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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道家的兩位小姐 第九章

第一部 道家的兩位小姐

第九章

大家一時沉默無語。桂姐又說:「最好別讓曼妮知道。」
姚太太的性格比嬌小而知書識禮的曾太太來得專斷,可是姚思安似乎頗以根據他的道家哲學實行無為而治為滿足,讓姚太太掌管家事,教養子女,自己的有些權利卻又死不放手,其中一項就是破壞太太要子女遵行的家規。他這樣就使姚太太自以為是一家之主,而曾太太則使丈夫覺得自己是一家之主。實際上姚思安對子女的影響要比妻子大,而曾太太對孩子的影響也比丈夫大。這就是親近的家人之間個性的相互影響,以至誰也不是實際的主子。不過男子在舊式的家庭生活里往往是個無足輕重的可笑角色,姚家曾家莫不如此。
「他已經好多了。現在大概快病愈了吧。」
他看到新娘在幾個人簇擁下進屋來了。新人的紅頭罩已經卸掉,她看到這間房完全變了樣,幾乎認不出了。伴娘把她直接領到床頭,因為按禮俗,新娘是要坐在床邊的。平亞掙扎著要起身,可是桂姐制止了他,他躺了回去,喘息不止。伴娘舌尖上有的是這種場合該說的吉祥話,她說了鸞鳳和鳴等祝詞,又說夫妻尚未對拜,現在新人應該向郎君行禮,於是曼妮兩手提起下擺鞠了躬。然後她轉過身來坐在床沿,便就不是完全面朝新郎的。
「各事都順當吧?」
行大禮時平亞的母親和桂姐都沒法守在平亞房裡,雪蕊也要擔當新娘貼身丫鬟這個小小的角色。所以花轎抬到時穿扮得花枝招展的雪蕊就趕往前院,只留下一個女僕照料平亞。新娘跨進平亞庭院時雪蕊又趕上前去查看接待新娘的安排是否停當。通常那一夥女賓總要跟隨新娘擁進洞房的,但是這回曾太太和桂姐只許幾個進去,向親族說明人太多會煩擾新郎,不過那天她注意不提「病」字。必須讓進去的首先是伴娘和小喜兒、雪蕊,隨後是桂姐,再是木蘭和莫愁。木蘭的母親也一定要乘此時機看看平亞,也獲准了。曾太太自己則陪其餘賓客去第三進的廳堂進茶點。
「您是孫小姐嗎?」他問,「這麼說您到了,我還不知道!恭喜您。」
「我們太太說了,事情辦得匆忙,什麼都不齊備,」桂姐說,「要緊的是新娘的衣飾,其餘的可以慢慢辦起來。」
曼妮感到木蘭家裡氣氛頗不相同,她的舉止行為可以比在曾家自在些。這裏更像個女性天地。木蘭的母親好似當家的,其次是寡居的干姐姐珊瑚。木蘭的幼弟阿非才六歲;她的兄長迪人不大在家,可以不計;姐妹里就只有珊瑚和莫愁了。再一種感覺就是父母同子女之間毫不拘束,曼妮看到姚思安同子女說說笑笑,同珊瑚親切地談家常,不覺一驚。
木蘭取出貼身掛在胸前的那個曼妮送她的玉桃說:「好姐姐,原諒我這一遭吧。我只想逗你高興呀。」她捏緊曼妮的手說:「為什麼你生氣時顯得這麼美呢?」木蘭對曼妮的美貌,那櫻桃小嘴,那逗人憐愛的明亮眸子,仰慕得要命。曼妮也捏緊她的手說:「我想你就是我夢裡雪中送炭的那個穿黑衣服的小姑娘,不過你是火上加油。」
「實在對不起。我起不了床,不能陪你同行大禮。你看我虛成這樣。」平亞說,聲氣微弱已極。
眾人齊聲喊道:「不行!」
「平哥,你趕也趕不走我了,」曼妮說,「我是來伺候你的。為了我你也該病好。我什麼都給你做,哪怕夜夜不眠,到你病愈。」
「我想這種時候我們就不必拘守禮數,」曼妮的母親說,「我該陪她。我們最好再問問曼妮自己。」
這時羅同進來泡茶,沒想到有位小姐在同老太醫談話。
新郎全家連同婢僕都在第一進廳堂里恭候新娘駕到。新房裡一房間女子,也有曾文伯的熟識同僚牛似道家的女眷。
她走上台階,只見一片耀眼的金紅色。堂屋九面牆上都掛滿了紅綢上大書金字的喜幛;桌椅上全蒙上了大紅繡花布;門上披了紅綠綵綢,地毯上面還鋪了紅布。中間桌上的一對銀燭台里插了三尺高的紅燭,兩邊是景泰藍的花瓶和香爐。雖是白晝,紅燭已經點上了。正中牆上掛的紅綢喜幛上有三尺高的囍字。空氣里爆竹硫磺味瀰漫,曼妮有些迷醉。
木蘭幾曾從新娘口裡聽到過這麼驚人的話,更是大大地欽佩她了。
「當然,當然。哪一位身體欠安?」這是合乎他身份的答話。
「你根本不該想到這些。」曼妮說。
門關上后,曼妮仍坐了一會,不勝羞澀地凝望,心跳得厲害,但說不出話。平亞向她伸出手來,她就把手給了他。他無力地捏住說:「妹妹,你再也躲不開我了。」
「做新娘的說這話,多不吉利嗎!」木蘭說。
接著又是奏樂放鞭炮,新娘由伴娘陪同,貼身丫鬟雪蕊和小喜兒后隨,九九藏書被引過後面的門,走上鋪了紅布的小徑進到後面的院子。曼妮的母親因為沒有名義,一直在一旁觀禮,這時也回自己的院落去了。曼妮緩步走過庭院。僅僅三天以前,靜悄悄的黃昏時分,這裏的一切對她顯得多麼神奇。她覺得那一刻已經恍如隔世了。
伴娘上前揭開新娘臉上那塊紅綢的一角,新郎不能到場,婆婆曾太太手舉一桿紅紙裹的新秤用一頭輕輕挑下新婦臉上的紅綢。秤桿要持平,稱舵可以來回滑動,所以用秤來表示萬事「稱心如意」。在場的人靜默片時,接著是一片低聲讚歎,揭開來的簡直是一座美艷無雙的大理石雕像。
曼妮自有木蘭和她的姐姐、妹妹挑選喜事禮品送她。一盤盤、一盒盒的翡翠、珍珠和赤金的飾物擺了一房間,卧室一下子像個珠寶鋪了。曼妮自己沒有什麼珠寶,也從未夢想到這些,更沒想到木蘭全家對她這麼慷慨。木蘭和莫愁各送她一副耳環和一枚鑲珍珠的金簪子。兩副耳環一副純銀的,鑲以翠鳥羽毛;另一副純金的各由兩個精巧地交錯穿在一起的圓環組成,圓環上的花紋也極為複雜。珊瑚也送她一枚珍珠發簪作為見面禮,形狀是翠藍底色上的吉祥如意結。至於鐲子,她們深信婆家會送來的。這些完了以後大家才去吃午飯,像看過戲一樣,雖然累了卻興高采烈。曼妮初次感到自己是富貴人家的一員了。
「謝謝伯母,」平亞回姚太太的話。「煩擾之處,我離床后就登門道謝。」他兩臂摸索什麼說:「我能坐起一點來嗎?」
事情就這樣說定了。
「是的,」木蘭說,「她做個女孩比我強。我寧可做男孩,可是她,才不肯呢!」
「你到底不是外人,通情達理就合禮數。」木蘭的母親說。
「那怎麼行?孫太太是新娘的母親,根本不能在新郎家的。」珊瑚說。
「我很樂意承擔。」木蘭的母親說。「至於孫太太,我們真不知道她離得開幾天。這全要看平亞病情好轉快慢而定的。」
「我不知道。」愛蓮說。
「大夫怎麼說?」
「我想現在這情形可以不必拘守常規。新娘的母親一塊來就是。」桂姐說。
「莫愁說得是,」孫太太說,「我想,我該在那邊,留在這裏我放心不下。可是我有個主意:曼妮的婚事還缺一個正式媒人,姚太太擔當再合適沒有了,就請她在行禮時陪伴曼妮,給她引路罷。」
第二天,五月二十五,是曼妮大喜的日子。她娘由珊瑚和木蘭幫助準備各事,等候花轎準時到門,曾家則一片紛亂。迎娶新娘的事千頭萬緒,要張燈結綵,還要把新房裝飾一新。桌子,燭台,臉盆,痰孟,五斗櫃,直到帷慢和平亞床上的被褥,樣樣都要嶄新的——實際上只有他睡的床不在此例。夏季開頭的端陽節家家戶戶掛在門上的菖蒲等等要除下,換上大紅綵綢。端陽佳節各家都要焚艾草消毒驅邪,孩子們在胸前掛五色絲織香袋,以便在百病叢生的夏季防病。平亞的新房也這樣消過毒才搬進去。現在的用意是儘可能使病人房間里的氣氛煥然一新,處處都要有紅色的喜氣來驅除潛伏的邪氣。
當天下午木蘭和妹妹莫愁以及她母親的貼身丫鬟翠霞共乘一輛車來到。曾太太把孫太太送到大門口,桂姐陪送曼妮,全家嬸婢都到門外恭送,曼妮覺得自己已經被看作新娘了。
到這時為止,曼妮按規矩是不能朝新郎望一眼的,可是這會兒他開口了,她便有機會瞅他一眼。她看到躺在眼前的這個人是她今生至關重要的人,要他迅速病愈她責無旁貸,她感到意外的寧靜和慰藉。他在她掌握之中,萬一有個好歹也不是她的過錯了。

「可是你總不見得說花轎一停下要新娘的母親去接新娘下轎吧。」莫愁說。
那天晚上木蘭一定要曼妮睡在自己房裡,新娘在床上對她說:
在這一切準備工作之外,平亞的病勢卻轉重了。他說兩眼昏花,大便不通。他舌苔很厚,四肢冰冷而體內燥熱。脈搏微弱而遲慢。大夫要在手腕子上按上三個指頭才能感到搏動,這就表明供血量少了。老中醫之依靠脈搏及其微音——韻——的各種細微差別正如新式醫生之依靠體溫圖表;不過這很難體察,全靠經驗,無法用數字表示。平亞雖然神志還清醒,可是全身乏力,說不出話,一上午和一下午都處於休眠狀態,只是迷迷糊糊感到這是他娶親的好日子。
婚禮總算完成了。
花轎一直抬到第二進的院子里放下,抽出兩根長竹竿換上兩根短木杆。媒人姚太太頭一個下轎,喝了端上來的桂圓茶。新娘還在漆黑的轎里悶著,熱得暈頭轉向,也不知道到了何處。姚太太得報,要在平亞院落前面一進的祠堂read.99csw.com里行大禮,因為新郎不能親身行禮,曾家認為須在祖宗牌位前更加隆重地祝禱才是。因此,他們不得不繞長路,因為花轎要抬了新娘穿越一個側門,再走過許多迴廊,而那些女眷則抄近路趕去,孩童被推到外面。
「別的東西有替代的,」木蘭說,「一個人命里的救星是沒法替代的。」曼妮想不出什麼話來駁她,只是說:「妹妹,你當真拿我開玩笑嗎?你的舌根子怎麼不爛掉?」
「妹妹,難為你了。」
在此號令下,姚太太和伴娘走到花轎前面解開轎簾,取下橫軾,扶新娘出轎。被沉重的頭飾壓得氣都透不過來的曼妮這才吸了口氣,可是紅綢巾還是罩在頭上臉上,什麼也看不見。她靠姚太太和伴娘左右攙扶才低頭慢慢出轎。
書房有三間屋。北京所謂一間屋就是一家裡面寬度相同的標準房間;東邊那間是隔斷的卧室,其餘兩間實際上是用雕花細格分隔的一大間。當中一間後面有一架六七尺寬的紅木屏風擋住後門,屏風上鑲嵌的是宋代宮廷圖景:一座座樓閣的飛檐曲頂聳入雲際,遠山背景前雁群橫列,樓閣中的仕女髮髻高聳,衣衫低領,有的吹笛,有的站在樓台上觀賞池魚在荷花蓮葉間遊動的情景。整個畫面為黑漆背景前面半透明的白、綠、粉紅三色精緻圖景。鑲嵌成仕女服飾的是紫水晶、紅瑪瑙和粉紅色的寶石,蓮葉用綠翡翠,荷花用玫瑰紅寶石,閃爍的游魚用珍珠。屏風右首是金秋景象:一大塊淡黃色的滑石構成岸上燈心草的穗子,低垂的燈心草使人產生寒秋之感。這座屏風真像人世幸福的夢境。
她又用湯匙從碗里掏起一小片豬心和一點湯想喂他,把碗也端近他。怎奈他躺在那裡,她的髮髻又重,無法喂他。她那隻手因為興奮而顫動了,不料,他啜了一小口就吐了出來。她慌忙想放下碗,湯潑灑在新被子上了。她把碗擱到坑桌上,從他頭頂的架子上取下毛巾給他擦臉擦項頸,才發覺自己衣服也潑髒了。
「好一副對子!平仄協調,聲韻鏗鏘。」木蘭說,兩人都笑了。
這時,按風俗新郎新娘該進交杯酒,這是一杯酒,一碗豬心和其他肚裏貨,新夫婦吃了可以永結同心,和好偕老。其他風俗可以免,這一項是不能少的。交杯酒是人散之後夫婦單獨在房裡喝的。所以雪蕊搬進一張炕桌來擱在床上,準備工作做好后大家都退出。伴娘想留下幫個忙,桂姐命她也出來,自己進去對新娘說這不過是例行之事,應該讓平兒量力而行。
曼妮聽了小喜兒天真的話本來想笑的,可是木蘭這一說惹惱了她,她咬牙切齒地說:「你們沒一個天真、誠實的。我不同你們說了。」
「我聽到說他今天不大好。早上太太急急忙忙去請大失。」
她站了起來,又要她面向親友站到西首。新郎病在床上,夫妻對拜的禮就免了。還要她兩手按住短襖兩邊的下擺深深鞠躬,先向媒人姚太太,再向桂姐和小叔子小姑子,他們也還了禮。
曼妮依然低頭,她還是感到像個木偶似地移步向前,照別人的指令行動。贊禮人高呼:「下跪!叩首!再叩首!三叩首!起立!下跪!叩首!再叩首!三叩首!」她的雙膝便不由自主地彎下貼地,朦朦朧朧地知道她是在向祖宗牌位叩頭。雖然新郎缺席,她獨個兒跪拜,也還不是站立在中間,而是偏右一點,左邊地上有個蒲團是給新郎設的。
她們早早吃了午飯,因為給新娘梳頭戴首飾需要幾個小時。花轎一到曼妮就戴上鳳冠,臉上蓋了塊紅綢,旁人就一點看不到她了。她母親沒有名義,早走一步。木蘭的母親是正式媒人,坐轎走在行列中。新娘的花轎嚴密遮蓋住,她看不見街景,也不知道到了何處,行人也見不著新娘。
午飯以後,桂姐帶兩個女兒來了,陪送來的丫頭紫薇和一個男僕運來四隻嶄新的灑金棕紅皮箱,箱子上的銅鎖閃閃發亮。這是男家的禮品。
曼妮很窘,不知說什麼好,就回頭喊母親:「蔣太醫來了。」然後就像魚兒潛入水底似的溜進自己房裡。
分手時桂姐交代木蘭和莫愁說:「我們這就把新娘託付你們了。萬一她不見了我就要在你們姐兒倆中間抓一個充數。」
木蘭感覺到女眷、姑娘們、眾丫頭和許多男孩的目光全在她身上。在這種場面上,平日男女間的大防可以不拘,陌生男子可以盯住平時隔絕的姑娘,小姐也可以看看近旁的生人。因此木蘭的五官一齊開動起來了,她感覺到而且看到眾人的不僅兩眼,還有雙耳,鼻孔,身上的毛孔和每一處神經末梢。木蘭感覺到的也正是莫愁和別的小姐丫頭感覺到的。女子不必公然抬眼去看便能夠感覺到一屋裡有哪些人,九*九*藏*書其中誰是敵誰是友。這種能力西洋人感到不可理解,稱為「第六感官」,其實是完全正常的功能。那種場面上的女子能同時聽到兩個人的談話,一眼就能從頭到腳看清別的女子的服飾、鞋子和耳環,正像據說聰穎的讀書人能一目十行一樣。所以女性才天生對於婚喪大事格外起勁。
「不過她們本是親戚,現在更是親上加親。只要對新娘好我們就該照辦。」木蘭說。
桂姐同曼妮的母親和姚太太商議各事的安排。婚禮定於次日下午五點左右舉行。珊瑚和姚太太商定,新娘身材不高,頭髮梳成盤龍式最好,就是在頭頂梳上幾個髮捲。小喜兒是新娘陪嫁丫頭,雪蕊也在旁照料。然後是新娘的母親如何安置以及她在婚禮中的身份問題。
全靠木蘭的主意好,曼妮的婚禮辦得還真體面。沒有給親友發喜柬,除了木蘭一家之外只有牛家知道這事。曾文伯和曾太太向那些事後方知的人家道歉,說是因為新郎在病中,無法擺喜筵之故。新娘住在別家一事使得迎親儀仗的形式得以舉行,也能正正式式交換禮品。

花轎過了許久才抬到,停在宗祠台階下,那一群女眷和丫頭及孩童早已在那裡了。室內樂聲高奏,贊禮人頭戴金葉假花的官帽大聲念出四句詩,然後唱道:「新娘下轎,啟步升堂,步步高升!請!」
平亞躺在床上,蓋的是粉紅色的新被。他知道是他成親,也明白房裡什麼都是紅的,桌上有一對紅燭高照,葦草制的燭心不時辟拍作響。外面各事的喧鬧聲累著了他,上午到現在大家連衣服都沒法給他換。花轎抬到,絲竹和鞭炮聲大作驚醒了他迷迷糊糊的睡眠狀態。雪蕊進來關照他大禮開始,她要去一會。十分鐘以後不見動靜,他沒精打采,又昏昏睡去了。到再次聽到樂聲他定了定神才相信自己是清醒的,奏樂是為他的喜事,也不知道雪蕊走開多久,自己又睡著了多久,新娘怎麼還沒來。這時女僕進來輕輕碰碰他,告訴他新娘來了,他這才完全清醒過來。
新娘的衣飾從何而來呢?這是孫太太最大的心事。曼妮怎樣打扮成新娘呢,用什麼頭飾,穿什麼襖,什麼裙呢?女兒嫁妝里那十二雙新鞋怎麼趕得出來呢?她的珠寶首飾怎麼辦?迎親行列里該有多少箱籠,她又拿什麼來裝滿這麼些箱籠呢?行列里要擺出多少被褥呢?男家已答應一切由他們辦妥,可是女家該辦和能辦的又是哪些呢?
在新的環境里住下,見到珊瑚、莫愁和姚太太,曼妮甚為興奮,幾乎忘記了自己的處境,同平亞也好像相距遙遠了。後來曼妮和母親剛在自己房裡歇下,一個丫鬟就端進一碗當歸燉雞湯,特地給新娘的。曼妮喝完湯,在自己房裡卸下頭飾,羅同就掀開門廉,通報蔣太醫到,羅同跑外差方回,不知道曼妮母女已到,把太醫引到姚思安書房來了。曼妮聽說太醫到就走了出來。太醫只當她是丫鬟,問姚思安在哪裡。曼妮說他在里進,站著不走,把太醫弄得莫名其妙。如果她是賓客則不該走出房間,如果是丫頭又怎麼不進去通報他的來訪。他估量她大概是賓客,不是丫頭,就不便多談,到西首去坐下,假裝什麼都沒見。但不多一會他已感覺到那位小姐向他走來。
還有一個特別的紙板紅盒裡裝了新娘的小珠子鳳冠,冠上的飾物是珍珠和小綠寶石排列成的北斗七星和下垂的串串彩色寶石。另有一個玉如意是純粹飾物,卻是少不了的正式結婚禮品,通常擺在桌上作為幸福的象徵供人欣賞。怪形怪狀的如意的原始目的已不可考,當指揮棒都嫌太笨拙。箱籠里的新娘大紅緞襖色彩鮮艷,綉了一對荷花;披肩的圖案是五色祥雲;深藍色的百折緞子裙上綉了簡單的寬闊波紋和灰綠及藍色相間的寬條紋。也有小喜兒的新衣服。梳妝匣、玉如意和箱籠等本來都應該抬在喜事行列里招搖過市的,但是曾文伯曾太太想目前儘可能不予聲張,所以就這樣送來了。
門外雖然看不出辦喜事的樣子,牆裡卻是喜氣洋洋。全體婢僕都換上新衣,雪蕊頭上也戴上了首飾和耳環。曾文伯沒有上衙門,襟亞、孫亞不去上學,卻被派去買東西,其中少不了花炮。頭一進院落里有一隊吹鼓手奏樂歡迎新娘進門,可是平亞院落里只有一班管笛手。請了一名贊禮人和一名伴娘,伴娘的職責是在複雜的儀式中步步引導指點新娘。
小喜兒心想該說點什麼,於是她說。「我想曾太太和桂姐沒什麼可著急的。我們小姐怎麼會跑掉呢?她要是跑了,也只會跑回曾家去,是不是?」
曼妮沒有在場人群那種歡欣之感。她只是心潮澎湃地感到這是在往什麼地方去,去完成自己無能為力的事情,然https://read.99csw.com而也不無一絲莊嚴沉重之感,神聖堅決之感,去應驗她生來的命運,實際上是早在她出生以前許久便已在上天註定的命運。萬事都躲避不了,——萬事都像是屬於上天的宏大計劃。這個計劃尚未展開的部分還不得而知,不過她心裏毫不疑惑,也不混亂。
贊禮人又唱出辭藻華麗的老詞,祝福這對新人百年好合,多子多孫,爪瓜失綿綿,隨後就把新人送入洞房。
可是曼妮只高興了一陣子。她留下母親照料這些禮品,自己帶了愛蓮溜進房裡,聲稱要讓她看著木蘭和莫愁的禮物。
「我本來就要給你夾的。」曼妮說。她用象牙筷夾起一小塊給他,平亞卻說:「不,你先咬。」曼妮自己咬了一點兒再給平亞,他吃下去了。
「不太好。」桂姐一字字地說,不想瞞她們,又不想讓她們過分擔心。「昨晚他睡不著,今天早上又嚷嚷嗓門乾燥。兩眼無神,我們請大夫來看了。」
「他怎麼了,會好嗎?」曼妮問下去。
在場人群中木蘭格外感覺到的是牛太太的目光。這是一個方臉的老太太,額頭窄而低,上唇很長,闊嘴顯得敏感。整個臉面是富有權勢的相,也就是所謂的馬臉,眼睛到嘴巴之間長了一些。有人說這種臉是厲害的婆婆和能幹的君王如慈禧太后一類人特有的,男子長了這種馬臉也是幹練的宮宦,但在女子,集不可思議的感官和講求實際以及強烈的愛憎於一身往往產生駭人的結果。這類人物通常都是能幹、風度翩翩而十分圓滑的,可是一旦動腦筋抓權或者斂財就決無止境。多少宮廷美人比這類女子貌美,可是鬥不過她們,被消滅了,又有多少王孫公子被這種馬臉女子謀害了!
「你行了,平亞肯不肯還沒準呢。」木蘭回敬了一句,笑著抓起曼妮的手領她上車。曼妮掙脫了她的手,默默地上了車。
「你是他親戚嗎?」他含笑問道。
新娘是不能開口的,新郎也沒有話可說。曼妮坐在床沿上,那滋味像是總算達到了一個結局,不管是什麼結局吧。說也奇怪,她沒有像事前想到的那麼害怕,現在已經過來了。她看到房裡一張張臉都是熟悉的,友善的,很是高興。最令她感到欣慰的是木蘭的臉,整個朝她笑,她也笑臉相向。她感到再好沒有的是她在這座府第里住過,也見過這間房,還認得桂姐和雪蕊,這就使她不像別的新娘那樣對一切感到陌生。木蘭上前向新娘新郎道喜,別的幾個也隨之道喜。
曼妮一下午都是心事重重。在這萬般柔情與互不協調的各事以及提前辦事的衝突里她愈加感到自己是奉命運本身的旨意擔任這個角色的。她明白沒有其他辦法,只能歡迎預定在明天辦的事:什麼珠寶之類她已忘得一乾二淨。她頭腦里的結婚場面完全變了樣,好像自己是去護理病人而不是當新娘。雖說她沒有一般新娘那種勁頭,可是她也不害怕。
他從眼鏡里看到這張漂亮的臉,十分驚異,怎麼在這個府里從未見過。
小喜兒去把曼妮請了來。曼妮來時眼睛有點紅,誰也不再提起平亞的病。曼妮的意思要母親陪她,哪怕不隨迎親儀仗,至少要另外去。

「平亞,我給你道喜,」木蘭的母親說,「有這麼一位好娘子,托她的福,你很快會好的。」
「我想你妹妹莫愁比你天真,誠實。」曼妮說。
姚公館門面的樸素只是掩蓋內部豪華的一種狡計罷了。這座府第遠比不上曾府的富麗堂皇,卻是堅實而疏密有致,陳設精美,絲毫沒有擺闊架子的意味。曼妮這才明白這種氣氛熏陶出了木蘭的風度和自信。房間頂板、木屋架構,窗帘床慢,床第鋪設,古玩櫥窗,字畫條幅,硬木炕桌,根部扭曲的花盆架子,以及手藝精巧、式樣雅緻、明明多餘卻又很精美的許多小物件,無一不說明他們生活的舒適安逸。曼妮雖然還想不到一個古瓶或者一枚小小玉璽值多少錢,姚家富裕的感覺已經成為她同木蘭之間的情誼的障礙了,她惟願自己生在木蘭那樣的富家或者木蘭生在自己這樣的窮家。

「太醫,」她說,「可以請教一件事嗎?」
「平亞怎麼了?」她問這小姑娘。
老太醫更加莫名其妙了。他知道女方已到北京,但是住在曾家。這一位不知是丫頭呢還是平亞的相好?
太醫驚動了,站起身來,「原來您就是孫小姐!」他說,「我們像盼天上月亮那樣盼你們。現在你來了,你表哥一定會病好的。你比任何大夫都強。幾天里就要成親了,不是嗎?」
「您這麼想嗎?」曼妮問道,聲音都發顫了。這麼關心生病的男孩認真說來是有點非禮的。這位太醫喜歡同這張漂亮的臉蛋說話。也是想試試她,他說:「這種病半靠人,半由天read.99csw.com,半靠藥效,半靠病人的元氣。他病了這麼些日子。」他注意到姑娘聽了這話心如刀割,便恍然大悟,莫非自己正是在同那位新娘說話么。
木蘭的母親過來問候新郎,平亞神志還清楚,能認出她來,有氣無力地稱呼她。大家都為他口齒清楚而喜歡。
「給我一點兒豬心。」平亞說。
她們坐定后騾車啟動了,曼妮說:「我愛你,我也恨你。」丫鬟小喜兒在車上,莫愁則同孫太太和碧霞上了另一輛車。
她從緞襖里掏出一封銀兩交給新娘的母親說這是門包,也就是給女家婢僕的賞錢,按目前情況,當然是給姚家婢僕的了。她又給了一個紅包,包里是一張六百兩銀子的庄票。這是聘禮,通常在婚前幾個月由男家送給女家辦衣衫之外的嫁妝的。她再命紫薇解開一個紅包裹,露出一個帶小抽屜的梳妝匣,桂姐當姚太太和孫太太的面打開匣子,拿出珠寶和頭飾。桂姐是在裏面一進的堂屋,曼妮早躲到自己院落去了,可是木蘭飛奔入內拉她出來看珠寶。這裡有一對足色金鐲和一對光採耀眼的翠綠玉鐲,一隻鑽石戒指,一隻波斯綠寶石戒指,一隻天藍色寶石戒指和一隻綠玉戒指,一對精緻的小梨形的紅寶石耳環,一對頭髮上戴的珠花,還有一枚雕琢精細的兩心相結玉簪,一對帶小鈴檔的赤金腳鐲。這些已大大超出了通常婆家給新媳婦的禮物,因為大家都能體諒,曼妮的母親作客京華,是無力給女兒辦嫁妝的。
曼妮和她母親安置在姚思安的書房裡,木蘭的父親暫時睡到她母親房裡去。
「今後我只要你照應我。」他說。
「我們得喝這個,」她說,拿起兩杯酒,給他一杯,說:「捏得住嗎?」他接了過去,不過顫抖抖的。曼妮舉起另一杯,匆匆碰了一下他的杯,不讓酒潑出來就迅速收回兩隻酒杯擱在桌上。她不會喝酒。
「他這幾天怎樣?」曼妮的母親間,大家都急於聽到消息。
隨後兩把典禮坐椅擺到廳堂當中,請新郎的雙親上去就座,受新娘跪拜。兩人都穿朝服朝靴加頂戴,胸前有綉上彩色龍蛇的方形補子,使他倆望去格外高大威嚴,但兩人都笑得合不攏嘴。贊禮人再高喊新娘下跪,叩首,曼妮又一次跪倒,叩頭,又奉命起立。
第二天珊瑚和木蘭很早就過來同曼妮母女商量婚事的準備工作。珊瑚給曼妮絞臉,這是每個新娘的例行事情,旁人在一邊瞧著,閑聊,輕輕鬆鬆。絞臉不用刀片,而是用浸過水的粗棉線絞掉處|女臉上的汗毛。左手兩個指頭把線張成個圈,線的一頭用牙齒咬住,另一頭由珊瑚的右手捏住,線的交叉處貼緊新娘臉面,右手移動線的交叉處就旋轉絞動,把汗毛連根拔起。珊瑚手巧,曼娘一點不覺得疼。
「不是的,是關於曾家少爺的。」
「妹妹,這回你真是對我幫了大忙。要沒有你和伯父伯母,我娘和我就不知如何是好了。誰不願意有個盛大的婚禮?可是這回實在顧不到排場了,大喜的種種想法也只能拋開。你以為我會讓人打扮得像個洋娃娃似的過上三天,同平常的新娘那樣讓人瞧著開心嗎?我一成親就脫下鳳冠霞帔照料他,侍奉他湯藥。所以我要我娘在身邊,我的想法,我們娘兒倆和雪蕊和小喜兒可以輪班陪夜。要是他好了,自然有幸福的時候。若是他好不了,我就為他焚香禱告,長齋禮佛以盡餘年,公婆決不會餓著我的。」
愛蓮帶了妹妹麗蓮到大門口去守候,不久就見到行列來臨,吹鼓手在前面。於是鞭炮大放,門裡站的小樂隊也只等一聲令下。三尺寬的一長幅紅布從大門鋪起,經過院子上台階進廳堂,這是新娘走的路徑。愛蓮看不見新娘,只看到金線繡的紅絲絨罩住的花轎。左鄰右舍的孩童和女眷跟在花轎後面一擁而上,愛蓮和妹妹差點被擠出門外。
「是的,一切都很順當。」她答道。
曾太太在大門上向孫太太深深致謝,因為現在她們除了表親關係之外,又多了一重兒女親家關係了。曾太太為這樣匆促辦事必定有許多不周到之處預先道歉,說這樣匆忙成親實在委屈了曼妮,今後一定補償。無論如何曼妮總是曾府里的長房媳婦。
曼妮臉紅了,遲疑了一會才說:「呃——是的。」
木蘭笑了出來:「好個天真誠實的小丫頭!只有我又不天真又不誠實。你要是跑了,我敢說哪怕在夢裡你那雙小腳一定篤篤篤地把你載回曾家去的!」
她在禮曲奏鳴和鞭炮大放聲中被引上石階。木蘭走近來附耳說道:「姐姐,我媽和我都在你身邊。」曼妮只見到地面有幾雙女子的腳,她想她辨認出了木蘭的天足。
「你安安靜靜躺下吧,一切都會好的。」
曼妮站近他,但隔了個坑桌,她又頭髻高聳,滿是珠串和穗子,行動非常不便。