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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道家的兩位小姐 第八章

第一部 道家的兩位小姐

第八章

她銳利的目光看見他在出汗。
「請坐。」曼妮說。
「平哥,我來了。」
曼妮逐漸從她最初有點怕木蘭的情緒中恢復過來,對她又像個姐姐了。木蘭還是沒她高,而她正是曼妮在世間唯一可以吐露心曲的人。她的到來才使身處新奇而又陌生的北京環境里的曼妮有了力量和安慰的源泉。「我們苦等了這麼長久才得重逢,可我從沒想到竟然在這種情況下會面。」曼妮說。
「不敢當。」雪蕊答道。「要請您原諒我的粗笨。您來到我們這裏,我連茶還沒倒一杯。」
曾太太十分滿意,站起身來對曼妮的母親說:「您一天路上勞頓,該早點歇了。」曼妮的母親也站了起來。平亞感到意外,曼妮實在捨不得,可也站了起來。桂姐卻說,「曼妮剛來,表兄妹兩年不見了,該讓他們多談一會。您二位請先去,我留在這裏陪他們。」
桂姐送走兩位太太回到房裡,平亞對曼妮說:「坐到床邊來吧,妹妹。」曼妮不肯。桂姐說:「表哥要你坐近點就坐近點。讓他對你說話方便些。」
「別這麼說,」木蘭說,「我妹妹莫愁也很想見見你。她本想今兒早上和我一起來,只是我說你們剛到。家父母想請您兩位今晚到家裡便飯,剛才我們太高興了,這話都忘了說。」她又邀過曼妮的母親,說:「孫伯母,您可別不答應。我要曼妮在做別人的新娘之前同我一塊住幾夜。您看吧,這個辦法曾伯母一定贊同的。真的,實在沒有更好的辦法。我們家和曾家就像一家。這次婚事不通知親友,完全是我們兩家的事,曾家也不會怕我們偷偷把新娘放跑了。」
「當然是的。」木蘭回答,她是一直同太醫探討平亞的病情的。「血里有點火,不然就是緊急病例,才用硝石治體內乾熱並且消除硬塊。這藥力量極大,能使五金變軟,石頭化為粉劑。有點火就要用硝石清血。但要少用,多用傷身子。」
曾太太過來攙起她的手,領她到床邊,對兒子說:「平兒,你表妹來了。」
桂姐到放置藥材和熬藥的后間去,那裡有個不滅的小爐子,上面老有一把壺擱著。她絞了一條熱毛巾遞給曼妮。
上甜食之前桂姐就已匆匆離席,到平亞那裡去替這次吉祥的會見作準備了。雪蕊迎了上來問她新少奶奶可曾來了。雪蕊嘴裏的「新少奶奶」或者「新媳婦」是玩笑話,桂姐只是一笑說:「別瞎說。」
「真的退了。我不信仙藥有這種奇效。你們母女來到比十個太醫都靈。今天下午曼妮還說她不是草藥,我說她比什麼草藥都靈驗,因為她是平兒命里的福星。福星降臨,照得病魔自己退去了。」
平亞躺在那裡靜聽關於自己的好消息。他的左手伸出外面,擱在綠色緞被面上。曼妮看到他的手臂蒼白細削,不覺入神。
「平哥放心,」曼妮答道,「我就住定在這個府里了。我會再來看你的。」
桂姐一時不明白怎麼回事,繼而大笑起來,把兩個姑娘羞得不行。
「你也出汗了。」桂姐說。曼妮拿了塊干毛巾擦額頭,平亞注視她的每個動作。她身子一伸把干毛巾掛上床架時衣服幾乎擦過他的臉,他聞到一陣香氣。對面的燈光照出她那有魔力的側影:頭髮、鼻子,耳環,以及平常隱藏嚴密,頭一次見到的豐|滿的胸部。平亞被這新奇的情景迷住了,安靜地躺著,說不出話來。

「這麼快嗎?」木蘭問,回頭向曼妮道喜,但是曼妮沉默不語。
「他在出汗,」她對桂姐說,「我們是不是給他一條熱毛巾擦擦。」
曼妮和木蘭,兩人手拉手走到書房裡那尊觀音瓷像面前立定,凝視這尊精美絕倫九九藏書的聖像,一句話都沒問。
「妹妹,你長得這麼、這麼俊了。我為了你也要讓這病好起來。」他說。
「太太在說,」鳳凰說,「從現在起到行大禮的時候為止,孫小姐不能見他了。」
平亞要從緞子被裡面伸出手臂來,曾太太把他的手臂塞進去,說別著涼。
桂姐到床頭間平亞要不要馬上喝湯,平亞卻說:「要妹妹再坐會兒,她走了我什麼都不喝。」
這種場面真是難為了一個十八歲的少女,可是曼妮鼓起勇氣用顫抖的聲氣說:
「平哥怎麼了?」木蘭問。
曼妮怎好回絕。於是雪蕊再進后間去。曼妮聽到打水聲和碗勺聲就跟進去幫著料理。雪蕊夠乖巧的,既沒有謝絕她,更不去笑話她。曼妮讓雪蕊端出銀耳湯來,她還在裡間張望四壁時只聽得平亞突然喊道:「妹妹!妹妹在哪裡?她走了嗎?」
「是這樣的,」木蘭說,「體內有毒,這種葯就會清毒,如果無毒,身子便要受損。」
「哦,沒事。我再進去加點炭火,少爺馬上就要喝銀耳湯,再睡覺。」
她跑出去吩咐女僕拿幾支香來,她們兩人再把觀音瓷像連同硬木底座小心翼翼地搬到靠書房西牆的一張桌子邊上。木蘭弄了點香灰來撒在那個青銅香爐里,女僕拿來了裝在紅封套內的香,木蘭就打發她走了。
忽然露出了空隙。平亞的帳子也鉤起來了,曼妮從敝開的門裡看到他瘦削的臉,一雙大眼睛正在望她。她羞得垂下了眼皮。
然後木蘭去見過曾太太,她果然也認為這個注意好。木蘭便回來向曼妮和她母親告別,說下午就來接她們去她家。
「這不就來不及準備一切了!」
於是曼妮振作精神,斜倚過去給他擦臉,感到從未有過的高興。若有必要,她終生照看他也情願。
「桂奶奶,」木蘭問道,「一會兒我要去看平哥,曼妮同我一塊兒去行嗎?她這麼老遠來的,您該讓他倆見見。」
「夜裡誰陪他呢?」曼妮問。雪蕊又進裡屋去了。
「可是你總不會再走掉吧?」平亞問她。
「一切全是天意。」曼妮的母親說。「病有來有去,只要有老天爺保佑病人就會好。這不是人力,我們母女不敢居這份功。」
「你不知道上星期我們多麼著急……你見過他沒有?」木蘭問,可是曼妮不作聲,彷彿沒有聽到。
「昨天我的眼睛一落到這座像上面就再也挪不開了。」曼妮說,「好像法力無邊,我只想焚香禮拜。」
「我只怕各處打擾人家,」曼妮說,「妹妹,我也想看看你們府上。我只見過令尊,還是幾年前的事,沒見過府上其他人。但這事也未免太難為你們了。」
曼妮明知怎麼回事,卻只是聽母親說,一直沉默不語。這時她沒有隨母親落淚,只是毫不猶豫地說了一句:「媽,您看著辦吧!」這等於說她是情願的。
席終時上了水果作為甜品,她吃了好多片梨才覺得自在些。
「當然可以,但要先回過太太。我得走了。太太要請曼妮的母親過去商議呢。」
曼妮懇求似地望望桂姐,好像說:「我該怎麼辦哪?」
木蘭目送桂姐的身影離去,這才回頭問道:「她們要商議什麼?」
曼妮的母親看看這兩個閨女,感到自己的女兒亟需木蘭相助,她自己很苦惱,因為身屬坤造,凡事沒法同曾家商議,此時她這番話倒更像對木蘭講的而不是對自己的閨女:「曾家的意思是幾天之內辦完喜事來拔除平亞的病魔,這也方便曼妮去伺候他到病好。曾家對我們恩重,我怎能謝絕。我只告訴他們要同曼妮本人商量。曾家表伯母說如果曼兒同意,她自然是萬分感激,桂姐說她敢肯定曼九_九_藏_書妮是情願的,婚事越早對平亞越好……曼妮,這是你的終身大事,媽不能勉強你。你爸爸早死,我一個婦道人家,身在異鄉,我怎麼擔得起這重擔啊?」孫太太想到亡故的夫君不免落淚,取出手絹來擦擦兩眼。
桂姐進來,只覺得房裡燈火通明,是一星期以來不曾有過的。
「你得先問問太太。你總明白,目前我的地位真是左右為難。沒有得到允許我不能去看他——那樣不合禮數,旁人會怎麼說?」
曼妮幾乎有做新娘的感覺。實際上還不止此,因為分離兩年之後她即將同情郎重新聚首了。她沒嘗什麼菜。情有所鍾的少女是容光煥發的,她的雙眸格外光採逼人,潔白的細牙上面的兩頰發燙而緋紅,兩腿的關節都在顫動。她的芳心萬分嚮往的事如今要奉雙親之命去辦了。滿桌菜肴,賓客間的談話,孫亞的聲音,侍候他們的女僕——都浮動在她周圍的歡樂世界里。支配她身心的念頭只有一個:「我是不是幫助平亞病愈的善心仙子呢?」全身三萬六千個毛孔無一不分泌出超自然的精力以便隨時效勞。她感到有種令人陶醉的神奇願望在震撼全身,想儘快散席好去看望他。她知覺之外另有多種力量掌握了她的身心,鮮紅的浪潮湧上了她的雙頰,她肚子里咕咕叫,額頭滲出珠粒似的汗滴。
就這你一言我一語,對於平亞卻是整個天地。
曼妮往後縮了縮,說:「放心吧。」就站起來,擺脫了嫌疑最大的姿勢。她拿了濕毛巾到后間去,站在那裡看了看四周才出來坐到椅子上。
「曼妮,」桂姐說,「你還是等他喝過湯再走吧。」
木蘭知道曾太太她們正在商議「大人的事情」,就沒有進去請早安,而是同曼妮一塊回到她們母女的院落去了。鳳凰則領著愛蓮另去了。
曼妮認為這次會面是完全成功的。第一次見面就讓她做這麼多,對平亞說這麼多話,又聽他傾訴這麼多對自己的感情,這是原先絕想不到的。她上床之後一連幾小時都在細細回想當晚見到的一切,他說的一字一句,以及他的一舉一動。
曼妮本來就難以隱藏幸福的笑容,聽到桂姐講的這麼多話里全是她,就對母親說:「她老愛開我的玩笑。」
桂姐闖進屋來大喊:「木蘭,你的好朋友終於到了,我看出,你比天上月亮掉在懷裡還要高興。」
桂姐對雪蕊說:「你可以同小喜兒到外面去等。」
雪蕊也樂意乘此機會同她心目中的「新少奶奶」混熟,再則對曼妮的美貌與和氣也頗為傾倒。
「妹妹,我等你來,等了這麼久,今天又等了一下午。我心裏有多少話要對你說,可是這會兒又什麼都說不出。這沒關係,反正你是來了。」他已經有點喘氣,可還是說下去:「看到你,聽到你的聲音真太好了。我虛弱得不行。」
曾太太惟恐平亞說些不得體或者使人為難的話,便把曼妮帶開,讓她坐到腳跟頭的桌子邊上。柔和的燈光映照出她臉上的紅暈和碧玉耳環,幾把她的頭髮和小巧、筆直的鼻子照出黑白分明的輪廓。曾太太請曼妮的母親坐上一張椅子,自己坐在床邊上,桂姐仍然站立。
「坐到這裏來。」平亞說,她又聽從了,坐上床沿。
「告訴我,」曼妮問道,「你看他的病怎樣了?芒硝是不是做火藥的那種?」
「妹妹,你到底來了。」平亞說。
「我沒說我沒見過他。」曼妮解釋道。木蘭疑惑的目光轉向曼妮:「原來你們早已見過面了!」她含笑再問桂姐她們進裏面去看平亞合適不?
「那怎麼行?」曼妮聽到說人服用火藥吃了一驚。「我還是不明白。」
「聽到沒有?」read.99csw.com雪蕊再回到房裡時曼妮說,「她誇你勤快呢。」
她奔出去站在他面前。
「我全打發她們走了。」桂姐小聲說。桂姐解開了平亞的領口,曼妮勇氣倍增,連項頸都擦洗過,最後從床架上扯下一條于毛巾給他擦乾。
「那也好。」曾太太說。顯然這是預先商定的。
木蘭做得出開玩笑的樣子,曼妮可不能。她只熱烈地喊道:「木蘭!」她真的有點害怕木蘭的氣派和儀態。
「我們全是一家人,」曼妮回答,「你不用太講究規矩。」
「媽您看,我這個妹妹多會講話。」曼妮說。

這回時間雖短,卻是正式探病,曼妮哪裡知道這是婚前最後一次見面。她們出來后雪蕊告訴木蘭很快就要拜堂,喜訊在僕婦中間傳布之快簡直是想象不到的。曼妮聽了毫不感到意外,好像她早已料到,甚至是樂意的。
「我們把那年結拜姐妹的情分再起誓一次好嗎?」木蘭問道。曼妮極表贊成。兩人便點起香,捧在手裡拜了三拜,插|進香爐。然後她倆手拉手在觀音眼下再度立誓結為姐妹,終身不渝,逢難相助。曼妮還默默禱告平亞早日康復,兩人聯姻幸福。
「平哥,」曼妮說,「你別說話太多。我已經來了,你要趕快好起來。」
「妹妹在這裏,」桂姐說,「可是她得去睡呀。她路上這麼些日子,今天下午才到,你該讓她去歇歇才是。」
「他們考慮後天。」孫太太說。
「我聽說你來了,昨晚一夜沒合眼,」木蘭說,「今天我起了個大早,穿衣打扮,母親問我可是要跟人私奔。」
「我要你給我擦。」平亞對曼妮說。
兩人走近來,曼妮說:「你真的是木蘭嗎?」拉住她的手就帶她進自己的卧室。
「給您道喜,孫小姐,」雪蕊說,「平亞又多了一個照料的人,我的擔子可以輕些了。我聽說就在這一兩天里。」
「我這會兒感到好多了。」他說。他母親伸手摸他額頭,果然燒退了。孫太太也說他真的比下午見到時好些了。桂姐也過來按他的脈,說:
「我們馬上一塊去看他,好嗎?」木蘭說下去。
「什麼時候辦呢?」木蘭問。
「你自己也該歇歇。」曼妮說。
曼妮的手和木蘭的手這才分開。
筵席上自始至終的談話第二天她一句都想不起來。她只記得大家的目光集中在她一身,僕人的也不例外。
「這是明代的福建瓷器,」木蘭說,「這麼大的非常難得,是件寶。」木蘭若有所思地向卧室走去,突然轉身過來說:「你說得對。牆角上有個香爐,我們燒香吧。」
「不一定。」桂姐說,「晚上太太和我輪流陪他到睡著為止。可是前幾天他病重,我們大家整夜坐著,輪班睡覺。有時紫蔽來替換雪蕊,有時是丫鬟風凰,她們全都睡在西屋。我們主要靠雪蕊。平亞生病以來她從沒有偷徽過。」
平亞的院落在曾文伯曾太太住的後進房屋的西面。這排房屋前面有條公用的長廊通前一進房屋,比院子高出兩尺多。把平亞的幾間屋子隔在西面的牆上有個六角形的門,門的兩旁各有一株桃樹。院子里鋪了二尺見方的年代久遠的厚磚,還有由卵石砌成多種花樣的小徑盤旋其間。院里有一座假山,一個小他,由三級長台階上通走廊。正屋有三間房,東面另有隔開的僕人房間。
她差雪蕊到外面台階上去迎候來客,自己同平亞說話。不到五分鐘便聽到雪蕊在院子里喊道:「她們來了!」她跑過去扶曾太太,曼妮則跟在由小喜兒攙扶的她母親後面。桂姐在門口迎接。這三個女子擋住了門,曼妮落在後面。她等在門前,緊張萬分。
她們進去看平亞https://read.99csw.com,曼妮察覺到情形大變了。昨晚的容光煥發褪色了;輝煌的燈光也沒有了,平亞看去比她心目里的人更為憔悴蒼白。他呼吸急促,聲氣微弱,說話斷斷續續,雙手和十指真可說是瘦骨嶙峋。木蘭問他現下用什麼葯,雪蕊說是原來的方子除去了木蓮等兩味;那麼現在服用的是大黃、芒硝和甘草,大黃須泡在酒里。她說上星期他病重,發燒說胡話,太醫就改變了藥方。
「媽媽在同表伯母講話,」愛蓮說,「說的是曼妮姐姐的喜事,是不要等奶奶來再辦。」
就這樣,曼妮過一會兒就走了,雪蕊陪送,打燈籠開道。一路上沒有旁人,曼妮就為雪蕊侍候平亞這麼周到而向她道謝。再一想說這話未免太蠢,哪知道雪蕊已為她親切的態度所傾倒,歡歡喜喜地向她道了晚安。
「你給他擦臉。」桂姐說。
曼妮聽到院子里有腳步聲,便回到桌子邊上的坐位去。平亞不肯,她指指窗外,不響。雪蕊掀開門廉,向桂姐招手,輕聲說,如果曼妮要走,可由她陪伴回自己院子去。曼妮也認為該走了,可是又捨不得離開,只想再坐幾分鐘。她很想同雪蕊搞熟,尤其現在,簡直羡慕雪蕊的差使。因此她說:「何不叫雪蕊進屋?」
曼妮終於告訴她這位密友曾太太對她講的話和桂姐說的沖喜的想法。她把見平亞的情形大部分講了,只是沒說她覺得真正動情的種種。她說到孫亞的頑皮和雪蕊的盡心服侍,木蘭也有同感,不過告訴曼妮別的僕人都說雪蕊的壞話,什麼她只想有朝一日做平亞的姨太太啦,等等。曼妮講了她美麗的怪夢,說破舊家廟裡那個風雪中送炭來的黑衣姑娘就是木蘭。木蘭對這個夢及其含義驚異不已。「誰敢說你我還沒有真正從夢裡醒來,說咱倆都是夢幻中人呢?」
「至少,」曼妮說,「這一天一夜裡的事情在我完全像是做夢。」
「這是幹什麼?」曼妮問道。
平亞美美地睡了一覺。這是一碗雞湯白木耳的好處,他一覺醒來,額頭有汗。洋油燈已經點在桌上,油芯帶轉得很低。他問雪蕊什麼時候了,雪蕊說大家在進晚餐,孫太太馬上要過來看他,他吩咐雪蕊旋高燈芯,讓她進來時房裡可以亮些。他又要一塊滾燙的水裡擰起來的毛巾,雪蕊拿來給他擦過臉。雪蕊這姑娘非常聰明負責,所以才派來服侍平亞的病。她原名梨蕊,可是犯了曾太太(玉梨)的名諱,便改名雪蕊。
曾太太高興地說:「今天下午大夫來說,他要是能保持這個樣子,幾天之後就可以喝陳糙米粥。人的身子一定要靠五穀雜糧來補養,能喝粥了病就好得快。各式各樣的草藥只能治身上的病,不能靠這些恢復精力。」
「這還值得一提?」雪蕊實實在在地說。「這是份里的事,我也做慣了,再說,他也要人照應,看到誰沒有把他照應好就走不開。大家看到太太相信我,常聽我的話,不在背後說閑話我已經謝天謝地了。」
「什麼時候你要幫手就過來叫小喜兒,」曼妮說,「她是個鄉下來的蠢丫頭,人可真老實,也願意學。我很想叫她來跟你學點規矩和禮節,不知你願意教不?」
雪蕊回來后桂姐馬上去把剛才的一切報告曾太太,也提到平亞說曼妮要是走開就從此什麼都不吃的話。他們怎麼辦才是?照平亞的意思讓曼妮照應他是當然不行的,曼妮也決不肯不顧一切禮法而同意這樣。這情形實在棘手。她們想來想去認為,只要一成親什麼都行了,就決定第二天去同曼妮的母親商量。
「你要是走了,我從此什麼都不吃。」平亞說。
「我倒有個主意,」木蘭說,「婚事畢竟是婚事,不能太馬九九藏書虎了。曼妮嫁給曾家,如果只是在這個院落上大紅花轎抬到另一個院落也不大像樣。曼妮現在總算是新娘,不該住在曾家。她就像我親姐姐,我本已想到請她來我們家住幾天,還同家母講了,家母說不勝榮幸。現在我願意請你們母女倆來我們家暫住,花轎從我們家抬出,家父母會非常高興的。如果你們不嫌棄捨下簡陋,我回去同家父母一說,下午就來接你們。」
桂姐把平亞的頭扶起來,三個人的頭貼得很近。曼妮低聲耳語:「外面有人沒有?叫人看見像什麼樣子?」
「曼妮,我的孩子。」她母親說了這一句便停下了。木蘭心想自己在這裏礙事,就說:「我要去看乾媽,你們母女談吧。」可是曼妮不放她走,回頭對母親說:「木蘭就像我親姐妹。有什麼話當她面說好了。」
隨後丫環鳳凰帶了愛蓮來說,平亞正在換衣服,過一會她們可以進去看他。
曼妮這才羞人答答地挪動了身子,感到自己的行事大大違背禮法,又很有刺|激性。她側身坐在腳跟頭的床沿上,兩手卻不知不覺地輕輕撫摸那緞面被子。平亞要她坐近去,她不依,說:「平哥,你怎麼了?」可還是坐近去了。她的一手又不知不覺地輕輕落到他伸出被外的那隻手上,他高興地捏住了,她由他去捏。
兩人正這麼談的時候,曼妮的母親回來了,臉色是既發愁又激奮。
第二天早上事情進展很快。曼妮剛吃完早點,在那個院落里打了個轉,走到家祠南面的空地上就有女僕從邊門進來報訊,木蘭看她來了。她趕緊帶小喜兒進屋去。
木蘭正坐在她們這一進的堂屋裡同曼妮的母親談話。木蘭完全變了樣,不僅長高了許多,衣飾之華麗也是她在山東時從未見過的,所以她差點認不出了。她看去那麼高貴端莊,對於這曾府又是那麼熟悉,而且那輕鬆悅耳的京片子和落落大方的儀態都是北京長大的小姐的風度。她再也不是曼妮過去見到的女難童了。那雙眼睛,對的,是木蘭的眼睛沒錯。曼妮進屋來,細看她的臉,咬住下唇,好像在打量這位朋友的同時克制住了奔過去擁抱她的衝動。木蘭也對曼妮的改變很是驚異。躊躇了一陣木蘭才喊出:「你這前世冤家呀,我想死你了,等死你了。」
「現在不能照常規辦了。他們起先想等奶奶來,可是她總得一禮拜開外才來得了。他們就決定還是趕緊辦了才是。我們不去驚動親友了,也不照常規辦喜筵什麼的了。我們人生地不熟,在這裏實際上是客人,太太說一切全由她們家辦。這樣的大府第,有的是錢,婢僕成堆,辦事自然不難。我可是沒主意了,不知怎麼才好。」
雪蕊到后間去,立刻端了一杯茶出來。曼妮喝茶時她又進去拿出一些木炭,僕人房間爐子用的。她提了一小籃木炭出來,說:「您看,做底下人的,不說就不動。」
雪蕊謝了她,感到曼妮很客氣,也和善。曼妮看到平亞累了,就說一定得走了,可是平亞說:「妹妹,別走。」
「你看他多瘦。」她說。平亞握住她的手說。「多謝你,妹妹,你再不離開我了吧?」
曼妮和她母親都對這個辦法表示滿意。做母親的說:「曼妮,你看怎樣?大家對我們這麼好。」
當天晚上舉行了盛宴給曼妮母女洗塵。曼妮兩頰泛紅,艷麗奪目,連嚴肅持重的曾文伯也不禁多看了她幾眼。桂姐照常忙於給人夾菜,對待貴客更是殷勤周到,孫太太萬分感動。孫亞有點歉意,不時同那位表姐說上幾句。襟亞沒怎麼開口,因為他年歲大些,又害怕父親。
曼妮滿面通紅,考慮了一會才說:「今天早晨母親派小喜兒支問訊,雪蕊說他睡得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