怕的病症:討論最多,論述最多,最摸不清也最不明白,是中國醫學中最複雜的病症。這是多種病症的併發症,一時冷一時熱,是斑疹類,稱為「穿經傷寒」,亦即從一經轉到另一經的一種熱症。現代稱為腸炎,一般認為先侵害三陽經,可能轉移到三陽經中之一經或者全部。三陽經管食物和消化,亦即營養經,包括小腸、大腸、賁門,膀胱和幽門。有時我們說「六陽經」則包括膀胱、膽囊和胃。兩肺、心臟以及胃部周圍的薄膜、胰臟、腎臟和肝臟構成陰經,管呼吸、循環和排泄。陰陽是相關而互相補充的,不是絕對而彼此排斥的。營養系統(陽經)維持和增加體溫和體力;其他交換系統(陰經)則調節並分泌潤滑全身的各種體液,尤以腎臟、肝臟和胰臟被認為是分泌最重要的幾種體液來平衡全身的。
「什麼叫se-se-ter?」九九藏書桂姐問襟亞。「我敢說他一定是講曼妮。」可是襟亞沒有答話,只是撲嗤一聲笑出聲來,曼妮惱紅了臉。
「我們這回來得匆忙,沒從鄉下帶什麼像樣的禮品來,反倒承蒙你們這樣厚待,這幾間屋簡直是神仙住的,只求我們有福擔當就好了。」孫太太答道。
「原來你學了外國話是來唬弄人的。」曼妮說。
「我們還念《左傳》,」孫亞說,「不過我們有個老師說這些全是古董,毫無用處。我們從山東回來以後就沒有再念《詩經》。你還記得那首『有子七人,莫慰母心』么?那時我們多愛讀這首《凱風》啊!現在都不要我們在課堂上高聲念書了。」
「One,two,tree,four,fav,」孫亞又念了一遍,伸出指頭一個一個彎下去。「You-are-may-sister.You-you are-may-sister.Pingya-is-may-brather.」
然後她忍不住轉向曼妮悲悲切切地說:「曼妮小姐,我求你救救我兒子的性命。」
桂姐明白曼妮說話躲躲閃閃全是因為含羞。「你父親過世時,有個人願意穿孝服並且把姓名刻在祖宗牌位上算作女婿,現在那人病了,你看都不去看他?」
四月底他又卧床不起了,顫抖,頭疼,項頸發酸。他父母以為流行性感冒複發,再給他服柴胡湯,一星期後才求教醫生。他們由木蘭家介紹認識了太醫。太醫來為平亞按脈,沒說什麼,開了一張藥方,用麻黃、桂皮、甘草和杏仁發汗。
「那不是!」曼妮答道,她坐起來尋找。
「別貼得我這麼緊,不然我又要從這個夢裡醒過來了。」曼妮說。
這裡是整個府第中最高雅的院落之一,最適合親友一家居住。這裏遠離各個重要廳堂,做讀書人的書齋或者藏嬌的香巢是再好沒有了。這樣的地方可以讓人埋首其中一心從事學術著述或者藝術創作而忘卻外間世界的存在。
「襟亞、孫亞,」曼妮說,「我們四年不見了,現在你有嘟長得這麼大了。」她以不勝愛憐的聲氣向平亞的兩個兄弟說話,這是以前沒有的。「你們剛放學回來吧,是不?你們的老師好吧,現在念些什麼書?」
她給他喝了一碗暖著的熱湯,叫一名僕人來陪他,自己出去看曼妮母女了。
襟亞說明白了:「好吧,他是說,平亞是他哥哥,曼妮是他嫂子。」
她從鏡子里看到孫亞正站在門口。
曼妮哭笑不得,因為孫亞雖然調皮淘氣,她還是很喜歡這孩子的。
孫太太說等她洗過手臉,換過衣服,取下頭髮上的黑結就去看平亞。以帶孝來說,那是對的,因為兩年已過,第三年用黑色。半小時後會有丫鬟來帶她去看平亞。
「沒關係的。你們一說洋話我就知道是在唬弄我。」曼妮想迴避這個問題。
曼妮低下頭,埋到兩手中間。
「我是來問表太太,」紫薇說,「現在就上面呢還是等一會。如果現在要,馬上端來。」
「我不信。你才做夢呢。我要去看看。」
「不過六七天。你別操心這些事,她們來得夠快了。你的病不輕,什麼都不知道。」
「這話很對。」她說,「這回真有勞你們娘兒倆了,因為我們實在沒有別的辦法。我們認為平兒是心病。他已經長大了,同曼妮作伴也慣了,因此他倆見了面,他心裏一高興,病就會好得快些。吃午飯時我剛同桂姐說起你們快到了,我們想,時辰倒要好好挑選一下。查了皇曆,今晚戍時是吉辰。嫂子,待會兒你們洗過澡,歇過,你先進內去看他,曼妮就今晚去吧。你們一定累了,我帶你們去住屋吧。」
「比草藥還靈呢。你可以成為善心的仙女。」桂姐說,用兩個指頭壓平曼妮的頭髮。「我還沒有跟旁人說過,我真不知道平亞問起過你多少次。前幾天他發高燒,我一個人在他房裡,他叫你的名字說:『妹妹,你為什麼要躲開我?』」
曾太太聽到那間屋裡壓抑住的抽泣聲又緊張起來,方才明白她為什麼沒有回話便突然離去。
於是這位太太和那姑娘之間便達到了無言的諒解。
「你一直在這裏。你一定做夢了。你睡了有半個小時,看這火,都快滅了。」
曼妮琢磨平亞不知念些什麼,就問:「你們還念什麼中國古書不?」
曼妮穿的是藍襖綠褲,因為她重孝已滿。她的辮子上有個黑結和一朵黑花。她個子不高,但從去年桂姐見到她以來又好像長高不少。大家談的是一路的情形和平亞的病,可是曾太太不敢一下子把真實情況告訴曼妮的母親。來客一見桂姐帶了愛蓮進來便紛紛起立,桂姐向曼妮母女道了萬福。
「還缺什麼東西,儘管差小喜兒過去向桂姐要就是了。」她說。
「我想,」桂姐說,「眼下你還不必早晚都去照應他。他只想看到你,同你說個話。你要是能幫助把平亞治好,曾家對你自然是感激萬分的。現在,當然是不方便的。太太昨晚對我這麼說的。要是你和平亞已經完婚,你可以隨時見他,旁人沒有什麼可說的,可是目前,你去看他時我們也得在場,就像正式探病了。」曼妮用心傾聽,桂姐又往下說:「你知道,曼妮,我們起先打電報請你來時,太太是想趕緊完婚,讓你來沖喜,所以我們請你媽伺來。沒想到現在平亞的病又重得多了,前途難說,因此太太不敢求你辦這件事了。萬一有個三長兩短——你又年輕輕的。」
這話使曾太太想到一個問題,讓曼妮見到平亞得有個正式安排才是。
曼妮聽到平亞的真實病情后心尖一陣絞痛,淚如泉湧滾下面頰,好似一串珍珠,不過還不敢放聲大哭。等到聽見曾太太說出「求你」的時候就再也忍不住了,轉身跑到隔壁房間去倒在床上抽搭了。
她的兩眼落到了書房角落的觀音瓷像上,那正是夢裡對她說話的那個白衣女子的臉。她這才想到,入睡少前她曾經細看過那張臉,她現在睡的這間房正像夢中那座殿堂。
「請放心吧,」曼妮的母親說,「這麼個好孩子決不會年輕輕的就因病有個好歹的。我們凡人盡人事,只盼菩薩保佑他。只要能使他複原,我們母女沒有不肯做的事。」
曾家為她們的來臨做了充分準備,但沒想到這麼快。所以門房通報她們已到時闔府忙做一團了。襟亞和孫亞上學去了,而曾文伯曾太太,桂姐生的兩個女孩以及眾僕人、丫鬟都到二門外迎接來客,只留下桂姐陪伴病人。
她定了定神,又說:「只要老天爺有眼,就該保佑這對小夫妻,讓他們永結良緣。」到這裏她又說不下去了。她好像成了曼妮的母親那樣跑去坐在床沿寬慰她。曼妮坐起身來,感到難為情,曾太太緊緊抱住她。這使曼妮更加難過,便在曾太太懷裡抽泣不止。
「說什麼?」孫九_九_藏_書亞要問個明白。
「現在我的病能好了嗎?」平亞問。二十歲的人有病在身,說起話來像個孩子。
曼妮對鏡擦臉,桂姐吩咐紫薇把兩位少爺帶到堂屋去,那裡是客廳。這又使桂姐想起,木蘭幾次打發僕人來問過她何時到,而她說過今晚把消息告訴木蘭。曼妮撲粉時覺得這一天的種種全都像在夢裡。她隨即聽到孫亞的聲音在外面叫喚:「曼妮,我們來看天仙了,天仙還在往臉上撲粉呢。」
那時平亞的高燒由於喝了幾帖治各種傷風感冒用的小柴胡湯和其他幾種草藥而迅速退去了。養病期間他服用由豆蔻、川芎和甘草配製的丸藥,病是好了,可是他全身乏力,元氣大傷;白天睏倦、四肢軟弱的狀況持續了一個月,六星期以後才能重新上學。
這電報對曼妮不啻是晴天霹靂,她心裏毫不猶豫,應該立即前去。老太太同曼妮的母親商議這件事,老太太低聲說,這一定是為了趕緊成婚,給病人沖喜,否則不會這樣明說要母女同去的。可是曼妮的母親沒有把這話告訴曼妮,很難啟齒。雖然乘船去舒服些,曼妮全不考慮這些,對母親說一定要坐大車和轎子,大約一星期便可到京城了。老太太得悉這個消息也大為驚駭,因為平亞是長孫,在家族大統中地位重要。她也要去,但又說要過幾天才能帶了李姨媽乘船去,便讓曼妮母女先走,派一個男僕和一個阿媽,還有一個曼妮的貼身丫環叫小喜兒的隨行,小喜兒的真名叫四喜。
曼妮和母親於五月二十二日午後三點光景滿天風沙之際抵達北京。近地面處沒有風暴,但天空高處卻是漫漫黃塵連成一片。太陽若隱若現,看去像個藍碟子,帶給這個大城一種奇妙、寧靜的效果,像黃昏提前來臨或者遲遲不去。
曼妮聽她擺布;桂姐梳完辮子,看著鏡子里那張臉說。「瞧!我怎能怪平亞。我若是個男的,也要為了這麼張臉害相思病了。這張臉來瞧我的病,我也會好起來的。」
「我對你說實話,」桂姐緊逼一步說。「曾家全家都把你當善心的仙女來救平亞的命,只有你能使他快樂,減輕他的病痛。」
曼妮惱了,轉身過去奪那梳子。「我的奶奶,你要再開我的玩笑,我不讓你梳了。把梳子給我。」
孫太太已隨曾太太來到這間房,說:「我們不餓。」
可是還有一個難題使曾太太和桂姐和曾文伯放心不下。平亞的病比他們決定去接曼妮時又沉重得多了。原來打算以婚事來沖沖病情,如今局面又不一樣了。要為曼妮著想一下。如果病勢不是這麼沉重事情還好辦,可是平亞性命危在旦夕之間,這樣要求曼妮就未免太說不過去了。「孩子病成這樣,我怎麼向表嫂開口呢?」曾太太說。她只希望曼妮一到,兩人見了面,兒子就會有轉機,但是不沖喜又怎能有轉機呢。醫生已經束手,這是最後一著了。曾太太固然不妨委婉地示意,可是若由曼妮的母親提出豈不更加自然些,不至於那麼為難。她心想,這事曼妮的母親一定想得到的,因為這種情形下事情是明擺著的,否則何至於講明請她同來呢。曼妮是正式訂了親的,要另嫁是無法想象的。可是她和她母親會情願嗎?因為沖喜雖是常有的事,不得到女家完全同意也辦不到;婚姻大事莫不如此,但目前這事尤其要同婚禮上的新娘商量。
大床是雕花的黑色硬木做的,四個柱子上有黑色和棕色的圖案,帳子是湖藍色的羅紗,鍍金的帳鉤形狀細巧,做帳頂的綢子由三幅三色畫拼成。中間一幅是荷花荷葉間鴛鴦戲水,右邊的是幾隻燕子在艷麗的牡丹花上面翱翔,左邊是杜鵑鳴春。她又聞到一股異香。發現帳子里前面兩個床柱上各掛有一個綢子的麝香香囊。她坐上床沿,看到靠墊被淚水打濕了一片,不覺難為情了。
桂姐帶兩個男孩回各自院落去了。從此以後,孫亞凡是同曼妮開玩笑或者想逗弄她時總是用英文字sister稱呼她。可是除了這幾個基本單詞之外,孫亞他們幾個的英文再沒有什麼進步。
「現在全都長大了,」桂姐說,「還不懂得規矩、禮教,你瞪我,我瞪你的,就是不知道張口。還不快給姐姐行禮!」
「她們剛到,我不能說。還不知道她媽是不是願意呢。」
平亞正在打磕睡,桂姐不敢離開。她聽到外面女眷的說話聲和眾僕人的喧鬧聲。她女兒愛蓮隨即奔進來告訴她曼妮長得多大了,看去有多漂亮,她穿的什麼衣服。桂姐把一指擱在唇上要女兒別出聲,可是一聽到曼妮這個名字平亞就睜開了眼問道:「她來了嗎?」桂姐奔到他床前輕輕說道:「平亞,曼妮來了。你高興,是不?」平亞高燒未退,無力地一點頭,閉上了眼,又睜開眼問:「她真的來了嗎?你沒騙我?她怎麼沒來進屋看我?」
她們的行李早已搬到養心齋她們住的房裡去了。養心齋在客廳西面一個隔開的院落里,有一道旁門通往在西面的平亞的院子。這座府第的各個院落都設計和建造成完全隔開的單元,這就方便了幾家親戚共住一宅。這些院落通常都有少小庭院,安靜,簡樸而一應俱全,自成一個天地,置身其間不會想到這裏也通其它院落。曼妮走過兩旁裝了花格的游廊和一道道小門,心想自己再也找不到走出來的路徑了。
「我沒有唬弄你。我說你是我的SIS-TER!」孫亞說。
平亞這孩子健康狀況還算正常,並非武孔有力,但是既不健壯也沒什麼病,在官宦之家的孩子中也可以了。但是他正當青春期,又非常用功,關在屋裡的時間稍多了些。越是用功的孩子往往越是體弱蒼白。那年二月,平亞不時發燒,像是流行性感冒。曼妮聽到消息便知道今年清明他來給岳父掃墓的希望又落空了。
桂姐的丫環紫薇在門帘外面站了許久,不敢進去。曾太太抬頭見到珠簾外面的身影,就喚道:「是紫薇嗎?進來。有什麼事?」曼妮含羞,轉過身去低頭一聲不響。
白衣大士來帶領她離開這裏,說她那個伴侶正在等她呢。她們回到門口,觀音大士用手指輕輕一觸就把她推了出來,她感到自己遠遠往下墜去,聽到一個聲音叫道:「曼妮,醒醒,醒醒!」她向四周一望,發現自己又在這沒人的破舊祠堂里。黑衣姑娘還在那裡照看那堆火,她躺在地上還沒睡夠。
「你說些什麼呀?」桂姐說,「你究竟醒了沒有?」
一陣古怪的睏倦襲來,她來不及閉眼就看到雪地上有座荒廢的古廟。大片雪花還落個不停認她在雪裡行走,不知同伴都哪裡去了,怎麼會只有自己一個。她看了看廟門上的匾,認出這是一所祠堂,可是匾額太破舊,幾乎辨認不出這家的姓氏。她走了進去,發現這裏闃無一人,天色已暗,她又冷又怕,想生個火。她在地https://read.99csw.com上找見一些稻草,可是找不到火柴。正不知怎麼辦時她聽到外面有人在呼喚。她迴轉身,見到一個穿黑衣服的姑娘手裡提了一籃木炭,含笑對她說:「曼妮,看我給你帶什麼來了。」這姑娘看去像木蘭,她想起已經幾年不見了。穿黑衣的姑娘走進來時她正自言自語道:「可是火柴呢?」黑衣女郎似乎看出她的心思,說道:「看,長明燈里不是有火嗎?」她抬頭一望,祭桌前面可不正懸著那盞油燈。兩人一塊拿起幾莖稻草到燈上點著了,升起一堆熊熊烈火。於是她倆向裏面走去,她看到狹長的通道里擺放了許多棺木就感到害怕。突然間有個穿白衣的女子站在通道那一頭,面貌秀麗,很像觀音大士。「曼妮,過來!」那女子叫喚她。曼妮仍不敢穿過通道,可是又想走過去看看那慈祥的面容。她要黑衣女郎陪她過去,可是那姑娘說:「不,我在這裏給你看管這火,等你回來。」好像有股奇異的吸引力拉她經過排列著許多棺木的通道。通道很黑,她躊躇不前,可是觀音大士仍然露出笑容叫她別害怕,要帶她去看自己的宮殿。她走過去了,通道盡頭有條深溝,只有一塊棺材蓋架在上面做跳板。這時白衣大士卻在深溝那一邊了。「我過不去。」她對觀音大士說、「你能過來。你一定要過來。」那塊棺材蓋只有一尺半寬,向下彎曲,她又是小腳,辦不到的事她無法辦。「你一定要過來,你能過來的。」那聲音說。簡直難以相信,她居然過了橋。嘿!她已身在玉樹瓊花的仙島,雕樑畫棟,黃金頂蓋,朱樓金塔,花格迴廊。背後的荒涼祠堂已經無影無蹤,這仙宮四周是一片白茫茫的雪地;她一看自己也穿上了白色喪服,而且白得很美,銀樹上冰柱下垂,大氣很稀薄。「看,你來到什麼地方了?」那女子說。越走近去,她越像觀音大士。她倆踏過大理石平台,走進一座宮殿。她知道這是長明殿。大殿堂里有手提花籃的童男童女,其他的在照看祭桌上的香火,男女孩童說說笑笑,打成一片,毫不忸怩。他們中間有個穿綠衣服的姑娘過來招呼她,說見到她回來真是說不出的高興。她忽然感到自己原先是這裏的,這座殿堂很熟悉。於是她不再覺得羞澀,大大方方地同那些男孩說話,打成一片。綠衣姑娘問她:「同你雙雙下凡的那個伴侶怎麼不見?」曼妮站住,沉思起來,一點記不起那是誰了。「全是你的過錯,」綠衣姑娘說,「你們兩個才離開本殿到下界去。」曼妮這才想起一切。她本是果園裡的仙女,不該愛上那個青年園丁,於是雙雙被逐出這裏,去嘗愛的滋味和苦果。她這時明白自己為什麼要比夥伴受更大的罪。
「你還得梳過頭,」她說,「今晚你去春他的時候要穿得像樣點。」
然後孫太太叫曼妮過來盥洗,曼妮洗了,說全虧她在山東曾府住過,她才會使用這裏的洋肥皂。

「有福擔當!」曾太太介面說,「我們只怕請不到你們呢。今年我們真是流年不利。開春到如今家裡就沒有太平過,不是這個病就是那個病。我只盼你們母女來了會轉運。我這個平兒病了快一個月,還不見好轉。」
於是曾太太到平亞那裡去等曼妮的母親來,一出房門就遇到襟亞孫亞兩個兒子放學回來,都很興奮,要去看嫂子。可是做母親的告訴兩人她正在休息,等她打發人去叫他們才可以去看她。
「喝,我們還念英文吶!Goote morning,Father.Mather.Brather.Sister.You are may sister.I ime your brather.One,two,tree,four,fav……」孫亞同北方人一樣,永遠念不準短a,把am念成ime,five念成fav。襟亞在暗笑,曼妮則笑出聲來了。
「不,我是當真的。請你來的目的完全是讓你看平哥。不然我們不會打電報的。兩人訂了親,本來不便會面,但是實在沒有別的辦法呀。」
桂姐是獨個兒來的,沒帶丫鬟,以便同曼妮說點私房話。可是這話題難於啟齒,她正捉摸從何開頭。
於是曾文伯拍了個電報去山東。當時他在本職之外又加了個袁世凱管轄下的官辦電報局副督辦之職。這時的袁已躋于朝廷里權勢最顯赫的大員之列,身兼直隸總督、路礦督辦、電報督辦,以及最重要的新軍訓練總監,要練出一支配備新式來複槍的「新軍」。曾文伯是經由一位同僚和山東老鄉牛似道而結識袁的,袁就委他以官辦電報局副總監之職。因此他拍發了一通詳盡的電報,說平亞病篤,請母親讓曼妮母女立即來京。
「你太性急了,」桂姐說,「她們剛到。她帶孝在身,不能就那樣進病房來。」
「看他呀。」桂姐狡黠地一笑。「你來這京城是看誰呀?還不是你的平哥。」
紫薇丫頭正在房裡向桂姐說她看到的情形:「我看到婆媳兩個哭做一團。」
安頓她們住的是有三間朝南正屋的一個幽靜的小院落,東面有走道通僕人房間。院子南面的白牆跟前有一叢稀疏的瘦竹,竹叢旁邊有一根高約八尺,玲瓏剔透的灰藍色石筍。這地方有一種遺世獨立高超淳樸的氣度,然而庭院又設計成可以望見無垠碧空,皓月東升時一望無際。
「我也不明白是怎麼回事。」桂姐答道,「您問孫亞吧。」

曾太太再一次問孫太太,孫太太還是說這會兒沒心思吃。曾太太便對丫鬟說:「回去說,現在還不要。過一小時,客人休息以後端到這裏來。」她又轉向孫太太說:「你們剛到,我不該多說家裡惱人的事,惹得你們也心煩,我該走了。」
「只要能使他病好,怎麼都行!」曼妮哽咽地說。
襟亞答道:「我們沒有欺負姐姐。孫亞給她講我們在學校里怎麼學英文。」
「我知道這事難為了你,」桂姐說,坐在她背後扶住她的兩肩。「可是你倆又不是外人,你們是一塊長大的表兄妹。這事也是兩家大人的心愿,還有,平亞病重,也不是死扣老規矩的時候。」
有許多姑娘死了情郎就謝絕一切議婚之事,情願終身不嫁。曼妮也像是向愛情祭壇奉獻的一員。
「太太,」這丫頭說,「我從沒見過這麼大的房子。我完全找不到路了,走到了大門口——也不知怎麼搞的——看門的問我要什麼,我說我要去後面的廚房,他哈哈大笑,然後告訴我向里直走,到第三進院落向東轉,可是回來路上我又轉了半天才找到路,回到這裏。」
「孩子年輕輕的,怎麼經得起這麼長久的每天腹火煎熬?」曾太太說,心想也該讓來客知道真實病情了,便接下去說:「他大便不通,小便失禁,老說肚子寒痛,發脹。九*九*藏*書四肢冰冷軟弱,昨天我給他換內衣,看到他瘦得肩胛骨都凸起了,千不該萬不該,病初起時我們沒有請大夫來看,只當是感冒複發!現在大夫給他開十全大補湯,說這是治實火,你知道,實火和虛火是不同的。葯里的芒硝,非到血里真正有毒是不會使用的。可是我想,這麼個年輕輕的身子經得住多少芒硝呢?百病都是某種活力失調造成的,而只有外界的寒或熱才會引發病症。同草木一樣,根強才能枝葉繁茂,樹根損傷枝葉就枯萎了。我們束手無策,平兒的父親和我就想,只要你們來了,平兒的心會高興起來,他身上那股活力的源泉會打開的。我們這才去請你們。我那可憐的孩子……」曾太太哽咽住了。
曾太太對她們表現了最不尋常的禮遇。她親自巡視了各個房間,檢查了被褥、櫥櫃、梳妝台和其他傢具,還把小喜兒和阿媽帶到廚房。龍眼茶和杏仁羹端上來了,曾太太告訴母女倆給她們下午當點心的麵條也快好了。
老大的曾府有四進深,各主要院落的東面那條狹長的空地兩旁是高大的榆樹,西面深深隱藏的院落又各有蜿延曲折的游廊相通。平亞已經移住西面最後一進後院,同後院中庭的父母居室為一牆之隔。從他房裡望出來的院子寬三十多尺,有假山、魚池和栽在大盆里的許多石榴樹。把他搬到這裡是因為這個院子最為幽靜,也因為他已病入膏育,如有不測,正屋各個房間也不至於因此而成為凶屋。
曼妮看那火,太逼真了,她想自己的確做了個夢。
曼妮說:「不是我忘恩負義,我是怕人笑話。婚約按慣例是雙方父母訂下的,要是現在我不避嫌疑去看望躺在床上的他,人家會怎麼說?不是要羞死我了?」
「這也沒什麼呀。」曼妮的母親說。可是曼妮吸嘴頓腳的。孫亞來到曼妮身邊和氣地說:「別生氣,你看我不是沒唬弄你嗎。」
「如今我們已經到了北京,在這個帶花園的大公館里,」孫太太說,「你說話可要小心。別人問你什麼要想過才答話,別多嘴。想說的只說一半,還有一半吞下去。要知道這裏不比鄉下。看別人的樣,學點禮貌,學點規矩。」
「沒多久。」桂姐仍然帶笑答道。她坐在曼妮身邊,緊貼住她的胳臂。
那女孩拉得她更緊了,她又聽到「曼妮,你做夢了」的叫喚聲,便醒了過來,看到桂姐站在她床頭,扯住她的兩袖正在微笑,她是睡在曾家的卧房裡。
桂姐硬把她按住在凳上,重新臉朝鏡子。「再不趕快就梳不完了。襟亞和孫亞已經放學回家,也等著見你呢。」
「眼下他怎麼了?」孫太太急忙問。
曼妮興奮不已,因為她來到了夢寐中的京城,又是平亞的家。她還不知道平亞病重到什麼地步,只覺得急不可待。她東張西望,尤其注意滿漢婦女的衣裝。她母親,她的丫環,小喜兒和阿媽也都很興奮,因為除了那個男僕之外誰也沒有到過北京。
「她們一路上走了幾天?像是很久了。」
兩個孩子照辦了,曼妮也還了禮,可是大家不知從何談起。站在一旁的紫薇看著他們覺得好玩。曼妮請他們坐下,細聲細氣的,幾乎讓人聽不清。她自己也端了張凳子坐在門邊。孫亞還在傻笑,盯著曼妮看,好像她是件稀奇的玩意兒,是個陌生的人。
「曼妮哭得厲害嗎?」桂姐問道,很是關心。
曾太太說:「你該勸說曼兒定下心來。」曼兒這個表示親近的小名是她不加思索,脫口而出的。「她該好好休息一下,今晚她去看平兒時你給她稍稍裝扮一下,讓他見了她更加高興些。」
當年的一切都湧上曼妮心頭:大家同窗念書,她和木蘭夜夜共吟《詩經》,歷歷如在眼前。一篇篇詩的讀音和聲調回蕩在耳際。
「你做夢了,沒存什麼通道——只有院子。」
曾太太含淚說:「只要你們母女救了我孩子的命,你們便是曾家的大恩人了。」
還沒有人直接對曼妮說過去看未婚夫的話。她懊惱地皺攏眉頭。「這怎麼行呢?」她說,「你開我的玩笑。」
「你夢見什麼了?你在同你夢見的人說話,爭什麼,而那個人也在做夢。」
她專心思索這些煩人的問題時,大車拉到了一個大宅門前。白粉牆延伸一百多尺之遠,大門前的台階將近三十尺寬,兩邊有牆向後斜縮到朱漆銅環的大門。門楣上面有塊黑漆匾額,匾上是一尺高的金字「福壽祥和」。大門一邊掛了一塊白漆灑金的豎牌子,牌上是「官辦電報局副總監曾府」等幾個淡綠色的大字。台階前面有一對獰笑的石獅子,路到這裏變寬了,一邊是面對大門的照牆,這樣就有一塊很大的地面可以停放車輛。曼妮在山東從未見過這樣的場面。
「你又來開我的玩笑了。」曼妮嘆了口氣,起立轉身過去。
曼妮抬起頭,兩眼濕潤了。「可是我們還役成親,我見了他又該怎麼辦呢?我情願服侍他,照料他,又怎麼能行呢?」
「你擰我吧。」曼妮說,桂姐就擰了她一把。曼妮感到有點疼,自言自語道:「這回我大概真的醒過來了。」
西面是曾氏宗祠,周圍地面除了幾株果樹外可謂荒蕪,有座舊涼亭,幾堆瓦礫,宗祠後面便是平亞如今暫住的院落。
「哦,我們念天文、地理,還有算學。」
木蘭那年已十四歲,讀過不少醫書,在不同常人的父親的鼓勵下常同家裡的朋友、那位太醫攀談。因此她到曾家,看到那張藥方便認出是主治初期傷寒的,回家后告訴了自己父母。
「這你不用擔心,又不是幽會。當然沒有一個男子在場,只有他母親,你母親和我。哪兒會有人笑話你。起來,我給你梳辮子。」
「你還是那個調皮的孫亞。」曼妮說。沒想到,孫亞蹦起來打斷了她的話。
「你提到沖喜了嗎?」
「什麼通道?」黑衣姑娘問。
黑衣姑娘拉她回來說:「亂說一氣,你做了個荒唐的夢,興奮起來了。我們就在這裏,外面還在下雪呢。」
站在門外的紫薇稟報說二少爺三少爺看曼妮來了。桂姐低聲告訴曼妮,替她擦拭眼淚。「全怪我。別讓他們看到你眼圈紅的。孫亞還調皮著呢——儘是孩子氣。」
曾家切盼曼妮早日來到,她同病人的初次會面又必須妥善安排。一切希望寄托在她身上,她可說是病人的醫生和救命人。平亞幾次間母親曼妮到了沒有,何時可到?有時他發高燒,神志不清,也會念叨曼妮這個名字。有一次桂姐獨自侍候他,聽見他清清楚楚地說「妹妹,你為什麼跑開呢?」和「我們有一輩子呢。」她嚇了一跳,把這話偷偷告訴他母親,他母親就更加相信曼妮一到孩子的病情就會大有起色。
「你把我當什麼了?我又不是草藥,能治好人的病。」
「倒是個好主意,」曾太太說,「待會兒她媽要來看平亞,你可以進去同她單獨談這事。https://read•99csw.com
曼妮的母親對獨生女兒的這種沉默陰沉的狀態早已習慣,便由她一個人去,自己去洗過並換了衣服,只等小喜兒回來幫她打開箱籠。小喜兒是個又胖又蠢的鄉下姑娘,張口又缺牙,進了這麼個大公館,一直是慌裡慌張的。派她去領一把新掃帚,借一把釘鎚,她去了二十分鐘才迴轉。她一露面孫太太便問:「你去哪兒了?有這麼多事等你來做呢。」
「不過反正他倆的終身早已連結在一塊了,」桂姐說,「上天系下的紅繩人間有誰解得開呢?我去對曼妮說;要是她同意了,我想她媽便不至於反對、去年我回山東之後就同她很要好,她對我肯說真心話的。當然,婚姻之事姑娘家總是羞於出口的。」
曼妮坐了起來,不知這是怎麼回事。「你什麼時候來的?我讓你久等了嗎?」她問。
曼妮膽怯,稍稍興奮就感到心跳,又聽到孫亞的聲音還是高興,這使她想起木蘭,想起四年前那段歡樂的日子。她面帶笑容走出房來,襟亞和孫亞只見她眼睫毛下面烏黑的眼珠在閃動。她裊裊婷婷地前行,跨出門口便停住,彼此何好。襟亞長高了許多,臉比原先瘦長些,而孫亞依然矮矮胖胖的,臉色紅潤得多,咧開嘴笑嘻嘻的。哥兒倆各穿一件家常的灰藍色縐綢長袍。孫亞當然要漂亮些,大大的眼睛天真直率,嘴唇稍厚了些,笑起來顯出一個酒渦——好像在說:「現在你要怎麼著?」襟亞十七歲了,懂事了些,笑起來也是有點克制的。
曼妮又臉紅了,她嬌小的嘴唇又顫動了。她心裏恨不得馬上衝進房裡去看他。
「我在哪兒啦?」曼妮問。

話說得乾脆、莊嚴而真誠,絕非一時的感情衝動,好像她心裏對於該怎麼辦從來就沒有什麼疑問。
孫亞笑了,襟亞還是暗笑,而曼妮不明白他說些什麼,只聽到「平亞」這個名字,不免有些害羞。

桂姐明白曼妮說到不僅去看他,還要實際服侍他和照料他是情意非同一般的。
這些科目曼妮全聽到過,也知道自己決不會去學的,所以感到生疏和模糊。她父親以前咒罵過這些古怪而又大吹大擂的新學,如天文、地理以及物理、化學等等,說這些都是洋鬼子和那些詆毀纏腳的下賤新派人物的東西。
曾太太話里的意思明明是表示了對於母女此行,她更加看重曼妮的到來,但她對做母親的也十分客氣,因為平日她是委託桂姐帶客人到房裡去的。孫太太不肯,可是曾太太一定要親自帶去,因為她有許多話——她不知道究竟是什麼話——要對娘兒倆說。因此她讓桂姐回去陪平亞,曼妮同母親向曾文伯和桂姐說了聲等會見。
傷寒症的第一期只限於陽經即腸道,全靠悉心調養。不久平亞感到喉頭和嘴唇乾燥而口不渴,眼花、耳鳴和胸悶。大夫對家人說病情嚴重,但是曾太太認為有心事也是一重起因,是春情發動期的毛病。她直覺地感到老太太讓這一對童男童女過份接近了。半個月以後燒不見退,向來浮在體表面容易摸到的脈搏開始下沉,她真的嚇壞了。她立即想到把曼妮接來。一來是她仍然認為病因主要是情思,即相思症,只要見到情人,同她觸摸,聽到她的聲音,有她在面前一定能治愈。二來是她相信「沖喜」的作用,想讓兒子在病中成婚。她也願意觀望一下是否必須採取這個步驟,如果有必要,曼妮還在身旁當然方便多了。大夫本來有點束手無策,至少是對傷寒沒把握,十分贊成這個主意。這在現代醫生稱為綜合心理治療。
「要是有個三長兩短,你以為我還會嫁別人嗎?」曼妮毫不遲疑地說,「他們對我恩重如山,我不想報答就不是人了。」往下說,她臉色愈加嚴肅了:「奶奶,我告訴你我的心思:我生是曾家的人,死是曾家的鬼。」
紫薇要陪曾太太回去。曾太太住的幾間房離這裏不太遠,但是那走廊一邊靠牆,另一邊是敞開的,有意設計得像個迷魂陣,彎彎曲曲、上上下下之處甚多,閑來無事在這裏漫步倒是不錯,有急事可不便了。主僕兩人去到桂姐房間。曾文伯在房裡小睡,桂姐出來告訴曾太太平亞的病情說:「他醒來以後就沒有睡好過,老是問曼妮怎麼還不進來。」
在平亞房裡服侍的丫頭雪蕊從側門進來。她沒有直接進屋,而是到東邊的僕人屋裡去報告說,等孫太太準備好就帶她過去。小喜兒進屋來稟報這事,孫太太當即說:「看到沒有,這就是規矩。到別的院子去,不能直接去見主母或者少爺小姐,要先同那邊的丫鬟說。」
整間房間引起她的遐想。她坐在床沿,可以看到書架邊上西南角里有座約兩尺高的純白細瓷觀音像,工藝精緻,臉上泛出慈祥和平的笑容,無憂無慮。如今女子個個都從,「大慈大悲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這個全稱知道觀音菩薩。曼妮不覺走到像前站著,虔敬地默默禱告。這是一個無依無靠的姑娘投身大慈大悲的菩薩的禱告,祈求對於未經揭開的奧秘和尚未臨到的命運給予啟示性的解答。
曼妮說怎敢麻煩她,可是桂姐一定要給她梳,領她到梳妝台前坐下。桂姐打開檯面上的黑漆小匣,把裏面帶鏡的匣蓋豎立起來。她站在曼妮背後,感到這樣的位置便於商談她心裏的那個話題,從鏡子里她可以窺見曼妮的表情。她打開這姑娘的頭髮,漆黑的頭髮落到兩肩,襯出她白皙的小臉和秀氣的紅唇。曼妮的眼圈還有點紅。
到北京以後,孫太太和曼妮到這時才第一次兩人在一塊。曼妮傷心之極,在屋裡走來走去。這個地方是那麼清靜,舒服、熟悉,好像在家一樣。院子里有個直徑四尺的大金魚缸。她看到丫鬟都個個穿戴得那麼漂亮,不免有些自慚形穢,覺得門房都比父親當初穿得體面。
桂姐看到鏡子里曼妮抬起兩眼望她。
「你太累了。」桂姐說。
「我來遲了,千萬原諒,孫伯母。」桂姐道了歉。做母親的按習慣跟孩子稱呼親戚,所以桂姐稱孫太太為伯母。「一路上娘兒倆辛苦了。我在陪平亞,他睡著了,愛蓮進來告訴我你們到了他才醒來。他問起你們,說曼妮妹妹怎麼沒進去看望他。」
這是因為一個姑娘嫁給一個病重的男子,很可能是垂危的男子,是一種自願獻身的事,不是金錢買得到的。雖然假定或者盼望這個男子會痊癒,但也完全可能就此不起。儒家家庭把守節之事看得非常重要,但不能輕易實行的。就連通常的守寡即守節,哪怕最嚴厲的家庭也不能強加於人,眼前這種守寡叫守貞,更會受到頌揚,視為難能可貴。但如果本人不願意,世間沒有任何力量能強迫寡婦守節或者處|女守貞。就像起誓進修道院似的,純屬個人私事。
孫太太這才叫雪蕊進屋。雪蕊進來說:「我們太太問候您,說您準備好了我接您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